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露出了里面那只小木盒。
齐释青浑身的血在这一刻凉了。血管里方才还涌动着的、即将得知齐归最严防死守的秘密的激荡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死寂。
尽管木盒被漆上了一层鲜艳夺目的朱砂,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只有着喜盒模样的容器——
这是齐归十四岁时,他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他亲手所雕的乌木盒子,里面装的是齐归的银针。
这么多年,一直到重逢,齐归一直都将它贴身装着,从未离手。
如今却被涂抹成了这副模样。
辟邪喜庆的红让齐释青双唇惨白。
他颤抖着打开这只木盒,里面并没有银针,最上方是一张叠成小块的宣纸,其下是两枚丸药。
宣纸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近一年前,齐释青是怎样从灸我崖外的看诊石板认出的齐归,如今他也是怎样看着齐归的字迹。只不过那时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如今却是肝胆俱裂。
心脏好像被人捏碎了,一口血喷了出来。
齐释青双膝一软,从椅上跌下,血雾沾湿了宣纸,在折痕处拉出猩红的细丝。
“掌门!!”
弟子登时惊惧地跑来,却被齐释青一手屏退。
“除服药抵抗邪咒对躯体神魂的侵蚀以外,邪神咒诅并无解救之法。”
“当年先师仅留下此两丸药,并未留下配方的只言片语,灸我崖便将其如数奉上,作为贺礼。
“敬祝玄陵掌门及掌门夫人琴瑟和鸣,世代福满,喜乐安康……”
齐释青瞳孔震颤游移,难以凝聚视线,一遍一遍地来回重读这些墨字。他好像不识字了,他巴不得自己不识字,然而这笔洒脱的笔迹还是串成了一串,血腥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闭上眼睛都是这张像碑拓一样的宣纸。
尽管他那样努力瞒着齐归他大婚的消息,齐归却还是听到了风声。齐归又是如何知道的?!
齐归送来的不仅仅是一份掌门贺礼,更是给他大婚的贺礼。
他以为自己要娶柳下惠子,以为自己只是利用他才不断逼问邪神咒诅的解救之法,可事实全然不是那样,完全不是……
齐归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字的?
齐释青又呕了一口血出来,这一次他把第五君的信纸紧紧抱在胸前,没有沾染上一点他的血。
他说,灸我崖只有两枚药。
齐释青眼前一阵黑白交错,突然间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两枚药,是什么做的?
以齐归天生药躯,一望知病一嗅知毒的本领,他不可能不知道药方,可他却说只有两枚药。
齐释青捂住嘴,血从指缝中间渗出。他太过愚钝,竟然才想到这个可能、这个唯一的答案——
齐归的血。
从齐归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依主长老就对齐归千叮咛万嘱咐,他是天生灵脉,炉鼎之体,绝对不可让人知道此事,更不能随意答应与人一起修炼。
这样的身体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药王谷出来的小神仙,有先天灵脉护体,他的血就是治疗邪咒的法子。
所以堕仙才会去追杀他。齐归曾经暗示过那么多次,他亲眼见到的暗杀就至少两回,可他却是个白痴。
手中木盒里,两枚黑红的丸药让齐释青的眼睛灼痛。
“小归……”
他嘴唇颤抖着,喃喃地念着。
只能给他两枚药,是只能放这么多血。
他回想着每一次他问起邪咒的解救之法时齐归的表情。难言的笑、沉默、推脱……齐归不过是想保护自己。
可他却那样逼问,那样怀疑,还要强行把他带回玄陵门,齐归又会怎么想……
即便昨夜他用传音符给齐归坦白一切,第一句话竟还在说这件事,齐归大抵真的会以为——
“他以为……我要他的命。”
齐释青的心空了。
好像从胸前到背后打穿了一个贯通的大洞,寒风冷雨从中流过,带走了他的体温。
金陵大殿里又进来了人,但齐释青完全不在意。他看见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变成虚无,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团让他生不如死的煞气,他恨不能现在就到齐归跟前跟他谢罪,他不敢奢求任何,只想双膝跪地,扯住齐归的袖口,求他不要渐行渐远。
可他甚至不知道齐归在哪里。
齐归平安么?
他是不是已经离开蓬莱岛西了?
他会顺利回到灸我崖那个破旧但温馨的小吊脚楼么?
齐释青死死攥住这个朱砂木盒,目眦欲裂。他当年怀揣着怎样不可告人的心思、用心刻出这些花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齐归不要了。
齐归把沉水黑木覆上殷红朱砂,把曾经在玄陵门得过的所有东西桩桩件件地还了回来,借着一个大喜的由头,与他两清。
“我离开玄陵门后,请少主不要再来找我。”
齐释青脑海里回响着千金楼里第五君以茶代酒,跟他约法三章的最后一约。
那时第五君浅笑着,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我们此生不要再见了。”
金陵大殿里静极,如同子夜皇陵。但殿外雨声淅沥,让齐释青清楚地听见他回忆里第五君飘渺的声音。
他一生机关算尽,最终却把齐归与他的缘分算清了。
“掌门。”
玄一的声音在齐释青身旁响起。
齐释青听到了,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过了不知多久才恢复神识。
他推开玄一要搀他的手,自己撑起身体,把唇角的血抹净。
今日,是他和堕仙清算的日子。
所有的仇——
齐归从小到大因堕仙受过的伤、险些丧过的命;他的父亲,他的师兄,他的长老,他的暗卫,所有因邪咒而死的人;红莲业火,精怪邪祟……
一切冤孽、一切罪恶,今日他要一并屠尽。
齐释青在主座上重新坐下,将第五君送他的掌门贺礼贴着胸口放好。
“何事?”
恢复冰冷的玄陵掌门面无表情地问玄一。
玄一眼里划过一抹担心,道:“斧福府掌门一行人预计傍晚到达,此外受邀观礼的门派弟子共三十七人,二十九人已到玄陵门,正在偏殿休息。”
齐释青稍一抬眼,玄一接着道:“未至宾客均有玄陵弟子跟踪,他们都在路上了。”
玄十这时也走进了金陵大殿,他走到玄一身边,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对齐释青说:“所有弟子已就位。”
齐释青昂首睥睨着金陵大殿里的一切。
三日前刚为掌门接任大典大肆装点过的金陵大殿内部,今时今日为营造大婚的氛围又增添了红色。
红绸乃斧福府的象征,金红相间的绫罗绸缎在齐释青眼里格外刺眼。
但他身着黑红锦袍,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大婚的新郎,只有玄一和玄十知道真相。
玄十注视着齐释青,朝他长作一揖。
齐释青侧过视线,没有任何波澜地问玄十:“一切都准备好了?”
玄十颔首:“准备好了。”
天色由灰白渐渐染上暮色,接连两日的滂沱大雨也在渐渐减弱,到玄陵门第一盏灯亮起时,雨停了。
雨声渐弱渐止,却反而让人屏声静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金陵大殿的偏殿内,三十七名受邀观礼的门派代表已经全部到齐,他们低声交谈着,话音此起彼伏。在玄陵门的地盘上,他们丝毫不敢放肆,交流起来都颇为谨慎。
这些人共来自十四个门派,有些彼此认识,有些却是头一回见。但他们身上却有个共同点:都没把自家门派的法器露在外面,而且脸上都写着小人得志。
从十多年前红莲业火之后,蓬莱仙岛就邪神异动不断,灾祸连连,近些年更有堕仙露头,正道凋零。原先的八十八家仙门如今只剩下了三十四个门派,不少门派如善扇山一般固步自封、抱残守缺,谢绝了与其他仙门的来往,只负责救济门派周边的平民百姓——但今日受邀的门派却不同。
这十四个门派原先在八十八家仙门里属盗刀岛之流,籍籍无名,却在仙门大派都接连受创散派的情况下,离奇地平安无事。
他们作为仙门,并没有在乱世中弘扬大道的想法,百姓请求他们去除祟止邪他们一概不应,却广收门生,大肆敛财,并称只有拜入他们门下、给他们信奉的神君供奉香火才能得到庇佑——这样的帮派,竟然受邀参加玄陵门和斧福府两派联姻!
玄陵掌门和斧福府少主的婚礼,怎么想都该风风光光大办一场。然而斧福府少主体恤人情,说要一切从简,玄陵掌门就决定只邀请如今蓬莱仙岛上最为强盛的仙门前来观礼,想与他们交好结盟。
——这说法随着请柬递到这些人手里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荣光简直抑制不住。
就连曾经榴莲三结义的见剑监都没邀请!他们却被邀请了!
玄陵掌门特意邀请他们,却避开了其他正道仙门,意义非凡。
十四个仙门的三十七人怀着激动的心情早早到达了玄陵门。
进玄陵门前,他们不约而同将自己的法器藏了起来——
无一例外,都是漆黑的邪神之物。
倘若柳相悯和相违也提早到达这个偏殿,一定会意识到大事不好:
这十四个仙门,是他们这些年分别暗中架空的仙门,其掌门全是堕仙,受他们掌控,并且对于其他仙门也被架空的事一概不知。
齐释青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天彻底黑了。
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响起。
玄陵门大门洞开,灯火通明,高高悬起的红绣球随风飘扬。
齐释青带领一队玄陵弟子等在大门口。
覆着红绸的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齐释青走上前去,掀起车帘,微笑着对车内人说:“柳世叔。”
柳相悯跳下马车,胸前的双板斧反着暗暗的银光,齐释青的视线在其上微微一顿。
“释青,好久不见!”柳相悯轻快地说,笑容满面地拍着齐释青的肩膀,“是不是该改口了?”
齐释青只是笑,并未接话,二人相扶走上极清大道,俨然一对热络的贤丈佳婿。
玄陵弟子与斧福府弟子列队跟在他们身后,远离正门的偏僻高墙似乎无人注意。就在此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墙上越过,踏过树梢、树梢却纹丝不动。
这人轻功极好,向善念堂方向飞去。
“戒备。”
玄一藏在阴影里,低声发出了命令。
夜幕低垂,极清大道上张灯结彩,有乐声从金陵大殿飘出,宛如仙境。
金陵大殿的正殿里遍是绫罗绸缎、雕花香炉、奇花异草、乌木黄金、白玉琉璃……一切能想象到的穷奢极侈的仙家之物四处散落,普遍得如同锅碗瓢盆,奢华得漫不经心。
三十七个在偏殿已经熟络起来的堕仙被引领入座,走进正殿的一刹那每个人都眼直嘴张,憋得极狠才没有惊叹出声——他们这些小门小派大多连玄陵门的大门都没进过,这样的富丽宏伟他们做梦都想不出来。
“玄陵掌门、斧福府掌门到——”二专团尼玛撕了
有弟子在大殿门口通传。
这些人立刻正襟危坐、收敛神色,眼睛里的惊叹和激动却无法掩饰。
终于要开始了!
这场婚礼之后,蓬莱仙岛就会彻底变成邪神信徒的天下!
柳相悯跟在齐释青身后,春风满面地踏入金陵大殿。
殿内所有人唰地起立。
正常情况下,主人和至尊的贵客应当走上高台,接受来宾们的注目礼,然而——
淡定往前走的只有齐释青一个,柳相悯在看清这些来宾的一刹那笑容就僵在脸上,脚步顿住。
察觉到众人视线的变化,齐释青回头,微笑着问:“柳掌门?”
柳相悯的目光扫过殿内的熟人,接着又笑了,他四处看了看,怀念地赞叹道:“哎呀,这金陵大殿真是许久没来了。”
齐释青站在原地等他走近,波澜不惊道:“的确。从五年前玳崆山之乱,柳掌门就没再来过玄陵门。”
他唇角微提,彬彬有礼地伸手示意柳相悯走在他前面。
柳相悯盯着齐释青的眼睛,半晌后又哈哈笑起来。笑声落下后,他重新抬起脚步,但步伐变得异常缓慢,显得不太自然,玄陵掌门则不紧不慢走在他身后、礼数万全。
殿内其他人望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各异,但看见齐释青和柳相悯终于落座,也就纷纷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柳相悯几乎是被齐释青一步一步逼到了座位上。
他不得不强撑着笑意坐下,紧接着就发现他带来的斧福府亲信都被安置在了距离他八丈远的地方,跟前来观礼的人一同待遇,面前是丰盛酒席,而身后——
“呵……”柳相悯的笑声发虚,骤然沙哑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
所有来宾,无一例外,每人身后一步远的位置都站了两名玄陵弟子。
这些玄陵弟子均面无表情,黑色道袍与乌木墙体和殿柱几乎融为一体,毫无存在感,就像陶土做成的人俑。他们每个人都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侧的金罗盘上,将那锋芒完全挡住。
柳相悯瞳孔颤动,背后发凉,他看着底下坐着的这些毫无察觉的蠢货,心里一片阴寒。
台下这些人的背后,是手放在法器上的玄陵弟子;而自己背后……
寒意一节一节地爬上柳相悯的脊椎,他微微向侧后方偏头,就对上了齐释青的微笑。
皮笑肉不笑。
算上刚进来的斧福府的人,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就近五十人,但如果再加上敛去气息的玄陵弟子,整座金陵大殿,其实已经人满为患。
柳相悯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他坐得笔直,肌肉紧张到轻微痉挛。
台下的来宾一直望着主座上的人,窃窃私语地讨论着婚礼的章程,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司仪在哪里?谁去迎新娘?齐释青就这么坐着一语不发是什么意思?
纵使众人心里的疑惑要掀翻金陵大殿的顶,齐释青却八风不动。他将视线淡淡落在柳相悯的颈侧,这个距离,他可以直接将他斩首。
而那截脖子似乎变得与刚刚不同,好像皴裂了,皮肤纹理有些诡异。齐释青不易觉察地眯起眼睛。
因为主座上的人没有讲话,台下的人渐渐也闭了嘴,宏伟的大殿内一片寂静。
柳相悯僵坐着,不敢轻举妄动。他扫视着底下这些人,心沉了下去。
他们身上一件法器都没有。
柳相悯一转念就不感到意外,这些人都是堕仙,法器自然是黑的,他们把自己傍身的武器全藏了起来,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并不确定齐释青知道他们是堕仙,所以才想要掩饰。
柳相悯太阳穴的血管砰砰跳着,速度越来越快。
局势复杂不明,预感极端不详。
柳相悯本来的计划是杀了齐释青,把相违扶上掌门之位,但现在的情况与他预想的完全不符,他不敢贸然动手。
照他的设想,他一到玄陵门就应该能看出齐释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靠联姻稳固门派是女儿家才会产生的单纯心思,惠子生怕他不同意才瞒到了最后一刻,但齐释青为什么要联姻?
柳相悯不会傻到以为齐释青钟情于他的女儿,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玄陵门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不得不倚靠别家势力。
柳相悯会这么想并不奇怪:五年前玄陵门在玳崆山几乎被灭门,齐释青重伤闭关一年,出关后没过多久就又带着亲信离开了门派、满蓬莱岛的转悠就是为了找被打成叛徒的齐归。这样的情况下,派内产生异心、弟子凋零不无可能。
而且据相违所说,这些年来他在玄陵门进进出出、供奉邪神,却从未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足以证明玄陵弟子人心涣散、毫不警觉。此外,玄陵门一直没有招收新弟子,门下仅存的弟子均资质平平。
如若是这样,那等齐释青把善念堂的弟子“大赦”,他跟相违联手让玄陵门换个主人,简直易如反掌。
但从踏入玄陵门的那一刻,柳相悯就意识到他的预判出了问题。
光是他看见的玄陵弟子的人数就远远超过了相违告诉他的,而且从他们腰间的罗盘光泽就能看出这些人当中不乏高手,灵力修为远胜一般仙门弟子。
柳相悯想,相违肯定都不知道这些弟子的存在。
而等他被带入金陵大殿的时候,柳相悯的眼珠几乎要挣脱眼眶。
——齐释青怎么会请来这些人?!
——怎么会只请他们?!
——他是如何知道他们的?!
柳相悯绝不会妄想齐释青会想跟堕仙和解,这些年来玄陵门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堕仙的线索,齐释青肯定是要报仇!
柳相悯当时的呼吸都乱了,与此同时心口烧疼,就好像有毒物在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但他飞快恢复镇定,想:齐释青城府深,既然能暗中培养玄陵弟子,定然也能暗中探查其他仙门,整个蓬莱仙岛的仙门恐怕早已被齐释青摸排过一遍,这些小门小派被查出端倪实属正常。
再者……
柳相悯抬脚往前走的时候,心渐渐落回肚子里。
即使齐释青知道了这些人是堕仙,也绝不可能知道他是堕仙。
柳相悯阴险到了极点,越是自己的门派就越是谨慎,为了规避风险,斧福府内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堕仙。
也就是说,任何人去查,斧福府都是行得正坐得直、无可指摘的大道正派。
所以齐释青不可能知道真相。
坐在高座上,柳相悯的冷汗慢慢消了,在他的大脑里,一套完整的逻辑已经形成:
齐释青答应跟惠子联姻其实是因为对斧福府有所怀疑。他肯定是发现了这些仙门跟斧福府有联系,却没找到斧福府的任何问题,所以想借此机会在他面前肃清堕仙,顺便看清他的态度。
还好……柳相悯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垂眸看向自己身前的双板斧——还好及时抓住了齐归。
他在心头冷笑,纵使齐释青百般怀疑斧福府,也绝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
柳相悯的眉毛扬起,居高临下睥睨着这些堕仙,唇边浮现一抹邪笑——堕仙齐聚一堂,他倒是要谢谢齐释青了。
这位年轻的玄陵掌门绝对想不到这些人都听他发号施令。虽然玄陵弟子的人数是他们的两倍,但堕仙是得了邪神之力的法外游仙,区区几个玄陵弟子根本不在话下。
只要他一声令下。
柳相悯双手搭在乌木扶手上,姿态变得放松闲适。为了配合这场注定不会结成的婚礼,柳相悯穿的是斧福府最高规格的礼服,重磅红丝纺成的宽袍广袖,黑色腰封上纹绣了九十九把仙斧。
他不动声色地跟台下几个堕仙交换了视线,脸上笑意不减。
不管怎么说,齐释青借着联姻的名义把人都叫来,总得把戏演完。
柳相悯转向齐释青,笑容和煦。
“释青,惠子告诉我,你打算在今日赦免所有玄陵门的受罚弟子?”
齐释青颔首,“正是。”
柳相悯赞赏道:“难为你了。玄陵掌门这样宽厚,实在是积德积福。”
齐释青微微一笑,“哪里,应该的。”
柳相悯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笑着问:“那些受罚的弟子,现在都出来了吧?出来的话,不若让他们一同观礼,以沐玄陵掌门的恩惠。”
齐释青毫无波澜地挡了回去:“不妥。让戴罪弟子前来观礼,会冲撞喜气,不合玄陵门的规矩。我已下令吉时之后才开善念堂大门。”
说话的间隙,齐释青向下扫了眼柳相悯的银斧,又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开。
他视力奇佳,绝不会看错。那对银色的双板斧像是被腐蚀了,颜色在慢慢变黑。
柳相悯的心跳再度变快。
按齐释青的意思,相违是不可能在礼成前过来了。
他审慎地端详着齐释青的神色,对方黑漆漆的眸子也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柳相悯先笑了笑,移开视线。
视线虽然移开了,但齐释青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印在柳相悯的脑海里。
突然间,他的瞳孔放大,心跳霎时乱了。
如果齐释青此番联姻是为了肃清堕仙、查清斧福府的话,那惠子——
他根本不想娶惠子!
惠子是他的人质!!!
一瞬间,柳相悯周身有气焰腾起,齐释青用肉眼看到了黑色。
只见柳相悯阴恻恻地转头,笑着问他:“贤婿,惠子在哪里?”
齐释青坐得纹丝不动,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视线在那两把斧头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看向柳相悯已经变得不同的脸皮。
他冷冷一笑,用目光示意大殿门口。
“这不来了。”
齐释青话音一落,金陵大殿里突然响起高亢的乐声,是迎亲的喜乐。
唢呐穿耳,锣鼓喧天,八千响的鞭炮在金陵大殿门口骤然炸开,噼里啪啦震耳欲聋,让满殿的灯火通明齐齐打了个抖。
所有人都吓一哆嗦,等鞭炮声响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吉时到了。
这日的吉时很晚,在亥时。已经黑透了的天底下蹭地爆出焰火。
柳相悯猛然拧头去看殿外,他脸上的阴鸷尚未褪去,面容在变幻的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只见两个人影远远出现在鞭炮炸出的漫天红纸的尽头,因为鞭炮太响太亮,面容模糊不清。
他们正携手穿过喜庆的风沙。
冬日罡风把红纸屑吹到地上,吹成了一条移动打转的红毯,这两人就踏上去,身后还带着一嘭一嘭的光晕,几乎像灶王神显灵。
他们一步步走到众人面前,直到走入殿内,红色的火药味打着旋消熄在空气里,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这根本不是迎亲的人带新娘入场——柳下惠子和她挽着的这个男子均着大红喜服,俨然已经礼成!
柳相悯蹭地一下站起来,双眼拉满血丝,嘴唇颤抖不止。
而柳下惠子染红的指尖抓紧了玄十的胳膊,她盯着柳相悯起变化的脸,还有他胸前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黑了的银斧,嘴唇张开许久,最后颤抖着合上了。
八千响的礼炮放完了,喜乐停了,整座大殿重归死寂。
火药的热度一消退,就显出金陵大殿的阴冷肃杀,再喜庆的装潢也都是噱头,无比讽刺。殿外还一闪一闪着不知来源的金色光辉,像是点了一圈蜡烛,衬得殿内跟个大灵堂似的。
柳相悯枯槁的手伸了出来,指向这对新人。
“玄十……”
他像个索命的老鬼,手颤颤巍巍的,声音粗粝可怖,念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诅咒。
震荡的情绪下,柳相悯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堕仙身份已经完全暴露,但台下的那些来宾却看得一清二楚。堕仙们瞬间变得躁动恐慌,有些已经伸手入怀,想要去摸他们藏起来的法器。
齐释青坐在高堂之上,隐藏在站立的柳相悯身后,他视线动了动,微抬二指。
一直隐去气息的玄陵弟子眨眼间改变了动作,金色罗盘齐刷刷化为长戟,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比起玄陵门的黑色道袍,一身大红喜服给玄十的挺拔宽阔增添了不少喜气,但他脸上却并未出现大喜的日子应有的快意。他轻轻握了握柳下惠子的手,视线瞥过柳相悯,接着就带柳下惠子对齐释青行礼,以四平八稳的语调宣布道:
“弟子玄十已与柳下惠子结为道侣,自此柳下惠子乃玄陵门二长老之妻,与斧福府再无干系。”
众人的耳膜还弹动着那八千响的鞭炮声,而玄十这句话就仿佛往淤泥里扔了一挂鞭,一整潭泥水轰地炸了!
——柳下惠子的亲事是个诡计不说,还要跟柳相悯断绝关系!
堕仙们先是震在当场,紧接着惊恐的视线飞快交错,窃窃私语变得鼎沸。场下极度混乱,堕仙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警惕地环顾四周,看见手持金色长戟戒备森严的玄陵弟子,脸色大变;所有人都掏出了他们漆黑的法器,面朝柳相悯紧张地立定。
他们都意识到了:今日的场合根本不是结盟,玄陵门是要跟他们宣战。
与此同时,殿外的金色光芒越来越亮,像是星火燎原。
齐释青身上的黑红锦袍如今看去怎么看怎么狡诈,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极为冷淡,单手握住七星罗盘,几乎从眼下的场景里隐身了。
而柳相悯周身的黑色气焰几乎能变成了能触摸到的实体,将整件大红的礼服都盖了过去,胸前一对板斧黑如玄铁,迸散出黑烟扶摇直上。
玄十那句宣告好像打开了什么机关,柳相悯的脸上迅速爬满皱纹,这些皱纹像是活的树根,在他的面皮上越凿越深,眨眼间他的脸皮就像墙皮一样斑驳,有些干枯腐臭的东西在往下坠落,整个人像具快速腐烂的死尸。
邪咒侵蚀来得极为迅速,在众目睽睽之下,柳相悯却呈现出一种被附身了似的癫狂——
柳相悯咧开干枯的嘴,露出一口烂牙,爆发出一阵恐怖的大笑!
盛怒之下,他突然感到他的法力变强了!
熟悉的带者焦灼痛感的强大法力突然在他心脏处爆发、紧接着在身体里飞速蔓延,柳相悯的五脏六腑都热得像是着了火,眼白飞速爬满血丝,黑瞳仁几乎泛起火光!
柳相悯看见殿内堕仙的惊惧神色,低头瞥见自己胸前果然变得漆黑的法器,笑声愈发猖狂——他转移给齐归的邪神之力,竟然在此刻尽数回来了!
柳相悯大笑不止,这是老天助他!
柳相悯死死盯着柳下惠子,自以为做出了一个慈父般宽容的表情,对柳下惠子说:“过来。”
但柳下惠子没有动。
她站在玄十身侧,牢牢抓住玄十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绝望地看向柳相悯。
柳相悯瞪视着柳下惠子,怒火中烧,又喝了一声:“我让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