仿佛从未有过。
但这只是最寻常的一隅,多的是这般年纪这般溺亡的人。
还是发生在最富庶的南城,如是这般,东城就更乱了。
有人在半月前从南城逃往北城,托家带口,还备了好些盘缠,谁曾想北城闹了饥荒,米粮价直接涨了不少,还有乞丐夺食,盘缠再多也不顶够,更别提一家子还有几张嘴要喂。
北城某户人家。
“娘,我饿。”
小孩瘦得已经不成样子,两颊凹陷得厉害,衬得那一双眼睛极亮,极黑,本该是和天上的星星争辉的,如今却让一旁发髻散乱的妇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妇人将孩子抱在怀中,轻轻抚着小孩枯黄干燥的头发,心头狠狠一抽。
“……阿亭最是爱美的,怎么头发乱了不叫青碧梳?”她问。
“青碧姐姐变成星星了,娘。”孩子将头埋在娘亲的怀里,神色天真,眼眶里却落下泪来,“娘,娘,阿亭好想青碧姐姐啊,她睡着的时候还在喊饿呢,可是……可是,她半个肉饼还没吃呢。”
妇人恍惚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
青碧还有弟弟妹妹。
死之前,她还想着不知生死的弟弟妹妹。
妇人脸上没有惊讶。死的人太多了,她甚至都觉得自己也死了。
妇人从袖里掏出了一把檀木梳子,这是她相公予她的定情之物。小巧的檀木梳,此时正轻柔地梳着孩子的头发,一寸一寸:“那娘给你梳。”
“阿亭,给娘唱支曲儿吧。”
妇人望了一眼天,天色已然暗沉下去,拿着三支金钗前去典当的相公还未归家,她哀戚地想,大抵是遭遇不测了。
阿亭只觉娘亲话好少,扯了扯娘亲的袖子,却怎么也不肯唱。
他害怕,害怕一唱,娘亲就不见了。
“唱吧,阿亭,娘在。”
阿亭嗫嚅着,还是唱了:“红芍簪在阿娘鬓上……”
忽然,“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
紧接着是闯进来的两个流民。他们蓬头垢面、骨瘦嶙峋,翻箱倒柜地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
妇人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捂着孩子的嘴巴,神色紧张地往门后躲,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花瓶,花瓶“啪”地摔在了地上,顿时吸引了流民的注意。
“有人?!”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往母子俩藏身的地方去了,扯住妇人的衣裳把人给拽了出来,孩子的脑袋狠狠地磕在了地上,当即破了皮流出血来。
“……孩子?”妇人这才发现那人眸色猩红,裸露的皮肤有溃烂的伤口,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此时他贪婪地俯视着阿亭,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别!别动我的孩子!”妇人张开手臂,拦在流民面前。
“死婆娘滚一边去!”
“娘!娘!”
水缸破裂的声音和哭喊声、污秽的辱骂声混乱地交织在一块儿,最后的最后,几个流民脸上带着残忍的餍足之色继续游荡,烈火在身后熊熊燃烧,埋葬了一切罪恶。
陶岭冬在浮物镜里全都看到了。
风雪忽作,陶岭冬拨了拨山洞里的火堆,火光照映着他的面容。他拢了拢红斗篷,满头白发隐于其间。
陶岭冬垂眼盯着掌心的一瓣双榴石,思绪像风筝一般飞了很远,眼睫颤动之际才似乎回过神来,下一刻,他毫不迟疑地催动了灵力。
双榴石发着光,通透润泽。
浅浅的呼吸声从双榴石连接的那头传过来,陶岭冬的斗篷帽子被风吹落,露出未束的白发。
光是听着清浅的呼吸声,他就能嗅到那人身上漱神草的香气。他张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而是纪清洲先开口。
“陶岭冬。”纪清洲唤他,声音很轻。
陶岭冬狠狠一揉脸,故作轻松道:“清粥同学,久违了呀。”
他这声音属实不算好,有气无力、沙哑极了,透过双榴石清晰地传到纪清洲那头,纪清洲的手都在颤。
“我没事儿,会回来的,不必担心。”陶岭冬毕竟与纪清洲同窗同伴数年,方才开口的嗓音也令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以纪清洲的性子,定然会忧心忡忡,可他最不擅长安慰别人,尤其这人还偏偏是纪清洲,无奈只好先开口保证,把人给安抚住了。
殊不知,他以为自己能安抚住一点点的纪清洲此时正垂着纤长的眼睫,唇线紧抿。
陶岭冬深吸一口气,道:“我能帮你们什么?”
他一边仔细听着双榴石那头纪清洲熟悉的冷淡音色,一边提出疑惑,纪清洲也极其耐心细致地同他讲。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白沧学府。
陶岭冬笑笑。
要绘制《山河市井图》,他得布下一个大阵,这其间灵力的消耗量极大,更别提《海畔云山图》正在同此间世界融合,在画里布阵,虚虚实实的,危机四伏。
但被困于《海畔云山图》且仍旧清醒大难不死的,有且仅有他一人,这些只能靠他。
陶岭冬笑道:“常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占了大半,这大任自然是要落在我头上的。”
应下便要做到,何况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一旦《海畔云山图》融合成功,此后这山河棋盘上将永无此间世界,唯有段佐秋掌控着所有人的生与死。
啧,这种命都被别人捏着的感觉,陶岭冬可真是深恶痛绝。
两日下来,陶岭冬身上又添了很多新伤,尤其是右手和左腿。他右手小臂被腐蚀得只余白骨,左大腿被凶兽挖去一大块血肉。
面色一次比一次惨白的陶岭冬靠着冬岭的冰湖才一次次捡回了自个儿的小命,区区两日,他却已经回这儿续命数百次了。
接下来就靠他们了。
陶岭冬抬眼望着天空上猩红似血的晦涩咒文,终是阖上双眼,枕着山洞石壁沉沉睡去,若有人在这里,定会发现他双颊潮红,满头冷汗,浑身滚烫,正发着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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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一声惊雷在天空中炸开,迅疾的闪电撕裂沉沉夜幕,大雨滂沱。
狂风的尖啸声中,掀起的海浪一层高过一层,坐落于泪沧海之上的东帝惊雨阁已然没有了往日威严神秘宛若仙宫的模样,如今的它,空荡死寂、令人心惊。
“咔嚓。”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段佐秋掐断了徐凰的脖子。
面容姣好的女人头发散乱,却遮不住满脸的血污。段佐秋松手,掏出手帕细细地擦拭手指,尽管他手上一丝尘垢都没有。
待擦净后,他垂眼盯着徐凰的尸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将她踹下台阶,数枝绯色的莲花就趁机从徐凰的血肉里绽开,流转着妖冶的猩红光芒。
霎时,一声尖利的长啸响彻整个泪沧海,或许又应该说是响彻了整个此间世界,段佐秋略微皱了皱眉,单手捂住耳朵。
一丝黑得发紫的怨气从莹润明亮的“明月泪”中迅速消散,段佐秋眼中阴翳加深几分,面上露出几分轻蔑的笑意。
他缓步走下台阶,在徐凰尸身旁停伫片刻,血肉中绽开的绯莲犹疑地蹭了蹭他的小腿,见段佐秋没有反应,又亲昵讨好地缠绕于其上。
段佐秋指尖轻抚着绯色莲花的花瓣,唇角噙着笑,下一刻,却见他碰过的地方都化作了灰烬,连带徐凰的尸体也烟消云散。他抬腿,长靴碾过一滩血水。
“杜清衡……?”
话的尾音消逝在呼啸的风中。
摘星楼。
一身黑衣、面若傅粉的少年指尖勾勒着一个晦涩难辨的字,狂风怒号,银色的星点簌簌而下。
“杜清衡。”不知何时,段佐秋离他仅有几步之遥。
杜清衡淡淡道:“我是第四十二任杜清衡,不必透过我看他。”
这话正好戳中段佐秋多年以来藏匿于心底的痛处,他蓦然笑起来:“哈哈哈……若本座是,你想如何?不是,又当如何?只是一个死了的人罢了,你当真也记得过深。”
“若本座猜得不错,你这双眼……就是惩罚。”段佐秋笑着,却无端令人遍体生寒。
杜清衡默然不语。
每一任摘星楼主都会在同一个身体里继任,继承的只有初代杜清衡的记忆,唯有到了第四十二任,用秘法探寻了前四十一任的记忆,想知道他们的死因,这才失去了双眼。
的确如段佐秋所说,这是惩罚。
可那又如何?
段佐秋见他沉默地拦在藏书楼前,眼底阴冷更甚几分,笑道:“就凭你一人,想拦住本座?”
“试一试又有何妨?”杜清衡淡声道。
“不自量力。”
刹那间,光芒大盛,金红色同银色交织激荡,段佐秋与杜清衡缠斗起来。
杜清衡指尖银光如针似箭,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叫人无所逃遁,身法再快都难以避开。段佐秋却不躲不避,骤然振袖,杜清衡周遭蓦然破地生出数枝绯色莲花,妖冶危险的光芒流转,下一刻,竟生生炸开!
如若忽略这股强大的灵力,绯色莲花炸开宛若烟花般的情景,绚丽十分,足以让人永生难忘。
杜清衡只觉整个五脏六腑都被狠狠蹂躏碾碎,蓦然呕出一大口血来,还带着些肝脏碎末。
他脸色惨白,捂着心口,指尖微颤。
灵力也维持不住先前那般猛烈的攻势,悉数缓缓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果然,他不是段佐秋的对手。
杜清衡身受重伤,呼吸已然微弱无比,似乎随时都能断了气。
可惜啊,摘星楼楼主是绝不可能死去的。
第四十二任的离世,是第四十三任的出世。
而他的使命,似乎已经尽到了,那便只祝此间世界安好吧。
段佐秋微垂着头,睨着杜清衡,轻嗤一声,讥讽道:“何必呢。”话落,径直闯入藏书楼。
如今唯一的心头之患,便只剩能够绘制《山河市井图》的几样物品了。
段佐秋眸色深了深。
倏然天地变色,一声轰鸣响起,狂风呼啸而过,目之所及皆是昏昏沉沉,混沌一片,琉璃天现出几道裂痕。
段佐秋躬身,捡起藏书楼地上的一枚私印。
这正是江几豫的那枚。
只是眼前这枚在缈星炉中炼化又用神泪巫娥的神力二次炼化,早已失去了它本身的作用,成了废品。
段佐秋眼中疯癫肆虐,一道惊雷闪电照出他脸上薄怒阴冷的神色,他掌心骤然催出一丝绯色灵力,印章霎时间化为齑粉,随风而散。
镜外天、白沧学府。
段佐秋蓦然嗤笑两声。
白沧学府。
缠满了金色咒文的匕首刃尖滴下一滴血,落在一支笔上,淌过笔身的红豆枝纹,缓缓浸染了整个笔头。
“睢儿。”苏懂糖瞧着唐睢苍白的脸色,扶住他半倒的身子,忧心地唤了一句。
唐睢勉强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来让她安心:“懂糖姐姐,我没事。”缓了缓,他望向纪清洲,道,“开始吧。”
纪清洲眼睫微垂,轻轻“嗯”了一声。
他右手握住相思子,细细用秘法勾勒,东西南北四城、聿京、皇都饶夏、泪沧海……
而左手也跟着掐诀,无数古朴扁小的黑色符文如万千星子浮动,在不断变幻的手诀中按着一定的顺序排列。
绘制《山河市井图》所耗灵力巨大,纪清洲抿唇,面上波澜不惊,只是从额间缓缓滚落的汗珠现出灵力急剧消耗的一点端倪。
“轰——”
一声惊响,纪清洲握着相思子的手猛然一颤,顿时在空中铺展开来的白色画卷中留下一个墨点。他面沉如水,抬眼望向苏懂糖。
听到响声的那一刻,苏懂糖就眉尖轻蹙,凌厉的眼神落在被飓风席卷的枯枝败叶上。正回首,对上纪清洲,转瞬就明了纪清洲的意思,红袖轻挥,一道结界笼罩了这方寸之地。
“睢儿。”苏懂糖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梅渠叮嘱过她,要守在唐睢和纪清洲身旁。
她轻轻阖了阖眼。
老妖道、梅姐姐和崔小哥儿,定要好好的啊。
星移阵被段佐秋用灵力强行破了一半。
磅礴的灵力肆意地在他周身游走,所至之处,仍有生机的草木尽数枯落凋萎。
“本座劝你们别再耍小伎俩了。”他笑得漫不经心,甚至可以算得上温柔,“看看你们,负隅顽抗多可笑啊。”
李泗温笑了一声,淡淡道:“在我们这些老东西死之前,你,必败无疑。”
话落,云鹤道人一把拂尘向段佐秋甩去,梅渠趁机直袭他面门,郑崔双手结印,青金色的灵力爆发出一阵强光,瞬间锁住段佐秋想要催动的灵力!
第九十三章 冬已深(正文完)
段佐秋轻嗤一声,抬手,几枝绯色莲花朝着云鹤道人而去,花瓣四散,阵阵破空声无比清晰,锋利如刃!
他仰面避开梅渠的掌风,随即和梅渠缠斗起来,金红色和纯白的灵力掀起一阵阵气流,四季轮回都不曾枯落的枫叶落了满庭,灵压掌风甚至波及到楼阁,建筑坍塌的巨响不绝于耳,而余下李泗温、云鹤道人和郑崔更是不能近身半分。
郑崔面色难看,他的锁定虽并没有持续的效果,可在段佐秋身上,却是半分作用都没起到。
仿佛一滴雨落进海洋,激不起一丝波澜。
狂风呼啸,磅礴交缠的灵力撕开昏沉的天色,惊雷一声又一声撞在梅渠心尖,已成白骨的右手捂住心口。
蓦然,她呕出一口腥血,染红了唇边雪白的长发。
段佐秋仍旧安然无恙。
不知他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动静,周身骤然爆发数万道金线,似针雨般落下,郑崔咬牙转了矛头,只能先处理密集棘手的针雨。
段佐秋弹指,一枝绯色莲花猛然从梅渠的白骨中绽开,猩红的光芒似带着烈火,烧得白骨慢慢变焦,再化为灰烬,却仍旧不知足,隐隐还有继续向上蔓延焚烧皮肉的劲头!
他掏出一方手绢,细细擦净了手。却听得李泗温对云鹤道人笑道:“已成。”
霎时间,大雨似断了线的珍珠,从云端砸落,落下却似甘霖般淋尽草木,原先受段佐秋灵力殃及的枝叶重又恢复生机。浇至人身上,只觉满心酣畅。
“蒋先生,这雨……”有学子将手伸出窗,神色怔然。
“苦难皆消。”蒋故捋了捋长髯,笑道。
不光是白沧学府的学子讶异,被雨浸湿的东南西北四城同皇都饶夏的众生都注意到了这场雨的不同。
“神明保佑……!”人们或抱着孩子,或牵着爱人,亦或搀着老人,虔诚地跪在滂沱大雨中,喜怒哀乐忧惧尽哭于雨中。
“他们成功了。”空旷无人的金銮殿上,沈留容低声笑了出来。
“成了。”被云鹤道人和郑崔扶起的梅渠落下一滴清泪。
昏暗的空中,忽地裂开一道罅隙,一个个金色符文撕开黑云,愈积愈多,铺满了整个天空。旋即,金色的阳光从云际倾泻而下,半边晴日,半边祥雨。
段佐秋低垂着头,他没有施展灵力遮雨,就这般任由大雨浇透全身。沉默良久,他蓦然笑出声来,笑得癫狂,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咳、咳……”笑着笑着,一口血霎时从喉间溢出,他不紧不慢地掏出明月泪,莹白圆润的珠子表面不知何时已然布满网状的裂痕。
段佐秋眼神冰冷,攥紧珠子,“咔”的一声清响,明月泪的光芒顿时黯淡。
“啊——!!!”
怨灵与明月泪一同被捏碎,瞬间爆发出愤怒的尖啸,其中的不甘心和怨恨似是要将段佐秋千刀万剐!
紫黑色的怨气缠绕在段佐秋周身,狠狠撕咬着他的血肉!
云鹤道人眉头一皱。
这人……除了用明月泪稳定和收集怨灵,竟还以自身血肉饲养吗?
“……滚开。”段佐秋皱眉,说话声却有气无力。
《海畔云山图》被毁,他受了七成的反噬,如今明月泪破裂,怨灵挣脱,更是雪上加霜。
段佐秋静静地靠着一棵老树,李泗温和云鹤道人布下了层层叠叠的阵法,以如今他的状态,是断然不可能逃脱的。
更何况郑崔还留下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段佐秋忽地听到郑崔唤道:“杜楼主。”
他蓦然抬头。
杜清衡黑衣如新,就这般站在他面前,垂怜似的“看”着他。
周遭星子浮动。
段佐秋轻轻一哂:“来杀本座?”
心口被星光凝成的剑刺穿的那一刻,段佐秋的面具砸在地上,沾满尘土。
他想,如果是第四十一任摘星楼楼主杀的他,那他们才能算作两不相欠,而第四十三任杀的,不算。
另一边,纪清洲与唐睢都透支了灵力,两人面色苍白,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苏懂糖撤了结界,挨个儿搀着坐下休息,见一前一后走来的李泗温和云鹤道人,秀眉微蹙,忧心道:“梅姐姐和崔小哥儿呢?”
“梅渠寻了个好所疗伤了,郑崔看着那位段阁主呢。”云鹤道人一甩拂尘,瞥了眼纪清洲和唐睢,“灵力枯竭?闭眼睡觉,补回来。”
唐睢轻声回应,乖乖照做,唯有纪清洲垂着眼睫,似有忧思。
“李先生,他……”
李泗温倒了杯茶,闻言笑了笑,道:“这事儿,我不敢妄下断言。”
见他神色瞬间低落下来,还想强撑起来算一卦,云鹤道人一把拂尘甩在他脑袋上:“纪小友,等等杜清衡吧。”
话音刚落,就见一身黑袍、面若傅粉的少年走来。
“等我?”第四十三任摘星楼楼主杜清衡歪了歪头,问。
“还不赶紧帮纪小友算一卦。”
“新官上任,业务不熟,”杜清衡面色坦然,“不过我可以借你灵力。”说罢,一根银线缠在纪清洲瘦削的手腕上。
纪清洲感受到丹田中重又涨起的灵力,道:“多谢。”
秋是多事之秋。
好在人们终于熬过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一切慢慢步入正轨,而此时,初冬也悄然而至。
深冬下小雪的时候,纪清洲在南城。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温暖明亮的灯火中流动。纪清洲缓步走在石板路上,见了百姓吞吐焰火,听着黎民卖力吆喝。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纪清洲走着走着,不知何时离了人群,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他抬眼望着破败大门上的匾额,抿唇不语。
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纪府荒宅前。
上次来到这里,是盛夏,虽然府邸破败不堪,但正值榴花灼灼,仍是好看的。
而且……他不是孤身一人。
纪清洲霜色广袖下的手指微蜷。
“卖花灯喽——”
“卖花灯喽——”
叫卖的声音随风飘来,纪清洲回首望去,一个中年男子正在不远处卖花灯。
他不知想了些什么,快步走向吆喝的男子。
“好嘞,您的兔子灯。”中年男子笑着将花灯拿下,顺带还挂了一张长条红纸,“公子可以写些心愿上去,咱们家的红纸开过光,最是灵验了,买过的都说好!”
“好,多谢。”
纪清洲握住毛笔,思绪百转千回,最终落下四个墨字。
霜色衣裳的少年提着他的兔子灯,离开摊位,漫步游荡。
穿过小巷时,他隐约听见一番对话,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女孩甜甜地笑着说:“谢谢哥哥!”
女孩手中抓着一串冰糖葫芦,原地蹦了几下,笑靥如花,离开时还不舍地挥着手。
“慢点走,别磕着了!”
是熟悉的清润的声音。
纪清洲扶住墙壁。
他垂下眼睫,有些不敢看了。
自从燃香算得陶岭冬还活着后,他便一直在寻人。
云鹤道人告诉他,《海畔云山图》已毁,陶岭冬出去之后的地点是随机的。比起干等,纪清洲更愿意自己去寻。
从秋末到深冬,他走了半个冬季。
就连梦中,都是故人眉眼温暖,含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清粥同学。”
纪清洲猛地抬眼望去。
眼前人离他仅有几步之遥,一头霜白的长发扎成马尾,绀色长衫外披着红斗篷。
眉眼、神色,俱是他梦里描摹的模样。
“傻了?”陶岭冬挑眉,走近他,笑着伸来一串冰糖葫芦,似是随意道,“买多了,清粥同学吃不吃?”
似乎有细雪落进了眼睛,纪清洲眼睫微颤,鼻尖酸涩,冰凉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
陶岭冬眼尖,却不似从前那般手足无措了,他张开双臂,抱住纪清洲。
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近乡情怯的心情,统统糅进了这个怀抱。
大抵这也是他们二人第一次拥抱吧。
“对不起啊,你别哭了。”陶岭冬退了半步,抬手用指腹擦净纪清洲脸上的泪水,不料他这话一出,一滴眼泪又骤然落下,淌过他的指尖。
陶岭冬无奈的同时,心尖却也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微痒。
“……对不起。”纪清洲哑着声,道了这么一句。
对不起他什么呢?
纪清洲不语,陶岭冬便也天马行空地乱猜。
兴许是寻人寻到了,却怯怯不敢抬首吧。
思及此,他蓦然笑出声来,笑得恣肆明朗。
却被一只手捂住。
陶岭冬抬眼:“……?”
烟花在他身后喧腾怒放,绚烂夺目,而他却没敢分神。
陶岭冬能在纪清洲眼中清晰地看见自己。
他喉结微滚,似乎明白了纪清洲要做些什么。
纪清洲左手捂着他的唇,偏头在他耳畔道:“我心悦你。”
烟花旋腾升空,炸开。
“如果不愿意,你就再抱我一次。”
说罢,他松手,等着陶岭冬的答案。
陶岭冬几乎是下意识地靠近,抬首吻在他的唇上,似蝴蝶轻轻掠过,下一刻,陶岭冬正色道:“这是我的答案。”
烟花喧闹,灯火明亮。
纪清洲微凉的唇从陶岭冬的眉眼流连至唇,不知何时,二人已然换了位置,如今陶岭冬身后才是墙。
吻毕,他与纪清洲额头相抵。
多谢接连不断的烟花,陶岭冬才能清晰地看见纪清洲眼尾和耳根的红意,虽然他自己脸上也热得慌,但并不妨碍他笑。
听到他笑,纪清洲只是弯了弯眼,眼尾勾连出潋滟春意来。
见陶岭冬怔然盯着他,纪清洲轻轻笑了一声,将手中的兔子灯给他,又接过他手中的冰糖葫芦。
陶岭冬回神,拉出手中的兔子灯的长条红纸,俨然是纪清洲的字迹。
写得认真又漂亮。
纪清洲望着他,轻声道:“苦难皆消。”
而这红纸上写的,也是苦难皆消。
陶岭冬笑了。
二人十指紧扣。
苦难皆消,风月正好,相偕同游,静候春光。
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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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得挺多的哈哈哈。
null
番外一 先生
窗外落了一夜的春雨,此时终于放了晴,温柔的阳光洒在碧绿的柳枝上。
冬去春来,甲班窗外的杏花树开得正盛,其上的几枝杏花几乎要探进窗来,似是想瞧个究竟。
课间过半,一名学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着白沧学府统一的鸭卵青色箭袖校服,衣襟和袖口绣着无名院特有的金色柳叶纹。
“嘿!听说我们院新来了个先生,姓陶。”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大概这么高,一头白发,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长得白白净净的。哦……对了,他还和咱才高八斗武艺超群智勇双全的纪师兄在一块儿!”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私语声四起。
谁人不知纪清洲不但是他那一届结业考试的第一,而且还和摘星楼楼主、神泪巫娥拯救了天下苍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但凡出去混,呸,游历,报出白沧学府的名号,哪有人敢小瞧了他们?
当然,打着学府的名号出去做些招摇撞骗、偷鸡摸狗的恶事是会受罚的,可并不妨碍学子们想象那幅仗着身份横着走的美好画面,以至于各门各派再聚之时,白沧学子们逢人便笑,硬是把其他门派笑得晕乎乎的,无不心想:白沧学府的学子们竟然如此热情。
而纪清洲已经离开白沧学府有整整四个月了。
有人疑惑道:“纪师兄已经离开很久了,你确定没看错?”
那学子摸了摸脑袋,答:“我怎么可能看错呢?那可是纪师兄!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纪师兄诶!”
“哦?”
忽地多出一个清朗的声音,只是这话中含着点调侃的意味,学子回头一看,他口中“长得白白净净”的先生一头白色长发高束,正抱着书,倚在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对不起先生!!!”那学子脑袋一低,耳根微红,飞快地窜回座位。
“好了,”陶岭冬放下书,扬起唇角,道,“我姓陶,教阵法理论和阵法布排,是白沧学府新来的先生,眼下呢,教你们整个无名院。”
“我还是很好说话的。”陶岭冬翻了翻纸页,又抬头,扬眉望着方才和他率先打了照面的那位学子,温和道,“你叫杨絮是吗?愿不愿意当阵法课的课代表?”
被点到的学子站了起来,一脸恍惚,听到问话下意识点了点头。
“好,那从今往后,你就是课代表了。”陶岭冬颔首赞许,“我很看好你。”
杨絮一脸恍惚地坐下。
一节课很快结束了。
杨絮趴在桌上,浑身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他阵法不怎么好,先前殷先生就被他气得连喝五大碗忍冬茶,如今却做了课代表,还是他自己稀里糊涂应下的……
这日子以后可咋过哦……
忽然,杨絮余光瞥见了一个霜色的身影,他登时坐直,双眼放光地拍了拍手边的人,声音虽低,但话中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激动:“快看啊!快看!那是纪师兄啊!纪——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