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七!!!”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喊出了这两个字,毕竟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像一尾被人断鳍的鱼,在这烛冥道中挣扎,他拼了命的挣扎,竟离那影子近了些,眼前的红色转为极致的黑色,他想他应是盲了,在烛冥道里的结局应是一样的,他会跟那些鬼手一样,最终只剩下一些不成型的肢爪,可即便如此——
“卫七!!我带你走!!”
他动着没有知觉的嘴,对那人说出笃定的誓言。
手上微微一沉,他像是抓住了什么,用力的握紧,周岚斐的耳边一片诡异的寂静,他的六感损失了大半,他也不敢想象现如今自己的模样,但手上那沉甸甸的感受还在,他想他是握住了,他不能放手。
他旋身走着,奔跑起来,飞舞起来,手中的质感消失了,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但他还在一遍遍重复着:
“卫七,我带你走。”
随着鞭炮轰鸣,彩纸纷飞,丁氏悬羽司的剪彩仪式顺利完成。
丁无药难得穿着西装革履,跟沈常青站在一起向台下众媒体挥手致敬,姜棠混在人群里拿着个粉色的拍立得东拍西拍,而后被林帆抱起来,举到高处。
“丁总,采访一下,段氏倒闭之后,您接管本市羽师一族的各项事务,经营思路跟段宗稷先生有何不同呢?”
“丁总,对于段氏近期的遭遇你有什么想说的?”
“有传言说段宗主的精神状况出现问题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是真的吗?”
“妖鬼邪祟是真的存在的吗?丁总!”
“段氏的事情我无可奉告,至于妖鬼邪祟这些事,无法看透的事情就让我们保持敬畏吧。”丁无药笑眯眯的说:“至于悬羽司的业务嘛,我们跟政府签订了协议,所有政府部门无法处理的超自然现象,都可以向我们悬羽司提出协助请求,我们会为群众们提供相应的心理和物质上的保障与服务......”
“药总还真是打太极的一把好手。”姜棠噘着嘴说:“为什么不干脆承认我们这些妖魔鬼怪的存在呢?”
“承认了有什么好处?引起恐慌罢了。”林帆说:“况且我从来不觉得我是什么妖魔鬼怪,我跟人类也没什么两样啊。”
“也是。”姜棠打了个呵欠,“药总怎么这么多话要说,我好无聊啊。”
“你想去找周岚斐就直说。”林帆说。
姜棠:“嘿嘿,走嘛。”
“等常青一起。”林帆无动于衷。
“干嘛等他啦!”姜棠煞是不满,扭来扭去,“你跟他怎么总黏在一起,好烦呐好烦呐!”
“你打个电话给小程?”林帆说:“看看他期末考考完没,考完了就一起去找周岚斐。”
“小程好努力哦,附身那么伤元气,居然还赶场子去考试,我都快感动了。”姜棠撇着嘴说。
“小程可是乖孩子呢。”林帆笑道。
“只可惜那个附身他的那个人不在啦。”姜棠握着手机,似是有些感慨说:“不然,还真想看看他长什么样。”
“他得算是小程的曾曾曾祖辈了吧?”林帆说。
“会是个白胡子老爷爷吗?”姜棠说:“可是感觉应该是个小哥哥呢......唉。”
“你唉什么?”林帆说:“他稳稳当当的投胎去啦。”
“投胎去了,记忆不就都丢掉了。”姜棠说。
“被人贯心挖眼的记忆,忘记就忘记吧。”林帆说。
“那以前认识的人也都会变成陌生人了呀!朋友都会忘记,一点也不好。”姜棠说。
“但他可以认识更多新的人。”林帆微微一笑:“人生的不确定性最精彩啦,而且谁说忘记了的人不会再遇见,再成为朋友呢?不然我们这群人又是怎么邂逅的呢?”
姜棠歪了歪头。
“也是哦。”
那厢,有人搬着一箱一箱的书奔向舞台的方向。
“这是做什么呢?”姜棠说。
林帆说:“新编纂的琅嬛秘史,修正和补全了很多内容,已经被纳入国学经典啦,今天现场搞一波促销宣传,好让大家都能够正视琅嬛古国和泉先一族的文化,这些历史无论好坏真假,都应该得到尊重。”
“唔,你确定是秘史,不是艳史?”姜棠眨了眨眼,笑弯了眼睛:“你说如果没有那周湛搅局,泉先和琅嬛应该都还在吧?我们现在肯定能看到超多鲛人,像卫七那样的,该有多养眼啊。”
周宅里,院落里的玉兰花开,洁白莹莹,一片花瓣落下,在衔月潭的水片上飘荡。
周岚斐披了一件厚厚的褂子坐在院落的石桌边,手执一支小豪,沾了胶水仔仔细细的将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碎片粘起。
那些碎片奇形怪状,又小块,他即便再费了心思细致的做,仍然拼接的毫无形态可言,这活计费眼睛的很,周岚斐只拼了一会儿便累了。
他呼出一口气,望着那残破的玖陵珠,没有它护着神魂,谁也走不出烛冥道。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世上那么多玖陵珠,偏生他与卫七的这两颗天赋异禀,丁无药日日感慨,卫七曾在烛冥道里送你一程,你便要在同一处里留他一遭,你俩可真不愧是存在于史书长河里的传奇人物,实力雄厚。
周岚斐如今想起来也还甚是好笑。
哪有什么实力,他现在自己想想,还是在后怕的。
但害怕失去卫珣渊的心占了上风。
他转眸看向衔月潭。
已经过了两年。
卫珣渊在衔月潭里待了已经有两年有余了。
烛冥道的伤害无比巨大,但水之于鲛人的力量亦是不可估量,丁无药说这个修复的时间没人能估计长短,让周岚斐心态平和些,这话倒更像是一种白色的谎言,告诉他也许即便他将卫珣渊从烛冥道里拉扯回来,也依旧是人间留不住。
这群人似乎都怕他崩溃,隔三差五的就以各种理由前来周宅探望他,周岚斐很想告诉他们,其实自己的内心很平静,非常平静。
在旁人看来无限漫长的生与死的距离,他与卫珣渊都能毫无顾忌的行来踏去,那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他已经做了该做的,也并不介意等待。
卫珣渊可以等,他又有什么不可以等的呢?
“我可是很努力的将你带出烛冥道了,可你该不会是真的死了吧?”周岚斐蹲身下来,伸手搅了搅冰凉的潭水,略有唏嘘,“你如果是像苏照影一样出去投胎了,那我就不该在这里干等着,我得出去找你,毕竟茫茫人海,我找也得找上好久,你说是不是?若当真是如此,能否让我瞧见一些征兆呢?”
水中杳无动静。
周岚斐抿了抿唇角。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接通后,那边儿咋咋呼呼的。
“小周哥哥!!你别在宅子里枯坐着了!!”姜棠兴奋的大呼小叫:“我们在外面看见转世投胎的卫七哥哥了!!!!”
“什么?”周岚斐微微一愣。
“药总说啦!!转世投胎!!长相不会变!!!这个小鬼跟卫七哥哥有八分相像!!!卫七哥哥肯定是投胎了!!一定是!!!”
“难怪水潭里总没动静呢!!!药总说让你赶紧出门来见见!!我们已经堵住他啦!!!就等你了!!”
“快来快来!不然我们要被人家报警抓了,说我们是人贩子!”
“常青你开车去接他不就好了,周岚斐身体那么虚,一个人过来要花多少时间。”
“也是,周岚斐你等着我啊!别独自emo了,你也应该重新开始啦!!”
电话挂断,周岚斐握着手机怔了怔,旋即又看向水潭。
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卫七......当真是投胎去了。
“投胎......”他喃喃自语:“投胎也好,只要没有被困在烛冥道里,就都好。”
他说着说着,状似平静,实则几分苦涩涌上心头。
投胎后什么都不会记得,那些源自泉先的痛苦的回忆,一应都会忘记。
包括他这个始作俑者。
卫七会迎来崭新的人生,从零开始。
一个人记得,一个人不记得,原来竟是这样的感受。
从前,背负着国仇家恨的卫七再看见懵懂无知的自己是,也早已体会过这份苦楚,周岚斐想,世间的一切果真是公平的啊!
风起,水潭里的水沾湿了他曳地的衣角,周岚斐站起,转身。
虽然不想,但他应该去看一看——
猛然间,一股巨力从后方袭来,他不曾反应过来,清澈的潭水已经腾空而起,成浪拍岸,将他卷进了水潭深处!
“扑通”!
水自四面八方涌来,但记忆中的窒息感却没有如约而至,唇上冰冷而细腻的感觉一触即走,周岚斐豁然睁开眼,他在水底,潭水在他身周张开了薄薄的服帖的空腔,他像是处于一个定制的气泡里,又被人禁锢在臂弯之中。
“你打算去哪儿?去看那个不知所谓的两岁小孩儿吗?”
深蓝色的长发迤逦如水藻,男人用同色的冰冷的眼眸注视着他,目光却炙热的仿佛要将人融化。
曾几何时,沉溺于海底,淹没于水浪,又湮灭于烛冥道,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了,久到让人以为会不复存在。
而那张脸,瘦削,苍白,眼眶凹陷,但仍然是记忆中的俊美。
周岚斐举起手,抚摸着那张脸上骨骼的轮廓,感受着他声音里的阴沉。
若是寻常人,大概会被这种偏执吓到,可他只觉得快乐。
“如果你再不做些什么,我真的会去。”他轻声说。
“我不允许。”
鱼尾缠绕上来。
周岚斐怔了怔,他想起了程晓楷曾经跟他说过的,最近也三天两头跟他提及的梦境。
鳞片像是锁链,蜿蜒迤逦的过程又十分缠绵。
冰冷的水流淌进去,周岚斐瑟缩了一下,止不住的喘。
“你下手轻些,不怕我淹死在这里......”水潭里的水氤氲起水汽一般,将眼睫与瞳孔都蒸着泛起光,含着调笑意味,然而他的调侃并没有引来对方的心软,反倒发了狠一般,“你是怕死,所以盼着我出手寻你。”
“我是怕......”周岚斐阖了阖眼,良久才重新聚起说话的力量,“怕你看轻我。”
我罔顾那些陈年旧账,算不出究竟该恨你还是该爱你,就私心选择了后者,这有失公道,不配为王。
对方不答。
周岚斐仰首微笑,齿列咬紧了唇角。
“你若是怀疑,便让我死在这里。”
“你以为我不想么......”卫珣渊凑近他的耳畔,低声说:“我想与你永世长眠,想了那么多年,想的快要发疯......”他像是宣泄了一股气力般,低声呢喃,“可我舍不得。”
水潭的水冰凉,其中却又隐约弥散起丝丝缕缕的温热,玉兰花般被卷沉落下,周岚斐抬起手,以掌心接住。
他冷不丁想起了那年,卫珣渊刚刚成为他的伴读不久,他烦了宫墙内的管束,犯了混,偷偷溜出皇宫去,不巧遇上连绵暴雨,他在郊外无处安置,偏生又遇上山洪塌方。
若非卫珣渊一直在瞧瞧随行,他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在一座茅草搭起破房子里,他脱了被泥浆浸的铁沉的湿衣服,光着上半身,抖抖索索的走到鲛人少年身边。
“谢谢你啊。”他像个脏兮兮的泥人,头发也打着缕,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说:“这么远还一直跟着我,挺辛苦的吧?”
“是不轻松。”卫珣渊望着天上的瓢泼大雨,淡声说:“可又不得不来。”
那些张狂的雨水在他面前仿佛被他的情绪驱赶,带着敬畏远离,这片四处漏风的小茅屋才得以幸免。
“为什么不得不来呢?”周岚斐傻傻的问,他挠了挠头说:“保护我不是你的职责耶——”
“你是琅嬛国的太子,我是泉先的皇子你们的质子,你问我?你心里不清楚吗?”卫珣渊看了他一眼,冷冷笑道。
“你这么说话,让我有点儿难过。”周岚斐老老实实的说:“我就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或许有一天,你不是太子,我也不是你们的质子,我们就可以好好说话了。”卫珣渊停顿了一刻,将头转了回去。
“是啊,那到时候,你估计也就不会特意追出来找我了哈。”周岚斐哈哈笑了笑,自嘲似的开解。
卫珣渊并没有回答。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回答呢?”周岚斐被他抱着坐在岸边,将湿透的袍子扔远,双腿在水里轻轻荡着。
卫珣渊趴在他膝上,缓缓的握住他的掌心。
“因为我耻于回答。”他说:“那是一个\'否\'字。”
我也曾失了公允,失了为王之德。
只是我屈服于对你的爱,远在你爱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