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第五君转头对齐释青说,“具体的明天再聊。”然后就毫不留情地甩开齐释青的手,轻快地小跑去厨房拿碗筷去了。
齐释青被丢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第五君的背影,一动不动。
小秀才先跑过来在他面前的桌上啪啪啪啪摆上饭,然后笑着对他说,“哥哥也饿坏了吧?你都多长时间没吃饭啦!”
接着砰的一声,是沈旦把一个大盘子用力放在桌子中央,正是第五君最爱吃的小鸡炖蘑菇。沈旦居高临下地扫了齐释青一眼,警惕地转身走了。
齐释青死死攥着掌心,指甲扎进了肉里,掌纹漫上红色。
他想起身跟第五君一起去端菜,但此刻的浑身脱力让他站都站不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染上了心痛的毛病。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痛苦而已,每得知一点跟第五君有关的真相,他都像是死过一次。他什么都能算到,却无法料到从他靠假联姻引堕仙出山的计划开始实施的那一刻起,他的余生都将充斥着亏欠、愧疚、自责、悔恨、恐惧。曾经的自负、自私、嘴硬,都会以无法挽回的痛苦加倍返还。
随着心痛发作愈加频繁,齐释青终于意识到这是一种病。发作的时候,心跳完全紊乱,嘴唇时而发白时而青紫,呼吸困难,最严重的时候几乎窒息,四肢无力,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诱因只有一个,可即使现在他重新见到了第五君,也没有任何好转。
齐释青的冷汗簌簌淌下,没入黑色的衣袍。
他耳边的嗡鸣声缓慢地褪去,他从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拿着筷子汤勺走来的第五君,露出一个劫后余生似的浅笑。
第五君左边是齐释青,右边是沈旦。一张本该只坐俩人的小圆桌,围坐了四个人,略显拥挤。
第五君举起小酒杯,大笑着说:“今天真是个特殊的日子!首先祝贺沈老板逃过一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沈旦笑着举杯,跟他碰了碰。
接着第五君又看向齐释青,“也得祝贺我的……呃……”
他本来想说“老弟”,但想起齐释青比他大,犹豫地一哽,最后牙一咬、心一横,豪迈地说:“祝贺我哥哥!正式加入我家,以后我带着你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哥哥”这两个字,在这个夜晚产生了石破天惊的效果。
沈旦险些摔了酒杯,就在酒杯快要脱手的一瞬间他才猛地攥紧,杯子最细的颈部嘎吱裂了缝。
小秀才的羊角辫颤抖了一下,然后愣了——第五君说“哥哥”这两个字,好似突然唤醒了她的某段记忆,让她一瞬间几乎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先惊疑地看了会儿第五君,又用同样的目光看向齐释青。
而第五君也一愣。
他觉得这两个字特别熟悉,好像他曾经经常喊似的。
然而他无比确信他根本没有哥哥。即使是在玄陵门里,别人都比他大,他也只会叫他们师兄。
这个须臾第五君还揣摩着对于“哥哥”二字诡异的即视感,沈旦和小秀才则同时看向齐释青。
而齐释青端坐着,双手握拳,藏住指缝里的血迹,直直地转头,望着第五君,身体在微不可查地颤抖。
他完全忽视了桌上另外两个人投射来的沉重又锐利的视线,因为侧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表情,只有五官犀利的阴影。
忽然,他们头顶的一串花灯因为夜风吹过而摇动起来。
因为这一刹那的照明,齐释青眼中有泪光一闪而过。
沈旦的心跳突然敲了很重的一拍,几乎把他拍在桌子上。
这张小桌子上一共四个人,他跟齐释青因为在第五君的两侧,座位其实是正对着的。他一直在观察齐释青。
风过了,但灯还在摇。每一次闪烁的彩光,都照出一瞬间的泪影。
这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只看了一眼,沈旦的心肠都在绞痛。
但一切其实发生得非常快。第五君下一刻就把这种思考不出来结果的奇异感觉抛在脑后,豪爽地伸手碰齐释青的酒杯。
齐释青垂下眼睛,举杯碰了。
他把酒液饮尽,却没有松手。他不想让第五君看见他掌心出了血。
“吃饭吧!”第五君作为一家之主,快乐地宣布道。
小秀才平常是一等第五君说开饭就扑上去的那种吃相,但今天,她又看了几眼齐释青,才举起筷子,飞快插进面前的米饭里,扒了一大口。
这个夜晚的永丰镇非常安静。因为鬼县令的缘故,家家户户都如同不放爆竹的守岁,亮堂堂的安静。
沈旦坐到小秀才回房呼呼大睡、第五君把院子打扫完毕,才起身准备告辞。
他趁着齐释青去厨房洗碗、院子里只有第五君和他的空当,压低了声音说:“第五君,如果让他住在你这儿不方便的话,可以让他住在我那里。”
第五君纳闷地看着他,“没什么不方便的啊,又不是没有客房。而且你刚从县令那边脱身,这些天还是低调些吧,别带生人回去,也少出去抛头露面。”
沈旦喉结滚了滚,绞尽脑汁地找借口:“可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是你的……你原来门派的人?你对他根本没有印象,万一他是编造的身份呢?你怎么能保证他不会害你?”
第五君“害”了一声,摆了摆手,“我当是什么呢。忘了跟你说了,他有一块玉佩,跟我当了的那块一模一样。不光有玉佩,还有个玄陵门的传家宝,所以他只可能是齐叔叔的儿子。一会儿他出来你看看就知道了。”
沈旦就站在第五君身边等,看着他伸长手臂把院里的小花灯一盏盏灭掉,院子里慢慢黑了下来,却凸显出了满天星光。
这种最后的侥幸心理像是强酸,让沈旦的五脏六腑都感到腐蚀一般的灼痛。但他却倔强地把目光放在第五君身上,看着这个像是白海棠一样漂亮的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不多时,厨房的灯也灭了,一个黑如山岳的身影走了出来。
第五君笑着对那个身影说:“老齐,沈旦想看看你的玉佩和罗盘。”
齐释青没有一瞬的犹豫,就走到他们面前,把腰间的东西解下来,递给第五君。
第五君接过,展示给沈旦看:“看过,放心了?”
沈旦瞳孔剧震。
那个黑罗盘,他看清的一瞬间就知道这绝非人间能锻造出来的宝物。
但他没有多看这宝贝一眼,而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玉佩。
虽然他掌眼的功夫不如他家的朝奉,可那块他亲自从第五君手里收走的玉佩就如同烙印在他脑海里一般,此时此刻即使他再想否认他们的联系也找不出一丁点的理由——这两只玉佩的确是一模一样,是同一位匠人、从同一块玉料里雕出来的。
而且不仅如此。
这两只玉佩,一大一小,分明是一对。只为夫妻所有。
齐释青的玉佩被第五君拿在手里,两人并肩看向沈旦。
沈旦的视线颤抖着从玉佩挪到第五君的笑颜,无法忽视背景里齐释青的冷脸。第五君笑得越是天真,他受到的冲击就越大。
好像有一口洪钟在他耳畔咣地敲响,声波在一瞬间荡开,引起了一场海底爆炸。这一刻,有无数张画面在沈旦的脑海里腾起,如同海浪惊起的群鸟。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第五君的画面。
那时第五君来找他当掉自己的玉佩。因为玉的成色和雕工世间罕见,他确认了无数遍第五君是否真的要出手,得到的答案却是一句“死当”。
那天,沈旦不光因为第五君的容貌气质而对他一见钟情,更对这个人产生了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的浓厚兴趣。浑书鼎金典当行经营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带着那样明显的不舍、却笑着说“死当”的人,更不必说原本价值连城的玉,竟然只要求换一个房子。
几个月下来,沈旦明白了,在第五君心里,昂贵的东西其实不是那块玉,也不是这座小房子,而是一个“家”。他好像一个孤单的客旅,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容身处。
第五君不爱提起他的前半生,沈旦也无从追问,但他饱读诗书,察言观色聪慧过人,渐渐揣摩出了这样的事实:这个人曾经有过能当作“家”的地方,可后来他的家人背叛了他。于是他只能自己又离开家,吃了好多苦才到了这里,一点一点重新给自己建造一个家。
就像一只小鸟,一根一根衔来树枝,辛辛苦苦地给自己造窝。
而他甚至还是一只极其善良的小鸟,不光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另一只更小的鸟。
沈旦对第五君的喜欢是与日俱增的,他想要帮第五君一起建造他的家,更悄悄地期盼着自己能成为这个家的一部分。
但现在,被第五君接纳、欢迎成为他家人的人,却是这个凭空出现的齐释青。
他不费吹灰之力,仅凭一块玉佩、一只罗盘,说了几句话,就让第五君对他完全不设防。
第五君跟齐释青站在一起,手里拿着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他们并肩而立,如同一个战线的战友,面对着自己这个外人。
沈旦震惊又难过地盯着第五君的脸庞,却从上面看不出一丝端倪。他确信第五君当初当掉那块玉佩的时候,一定是知道齐释青也有同样一块玉的。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齐释青,第五君才决心要当掉把它当掉。
齐释青才是伤害他最多的人。
可第五君现在怎么真的忘了?
就好像齐释青在他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一样?
一整晚的时间,沈旦能看出来,不光是他,就连齐释青都在试探第五君是否还记得自己。
但现在看来,第五君不是装的,他不是在装作不认识齐释青,而是真的忘记了齐释青,连同跟齐释青有关的一切。
沈旦脑子里蓦然腾起另一个画面。
他想要给第五君表白的那天,跟踪他去了城西郊外的邪神庙,被邪神附身。被救回来之后,他再度试图表明心迹,却被第五君打断。
第五君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你要真想报答我,就把你知道的这些烂在肚子里,不要再提起来,因为到了明晚,我就都忘了。”
星夜下,沈旦无所遁形地打了个哆嗦。他浑身发冷,几乎带着恐惧看着第五君的笑脸。
第五君变得不解,手中还握着齐释青的玉佩。“怎么啦?”
沈旦眉心拧紧,嘴唇蠕动好似喃喃,但第五君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大点声说话行不行啊?”
第五君啧了一声,问道。
沈旦很快反应过来、闭上嘴摇头。
但刚刚那句无声的唇语被齐释青看见了。齐释青的眸色瞬间变得凛冽,看向沈旦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沈旦说的是:“你……是故意忘的。”
沈旦无法想象这世上竟然还真有法子,能让人想忘记一个人就能忘记——哪有失忆是可控的?
但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事,已经太晚了,没有人还有力气刨根问底。
沈旦盯着第五君的脸,最后咬住嘴唇,出声说:“没什么。我回去了。”
转身前,他看了齐释青一眼,然后快速移开了视线。
“呃……”第五君有点呆地握着玉佩站在原地,过了老半天才转头问齐释青:“他这是怎么了?你有头绪吗?”
齐释青看着沈旦离去的方向,不说话。
第五君拉过齐释青的手,把罗盘和玉佩塞回去,说:“不早了,洗洗睡吧!”
齐释青忽然问道:“永丰镇还剩几座邪神庙?”
“那可多了去了。”第五君说,“永丰镇很大的,我到现在也没全看一遍呢。”
“你是不知道,刚来下界的时候,我从邪神庙那里给我师父偷香火,可有意思了!”第五君笑嘻嘻地说,“我本来做了一堆符,结果真正贴出去的只有两张,一个是镇中心那个最大的邪神庙,就你砸了的那个,还有一个也不算远,往西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你想看的话明天带你去看啊。”第五君打了个哈欠,拍拍齐释青的肩膀,“你也早休息,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别客气。”
齐释青望着第五君离去的背影,把玉佩攥紧。
终于结束了漫长而多事的一天,第五君的家熄灯了。
院子里好像有一只蟋蟀在叫,医馆里安安静静。小卧室里传出一串串小孩的小呼噜,大卧室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而客房门开着,床榻上没有人。
齐释青出了院子,径直向西走去,寻找第五君贴了符纸的邪神庙。
第五君今天装神弄鬼不知道能骗过多少人,但万一被戳破,第五君也许会落入更危险的境地。
已经过了子时,万籁俱寂,家家户户不灭的烛火莫名显得鬼影幢幢,一个漆黑的人影从中穿梭而过,走过的地方空气都是冰冷的。
齐释青很快找到了那座邪神庙。
他走了进去,先跃上邪神像,把第五君贴的符纸撕下来收好,然后把庙里的烛火尽数吹灭。
轰隆——
寂静的夜晚爆发出如地震一样的巨响。
齐释青持戟,从烟尘中离开。
留下了一地的石像残骸,和碎烂的供品。香火化作飞灰。
距离这座邪神庙比较近的百姓都被这声巨响惊醒。
他们瑟瑟发抖,等声音全部止息才小心翼翼地从窗缝里往外看,只看见原本灯火通明的邪神庙变得黑咕隆咚,隐隐约约有烟尘翻滚,门倒窗散,就知道这座庙也被砸了。
“你有看见人吗……”
“哪有什么人啊!”
“嘘,小点声……”
“别看了,看多了不好。”
齐释青回到了第五君的院落。
一片漆黑中,他静静地站在大厅诊室里,如同一个有执念的鬼魂。
视线已经适应了黑暗,他默默环顾四周,在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的时刻独自欣赏着第五君的家。
他今天打扫了一遍,早就发现这里的装潢和布置都跟灸我崖很像。
齐释青无声地抬起脚步,走到长案后面。灸我崖的同样的位置也有这样一张长桌,第五君原来总在这里煮茶,看着大刚在诊床前后忙活。
他脑海里蓦地响起大刚的声音。
“师父当时就是拿了安神香,让我醒不过来,然后自己一个人去了未名山。”
灸我崖里,刘大刚拉开长案下的抽屉,眼睛哭肿了,麻木地看向齐释青。
齐释青垂下眼睛,鬼使神差地拉开长案下同样位置的抽屉,果然看见里面放着安神香。
他苦笑着叹息,第五君就连放东西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齐释青注视着这些安神香,过了许久,慢慢抽出其中一根。他把香点燃,走到第五君房门口。
安神香的烟从门缝一点点渗进去。齐释青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木板传来里面均匀的呼吸,心跳缓慢地为之共振。
又过了很久,他轻轻推开这扇门,走了进去。
齐释青在第五君床边坐了一夜。
他没有碰第五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睡脸,还有满铺的银发。
等到第一声鸡啼的时候,他站起身,抚平他坐过的地方产生的褶皱,把香灰用手帕包起,悄无声息地离去。
齐释青在客房躺下。
浅灰色从窗缝里透出来,他转过身,对着墙侧躺。
一墙之隔,就是第五君的床榻。
他们好像睡在一张大床上,而这堵墙是隔在中间的被褥。齐释青伸手触摸着冰凉的墙体,缓缓闭上眼睛。
齐释青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也许是他的睡眠已经太浅的缘故,第五君房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就大睁着眼惊醒。
天大亮了。
今天外面很安静。
第五君免费看诊的牌子撤了,乌泱泱的病号不见了。而大街小巷少了许多吵嚷,似乎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把好多人都吓到了。
但第五君什么都没意识到,他甩着手走在大街上,享受着永丰镇中心难得的清静,乐呵呵地去买早饭。
走到早点铺,他开心地发现今天买早饭的人都变少了,几乎没人排队。因为不知道齐释青喜欢吃什么,他就每样都买了点,准备付钱的时候,他听见早点铺的老板问他:“你听说了吗?”
早点铺老板的声音压得很低,神色也很警惕,简直像在传递情报。
第五君遂弯下腰,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听说什么?”
“昨天夜里,又一座邪神庙被砸了!”
第五君一下瞪大了眼睛。“哪座?”
“不算远,西边的那个!”
早点铺老板一看第五君倒吸一口冷气、像是对此不知情的样子,就叹了声,道:“我是听人说的,压根不敢去看,你要是也不知道就别去打听了,最近镇子不太平,都小心着点!”
第五君那口气横亘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点点头,说:“谢谢老板,您也注意安全!”
然后就拎着一堆早点急火火地回家了。
第278章 忘情(十四)
第五君一回去,就看见桌边坐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小秀才坐在齐释青身边,有点拘谨,坐得甚是板正,但一看还是睡眼惺忪的模样。第五君一下就幻视了两只嗷嗷待哺的鸟。
他把早点放在桌上,齐释青就伸手去拆,小秀才使劲闻着味儿猜哥哥买了什么,每拿出一样,她猜中了就很高兴。
“今天休息。”第五君对小秀才说,“吃完饭可以出去玩,但要注意安全,中午之前回来。”
小秀才正咬着小笼包,眼睛咻一下亮了。“真的吗?太好啦!”
第五君点点头,给她了点零花钱。
小秀才狼吞虎咽地把早饭吃掉,眼巴巴地看着第五君,在得到第五君的允许后,快乐地叫了一声,飞也似地跑出了院子。
第五君目送小孩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转过头来慢条斯理地喝粥,一眼没看齐释青。
他吃东西的样子非常文气,有条不紊的,桌上那一堆早点虽说是给齐释青买的,但第五君雨露均沾,一样没落下。
第五君虽然正眼看的是桌上的饭,但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着齐释青。他在等,看齐释青什么时候给他坦白半夜去砸邪神庙的事。
但谁曾想齐释青是个比他更能沉得住气的。一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第五君实在塞不下了,齐释青愣是没主动跟他说一句话。
齐释青早就住筷,静静地看着他,就跟看画似的。他甚至吃东西都很少,好像光看他就能充饥一样。
第五君把筷子往桌上一放,长叹一口气,看着齐释青,问道:
“你昨天晚上做什么了?”
他一问,齐释青放在桌面上的手就收紧了,第五君看得一清二楚。
第五君心中暗笑一声,好整以暇道:“怎么,心虚了?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见齐释青仍然板着脸一语不发,第五君啧了声,拍了把他的肩膀,说:“你不要养成这样闷葫芦的性格,你说说,你去把邪神庙砸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一声?我又不会拦着你。”
齐释青一呆,然后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砸了邪神庙在他心里根本不算事,他以为是他偷看第五君睡觉被发现了。
“以后会告诉你的。”齐释青垂眸,温顺道。
第五君满意了。“这就对了!以后是一家人,就不能互相隐瞒。我知道你这也是为我好,怕我留下证据是不是?”
齐释青沉默半晌,然后默默把他的罗盘取下,打开顶盖。
里面整整齐齐叠了些小方块纸,他把它们一一摆在桌上。
先是两张咒文复杂的黄符,一张比较新,一看就是昨夜才收进来的;还有一张布满了的褶皱、还洇了墨,是齐释青攥在手心来找第五君的那一张。
而还有两个墨色小方块,非常小,展开才能看出是两张传音符。符咒是用朱砂写的,整张沁在墨里,使用起来非常隐蔽。这两张小传音符,一张是齐释青去灸我崖抓第五君的时候被拍在后背上的,另一张则是第五君在千金楼悄悄藏进柳下惠子客房的。
齐释青把这些符纸展开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他把它们平放在第五君面前,看了它们很久才抬起眼,去看第五君的表情。
“哼。”第五君先伸指夹过来两张黄符,“果然在你这里。”
他把这两张符纸随意折了折往怀里揣,“我回收了。”
话音未落,第五君就见齐释青条件反射地做了个抢夺的动作,屁股都要离开板凳了,倾身向前,一手伸向他的方向,另一手居然捂住了剩下两张小黑纸条。
第五君大为震惊。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齐释青做出这样夸张的动作。
他眉头抬高,把怀里的黄符重新拿出来,问齐释青:“这两张都不能重新用了,你还想要吗?”
齐释青很快地点了点头。
第五君“哦”了一声,就把黄符又推给了齐释青,“那你留着吧。”
接着他就打量起了桌上剩下的两张小黑纸条。
第一眼看上去,他真以为这是小破烂来着,但一改变角度,他就发现墨纸上有朱砂的光泽,仔细一看就认出来这竟然是传音符。
第五君先看了齐释青一眼,征求对方意见似地问:“我能看看吗?”
齐释青看向他的眼神又沉重得让他头痛,过了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第五君把两张小传音符拿了过来。
“这传音符是谁给你的?”第五君饶有兴趣地说,“跟我的习惯很像。传音符就是要隐蔽,以前在玄陵门的时候,只有我是用墨纸朱砂的。”
他笑着抬眼,却发现齐释青眼睛通红,把第五君看愣了。
“你……”他不知道又是那句话戳中了齐释青的心事,只好闭上嘴,叹了口气。
第五君把小传音符塞到齐释青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说:“昨天本来就很累,你半夜还不睡觉去砸邪神庙,你看你现在气色差的。”
说着,他就起身,“你来,我给你扎两针,让你好好睡一觉,中午再好好吃顿饭就好了。”
第五君拉着齐释青的袖子把他拽起来,语重心长地说:“休息不好就容易思虑过重,二者会形成恶性循环。等你休息好了,就没有那么多难过的事情了。”
齐释青任第五君把他拉了起来,推倒在诊床上,但眼睛一直睁着,第五君在哪视线就跟去哪。
第五君拿了针筐回来,见齐释青仍然盯着他,无奈地说:“闭上眼睛啊。”
齐释青这才缓缓闭眼。
银针迅速没入穴位,轻而准,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第五君看齐释青的眼动趋向平稳,就慢慢移手到他的脉搏上。
他把了一会儿,皱起眉头。
齐释青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院子里传来了饭菜的香气。
晴光大好,他眯缝着眼睛,让睫毛过滤浓烈的日光,他转过头去,发现诊床边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秀才翻着一本小人书,看得正乐,牙都呲了出来。见齐释青醒来,小秀才叫了声“哥哥”。
齐释青缓缓起身,点了下头作为回答。
小秀才把手中的小人书合上,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看着齐释青的眼睛,问:“你真的是我哥哥的哥哥吗?”
齐释青抬眸看向小姑娘,小秀才立刻坐得更直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秀才好像有点怕他的样子。
齐释青平淡地说:“是。”
小秀才一双大眼睛转了一下,像是惊讶,又像是怀疑,带着股顶嘴似的倔强说:“可我哥哥说他没有哥哥。”
齐释青黑沉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小秀才。
小孩子很难抵抗这种不怒自威的注视,不一会儿就变得紧张,藏不住肚子里的想法了。
齐释青看出小秀才的紧绷,主动开口问:“你想说什么?”
“我……”小秀才只说了一个字就咬住嘴唇,像是不确定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似的。她盯了齐释青好一会儿,以一个小孩子的直觉反复判断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最后开口说:“我要是告诉你的话,你不能告诉我哥哥。”
这个要求很孩子气,齐释青答应得干脆而郑重。
小秀才给齐释青讲的是医馆开张前某天的故事。
那天她早上起床,就听见还没完全装修好的诊室里传来了声音,甚至还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推门一看,就发现沈旦哥哥昏迷在诊床上,袖袍上全是血,一滴滴往下淌,形成了一个小血泊。
第五君从房间里拿着托盘出来,跟她说马上救沈旦的命,后来告诉她是邪神把沈旦伤成这样的。
“那天哥哥有点奇怪。”小秀才对齐释青说,“他一直跟沈旦哥哥关系可好了,但那天从头到尾对沈旦哥哥都没有好脸色,甚至好像还很生气。沈旦哥哥走了之后,哥哥就带我出门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她用小手比划着,在空中画了很大的一个圈,“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叫我把想买的全都买了,因为之后的一天一夜不准出门。”
齐释青紧盯着小秀才,急切地等她说下去。
小秀才继续告诉齐释青,哥哥当时是风寒了,要好好睡一觉,没办法陪她,怕她遇到危险才不让她出门的。
“风寒?”齐释青问。
小秀才点点头,“哥哥当时还去抓了一副治风寒的药呢!”
齐释青眉头拧得死紧,陷入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秀才见状,拍了下手引起齐释青的注意,小声叫道:“我还没说完呢!”
她认真地瞪着齐释青,讲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小秀才喝多了水,睡不安稳,起夜了。
第五君的房门紧紧关着,院子里非常安静,只有悄声的虫鸣。
小秀才踮着脚上完厕所、又哒哒小跑着回来,本想借着困意再栽倒在她温馨的小床上,突然听见了一道哭声。
瞌睡登时被吓清醒了。
小秀才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处,甚至一只脚还没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