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段宗稷道:“我是说,他有没有伤害你?”
“他......他好几次问我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掐我来着,还......还咬我。”周岚斐说。
他是不太会撒谎。
但这些话,也并非是谎话。
段宗稷侧目看了他两秒,似乎是在探寻他说的这些内容的真实程度。
“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他是个很厉害的鬼。”
“鬼?”周岚斐诧然回眸。
“是的,不是妖,是鬼。”段宗稷似有感慨:“若是与我交手,力量应是在伯仲之间,你说他这么厉害,刚才又怎么会被你一刀刺中呢?”
周岚斐疑惑道:“方才不是宗主您的法器击中了他,才给了我机会脱逃么?”顿了顿,他又轻声叹息:“我当时都吓傻了,也不太记得具体的情况,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我刺中了,我看他也很惊讶,可能也是我运气比较好吧。”
“你受苦了。”段宗稷淡淡道。
事实证明,卫珣渊的这出戏码演的颇有成效,周岚斐本以为他回到段家之后免不了一顿体罚,有可能是跪,有可能是鞭子,毕竟在段家,就算没有任何原因,哪怕他只是跟喝醉了的段琛擦肩而过了,也会被对方揍一拳踹两脚,被骂“好狗不挡道”。
但这回破天荒的,没有人为难他,段宗稷大概急着去探望段琛的情况,便就近把周岚斐丢在了路边,这正中了周岚斐的下怀,正好他也不想与段家人虚与委蛇。
他沿途走了一阵,觉察到有人在跟踪他,约莫是段宗稷派来跟踪他的仆从,段宗稷果真也不是那么放心他,于是他便在街上七拐八绕,又到宁城大学绕了一圈,直到天黑,那两人离去了,周岚斐才前往宁城附属医院。
令人意外的是,卫珣渊并没有来过,姜棠也不知所踪,适逢林帆下夜班,周岚斐找护士问了问,没有人替他办出院,仿佛一切都是戛然而止的。
周岚斐愣怔在原地,心里的忐忑但有愈盛。
卫珣渊看他的眼神让他久久难以忘怀。
摸着良心说,从始至终,除了似乎将他错认为旁人,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偶尔情难自已以外,卫珣渊并没有对他做出什么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情,相反,还将他照顾的十分妥帖。甚至在那一刀下去,溅出血来的时候,男人都可以避了避角度,没有令他被波及的太多,过敏的红疹出现了三两点,未几便消退了。
他算是全身而退了,卫珣渊如今怎么样了呢?
城南的如意巷是一条窄窄的小街,与经济发达的城北商业区相比,街道两旁种满了杏花与梧桐树,晚间郁郁葱葱。说起来宁城地域广袤,时常半城雨半城晴,如意巷便是那总下雨的地方,成天湿漉漉的新鲜空气将此处的草木滋养的极好,附近还有几片天然的水库,偶尔会有人前去钓钓鱼。
周宅便坐落在如意巷的尽头。
周岚斐身上的钱不多,坐了两站地铁下来便靠步行,回到周宅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
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成了巷子里唯一的光源,周岚斐很疲倦了,走的步伐缓慢,待走到两座石狮子跟前,他抬头,看见了刻有“周宅”的匾额。
门可罗雀,说的大概就是他们周家。
这间颇具古韵的中式宅邸三进三出,说句气派不为过,有葳蕤丰茂的玉兰从围墙上端探出来,幽静生机,在周岚斐的印象中,周宅也曾热闹过,只是架不住岁月波及,人世无常,如今草木反倒比人多了。
他握了门环轻叩,而后两扇门朝里打开。
开门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用两脚站立的橘猫。
橘猫一张嘴,是个纯正的公鸭嗓。
“少爷!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你咋回来了!!!”
“怎么,我回来你还不高兴么?”周岚斐有气无力的迈进门槛,这叫阿皮的老狸奴陪他从小玩儿到大,亲的要命,他也不用在阿皮跟前伪装什么有礼有节的模样,“段家今日都有事要忙,顾不着我,就偷跑回来了。”
“瞧你辛苦的,都瘦了好大一圈儿了!阿皮我给你炖条鱼吃吧!”橘猫说。
周岚斐看了他一眼。
“我看是你想吃鱼吧?”
“天地良心!”阿皮伸出三根爪子指天誓日,“好吧我是有点想吃。”
周岚斐笑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院落里的秋千上,晃里晃荡。
若是能进入周家的这座宅子,便会被里面生机勃勃的美景所吸引,兴许是城南本就水汽丰润的缘故,周宅里种的花木足有几十余种,遍布连廊两侧,无不是生长繁茂,如今深夜,秋千旁昙花开了几簇,晶莹剔透,如梦似幻,有几只同色的白鸟尚未休憩,在高高的玉兰树枝丫间一闪而过,带动花叶簌簌作响。
比之外面的喧嚣烦扰,实在是叫人心旷神怡。
“刚才有一条大鱼跳进咱家池塘了、”阿皮跳到周岚斐身边,一本正经的说道。
周岚斐显然是困了,有些心不在焉:“啊?”
“真的,是一条好大的鱼!”阿皮吸溜了一下,胡子滑稽的抖动,“我能闻到,那来自大海的清新的味道——”
周宅的中院有一方不大不小的水潭,有碑取名为衔月谭,那水潭许是有地下水与外界流通,都是活水,自净能力极强,无需人打理,自能清澈,水潭附近柳树低垂,时有花瓣飘落,水底有锦鲤绿龟肆意游走,是周宅里的又一方美景。
有鱼顺着地下水的渠道游进来周岚斐姑且还能信,跳进来......周岚斐就不太信了。
但阿皮这家伙一直在撺掇他,他只好不情不愿的从秋千上起身,跟随过去。
夜色如水,明月倒悬,如衔水中。只有这夜间光泽不明朗的时候,衔月潭的深不可测方能展现,中央的水纹是银色的,下方却黑漆漆不见底,周岚斐伸着脖子看了许久,也愣是没看见一条大鱼。
“你饿疯了吧!”他忍不住在阿皮头顶拍了一下,埋怨道:“我也是疯了才会陪你瞎转,我好困,心里也好难受,你是不知道我今天遭遇了些什么......”说完,他正要转身。
“哗啦”
水下传来突兀的波动。
周岚斐的身形一僵,疲倦的眼眸睁大。
他听见有东西穿破了水面。
冰凉的水渍溅湿了他的脚踝,他听见阿皮在欢呼:“大鱼!!大鱼!!!”
周岚斐猛地回头,与此同时,他看见迷离月色之下,一个秀美颀长的人影垂直破水而出!
剔透的水光也被月色染成了皎洁的银白,于那人周身镀上了梦幻的裟罗,周岚斐冷不丁后退了半步,脑海里有巨大的震撼。
这水潭是有些深度在的,因为够清澈,所以往往给人以是个浅潭的错觉,他小时候就曾经掉进去一次,被会水的阿皮叼出来,差点儿没溺死。
显然,水下而出的这是个人。
显然这个人从跃入潭中一直到他回到周宅,都从未出过水,所以阿皮才会误以为那是一条鱼。可是什么人能在水下潜伏这么久?他不需要呼吸吗?!真的不会溺死吗?
这些问题在周岚斐的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但不等他找到答案,那个人便已趴伏在了岸边,绵长的呼吸着。
深色的长发蜿蜒在他的肩头,末端漂浮在水上,好似海藻,在月光下竟然隐隐透出一种奇妙的蓝色光泽,这也让周岚斐一时分辨不出他的性别,过了好几秒,直至对方稍稍扬起了下颌,周岚斐才感觉到脑海里传来巨大的轰炸之声。
“卫珣渊!!!!”他冲口而出,瞳孔震动。
轰炸后带来的那种难以遏制的狂喜,犹如看见了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周岚斐再也顾不上旁的,扑过去抱男人的手臂。
“阿皮!!过来帮忙啊!!”他一面试图将卫珣渊拉上岸,一面冲着橘猫大吼。
橘猫还沉浸在震惊我猫的状态之中,结结巴巴的嚷道:“这这这,这咋是个人呢!”
而后他也顾不上许多,“啪叽啪叽”的凑过去,跟着周岚斐一块儿将水潭里的男人拖上了岸。
卫珣渊上岸的一瞬间,周岚斐下意识的望向他的腿。
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既视感,仿佛......他会看见一些不是腿的构造。
周岚斐甩了甩头,心下好笑。
他是疯了吗?这不是腿,难道还应该是鱼尾吗?
可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卫珣渊的下半段,合盖是一条漂亮而巨大的鱼尾呢?
“喂!”他伸出双手去,捧住了卫珣渊的双颊,连声呼唤道:“卫珣渊!!卫珣渊!!”
男人浑身湿透,黑色的衬衫吸饱了水,紧实的贴合在他的身躯之上,将他完美坚韧的身形轮廓勾勒出来,周岚斐发觉男人虽然看着高大,实际上骨肉匀停,整体比寻常人都要修窄一些,是很容易在水中沉浮的流线型......
届时卫珣渊睁开了眼,他眼睫浓密,蓄了水滴落,一粒一粒,圆润的像是珍珠。
他望着周岚斐,蔚蓝色的眼眸没有焦距,润泽如海。
他气自己的鲁莽行径,于是那一刀多少带了些自责泄愤的意味,没有手下留情。
□□上的痛感仍然没办法掩盖心上的疼痛,短暂逃离之后,他恍惚在外奔走了一整天,记忆始终沸腾着,争先恐后的往外涌。
......
漓征三十年,也是琅嬛万恒历的第四年。
南海泉先国的历法与琅嬛国不同,鲛人国王卫漓也未曾想过,岸上统治琅嬛国的新君主刚继任四年,便开始了一番大作为了,他们在沿海区域大规模的落网,肆意捕捞在浅水区游弋的鲛人。
活着的鲛人拥有美丽的外表和动听的歌喉,落泪可成珍珠,还擅织鲛绡,死去的鲛人鳞片闪烁堪比宝石,鲛皮可做鼓面,鲛骨可入药,鱼尾更是能做成各式各样的艺术品。
短短一个月,鲛国死伤过千。
琅嬛国的术法霸道强悍,天下闻名,皇室一族尤其擅长,而国之子民亦有修习,因此国力强盛,卫漓试着组织军队反抗,收效甚微。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出面与琅嬛国主签订了一系列的休战条款,每年上供大量的鲛珠与鲛绡,并将自己最小的儿子送去琅嬛国当质子,以表臣服之心。
那一日风和日丽,卫珣渊被送上岸去,跟着他的只有三两个泉先国的老仆,他还不太适应变幻出的人类的双腿,走路走的很慢,偏偏从鲛国去往酩都皇宫的路途又很远,他从天不亮就出发了,一直走到日暮西山,才抵达了酩都皇宫的门口。
这一路,他见识到了琅嬛国都城酩都的繁华,街道很宽,人类的数量很多,有许多人会用艳羡的目光打量他,毫不遮掩的对他的外表和身世谈论揣测。
民风开放,也是一个国家欣欣向荣的表现。
卫珣渊却他无法共情这份恣意逍遥,他看着眼前那通天似的九百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老仆在他的身后与他轻声道别。
“七殿下,往后的路,便只有您自己走了。”
“鲛国臣民们的性命与未来可都在您的肩上。”
“您务必要谨言慎行,相信陛下终有一日会来接您回家。”
这些殷殷劝诫他自己也与自己说了几千遍几万遍,可纵然他早已割舍下了家国眷恋之情,如今却还是会觉得难过。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里,跟随着对接的一个内侍,头也不回的往白玉阶上走去。
他是要去拜见琅嬛君主的。
作为邻国质子,琅嬛国甚至没有派出马车与步辇接送,只让他徒步走来,可见轻蔑不屑之意。
残阳如血。
白玉阶好长好长,长到仿佛走不完,他的双腿沉重的好像灌了铅,风中的热度几乎要将他身上的水分蒸干了。
明明还没有离开太久,他就已经开始怀念湿润的深海,轻盈灵动的水流会托着他去所有想去的地方,鲛国的子民会歌唱,而不是像前头的那位内侍,只会不停地催促他快些。
他快要走不动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他的脚在台阶上绊了一下,终于重重的跌倒了。
手肘磕在坚硬冰冷的石料之上,疼的他两眼发黑。
约莫是担心他叫君主久等,内侍在前面变得格外着急,走近他跟前时说话的口气也变得极为不耐烦起来,近乎于呵斥。
卫珣渊听不太清楚,他本就不是多么和人的脾气,此刻耳边“嗡嗡”的耳鸣着,没什么精力去搭理这些难伺候的人类。
就这样吧,他想,要杀要剐,也就这样了。
便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少年人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韩长顺,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那少年的嗓音清亮,如一泓清泉般落在他的耳朵里,令他混沌的意识稍稍清明,他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俊美少年飞奔而来。
那少年着一袭层层叠叠的华贵锦袍,头戴红珠玉冠,脚上则是一双棕色的鹿皮翘头靴,他生的唇红齿白,在如此鲜艳而奢靡的配色之下,眉目丝毫不显得庸俗逊色,反倒更衬的丰神俊朗,器宇轩昂。
比他上岸之后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看。
少年在他身边儿驻了足,那韩总管态度秒变恭谨,一字一句道:“回禀太子爷,这是泉先送来的质子,本该先去拜谒陛下的,但他腿脚慢,又犯懒,就赖在这儿不走啦,我正犯愁呢!”
“哦?”那少年饶有兴致的低下头,打量着他的脸:“原来就是他呀!长得比我父皇的那些娘娘们还俊呢。”
“鲛人本就多貌美,听说这卫家七郎是他们漓王膝下模样最端正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被挑选来呀。”韩总管道。
少年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琅嬛国的这位太子爷,卫珣渊来之前是听闻过的,名叫周岚斐,是琅嬛国君主的心头肉。
他此番来,便是要给这位太子爷童。
卫珣渊暗地里冷笑了一声。
美其名曰是书童,怕本质只是玩物吧,有父必有其子,琅嬛国的人性情都一样。
“喂!看见我们太子爷,怎么也不行礼招呼!”韩总管像是想起了什么,疾言厉色的冲他吼道。
卫珣渊不搭理,兀自合着眼,他想你们的太子爷你们自行跪去,凭什么要求我,谁还不是个皇子了,他如今真的累极了,破罐破摔般的低声道:“我行动不便,恕不能从命。”
“你这是什么态度!!”韩总管没料到他会这般忤逆,不由得大怒,正要上脚踹他,却被那少年抬手挡了挡。
韩总管没料到周岚斐会直接上手挡,不由的吓了一跳,要知道太子爷身上的衣服价值千金万两,他若真一脚踹上去,把自己个儿卖了也赔不起,于是连连后退,险些摔倒。
“哎哟喂我的爷,你这是做什么呀!”
周岚斐没搭理韩昌顺,只是伸手捞了捞袍摆,于卫珣渊身边蹲下。
“这台阶怪长的,你走不动了呀?”他好奇道:“不瞒你说,我穿着这么厚重的衣服,每天爬两遍,也吃不消。”
卫珣渊终于睁开眼,瞥他。
那层层叠叠的昂贵衣料被周岚斐兜在手里,下方露出了鹿皮小靴完整的花纹,还有小半截儿裤腿,这小太子的高度此刻跟他平齐,没了方才的矜贵雍容,显得十分接地气。
“哎哟我的爷啊,你可别在这儿闲唠嗑了。”韩长顺在旁边儿愁眉苦脸道:“陛下还在紫宸殿里等着呢!”
“可他走不动了!”周岚斐说。
“这才几步台阶,哪儿能走不动呢!”韩长顺道。
“人家是从海里上来的,让你现在去南海游两个来回,你游不游得动?”周岚斐道:“问的都是什么问题呀!”
“那总不能就让陛下干等着吧!”韩长顺被他杠的哑口无言。
卫珣渊垂眼,心底麻木。
旁边的周岚斐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道:“有了!”
他将那织锦锦袍的下摆打了两个结,在韩长顺震惊的目光之中,挪到卫珣渊前头,背对着蹲了下来。
“上来,我背你!”
此话一出,不仅是卫珣渊,旁边儿的韩长顺也裂开了。
“这这这——这使不得啊!”韩长顺结巴道:“太子爷您千金贵体!!怎么能给人当牛做马——”
“什么当牛做马,你会不会说话啊!”周岚斐撇嘴道:“我父皇小时候还背过我呢,你能说我父皇那也叫当牛做马么?”
韩长顺:“......”
他当然不能了!
“再说了,他不是要给我童么?”周岚斐指着卫珣渊道:“那既然迟早是我的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吧!”语毕,他扭头,冲卫珣渊笑的灿烂:“上来!抓紧的!”
......
周岚斐就背过他那么一次。
也就是那一次,他发现这少年虽然嘴上吹嘘自己健壮如牛,实际上骨骼比他要纤瘦一些。
走上漫长的白玉阶梯,周岚斐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狼狈的不像个尊贵的皇太子,但扭头看他时总也笑盈盈的。
“卫珣渊。”他说:“你在家排行老七?那我叫你七郎,好不好?”
他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言语便被推进了紫宸殿。
而他,实则在心里喊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是初见。
他要留在周岚斐的身边。
男人定定的看着周岚斐的眼睛,一语不发,其中的神色令周岚斐感到不解,已感觉到难过。
“你怎么会在我家的衔月潭里呢?”周岚斐冲口而出,疑惑至极,卫珣渊不答,依旧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睛,周岚斐也顾不上旁的,他最为担心的便是卫珣渊胸口的那道利刃伤,忙去扒拉男人的领口,试图解开衬衫检查。
“做什么?”卫珣渊被他不算灵活的动作攀扯了两下,领口被扯松,露出苍白异常的锁骨,敞开的部分蜿蜒向下,依稀可以看见结实却不突兀的胸口轮廓。
男人冷不丁反握住周岚斐瘦削的腕骨,制止了他的动作。
“你让看看你的伤!”周岚斐的口气焦灼,有着难得的强势。
他又试着突破了几次,力道却始终比不过卫珣渊,手腕被他拿的死死的,比起手上的动作,卫珣渊看他的眼神则略略柔软了几分,嗓音喑哑。
“不碍事。”
“不碍事?怎么可能不碍事!!”周岚斐急声道。
“真的不碍事。”卫珣渊道,他阴郁的低下头,凌乱的额发遮住了眼睛,“别又沾了我的血。”
周岚斐猛地一怔。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卫珣渊指的是过敏这件事。
这不禁让他好气又好笑。
“我不过是过敏而已!”他的音调略略拔高了些道:“跟你的伤相比过敏有什么要紧的呢!”
“不,过敏很要紧。”卫珣渊说,语气意外的执着,过了半晌,他迷惘的重复半句,像是自言自语,“过敏,你为什么会对我过敏呢.......”
阿皮在一旁瞪着猫眼看了好半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后终于看不下去了,喵喵咧咧道:“不,他是鱼!他一定是鱼!他身上有大海的味道!我家少爷打小就对海鲜过敏,你是条海里来的大鱼,对你过敏不奇怪吧!”
“阿皮你别说话!”周岚斐喝道。
卫珣渊忽而在他胸口重重的推搡了一下,周岚斐猝不及防的向后摔去,两人分离开来,卫珣渊一个倒翻,复又坠入了水中。
他柔韧的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半弧,落水之时连水花都不甚明显,动作干脆利落,周岚斐忙不迭的爬向岸边去,朝着水的深处张望。
“卫珣渊——”他放声喊,水面月影如沉璧,只偶尔荡开些许波纹,除去他的呼喊,杳无声息。
周岚斐呆了呆,而后沮丧的一屁股坐在了岸边,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少爷,你担心什么?他是条鱼啊。”阿皮依旧坚持自己的认知:“水里不比岸上安全嘛,况且咱家这宅子是出了名的灵气丰沛,我看这条鱼是故意挑的衔月潭,有助修炼呢!”
阿皮并没有说错。
卫珣渊在衔月潭的水底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鲛人本就对水有着极大的渴求,受伤之后,这种需求会变得格外强烈。
他需要一片水域。
沈常青和姜棠被丁无药派去善后爱锅牛蛙馆的遗址,暂且鞭长莫及,但沈常青的罗盘给了他一处定位,告知他这是整个宁城灵气最为丰沛焕发之水域,可供他暂时休养生息。
卫珣渊未做他想,从侧墙外径直翻入,一跃至衔月潭的最深处,根本没有看见这群宅邸正面偌大的匾额,上面写着“周宅”二字。
水底万物幽静,岸上的声音细细密密的传下来一些,犹如远古的回响。
他泡在水底,胸口的伤从底层开始缓慢的愈合,头发也在灵力的滋养之下徐徐生长。
他又梦见了一些过去的事。
他成为周岚斐书童的第一个月,日子并不好过。
偌大的王宫里,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斥着揶揄和鄙薄的神色,有时甚至不如一些内侍和宫女。
他的性子并不多么好相处,平时沉默寡言,要么不说话了,要么说出来的话便不会中听,一日,他在给周岚斐送书的途中与中丞家的世子狭路相逢。
那世子穿着华贵,里子却是个十足的街溜子,堵了他的路,对着他大放厥词,说着“男宠”、“贱奴”、“畜生”之类的鬼话。
他冷言回敬了几句便将对方惹急了,七八个人涌上来对他施加拳脚,要他哭出珍珠来。
卫珣渊自是不肯。
他长这么大,只认男儿流血不流泪,从未哭过。御水和控音是鲛人的两大天赋,在岸上固然有所限制,但摆脱几个街溜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卫珣渊是点到即止,却不曾想对方自此记下了仇,他前脚走,对方后脚便以“滥用妖术”的名头将他一状告去了皇帝跟前。
鲛人在琅嬛国的地位本就低下,从前他们在海里捕捞来的鲛人,颜色好的便被送去戏院勾栏处伺候人,颜色不好手脚灵便的,便被送去厂子里做活,若是手脚也不灵便,但尚且活着的,便叫他们哭一哭,取了珍珠卖钱,若再差一些死去了,便要成为诸多原材,入药的入药,制衣的制衣。卫珣渊心知无人替他撑腰辩解,他免不了也就是这些下场。
那时的他绝望的厉害,每天都在无能狂怒,心想着父皇没有办法摆平的事情,又凭什么要求他去摆平,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若是真落得个那样屈辱的下场,不如寻个地方放一把火,纵身跃进去,烧个尸骨无存,谁也不便宜了。
唯有辜负了父皇和臣民们的殷切期盼。
小太子在这时出现。
他一改常态,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便捋起袖子与那世子打了起来。
在场众人包括皇帝都吓得不清,慌忙上去劝架,好不容易将两人拉开,周岚斐与那世子都挂了彩,只是相比之下,那街溜子世子好像伤的更重些。
卫珣渊在一旁看着,心下亦是骇然。
他来这王宫虽然没几日,可宫中奇诡难辨的党争也略略能看出些苗头,君主后宫的侧妃与前朝官员没少拉帮结派,颇具野心,他心知那世子并不是因着周岚斐的身份才有所避忌,不然也不会为难他这个名义上的太子伴读。会有这番局面,只能证明,这小太子看起来文质彬彬,实际上很是能打。
君主将气急败坏的周岚斐拉到旁边儿,质问他是怎么回事。卫珣渊心里禁不住“咯噔”一声。
周岚斐是因为他才与那世子爆发冲突的吗?
是或者不是呢?
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期待哪一种答案。
可他能看出,那世子很是期待周岚斐说出前者。
但凡周岚斐这么说,那便可以坐实了他这个来自海国的鲛人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能令他们知书达理的小太子性情大变。
如若是这样......他就全然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那抽着嘴角吸凉气的小太子,呼吸起伏。
“他!弄坏了我的书!”周岚斐抬手指着那世子,大声道:“七郎给我送书来,他却寻七郎的麻烦,将我好好的一套诗集画册扯的稀巴烂!知不知道这本书我每天晚上睡前必看,不看睡不着觉啊!你!!赔我的书!!!”
卫珣渊怔了怔。
他没听错。
小太子字字句句都在说书,好像真的对那套书在意极了。
可事实上,他那天捧去的并不是什么诗集画册,只是一本写了一半的字帖。
他沉默着不吱声,心跳却如擂鼓一般。
那世子打伤了金尊玉贵的太子,一时便也不好开口再追究旁的什么,而这件事听起来,似乎也都是由一本书引发的。在小太子的一番搅和之下,事端变得有些头重脚轻。
从紫宸殿出来时,卫珣渊还有些恍惚,他步伐走得很慢,直到被周岚斐推了一把。
“你干嘛不早点喊我来替你做主啊!”小太子径直凑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摇头晃脑:“对付他们这些满肚子小九九的人,我可有一套了。”
“我......为什么要——”卫珣渊蹙眉,他想了想改口:“你为什么要——”
“什么你你我我的,你是我的伴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欺负你就是不给我面子!懂吗?”周岚斐拍了拍胸脯,不以为意道:“喏,你要是真的很想感谢我的话......就变个珍珠给我看吧!”他隐隐有些期待的转了身,双手握拳:“都说鲛人落泪成珠,我还没见过呢!”
卫珣渊错愕的盯着他看了两秒,略略有些恼怒。
“你与他们也没什么两样。”他沉声道,扭头便走:“我是不会在你们这群人面前掉眼泪的。”
“我们这群人?”周岚斐重复了一遍,没太反应过来,他倒也不生气,小跑着追过去:“哎呀,不变就不变嘛,我开个玩笑的,那......你给我唱首歌?不是说鲛人唱歌很动听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