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君的声音没有一丝怒意。他很平静,只是有些累。
已经到子时了。小秀才都睡着了。
光是让齐释青坐药浴就过去了两个时辰,他一直在旁边看着,根据脉象的变化调整针灸的穴位,生怕救不回来。
齐释青差点被他亲手削的芒果给害死。
第五君想起这个事实就浑身发冷,细想一下更是心底拔凉——齐释青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对芒果过敏、而且是很严重的过敏,却主动让自己去买芒果,说他想吃——
他是不想活了。
想到这一点,第五君头皮都是麻的。
在他的从医生涯里,碰到的绝大多数病人都是身体上的病,这种心理上的疾病他实在是缺乏经验——这根本不是简简单单针灸吃药能解决的问题。但第五君很清楚:如果齐释青已经到了寻死觅活的地步,他身边就不能离开人了。
万一一个看不住,这人弄不好真就没了。
第五君瞬间就理解了为什么齐释青从一来下界就搞出了这么多幺蛾子——连着砸了两座邪神庙、误杀了县令,差点把命丢在沈旦的当铺,又主动吃了那么多芒果,在明知过敏发作的情况下还要出去——这人完全就是无所顾忌,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第五君跟齐释青安静地对视着,过了片刻才移开视线,到小桌上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喝水吗?”他看了眼齐释青。
齐释青没有反应,但视线一直紧跟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收入齐释青眼底。
第五君就给齐释青也倒了杯冷茶,送到他唇边。
齐释青紧紧盯着他,默默张嘴,被喂下去了一杯茶。
第五君把空茶杯拿走,忽然一眯眼睛,弯腰凑近,伸手摸了摸齐释青的喉结。
——上面的针孔有点流血,他自然地用手指拭去。
手下喉结忽然猛烈地滑动一下,齐释青幽深地望着第五君。
“扎得比较深,出血了。”第五君看着他的眼睛真诚解释,意思是,不是调戏你的。
下一刻,齐释青猛然去抓他的手。
刚刚还跟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的,忽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破水而出。齐释青从浴盆里一站起来,水波就呼啸着扑了出去,就像股海浪一样,把床具、地面都打湿了。
第五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然而他身后就是齐释青的床,小腿被绊住,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倒——
直接仰面摔进了齐释青的床里,摔得有点狠,眼冒金星。
齐释青还站在浴盆里,呆呆地举着手,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看向已经湿透了的被褥枕衾,和湿透了的第五君。
“对不住……”齐释青低声说。
“……”
第五君茫然地躺了会儿才坐起来。浇在身上的热水变凉了,他薄薄的中衣几乎变得透明。
齐释青看见这一幕,喉结更明显地滚了下,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扑通又坐回了浴盆里,又哗啦溅起来一堆水。
第五君大脑运转缓慢地看着又湿一次的齐释青的床,和又湿一次的自己:“……”
难道,这就是,有心理疾病的人吗?
第五君撩了下自己的衣服,扇了扇,啧了声,想:“还挺凉快。”
他不是故意不穿外衣的,而是实在太热了。
快到尾声的夏天抵挡不住提前到来的秋燥,夜晚本就又热又烦。再加上他们一直是关着门的——家里还有个小女孩,给齐释青扒光了药浴多少得顾忌着点——更是闷热不已。
他无语地看向齐释青,见他满脸通红不敢直视、拼命往水里缩的样子,表情更是一言难尽。
“你……”第五君艰难地开口,他真的很想问,到底是为什么,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会对他起反应。
这话光是含着都烫嘴,第五君不知道舌头抽搐了多少圈,最后鬼使神差地吐出来了这么一句:“我之前一直没问,你那个,你对不起的爱人,是个男的吗?”
齐释青在水里僵住,过了半晌,看着他点点头。
第五君抿了下唇,咽了口唾沫,又问:“跟我长得很像?”
齐释青懵了。
第五君看齐释青懵了,不由自主也跟着懵了。
这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像和不像不是一眼就能判断出来的?难道会有人既长得像他又跟他长得不像?
等了很久,齐释青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第五君也不问了。
但第五君不问,不代表他在心里没有猜测,他不光猜了,还觉得自己猜到了标准答案——
他肯定是长得跟齐释青的心上人很不一样的。
这还用说么,世界上哪有第二个跟他一样白头发的人呀!
而齐释青之所以不敢承认他们长得不像,是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体背叛了自己的爱人——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屡屡起反应,何尝不是一种对真爱的背叛?
那可是他宁愿心痛而死,也不愿意喝下断尘散忘记的真爱啊!
齐释青如何能承认!
第五君的眼里划过一抹得色,看得齐释青莫名其妙。
齐释青坐在冰凉的水里,看着第五君站在浴桶边,居高临下地抱着胳膊,压抑着唇边要翘不翘的微笑。
第五君心里是挺美的。一方面,他为自己迅速得出正确答案的聪明才智而折服;另一方面,他将齐释青不礼貌的起立看作对自己魅力的肯定。
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齐释青又没真正把他怎么样,每次还很不好意思,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会真的觉得——他的魅力已经冲破了性别的界限,不管男女都很喜欢他!
所以第五君下一刻一开口就没压住:“嘿嘿。”
齐释青是不清楚第五君的脑内活动的,他只判断出来这个问题似乎被短暂地放过了,而第五君看上去挺开心的样子。
但他仍然很担心。
“如果……”齐释青斟酌着开口,“喝了断尘散,再被人提起来的话,会痛苦么?”
假设他某日说漏了嘴,说他就是他喝下断尘散忘却的爱人,第五君会痛苦么?
如果会痛苦,那他宁愿永世不提起。
第五君听齐释青这么问,眼神一亮。有门儿!
“不痛苦不痛苦!”第五君不顾自己还穿着湿衣服就趴到了浴桶边,双手握住齐释青赤裸的肩膀,保证道:“绝对不痛苦!你连喝过断尘散的事情都不会记得。”
摸了两下手感很好的肩头,第五君突然摸到一点牙印。他把两根手指抬了起来,看清那个位置后,打着哈哈松了手——他原以为隔着衣服没把人咬疼呢,结果看这个深度,当时那一口估计见血了。
他站起来,安慰齐释青:“你有治病的想法,比什么都要好。如果你心上人不是已经故去,我还不敢给你打百分百的保票,可既然人已经没了,就要朝前看,有这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好办法,一定要为自己多想想,毕竟你的人生还很长……”
他话音未落,齐释青突然站了起来。
第五君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握住了肩膀。
“疼!!!”第五君挣扎着叫,“你别犯病!你想喝不想喝断尘散都无所谓,我又不逼你,你抓我干什么?!!”
齐释青的手用了十成的力,几乎陷进了第五君的骨头。
他听到第五君的喊声,才意识到自己过分了,连忙卸了力,可仍然不允许第五君逃离他的手掌。
他把第五君拉近,黑眸死死锁着那对惊慌失措的杏眼,一手穿过第五君的腰把人箍住,另一手控住他的后脖颈,让第五君只能抬头看他。
这是一个居高临下,完全掌握的姿势。
如果不是下半身还有一层浴桶的木板作为间隔,这几乎是一个嵌在一起的拥抱。
“断尘散……是不是……”齐释青的声音哑得吓人,他牙关颤了颤,然后咬死。
手下的身体在发抖。
齐释青狠了狠心,没有松手。他把放在第五君腰间的那只手上移,挑起他的下巴,两人的嘴唇几乎贴在一起。
齐释青盯着他的眼睛,贴着他的嘴唇问:“断尘散,是不是,有解药?”
第五君蓦然哭了出来。
泪水却被齐释青一滴滴吻掉。
“有!!”第五君带着哭腔说,“你放开我!你发什么疯!”
“有解药!但你那个爱人都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第五君骂了两句就镇定下来,从袖子里摸出来两根银针,悄悄攥在手里。
“我警告你,放开我。”
杏眼含泪,目光却冷了。
第285章 归心(五)
第五君说完就很快地闭上嘴,嘴巴抿成一道线,但齐释青滚烫柔软的嘴唇又胆大包天地贴近了一回,不舍地印下最后一个吻,然后往后退了一寸的距离。
整间屋子的温度再度攀升,第五君的衣服彻底湿透了。
他看向齐释青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发抖。
齐释青的视线无比灼热,因为距离过近,几乎让他产生了置身于太阳底下凸透镜的焦点中的错觉,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原地烧起来。
黑色明明是火山灰烬的色泽,但这对漆黑的眸子底下却明晃晃地翻滚着炽烈的岩浆。
他是个动弹不得的猎物,说不听,挣扎不了,硬碰硬没有胜算。
第五君掌心出了汗,以极轻微的动作将针尖从指缝推出!
但就在这一瞬——
他的手被齐释青握住了。
齐释青用两根手指就捏住了他手上的麻筋,迫使他指缝松开,银针坠地。
两人的目光仍然胶着着,没有一个人低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五君额头上的冷汗刷地淌了下来。
齐释青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这个笑容没有威胁的意图,却让第五君觉出危险——
这个人甚至没有看他动作,就知道他手中藏了针。
齐释青对他的了解已经到了邪门的地步。
傍身的武器被收缴,第五君再无计可施。
他的眼睛还水汪汪的,脸上泪痕未干,他看着齐释青,见对方仍然笑得笃定,嘴巴一扁,又哭了。
在这天之前,第五君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能哭。
齐释青更不知道。
他对着第五君控诉的目光,颤抖紧闭的嘴唇——嘴唇还水莹莹的,嫩红嫩红的——心头一阵酸软。
他跨出浴盆,把第五君彻底拢进怀里,坐上已经湿透了的床榻,把第五君抱在身上,箍住他的双臂。
“对不起……”齐释青低喃着,把头靠在第五君的颈窝,皮肉紧贴。
他偏头吻上第五君的喉结,问:“能告诉我,解药是什么吗?”
命脉被人叼住了。
第五君头向后仰,却被齐释青一手托住,脆弱的颈项暴露在空气里,喉结紧挨着齐释青的嘴唇。
在那纤薄柔软的嘴唇后面就是尖利的牙齿,第五君感觉到齐释青张了嘴,把牙蹭上了他的喉结。
“断尘散的解药,是什么?”齐释青又问了一次,低沉的嗓音几乎在房间内产生了回响。
第五君心跳剧烈,没有一个动作是不带颤抖的。
齐释青的怀抱如同一张蛛网,而他就像一只陷入网罗的渺小蚊蝇,只能看着蜘蛛逼近、被吐丝缠紧,身躯跟蛛网共振。
“服下断尘散的人,都是不留后路的……”第五君大睁着眼睛,眼泪簌簌落下。他牙关打颤,微弱的声音通过喉结的震动传到齐释青耳朵里。“你既然不想忘记那个人,不喝就是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齐释青忽然僵住。
他在做什么?
得知断尘散有解药的狂喜让他的理智断线,整个人陷入癫狂。如果不是第五君这句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是会逼着第五君去做解药、再逼着他喝下,还是对他用强?
服下断尘散的人,都是不留后路的。
第五君决定忘记他,就没想过再把他重新记起。
他是主动把记忆抛下的。
他不要他了。
齐释青在这一刻猛然清醒。
他是真的疯了。
齐释青意识到,他只是一条被丢掉的狗而已。
被丢掉的狗,没有权利摇尾乞怜、妄想着主人会再次握住自己脖颈上的绳索。
爱意随着遗忘,早就灰飞烟灭。
齐释青松开了手,把第五君放在床榻上,大步退到门边,把门打开。
诊室里流淌着一片银色,从窗外看去,月亮正高高挂在夜幕中央。
快到中秋了,月亮趋近圆满。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齐释青上半身还是赤裸的,他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衣服,颤抖着披上。
房间内的灯很昏暗。他看见第五君坐在床榻上瑟瑟发抖。
“我不会再伤害你了。”齐释青说。
“哥哥,齐释青哥哥已经三天没回来了。”小秀才坐在桌边香喷喷地啃月饼。
“嗯。”第五君平静地答着,慢条斯理地泡茶。
小秀才看出第五君的心不在焉,小小地叹了口气。这三天来哥哥异常沉默,而且总是在院墙边对着一心香叶发呆。
“哥哥,你不担心吗?”小秀才问。
第五君喝着茶,没说话。
这日太阳很好,齐释青住过的客房里的床单被褥都晒了出来,正晾在院子里,随着风轻摇。
“小秀才。”
“嗯?怎么啦哥哥?”
第五君给小丫头添了茶,沉默半晌,忽然说:“我有没有过……”
他忽然止住话头。
“有没有过什么呀?”小秀才好奇地问。
第五君本想问,他有没有受过伤、在心口那个位置。
可他胸前密密麻麻都是伤口,即使取过心头血,那道伤痕也淹没在当初在玳崆山上被放血的疤痕中了。
在齐释青离开的当晚,他坐在冰凉的被褥上,汗毛倒竖地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
服过断尘散的人,可能是他自己。
“我有没有……染过风寒?”第五君犹豫地问。
小秀才把吃完月饼的手指头舔了舔,咂咂嘴,托着小下巴回想:“嗯……”
“哥哥刚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走路都很困难,昏迷了好多天……再醒来,就带我搬到现在的家啦!”
小秀才肯定地说:“除了当时哥哥身上有伤以外,别的好像没得过什么病,也没有头疼脑热什么的。”
听到这个答案,第五君大脑有些空白。
他猜错了。
第五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气。他心里又空又乱,感觉很奇怪,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
这三天里,他把跟齐释青有关的每一个细节都重新思考了一遍。
从看向自己的第一眼,齐释青的眼神就不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不记得我了”。
当时第五君回答的是“当然记得,你是我在大雨里救的”。但现在想来,齐释青指的应该是更遥远的过去。
齐释青有灵脉,是从蓬莱仙岛坠落下来的,是玄陵门的人。他还有一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玉佩。
第五君细细想来,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太多了。
他自幼在玄陵门长大,却没见过齐释青。他以为齐释青是被养在玄陵门之外的私生子,但齐释青并没承认过。
齐叔叔并不是爱瞒着他的人,如果有这样的同龄的兄弟存在,齐叔叔应该不会不告诉他。
而且,他其实也很难相信,传闻里跟夫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齐叔叔会在外搞出一个这么大的私生子。
还有一点无法解释,第五君想,他的招数在齐释青面前几乎是透明的。
齐释青知道他会使暗器银针尚且可以用玄陵门的渊源去解释,但他知道自己会换颜易嗓之术就很离奇了。
第五君当时以为齐释青是去过灸我崖、从刘大刚那里得知的。
但齐释青也没有承认。一切都是他猜测的答案,齐释青什么都没说过。
仔细想想,换颜易嗓之术是一种秘术,堕仙如果学会了就能隐藏身份,司少康和他当年被追杀就有这方面的理由。他传给大刚是为了让他能保命,大刚断然不可能把这种秘术告诉一个连他都不认识的玄陵门的陌生人。
所以他跟齐释青,应该曾经是认识的。
而他把齐释青忘了。
这个推测令人毛骨悚然,但第五君还是继续想了下去。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能对起来了。
齐释青讲过的那个故事,他死掉的那个心上人,可能是……自己。
所以齐释青才会对断尘散的解药有疯狂的偏执。
所以……会情难自禁地有这些肢体接触。
若真是这样,那他独独忘掉齐释青,只可能是因为他喝了断尘散。
他原来是爱过齐释青的。
不过这仍然只是猜测罢了。第五君思忖道,他之前有理有据地猜错了那么多次,这次也不一定对。
果然,小秀才说他没有染过风寒,那他肯定就没理由抓风寒的药,没有这些药就做不成断尘散,他就没有……
“哦我想起来了!哥哥你好像染过风寒!”小秀才突然叫道。
第五君登时打了个激灵。
小秀才说:“哥哥当时告诉我你染了风寒,但其实什么症状都没有,喷嚏鼻涕都没有,不过还是带我一起出去抓了药,然后回来睡了好长一觉,让我别出门。”
第五君张开嘴,头一个字几乎没发出声音来。“我……睡了有多久。”
小秀才答得很快:“一天一夜呢,得有十二个时辰了。”
第五君懵了。
断尘散见效,不多不少,就是一天一夜。
他真的把齐释青忘了。
他是那个故事里的爱人。
小秀才见第五君像是大白天被雷劈了似的,跪在凳子上,在他眼前晃晃小手。
然而第五君没有反应,只是瞳孔震颤,一副完全不敢置信的样子。
就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
小秀才跑去开门。
沈旦面如死灰,走了进来。
若在往常,他会很热情地给小秀才打招呼,甚至还会掏出兜里的糖给她吃,但今天他没有露出一丁点的笑脸,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生气似的,只剩下一具空壳子。
他直直地抬起手臂,一枚玉佩垂了下来。
“第五君。”沈旦的声线毫无起伏。
第五君还没缓过神来,很慢地转头看过去。
然后瞳孔紧缩!
这是齐释青的玉佩,一直被他用黑色编绳系在腰间,现在却晃荡在沈旦手里。
第五君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沈旦跟前,一把夺过玉佩。
沈旦目光空洞地看向他,嘴唇颤抖着说:“对不起,我把齐释青卖给邪神信徒了。”
第286章 归心(六)
距离邪神庙被砸、县令被杀已经过了好几日。这期间,永丰镇发生了几件大事。
头一件事,就是县令死不瞑目、当街闹鬼。当然,这鬼县令是第五君假扮的,目的是把沈旦救下来,不过百姓并不知道。
第二件大事,则是齐释青又砸了一座邪神庙,这是为了回收第五君贴的转移香火的符纸、销毁能联系到第五君的证据。不过在外人看来,这印证了鬼县令的说辞,更是人心惶惶。
而第三件事,虽然跟永丰镇直接相关,其实却发生在永丰镇的邻县。
这件事的主人公名叫马大有,某天晚上,他被邪神托了个梦。
此人正是永丰镇即将走马上任的新县令。
马大有是邪神信徒里最虔诚的一批,跟永丰镇大大小小的官员财主一样,他也是个来路不正、靠给邪神上供而封上官差的流氓。
彼时,他还在永丰镇的邻县,做一个小小的胥吏。
那天夜里,他忽然做梦,梦见在翻滚着黑云墨海的广袤天地中,有一个俊美无俦、雌雄莫辨的神仙。
这位神仙坐在空中高台之上,如一轮皎皎明月。如玉的手托着一杆翡翠金斗长烟枪,身着黑色大氅,胸前敞开露出大片莹白如瓷的胸肌,邪魅地微笑着,吞云吐雾。
那神仙还没说话,但马大有膝盖一软就跪下了。
他认出来了这个神仙——正是玉清无量天尊,百年来被所有人奉为帝君,近日却有可笑的风声从永丰镇传来,说帝君其实是邪神。
马大有跪在地上发抖,头都不敢抬。
亲眼看见如此邪魅诡谲的巨大神明让他极度震憾,他自觉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只能俯首称臣、不敢起身。
“马大有。”
邪神高高在上,叫了他的名字。
“……我在!在!”
马大有颤抖着答。
下一刻,一道有如洪钟的声音响彻他的灵台。
“你有福了!明日,你就是永丰镇的县令。”
马大有在地上猛地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仰头看向神明。
只见邪神单手撑头躺卧在高台之上,眼里流淌着不怀好意却又美丽至极的笑容,指尖细长的烟斗璀璨流光,一晃一晃地指着人间。他把烟嘴吐出,一串烟雾缭绕顷刻间变成云彩。
马大有看呆了。
石头做成的神像雕刻不出神明姿态的万千分之一,纵使是在最具想象力的画卷里,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神仙,美丽妖异,玩世不恭,以作乐为至上,没有一点慈悲。
邪神低头看他,百无聊赖地叹气。
“……嗯?还不谢恩?”
马大有赶忙磕头,一连磕了十数个不敢停。“谢帝君赐福!多谢帝君!”
邪神哈哈大笑,天地间回荡着诡异的笑声余音,黑云翻滚有吃人之势,马大有汗毛倒竖。
“没错,我就是你们的帝君。”
邪神的声音从高空降下,如同一道绳索将马大有捆了起来。
马大有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看见邪神隐藏在缭绕烟云之中,戏耍似地转着烟斗。金斗划出一道道鎏金彩线,紧接着这些线就变成了流星,在夜幕里坠落。
流星竟然是如此创造出来的。
马大有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眼前的画面已经完全超脱了他做梦的范畴,不禁嘴巴越张越大、下巴几乎脱臼。
他就像只被逗弄的猴,视线一直追随着流星,流星飞向哪里他就看向哪里。突然,这些金光骤然收束成为一点,马大有连忙看过去——
一只天地同宽的眼睛正正停在他的咫尺之处。
这只眼睛有着无与伦比的金色瞳仁,圣洁而狰狞。
马大有被吓破胆了。
可他动弹不了,无法逃走,甚至眼皮都被固定住,闭眼都做不到。
他迫不得已跟那只金色巨眼对视,眼睁睁地看见它一弯,就如同笑了一下似的——
紧接着,这轮巨眼就极速后撤,飞快地变小、化为虚无。
马大有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这只眼睛吸走了。
邪神的声音在高空中再度响起,如同降下神谕。
“永丰镇里谣言四起,我的庙宇接连被毁。砸我庙的人,有一个叫齐释青。”
“找到他,让他拜入我的门下。”
话音一落下,马大有就突然向翻涌着巨浪的漆黑海面直直坠落,失重感让他发不出声来,他这才发现他身上的禁锢已经消散了。
他脖颈僵硬,只能仰头看天,但四下里混沌一片,哪里还有神明的影子?
马大有无声尖叫,满头大汗地从床榻上惊坐而起,喘着粗气,瞪大眼睛一看,他正在他的卧房里,天蒙蒙亮。
这时,刚好有小厮急急地进来伺候他起床更衣。
“老爷!”小厮到他床边叫道,“有调令!”
马大有惊魂甫定地看着小厮,愣了许久才一个激灵,爬下床接旨。
展开调令,马大有的手都在哆嗦。
周围所有人都在恭喜他、为他庆贺,但马大有却心惊胆战——眼前的调令是假,昨夜做的梦才是真。
邪神赐福于他,让他平步青云,他就必须得完成邪神的命令,把那个叫齐释青的人找出来,让他拜入邪神门下。
所有信奉玉清无量天尊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信仰是一笔笔交易。
他的灵魂已经被兑现成了权力和铜臭,他必须无所不用其极。
第五君抓着齐释青的玉佩,慌乱地在永丰镇的路上飞奔,束起的银发散了,在空中狂舞。
下界是邪神掌权之处。
是他疏忽了。
他怎么就能没想到死了一个县令接着会来第二个!以邪神的心性,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第五君手心还火辣辣地疼。
刚刚在院子里,他又甩了沈旦第二个巴掌。
他跑出了满头大汗,眼前的人和景飞速后移的过程中,他想起初见沈旦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觉得沈旦只是一个腼腆的书生,因为不得不继承家业才没有做读书人。
那时的第五君怎么都没想到,未来的自己会扇这个人两个耳光。
第一个耳光,第五君还记得,是因为沈旦夜里跟踪他导致被邪神附身,假装是司少康套他的话。
而第二个耳光,又是因为司少康。沈旦竟敢告诉他,他把齐释青卖了,是来自司少康的授意。
一炷香之前,沈旦带着齐释青的玉佩来找他,说他把齐释青卖给邪神信徒了。
第五君的脑子几乎是空白的。
他刚刚理清自己和齐释青之间可能的关系,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就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沈旦说,新县令一到任,就给所有的商铺加了重税,每日都有税吏上门收取,不能全额交上就砸店,直到找到毁坏帝君庙、散布谣言的犯人为止。
没有人能撑得住这种离奇的日税。
到第二天就有老板顶不住,交给衙门一个替罪羊。
然而不到一刻,这个替罪羊就被放了出来,捕快们把意图蒙混过关的这家店给砸了个稀烂,老板被斩首示众。
“不知道衙门用了什么法子,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犯人。”沈旦心如死灰地讲着,“于是,所有人都想到了我。”
“整个永丰镇里,我是嫌疑最大的一个。我有过状纸,被逮捕游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