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你的承诺,要回来找我,别再让我去找你。”卫珣渊从他怀中接过头盔,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他话中有话,其中的意味撞击着周岚斐的心扉,小少爷的眸光起了波澜,心神动荡之余转身。
周岚斐紧紧的抱着怀里的骨灰坛子,疾步而行,坚硬的容器硌着他的肋骨,他也不敢松懈半分,穿出小巷,他便看见了爱锅牛蛙馆的招牌,和往常一样,这座牛蛙馆始终是生意红火。
那门庭若市的热闹如今在他看来,皆是恶鬼的狂欢,周岚斐走近了些,还未敲门,便觉察到店内所有的顾客包括老板郭仁怀在内,都齐刷刷的扭头朝他看过来。
仿佛是觉察到他怀里的东西为何,这些家伙的眼神充满了狂热,阴枭,骇然震惊,唯独没有人气儿,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整个爱锅牛蛙馆的建筑物都在无形的力量中开始震颤,墙壁扭曲,房梁坠灰。
是那些遏制不住的仇恨与怨怼吗?周岚斐想。
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吒喝。
“你这混账玩意儿!还不放开我爷爷!!!”
周岚斐一回首,便看见那叫谭余的中年男人追赶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又面色铁青。
周岚斐不语,也不曾放开那白瓷的骨灰坛子,他转了个身,感觉牛蛙馆里无数冤魂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自己的身上,这一刻他仿佛就是这些冤魂的代言人,肩膀上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
周岚斐眯了眯眼,将骨灰坛子放下,一抬脚踩了上去。
谭余吓了一跳,被他这堪称大逆不道的动作激怒,却又有些忌惮似的不敢靠近,隔了老远怒骂道:“你这王八蛋龟孙儿!!你做这等阴损事情!!是会遭报应的!!”
“报应?这话从你姓谭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有意思。”周岚斐掸了掸膝盖,横目瞧他,“你跟你爷爷做的那些事都不曾有报应,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我爷爷。”谭余结巴了一下,后强辩道:“我爷爷一生都在帮人排忧解难!有什么好报应的!他这样的人就该长命百岁!”
“排忧解难?我看是妖言惑众吧!”周岚斐说,他指着背后的门店,此时爱锅牛蛙馆里已经没有人在用餐了,无数双眼睛都直勾勾的朝外看着,那些眼睛瞳仁大而圆,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眼白,场面诡异非常,“三十年前你爷爷在这里开的黑诊所,以下作的手段帮人鉴定男女性别,杀了多少女婴,又害死了多少女人?他若在世,恐怕连想都不敢回想一下吧!不然也不至于那么急急忙忙的迁宅动土,想来他自己也是怕因果轮回的!”
他感觉他每说一个字,背后的那些冤魂的眼神便愈发炙热,甚至有了些可以被称之为是“希冀”的东西。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谭余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手脚不听使唤似的后撤了半步,远离这热热闹闹的牛蛙馆门店,“我爷是帮人延续香火的!那些小女娃又不能传宗接代,还要赔钱嫁到别人家去!生下来就是多两张吃饭的嘴”
他说的理所当然,性别之成见根深蒂固,周岚斐知晓这些道理光靠三言两语是说不通的,他摇了摇头,侧身展示着后方已然是怨气冲天的爱锅牛蛙馆,“你睁大眼看看吧!”
早在谭贵德骨灰出现时,这些埋藏在地下,迷惘不知何去何从的冤魂们便被指明了方向,此时隐隐尖啸着,哭泣着,蠢蠢欲动。
“我不看!!我做什么要看这些!!”谭余眼神躲闪,瑟瑟发抖,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指着周岚斐嚷嚷道:“哦!我想起来了!我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你你你是那个段家的外姓养子!!”说到这里,他眼睛瞪圆,尖利道:“你们这些羽师!明知道恶鬼害人,不该去超度他们让他们放下仇恨早日往生吗!现在拿我爷爷的骨灰撒什么气!你跟鬼同流合污!你也好意思!”
总有人希望别人无条件的选择原谅,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要求他们放下仇恨早日往生?
周岚斐怒极反笑,退了半步,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之下,高高的举起了谭贵德的骨灰坛子,用力砸下去。
谭余惊恐万状的抱住了头。
就在这一颗,周岚斐的手下莫名的出现了一股阻力,像是在上托着坚硬的骨灰容器一般,骨灰坛子脱手的瞬间,下坠的趋势缓钝,最后竟是缓缓的落地,半点裂纹也无。
这变故来的突然,周岚斐吃了一惊。他复又试了几次,发现无论他怎么用力,从什么角度松手,这骨灰坛子都不会自由落体的摔下,仿佛有着什么东西保护着一整个容器以及里面属于谭贵德的骨灰一般。
就离谱!
周岚斐的眉峰紧紧的蹙了起来。
那厢,谭余呆了两秒,发现了端倪,得意忘形的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神通广大的爷爷!!!”他讥诮道:“小子!看到了吧!你就算把我爷的骨灰偷出来又怎么样!我爷即便是死了,只剩个骨灰坛子,不也照样把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克的死死的!你们能奈他何啊!!”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顿足不已。
周岚斐的眼眸沉沉然。
这骨灰坛子表面有一些黑色的花纹,起初他以为只是容器上的装饰。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谭贵德是个巫医,这些纹路怕是有什么特殊的禁制,可以防备旁人对他的骨灰做手脚,通常这些私人设下的禁制封印非独一无二的做法手段不能解除,寻常人就算是他的孙子谭余怕也是不知其中关窍。
这谭贵德果真是个狠人,连身后事都安排的如此严丝合缝。
周岚斐能感觉到背后牛蛙馆里的怨气暴涨数倍。
但这些怨灵终究只是最低等的怨灵,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只能被捆缚在这小小的一亩三分地,以低劣的诅咒向世界宣泄,控诉他们曾经遭遇的一切。
不应该是这样。
善恶有报,若是恶有它的盾牌,那他合该拥有一把斩断盾牌的利剑!
他这么想着,忽而感受到了一股微妙而逐渐丰沛的灵韵之力,于他的掌心渐渐充盈。
他的指尖收拢,腕骨轻旋,那些力量在他的手下凝成了实体,周岚斐微微颔首,他没有回头,却能想象到,那些怨气根深的鬼灵在这一刻拥有了一个共同的愿望,他们紧紧的彼此相拥,将魂灵拧成了牢牢的一股,化成幽暗张狂堪比风雷之力。
周岚斐的指尖轻动。
他是没有学过剑的。
如今万般苦恨皆在他手,与他所想所愿共通,竟然成了剑意。
他豁然睁开眼,双眸雪亮,身体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在握住那虚无的剑柄之时,无需任何指点与技巧,便已做出了最流畅利落的动作——他双手倒提剑柄,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手腕,重重的插向那坚不可摧的骨灰坛!
漆黑翻滚的冥雾半虚半实,那些鬼灵甘愿经由他的手掌汇聚,锻造为一把漆黑无形的混元之剑,摧枯拉朽的贯穿了整个骨灰坛!
白瓷上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纹,整个骨灰坛通体剧震颤抖,依稀有闷声轰鸣,像是封印禁制被破之时产生的灵力碰撞,又像是谭贵德残留的灵魂在惨叫嘶吼,“砰”一声巨响,整个骨灰坛子爆裂成灰!狂风将谭贵德的骨灰席卷而起!周岚斐一松手,漆黑的冥雾顷刻间逸散开来,将灰白的骨灰冲散!他依稀可以听见,无数的冥灵鬼魂在快意的撕咬着谭贵德的□□!发出悲壮凄厉的哭与笑!
“你这妖孽!!我......我跟你拼了!!!”谭余在几步开外发出沙哑的嘶吼,他全然无法接受他那躲过了几十年孽力回馈的祖爷竟然一夕就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他祖爷命硬尚且如此,那轮到他......岂不是要死无全尸了!
巨大的恐慌让谭余失去了理智,扑上来要掐周岚斐的脖子,周岚斐微退了半步,忽然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身影一闪而过,挡在了他的跟前。
“郭——”周岚斐险些脱口而出,却猛地想起,郭仁怀的这个女儿连世界的样子也不曾见到就死去了,遑论拥有一个名字。
小女孩化作了一道浓重的黑雾,穿透了谭余的身体,谭余脚下一崴扑倒在地,两眼睁得老大,许久,竟然“嘿嘿嘿”的傻笑了起来。
“好多姐姐妹妹啊!”他口角淌下一缕浓稠的涎水,双目无神,东张西望着:“唉姐姐妹妹,陪我玩,别走,别走!”说着,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走到路边抱住了一根电线杆,口中依然“姐姐妹妹”的乱叫着。
竟是疯了?!
周岚斐一怔。
而后,他觉得袖口被人轻轻扯动。
周岚斐低下头,发现那穿着小围裙的女孩正站在他身边。
不久之前,他们相见于阴地鬼蜮,女孩的模样凶狠可怖,而此时此刻,她的脸上虽然还是脏兮兮的,却多了几分童真烂漫。
“上次狠狠的吓唬你了,对不起。”女孩勾着他的小指,认真的说道。
周岚斐轻轻“啊”了一声,莞尔失笑:“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你不用放在心上。”说着,他拍了拍女孩的头。
“你刚才拿剑的样子,好看。”女孩说:“可为什么要抹自己的脖子呢?明明有的活却要去死,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奇怪。”
周岚斐一愣,露出了几分困惑。
女孩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抬头望着马路对面,“我妈妈好像来了。”
周岚斐朝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一个穿着素连衣裙的女人跌跌撞撞的沿街奔跑过来,她脚上还穿着拖鞋,头发也披散着,显然是仓促从家中离开。
“除了我妈妈,你是第二个说会陪我的人哦。”女孩说,她又勾了一下周岚斐的手指,微笑起来,“好开心,又看到我妈妈了。”
周岚斐再垂首时,女孩已经不见了。
他诧然回望,偌大的爱锅牛蛙馆一下子变了样,招牌上蒙了厚厚的灰尘,窗户、门板,装潢,都变得异常老旧破败。里面的食客恍若大梦初醒,一个个茫然对望着,陆续从里面走出来。
虚空之中,那些嘈杂的魂灵大仇得报,快慰满足,逐渐随风而去,随着他们的远离,阳气渐升,连日光也变得明亮了许多,周岚斐心中骇然,马路对面的女人却已小跑着过来,她也不顾周围行人来去,兀自大声喊道:“甜甜!!!甜甜!!!甜甜你在哪儿!!妈妈梦到你了!!妈妈来送你了甜甜!!!”
她奔至牛蛙馆的正门跟前,恰好看见老板郭仁怀蠕动着,从店内爬了出来。
郭仁怀的状态和谭余差不多,皆是失了魂的模样,口吐白沫,半痴半呆,他嘿嘿笑着去抓女人的小腿,周岚斐紧蹙着眉头正要上前去阻止,却见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微退了半步,猛地抓起了柜台上的陶瓷招财猫,狠狠的掼在了郭仁怀的头上。
随后,女人疯了一样对他拳打脚踢,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仿佛要把半生的苦痛冤屈都发泄出来,郭仁怀全无还手之力,像条狗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这一切因果循环都终于看到了尽头,周岚斐呼出一口气,转身,他的任务完成了,他要去找卫珣渊。
摩托车行驶至了一片宽阔无垠的人工湖。
卫珣渊抬起头,距离头顶两三米的地方,密密织织的银色捕灵网已经成了型,兜头兜脸的压制下来。
捕灵网的密度是层层递增的,随着密度的增加,其重量也会增加,便会越降越低,通常到这种高度的捕灵网,便足以让绝大部分猎物动弹不得,难受至极。
卫珣渊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别的表情。
反倒是城中区短促喷发的一波冲天的鬼气让他的眼中跃然而出几分笑意。
那一汪幽深漆黑的冥雾,以前所未有的庞大姿态撞入天穹,如烟花般盛然炸开,往生消弭。
卫珣渊也曾经见过这样雀跃而激动的鬼灵们。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周岚斐办事的效率比他想的还要高处不少。
他的摩托车骤然间刹住。
道路的另一端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的SUV车群,一个飞机头的男人从一辆SUV的天窗处探出身来,冷冷的注视着他。
“妖孽,还想跑!”段琛大喝道。
卫珣渊卸下了头盔。
他干脆摘下了墨镜,笑盈盈的看着段琛。
对上他蔚蓝色的双眸,段琛悚然一惊,只觉得脊背直窜凉风。
他下意识的往SUV的车厢里缩回去,想要避开这双眼睛的注视,但直到车内的几个手下都用奇怪而纳闷的眼神看向他时,他才意识到这举动多少有些怂的离谱了。
他从车前窗看过去,捕灵网已经落在了卫珣渊的头顶,欲垂不垂,像是一层薄薄的盖头,拘束着他的行动。
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容在银色的灵线遮盖下愈发的璀璨夺目,段琛咬了咬牙,低声道:“等他现出原形,活捉!”
“听说你是琅嬛氏的后裔?”卫珣渊忽然朗声发问,他的声音传的很远,清清爽爽的落在段琛的耳朵里。
段琛一愣,随后心里升腾起满满的优越感。
“是!”他嗓门儿都跟着不由自主的亮敞了些,大声道:“吾乃古琅嬛氏后裔,段家传人,你既然知道琅嬛氏的厉害!就速速伏诛吧!”
“那倒是巧。”卫珣渊挑唇而笑,笑容冷冽而带着杀气:“我与琅嬛氏之间有血海深仇,绵延数代,你既然是他们的后代,那今天就算是死了也不算冤枉。”
段琛的表情一时怔住。
下一秒,他发现一旁那宽阔平静的人工湖生出了许多本不该有的波澜。
湖水却顷刻间兜底席卷,以奇异的反重力姿态腾空而起!怒龙般扑向道路的中央!
这水中裹挟着凶残冷冽的煞气,每一滴水都变成了锋利剐人的刀锋,撕开了沉甸甸运转的捕灵网,又张开巨口,吞向了段家浩浩荡荡的车队!
段琛目眦欲裂,在他的瞳孔深处,卫珣渊长身玉立,在原地岿然未动,没有符咒,没有捏诀,甚至没有法器!但他却轻而易举的将水操控于股掌之间,仿佛水便如呼吸吐纳般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水浪冲面,地动山摇,段琛满脑子只剩下三个字。
大意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7 18:15:59~2022-04-09 09:1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潋声5瓶;玫瑰城鸟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车队被水龙冲的七零八落。
那些号称越野无压力的SUV被横向推出街道,有的甚至在半空中一百八十度反转颠倒,车轮无能的在半空中高速旋转着,被迫冷却的引擎冒出滚滚浓烟。
段琛就在这辆翻转的车厢里,摔得眼冒金星不知今夕何夕,周围的几个随从副驾都已经昏死过去,他艰难的伸出手去摸索着,想要敲开车窗爬出去,一道人影却依旧主动迫近了床前,透过碎裂的车窗玻璃,段琛的视野也是倒转的,勉强能看见对方笔直修长的腿和黑色的皮鞋,而后车厢侧面焊接的铁皮便被徒手拆卸,天光泄入,段琛被人攥着头发拎出了车厢。
“额啊啊啊啊!”段琛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他拼命的挣扎叫骂:“你这妖孽!!!你完了!!等我爸来!!!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他话未说完,便被卫珣渊掐住了脖子。
段琛的两只手都抓住了卫珣渊的手腕,拼了命的扒拉着,试图让男人的手松开几分,奈何卫珣渊此举是起了杀心的,男人细长的五根手指像是铁锁,将他的喉管死死堵住,段琛的脸涨的血红,呼吸阻断使得他双腿直蹬,两眼上翻。
“琅嬛氏的后裔?真正的琅嬛后裔早在酩都覆灭时都死光了。”卫珣渊唇角的笑意妖冶又冷酷,他一字一句道:“看你这幅德行,算哪门子的琅嬛后裔啊?”
段琛的口鼻开始往外冒血泡,喉咙里“呼哧呼哧”像是拉风箱一般,他不经意间将男人手上的真丝手套撕裂,露出了里面的手掌。
段琛的余光混乱之下扫过,就愕然发现男人的大半个手掌都是森森白骨,手腕处新长出来的皮肉还没完全覆盖过去,青黄不接,令人触目惊心。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
就在段琛以为自己要死绝了的时候,数十道青光迎风呼啸而至,卫珣渊破天荒的撤开了禁锢他脖子的手,后掠十几尺,青光却如影随形。
卫珣渊看清了,那是十枚青玉戒指,厚重的道韵破空挤压而至,所过之处将沥青的地面也打出了裂痕。
这手段比之前段琛等人那过家家似的操作倒是凌厉了不少,卫珣渊袖手一拂,水浪冲刷而过,强行改变了青光的轨迹,湖水被打成了白色的雾气,如帘遮盖,卫珣渊眯了眯眼,透过水雾,他看见了一个持剑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着一袭古朴的暗纹长马褂,两鬓花白,手中持了一柄长长的铜剑,剑尾系了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剑穗。
他虚张手指,十枚青玉戒指飞回了他的掌心,被他牢牢的套在苍老瘦削的十根手指上。
“爸——”段琛在地上蠕动挣扎着,沙哑的呼喊:“救命!救命——”
段宗稷垂目走近,弯腰将段琛从地上拽起来,慢声道:
“学无止境,难得碰上个有道行,陪你练练手,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他年纪不轻了,虽动辄灵活,说话中气十足,但细看瞳孔,仍是没了年轻人的澄澈有神,浑浑然像只活了很久的冷血动物,此刻居高临下的注视着段琛,神色无悲无喜,叫段琛这亲生儿子也莫名的生出几分敬畏。
卫珣渊眉峰紧蹙。
他终于面对面见到了这位传说中宁城玄门的一把手,段宗稷。
水雾尚未散去。
于他这一侧,一旁也小跑着窜出了一个人影来,一把环住了卫珣渊的臂弯。
卫珣渊侧目,尖锐冷冽的眼底染上了几分暖色。
周岚斐气喘吁吁。
“你快走吧!”他咬着牙推搡男人,低语道:“你交给我的事我已经完成了,段宗稷来了你不要跟他正面冲突!等我回了段家,会帮你遮掩来历——”
“你回段家?”卫珣渊像是没听见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就着四个字重复。
周岚斐一怔,似是不愿与他对视般,姑且错开了眸光。
他的眸光飘忽,而后落在了卫珣渊的那只白骨化的手上。
小少爷的瞳孔收缩了一瞬,似是震惊,咬紧了唇角。
“段家这几年炼造的法器过于霸道,数不胜数,段宗稷和段琛段瑶不一样,他是有些东西傍身的,你不可以冒这个险!”他又推了一下卫珣渊。
“我真心待你,你还是要回段家?”卫珣渊说。
他的嗓音里听不出喜怒,周岚斐却觉得胸腔里一片冰凉,停了须臾,坚定的抬起眸子。
“没错,我要回段家。”
隔着白色的水帘雾气,那头的段家父子并不能看清晰这一头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能看清两个人在拉扯。
“周岚斐?”段宗稷的声音微沉,“他怎么在这里?”
“勾结!!他肯定是跟这妖孽勾结到一块儿了!!”段琛在一旁咬牙切齿道:“爸!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不能轻饶了他!”
段宗稷眼眸眯起。
他掌心轻旋,十枚青玉戒指再次飞出,这次戒指没有直穿水帘,而是分散着绕开,从四面八方环攻而去。
周岚斐冲口而出,“小心!”
卫珣渊松开他,身形迅敏如风,水滴在他的意念从控制下子弹般与青戒对冲,霎时间便格开了九枚,昂贵的青玉戒指石块一般坠落在地,仅剩一枚在半空中回旋而归,“嗡”一声于两人颈畔荡开。
十戒撞魂。
人的魂灵在受到剧烈冲撞时容易离体,卫珣渊感受到了须臾的眩晕和恍惚,他兀自定了定神,一把握住了周岚斐摇摇欲坠的肩膀,以十指点住了小少爷的眉心。
他封堵住了魂灵的出口,却也在周岚斐溢出的神志意识之中看见了一些迷离模糊的画面。
那是一个华丽的包房,圆桌周围坐满了年轻的男女,衣着华丽奢靡,桌上摆着一道道摆盘精致的餐点,依稀可以看出都是些稀罕新鲜的动物,大多头尾完整,段瑶坐在上座,她手里牵着一根黑色的绳子,绳索另一头环系在周岚斐的脖子上。
“给各位看看,我家新养的小狗,帅气吧!”她娇声道:“还很听话呢,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我让他往南他不敢往北,我就是他最尊贵至高无上的主人,是不是啊,周岚斐?”
周岚斐还是那个周岚斐,白皙的颈子被那粗而黑的绳子紧紧的勒着,显得脆弱易折,像是一只被困缚的白鸟,周围的人哄笑不已,他在无数戏谑揶揄的视线中皱起了眉头,表情隐忍不发。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是在强人所难吗?”段瑶扯着绳子让他强行弯下腰去,在他耳畔低语:“你最好不要下我的面子,让我高兴些,不然,我让我爸把你周家老宅推成平地!”
“你没有强人所难。”周岚斐颔首说:“我也没有不甘愿。”
段瑶勾了勾下巴道:“去,帮我把那杯开场酒喝了,本小姐下面还有个局,不能喝太醉,所以这场所有的酒,你都得帮我喝。”
这些蜃楼般的幻象扭曲变换,卫珣渊看见周岚斐一杯一杯的被灌着酒,待到宴席散去,他便冲到洗手间里,扒着马桶疯狂的呕吐,清瘦的脊梁骨痉挛着。
......
这些逸散的神志往往是人短时间内最不能释怀的事情,如频频发作的噩梦。
卫珣渊一时怔怔然。
他想起了之前,他们对于周岚斐的诸多揣测。
......
“这小道士怕是扮猪吃老虎,没少从段家捞好处。”
“成为段家的养子不知道能少奋斗多少年呢!小道士趋炎附势,还出卖身体和灵魂,白长这么帅啊啊啊!”
......
所有人都以为周岚斐在段家获得了天大的好处。
可事实上呢?
他在段家如履薄冰
那些梦魇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却什么也不说。
卫珣渊冷不丁想起了那天,他恶劣的掐断了段瑶打来的电话。
周岚斐脸上的慌乱和无措是真实的。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固然是想要让这个人回到自己的身边,却也不该以伤害对方为代价。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想要把周岚斐护成一尘不染的珍宝。
那根黑色的绳子仿佛勒在了卫珣渊的心头,让他感到窒息淤塞的同时,又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心痛。
他应该毁掉段家的。
但是想要毁掉覆盖在整个宁城的羽师势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稍事冲动,只会让旧事重演......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化作焦土的酩都,赤红如血,暗无天光。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次经历的过往。
周岚斐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恢复了些许意识。
十戒撞魂不是闹着玩儿的,虽然只是被余韵波及,但部分魂魄离体又归位,这样的体验对于本就不够健壮的身躯而言,无异于是重创,他头疼欲裂,弯下腰去呕吐。
“阿斐。”卫珣渊扶着他,低声喊道。
周岚斐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望着卫珣渊的脸庞。
“你......有不得不回段家的理由,是吗?”卫珣渊道。
周岚斐怔了怔。
虽然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卫珣渊同之前,有了些许变化。
“是的,我有苦衷。”他喘息道。
卫珣渊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腕。
“好,我暂且放你离开。”
水雾在这一刻落下,段宗稷和段琛得以看见那一头发生的一切。
周岚斐用力推搡开了黑衣男人,不顾一切的朝着他们奔跑过来,脸上的表情似是惊慌似是焦急,而那黑衣男人的心口赫然插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卫珣渊捂着心口退了两步,深深的朝他们看了一眼,抬手扬起了碧天水浪,须臾消失了踪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这——”段琛被这事态转折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周岚斐这小子他——”
他茫然的看向段宗稷,却见段宗稷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
“若想攻我段家下盘,便得从内部人员着手,人人都以为周岚斐是我段家的亲信,可实际上他却半点功法也无。”段宗稷道:“这香饽饽我们段家抢得,旁人便抢不得么?”
段琛愣了两秒,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爸,幸亏你平时把他防的死死的!什么都不教他!”他一面窃喜一面咬牙道:“你看那周岚斐,反击居然用的是水果刀,但他这刀捅的畅快,只恨他没多捅几道,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这妖孽有几分本事,怕是性子高傲,被周岚斐捅了一刀,恐怕会狠狠记上一笔仇呢。”段宗稷轻轻嗤道。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周岚斐身上就一直藏着一把水果刀。
他用那把刀给段宗稷雕了个牌位,又用那把刀插了卫珣渊。
卫珣渊握着他的手做出如此动作时,他始料未及,而后却很快反应过来对方的目的,心下骇然。
段宗稷另叫了一批车来接送,段琛被单独送往医院,周岚斐则破天荒的鱼段宗稷同坐了一辆车。
车子平稳的往段家行驶,周岚斐坐在宽敞的车座一隅,一语不发。
倒是段宗稷率先开了口。
“你是什么时候遇上他的?”
“我也不清楚。”周岚斐低眉顺目的回答,看着心有余悸似的,“我之前......跟同学出去吃了顿海鲜,突然过敏了,去医院看了看,一觉醒来就遇见他了。”
“你认识他?”段宗稷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
“不认识。”周岚斐说:“我好几次想跑来着,都被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