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她又听到了一声呜咽。
“呼……”小秀才大松一口气,因为她听出来了熟悉的嗓音,呜咽哭泣的不是别人,正是第五君。
小秀才虽然放下心来,但立刻就吃惊得不行——哥哥竟然在夜里偷偷哭鼻子!
她趴在第五君门板上听了好一会儿,只听得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她推了一下门,却发现推不开——第五君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小秀才一下就懂了。
哥哥肯定是怕丢人,不想让她听见,才锁上门半夜悄悄哭的。
哥哥肯定是风寒很难受,夜里一个人很难熬。
小秀才嘟着嘴在第五君房门口站了会儿,犹犹豫豫地决定:还是回去睡觉吧。哥哥既然不想让她发现,她就装作没有这回事。
她刚抬起脚,突然就听见第五君呢喃一样哭着叫了一声:
“哥哥。”
声音穿透木门,是那么伤心,小秀才一瞬间鼻子酸了。
她惊愕地盯着门板,但门里的哭泣声在那之后停了,一切归于寂静。
什么声音都没再出现。
就连院子里的虫都不叫了。
好像刚刚那声“哥哥”只是她的幻觉。
小秀才呆站了好久,直到寂静的时间太长,长到她的困意重新上涌、打了个哈欠,她才想起要回去睡觉。
而她不知道的是,门里的第五君记忆在一点点被抽离,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一道声音接着一道声音,被药效从脑海里抽起碾碎,好像把血肉从骨头上剔除。
他是哭着忘记齐释青的。
随着最后那声“哥哥”,第五君的记忆完成了重塑,七情八苦,刹那泯灭。
第279章 忘情(十五)
小秀才对齐释青说:“后来我问哥哥,他有没有兄弟姐妹,哥哥说没有,他从小是个孤儿。”
齐释青的脸白如墙纸,坐在诊床上都摇摇欲坠。他怕自己的脸色吓到孩子,就垂下头低咳几声,却越咳越厉害,没一会儿就突然用手捂住嘴,咳出来一口血。
小秀才看见齐释青的指缝染红了,血淌了出来,吓得魂不守舍。她拔腿就往外跑,想要找第五君,却被齐释青骤然拽回原地。
那只没有沾血的手如同鹰爪,一把就攥住小孩的手腕,小秀才疼得直冒冷汗,觉得这个哥哥一不小心就会拧断她的小胳膊。
“别去找他。”齐释青咳着说,眼睛都蒙上一层水光,“不准告诉他。”
小秀才快吓哭了,哽咽着直点头。
过了好一阵,齐释青终于缓缓松手,小秀才在原地站了须臾,给他拿来了帕子。
齐释青把脸上、手上的血都擦去,问小秀才:“为什么要告诉我。”
小秀才看着齐释青惨白的脸色,一下被问懵了,她为什么要告诉这个哥哥?
她想了好一会儿,结巴地说:“因为,因为……我觉得,你好像,你好像是我哥哥的哥哥。”
齐释青浑身颤抖,冷汗噼啪滴落,但仍然紧紧盯着小秀才,视线一错不错。
他张了张嘴,没等他问出口,就听小秀才哭叫道:“因为你们有一样的玉佩,当时哥哥把他的玉佩当掉的时候,我看见了!”
小秀才抹着眼泪,担心不已地问齐释青:“哥哥你怎么了?!你等我哥哥回来,他是神医,能救你!”
听到小孩害怕的声音,齐释青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状态已经把小秀才吓到了,但他无法顾及。
他觉得他的心脏扭曲变形、碎裂了。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痛苦完全无法分清,他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是变成了怪物。
耳边全都是嗡鸣,小秀才拉住他的胳膊还说了些什么,他完全听不清。
一切都是重影的。他已经分不清真实和幻觉。
他尽可能收住力气把小秀才推开,不顾小孩的阻拦走出了医馆。
医馆外是正午炽烈的阳光,齐释青走在阳光下,如同一个还魂的鬼。
小秀才胆战心惊地跟着齐释青的背影,保持了一点距离。
她刚松开门框,走到太阳底下,就见齐释青突然停下脚步,偏头看着院墙边种的一心香叶。
小秀才现在是什么都不敢乱说了,生怕再说句什么,这个哥哥会病得更厉害。
但齐释青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看着这些分叉的长叶草,一直看着,然后从他脚边开始,四下里慢慢卷起阴风。
小秀才惊恐地看天看地、看向四面八方,就见原本的盛夏烈日不见了,滴水蓝天莫名变成无色而刺目的惨白,继而更加惨淡地暗了下去,变成了灰黑色,好像转眼就到了日暮。
一时间,草木萧瑟,门板拍墙,野狗狂吠。
而齐释青只是看着一心香叶,什么都没有做。
然后他抬起脚步,向院外走去。
小秀才追到院门口,就不敢继续追了,她像只受惊的小兽关上院门,从门缝里往外看,带着哭腔念叨着“哥哥快回来”。
在接连的邪神庙被砸事件和鬼县令的传闻下,此刻的天色大变更是加剧了人们内心的不安。
原本街上的人就少,突如其来的天黑更是让做生意的人都忙不迭地收摊往家赶,生怕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第五君正坐在酒楼里等菜烧好打包回家,就瞧见外面的天气一瞬间变了。他把玩了会儿手里的小包裹——那是给齐释青抓的药,然后叫来小二催了催菜,得到就快做好的答复后点了点头。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一派清闲,一点都不担心——小秀才是个很乖的孩子,说好的中午之前回家,现在肯定已经在家里了;齐释青被扎了两针,估计现在还睡着呢,等他回去就叫起来开饭。
第五君美滋滋地想,自己这个家长做得很是不错。
几条街以外,浑书鼎金典当行。
沈旦几乎琢磨了一宿第五君离奇失忆的事,早上起床的时候脸都是黑的。
但他的坏心情很快就一扫而空——家里人告诉他,昨天夜里又一座邪神庙被砸了,而且现在都没人去供邪神,都在悄悄打听有什么别的神仙可以拜一拜!
沈旦哈欠连天,高高兴兴地洗漱更衣——这个风波彻底跟他没关系了。
再也不会有人把罪名安在他头上了!
人间把邪神奉为帝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喽!
把邪神庙都砸了吧!砸了吧!
沈旦哼着小曲儿把当铺打扫了一遍,犄角旮旯都清理得一尘不染,各种宝贝都擦得锃明瓦亮。然后他叫来小二,把仓库里雕好的一尊大的司命神君像抬了出来,放在店的正中央。
“少爷,您这风头刚过去,就这么大张旗鼓摆出来,是不是不太好……”小二看了眼外面街道,犹犹豫豫地说。
沈旦挑起眉毛,戏谑地说:“你要不去看一眼对面的金店?”
小二没听明白:“金店?”
“让你去你就去。”
小二只得一头雾水地过了街,进了金店,装作是来跟老板寒暄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二就回来了。
“少爷,他们家一气儿摆出来了四个神像!四个!”小二话音都带喘,似乎极其激动,“我一个都不认识,然后问了他们,告诉我分别是比干、范蠡、赵公明,还有……哦!还有关公!这都是什么名字啊!”
沈旦笑着摇摇头,“这四个都是财神,前两个是文财神,后两个是武财神。”
小二一听,先拍了句马屁:“少爷果然是饱读诗书,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然后就搓了搓手,眼睛晶亮地说:“那咱们家是不是也弄个财神?咱家当铺也需要啊!我看那个关公就很好!看上去就很能打,很安全!”
沈旦哼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踩上只矮凳,拿打湿了的手帕仔细地擦拭司命神君像。“你别给我找事,我可是拜入文昌星神门下的。”
小二做了个鬼脸,小声嘟囔着:“文昌星神……就知道少爷爱读书!”
“去!”沈旦隔空飞起一脚,小二做了个捂屁股的动作,笑着滚进屋里去了。
“哎——”沈旦忙活完,非常满意地看了看店里的布置,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回屋换了套干净衣服,漂漂亮亮地戴着小端冠出来,进到柜台里面看店了。
一上午时间匆匆过去,只进来了一个客人,最后也没有当成。但沈旦的心情依旧很美丽,当铺的生意就是这样,有时候几天做不成一笔,突然间来一笔大的,都很正常。
到了中午,沈旦猛一抬头,发现外面变天了。他寻思片刻,想要不今天就早点关门好了,正好回去补觉,就走去大门。谁知他刚拿起门闩,就见门口站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齐释青简直像一阵风凭空吹来的似的。
沈旦克制住想要揉眼的冲动,缓缓眨了两下,确认确实是齐释青之后,脸慢慢冷了下来。
“你好。”沈旦说。
齐释青没有回答“你好”,而是直接走进了店里,完全忽视了沈旦手里还拿着门闩。
沈旦只得把木条放下,深吸一口气,问齐释青:“有何贵干?”
齐释青站在司少康的神像跟前,仰头看了好一会儿。
就他进店的这点功夫,沈旦莫名觉得当铺里都变冷了,好像扑通掉进了冰窖似的。
见齐释青不答话,沈旦就想撵人:“我今天要早关店,你要没什么事的话……”
“你是为了他,才供的司命神君么?”齐释青突然转头,打断了他的话。
沈旦不知齐释青来找他的用意,但他很清楚他和齐释青都对第五君抱着同样的心思,于是硬气地说:“是又如何。”
但他没想到齐释青居然露出了苦笑。
“真好。”齐释青转向那尊神像,眼尾颤动,像是含有无数说不清的情愫。“我不如你。”
沈旦一时间不知道这句“我不如你”是对他说的,还是对司命神君说的。
不过他对齐释青的敌意仿佛消解了一星半点。
“喝茶吗?”沈旦思索片刻,问道。
于情,他一点也不想招待齐释青;但于理,他得招待齐释青——不论别的,光凭昨天晚上一起吃了顿饭的交情,他也不能把人赶出门去。更何况这个人目前跟第五君住在一起,万一回去说了他点什么坏话,第五君又不让他过去了怎么办。
齐释青转向他,摇了摇头。
沈旦莫名松了口气。
店内气氛有点诡异。
大中午头,齐释青和沈旦都没吃饭,但两个人好像都不急着吃饭。当铺里明明有会客的桌椅,但两人非要站着,都不说话,互相对视。
而且还偏偏要站在洁白的司命神像下,视力不好的人得以为司少康也被扯进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峙。
齐释青先打破沉默。“昨天晚上,你看过我的玉佩,看着第五君,说了一句话。”
沈旦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你说,他是故意忘的。”齐释青安静地注视着沈旦,问:“是什么意思?”
沈旦没料到他压根没说出声的一句话居然能被齐释青捕捉到。他想装傻,想说他没有说这句话,是你看错了,但对上齐释青的视线的时候,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对黑色的瞳孔好像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灵魂。让他不敢撒谎。
沈旦强作镇定,回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就是玄陵门的掌门么?”
齐释青眸子一凛,“是他告诉你的?”
“你不是跟柳下惠子成亲了么,为什么要来下界?”
“他还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
两人彼此抛着问题,没有任何人回答任何一个。沈旦的语气越来越冲,而齐释青的语调没有任何感情。
“你是如何找来的?”
“他过得好吗?”
沈旦意识到用问题回答问题不会得到任何答案,而刚巧齐释青问的这个问题,他可以回答。
于是他带着点挑衅说:“你不在,他一直很好。”
沈旦看见齐释青的目光好像破碎了。
他本该为此感到得意,但这一瞬间,他却突然感到心虚。
作者有话说:
龟龟肯定是要想起来的,想不起来还怎么HE嘛,但还没到时候~
第280章 忘情(十六)
齐释青的身体晃了晃,但下一刻就站稳了。他喉结滚动,好像往下吞了什么东西。再张口的时候,嘴唇只张开了很小的缝隙。
“你听说过我。”齐释青静静地看着沈旦,面色苍白,“你知道我和他的事情。”
齐释青顿了顿,似乎攒了好大的力气,才问出了接下来的话。
尽管他在努力克制,可他的视线,嗓音,嘴唇,都在颤抖。
沈旦捕捉到齐释青嘴里全是血。这个人在强装无事,但嘴唇内侧的血已经扑了上来。
齐释青的声音是破碎的。
“所以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故意忘了我……”
沈旦几乎不忍心听齐释青的声音。声音穿过耳膜的时候,沈旦的心都在颤,电流布满全身,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拿指甲刮墙皮一样,让他坐立难安。
他甚至不敢再跟齐释青对视,睫毛都在乱抖。他的心虚到达了顶点,在这一刻,他突然有种负罪感,好像他喜欢第五君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而事实上这却是无稽之谈。
沈旦垂眸看见了齐释青腰间的玉佩,眼神动了动。
就跟从那块玉佩上获得了点底气似的,他重新看向齐释青,对这个痛苦至极的人说:“他那块玉佩,是你给他的吗?”
齐释青很慢、很重地颔首。
看着齐释青绝望的样子,沈旦却无法笑出来,心里不知为何十分悲伤。
当铺里只能听见齐释青艰难而粗重的呼吸声。
沈旦抬起脚步,走到栏杆后面的柜台里,打开锁,取出了第五君的玉佩。
这只小玉佩被放在华贵的黑色丝绒上,稳妥地系在盒子里,一下晃动都不会产生。
齐释青缓缓走了过来。
沈旦站在栏杆后,居高临下地打开盒子,把这块满翠、精雕,浑然天成的宝玉展现在齐释青面前。
齐释青站在栏杆外,嘴唇哆嗦着,颤抖着抬起手臂,却无法触碰到这块小玉佩。
当铺里这道栏杆,本是为保护当铺柜台、防止冲突所设,齐释青作为自由之身站在栏杆外,却感觉被关起来的是自己。
这已经不再是他怀着私心给第五君的定情玉,而是浑书鼎金典当行的镇店之宝。
“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里。”沈旦托着盒子,目光微闪。“当时我正在抄账本,他戴着一个斗笠,就站在你现在的位置。”
齐释青攥紧栏杆的手缓缓松了,好像身体里的力量被抽去,他只剩下了软弱。
“他那时的衣服又脏又破,身上还带着伤,走路都不利索,可我第一眼什么都没看出来。我只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长着那样好看的银发的人。”沈旦的目光都是温柔的,低头看向玉佩。“他告诉我要当一件东西。”
齐释青面色平静地望着那块玉佩,等着沈旦说下去。
“我当时一看见这块玉佩,就知道这绝非人间之物。可他并没有告诉我它的来历。”
沈旦把小玉佩取下,两指勾起挂绳。
拴着玉佩的红绳还是原先老旧的那一根,被第五君从脖子上割下来,连同一串解不开的死结,都留在了这里。
十七岁的齐归欣喜地把玉佩穿了红绳,系在脖子上,不停地打着死结的样子还在眼前。因为有了一块跟自己一样的玉佩,齐归是那么高兴。
齐释青耳边甚至还能听到那道无忧无虑的笑声。十七岁的齐归,单纯天真,齐释青说这是父亲给他多一份的生辰礼,他就真的信了。
他的小归,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只要是他说的话,他全都信。
玄陵门十七岁成人,十八岁能娶亲。这块小玉佩,是齐释青十八岁的时候,齐冠交给他的。
他把这块玉佩藏了一年,才在齐归十七岁的时候送了出去。
这是他的私心,他想要小归在成人的那天,就戴上象征着是他夫人的东西。
暗恋的人总是自卑。他没有道理地担忧着齐归不愿意接受这块玉佩,却没能读懂齐归那时都快跳起来的高兴。
齐归从小就喜欢他。
多么可笑,一切竟然是从暖莺阁的鸨母口中得知的。
迟来的醍醐灌顶带来的不是酣畅淋漓的悟道,而是追悔莫及的忘情。
齐释青只能往回想,想到的每一件事,都是齐归喜欢他的证据。
七年过去,从蓬莱仙岛坠落到下界人间,证据变成了当铺里冷冰冰的证物,解不开的死结用利刃割断,爱意化为一纸当票,白纸黑字如同乱葬的骸骨。
连同关于他的所有记忆,都像焚烧的纸钱,灰飞烟灭。
而他这个迟来的人,没有起死回生之能。他只是个上坟者,墓里墓外,都是自己。
“他说死当。”沈旦慢慢道,“而且不要钱,只要一个房子。”
“我把我的房子给了他。”
不知沈旦是否刻意,但“我的”二字响在齐释青耳朵里格外清晰。
齐释青的视线一直没离开玉佩,他想要说话,一张嘴却涌出血来,他连忙抬手,用袖子拭去。
“多谢。”这句沙哑的话都带着血味。
沈旦沉默半晌,把玉佩重新放回盒子里,关上落锁。
“我照顾第五君,跟你没有关系。”
齐释青的视线一直跟着那只盒子,直到抽屉的最后一丝缝隙都消失。
沈旦从柜台后面重新走出来,站在齐释青面前。
“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沈旦皱眉扫视着齐释青惨白的脸和唇边的血迹,“让他给你看看。”
齐释青却没有挪动脚步。他单手扶着木墙,像一幅靠墙摆放的骷髅骨架,他的眼睛是看着沈旦的,但眼神无比空洞。
“你昨晚就意识到,他只忘了我。是么?”齐释青问道。
不知为何,沈旦非常不想承认。但他看了齐释青良久,最后还是说道:“有一次,我跟着他一起去给司命神君偷香火。”
“那天回来后,他告诉我,过了那晚,他就都忘了。”
沈旦咳了声,掩饰住隐瞒了一部分真相的不自在。“他是故意忘的。虽然我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当铺大门未关,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雨声噼里啪啦一刻不停,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你快走吧。”沈旦再次说,“你难道想让他冒雨到处找你么?”
齐释青眼睛闭了闭,他想点头,可头一低下去就没能抬起来,撑住木墙的手也脱了力。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的声音很嘈杂,糊成一团无法辨识的声响。心脏时跳时停,胸腔好像瘪了,无法进气。血腥的液体从喉咙里涌出来,而他无法吞咽,鼻腔也被血水堵住。
齐释青意识到他的呼吸停止了。
他要死了。
浪潮如何随着月亮落下,他的意识也如何褪去。一片朦胧中,齐释青感觉不到痛苦,那轮明月好像第五君那头白色长发的光辉。
而他正向着月光而去。
或许这一次,他不会来迟了。
潮汐缱绻地拍打着沙滩,齐释青却觉得温柔缠绵。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凭着幻觉描摹着第五君的脸颊,只有在这个时候,这轮明月才触手可及。
海水是温暖的,撬开他的唇舌,好像要卷走他一切的苦痛,再灌入美好的安息。
他是个手上沾血的罪人,月光的星星点点像是观音拿柳枝蘸取手中的净瓶,有一点洒在他身上就能让他罪得赦免。可月光却变成粼粼的海水,把他整个人圈了起来,拥住他,拿去了他七窍的血腥,替换以满溢的甘霖。
就连嘴唇都是馨香温热的,鼻端萦绕着雨水的潮气和草药的清香。
齐释青猛地睁开眼。
近到不能再近、近到瞳孔无法对焦的地方,是一张洁白无瑕的脸,披散的银发是个温柔的光源,照映出柔软的脸蛋上的细小绒毛,几乎带着一圈圣洁的光晕。
他的脸被捧在掌心,脸颊、下巴都被捧住,一动不能动,他的视线在颤抖,可没有一丁点的偏离。
第五君紧闭着眼,睫毛如同鸦羽垂落,一下下扫在他的脸上,好像在给他除去沾染的纤尘。他们的鼻梁紧紧挨着,紧贴的软骨泛起酸痛。
齐释青迟钝的味觉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可他的舌头正被柔软的唇瓣吸吮着,舌尖传来刺痛,是第五君在他的舌尖上咬出的伤口。
齐释青以为他在做梦。
可这样细腻的触感、无法忽视的刺痛都过于真实,让他无法以梦境说服自己。他从没有胆量做这样的梦。
下一刻,第五君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
两双清醒的眸子看见彼此,第五君一喜,杏眼微弯,而齐释青在第五君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如同被雷击中,提前窥见了末日结局。
他闭上眼睛,猛然抬起手,扣住第五君的后脑,在第五君想要起身的一刹那将人压向自己。
第五君不再咬齐释青的舌尖,却被齐释青的唇吻住。唇瓣与唇瓣吻合,两个人都忘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有点点晚,最近审核变严了,绞尽脑汁地写了好久,希望儿子们的亲亲不要被锁
第五君眼睛都直了。
这么近的距离,眼都看成了斗眼,第五君震惊地盯着闭眼投入的齐释青,嘴里被搅得天翻地覆,发出唔唔的声音。
他的舌头就跟不是他的了一样,完全被齐释青带着跑,不管往哪个方向卷、哪个方向躲,都能被齐释青再追过来亲住。他想要用牙咔嚓咬一口齐释青,但那条可恶的舌头居然能把他牙关都顶住,还把他的齿列舔了个遍!
在这种危急的情形下,第五君的思绪竟然还能够满天乱飞,他想象了两条肌肉*象化的舌头,他的舌头是块香喷喷的肥肉,而齐释青的舌头有八块腹肌。
嘴唇之间不断摩擦,再柔软的嘴唇磨得那么用力都会又疼又烫,第五君没一会儿就像块烧红的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热、没有一处不红的。
齐释青力气太大了,第五君完全挣脱不了,他纳闷又憋屈地被齐释青亲了个彻底,中间齐释青甚至还搂着他坐了起来,然后跟他换了个方向。
这人刚刚还是濒死的,这也好得太快了吧!!!
没人教过第五君接吻要换气,因此等齐释青终于松开他的时候,他已经双眼含泪,快要憋晕过去了。
齐释青眼睛一直盯着当铺里屋的方向,那里有道门缝。
他带着无比温柔的笑意把第五君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一下下给他顺着背,还有一只手仍然摸在第五君后脑勺上,像在给小动物顺毛。
他听见第五君靠在自己身上喘,喘得又气又急,浑身血液都涌向下腹,忽然,他的肩头被咬了一口。
齐释青看向门缝,笑意更深了。
第五君一喘上来气就急着报复,但因为眼冒金星、手软脚软,只能采用唯一的武器——他完美的白牙——狠狠咬上齐释青的肩膀。
并且咬住就不撒口,就如同小狗叼住肉骨头一样,大啃一口,还伴随着磨牙的动作。
齐释青感受到肩膀传来的痛感,不但没有挣扎,反而搂住第五君的肩背,意思是可以再咬大力一点。
于是第五君更气了,咬得更用力,但嘴巴酸了。
第五君心里又恨又惋惜,恨的是齐释青肩膀肌肉太粗了,又硬,下口都硌牙,嘴巴张到最大都叼不起来一块肉;惋惜的是他的牙跟目标隔了两层衣服,增大了难度,减轻了压强,没有让齐释青体会到被咬的痛苦应该有多么尖锐。
齐释青感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块。
想来是第五君的口水。
他完全不生气,喜欢得不得了似地笑了起来,低下头使劲亲吻第五君的头顶,还侧过脸来蹭他的银发。
两丈外,通向当铺里屋的门缝被缓缓合上,寂静无声。
从齐释青胸腔里传来的笑声一路传导到第五君耳边,让第五君脑瓜子嗡嗡的,牙根都在颤。
他气愤地松口,险些把下巴掉了。他一把把濡湿的黑布料从嘴里拽出去,小心翼翼地托起自己的下颌骨,终于闭上了嘴,然后使劲推开齐释青,愤怒地瞪他。
第五君火冒三丈,自觉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是为了救你的命,手头又没带针,才咬破你的舌尖给你放血的!”第五君气得头发丝都是炸的,“我要是不那样让你喘气,你就活活憋死了!”
他想从齐释青身上起来,然而腿还是软的,脚猛一蹬地就又失去平衡,扑通坐在了齐释青腿上,整个人一懵。
底下还有齐释青两条腿垫着呢,为什么这么硬……
他坐到了什么……?
齐释青忽然伸手把第五君抱到一边的地上,然后迅速站了起来。
衣袍宽广松弛,完全遮掩了可疑的凸起,什么都看不出。
徒留第五君一个人坐在当铺的地板上,呆滞非常。
齐释青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瞥第五君,瞥了好几回,眼皮都不敢完全睁开,跟刚刚的狂徒行径判若两人。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朝思暮想、肖想多年的人就在怀里,整个人又热又软,急促地在他耳边喘息,一双眼睛水光潋滟,睫毛都是湿的,满脸通红。还那样可爱地说是在救他的命——第五君确确实实又救了他一次,但齐释青只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
馅饼既然掉了下来,就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所以他在还不能分清现实跟梦境的时候,就已经凭着本能吻了上去。
这其实不是他们的初吻。在银珠村的时候,齐释青就趁第五君睡着的时候偷亲过,第五君并不知道。
而现在这次,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清醒的吻。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反应。第五君咬得越狠,他就越硬,他好像一条认主的狗,如果第五君责骂他,他只会觉得是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