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得很平稳,第五君慢慢阖上眼睛。回程一路需要高度集中精神,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善扇山真想要害他们,第五君几乎想不到应对之法。
他被大刚救回来到今天是第五日,却只能勉强让表皮不再出血,深处的伤痕没有一丝好转。他虚得厉害,出声讲话跟气声没有什么差别,离了搀扶根本无法走路,时不时就会眼前一黑。
更要命的是……
第五君刚斜倚在软垫上,一双眼睛就骤然睁大,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喉间溢出一串咳嗽却连抬手捂嘴都做不到——他如今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了。
这是灵脉被毁的后果。
五年前,他为救齐释青,引邪咒上身断了左手的灵脉,左半边身体就会时不时陷入僵直;如今,他全身的灵脉都断了。
第五君像个人偶,被人斜着放在马车里,一动不动。
这个人偶像是纸糊的,苍白脆弱,做他的人只记得用几笔墨描绘了眉眼,却没舍得给嘴唇上一点血色。
陷入躯体僵硬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原先第五君还能用司少康做的黑手套遮掩一下左手的断脉,如今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块石头,能掩饰的或许只剩下了裹尸布。
他咳完了,喉间漫上血味。因为浑身脱力,纵使他已经咳得肺都快碎了,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那双杏眼空洞地望着马车内的狭小空间,唇角缓缓淌下一丝血迹。
等过了大概一炷香,第五君忽然身体塌下,摔在了软垫上。
他从这一次躯体僵硬中缓了过来,抬手抹去唇边的血痕,他盯着手上那抹红,只觉得这个颜色比玳崆山上流的血要浅一些,而他的皮肤像是灰的。
这不是好兆头。
第五君很慢地取出手帕,将手擦净。他是天生医者,对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再了解不过。
他是个将死之人,如果放任不管,他活不过十天,如果费心救治……
失血太多,虚不受补,灵脉尽毁,他会慢慢失去自愈的能力。
第五君又咳了起来,这次他死死捂住了嘴巴。
他的小徒弟千辛万苦把他救了回来,他得撑回灸我崖。
起码,他要再陪一陪大刚,给小孩留一点念想,让他不要那么难过。
他也要给师父的牌位再上一炷香。一年前他从灸我崖走的时候,就是想知道当年师父死的真相。
“我也算死得明白了。”第五君想着,耳边传来心脏虚弱的跳动。
马车稳稳向前,行驶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减速。
前方传来一阵喧嚣。
“停车!检查!”
第五君从昏睡中缓缓睁眼,他保持着仰躺的姿势没有动,却把草帽盖在了脸上。
大刚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哎哎你们干嘛——?怎么还要闯我爷爷的马车?”
话音未落,轿厢内突然光线一亮,照亮了躺着的人那一头白发。
一道老人的虚弱气声响起:“怎么了……”
马车的门帘被放下。
“不是!放行!”
大刚驾着马车,走出一段路后加快了速度。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里衣都湿透了。
“师父……”大刚小小声地扭头对马车里的第五君说,“刚刚那是玄陵门的人……”
第五君脸上的草帽没有拿开,嗓音淡淡:“我知道。”
大刚什么都不敢问,也不敢再多说话,只能闷着头赶车。
马车的车轮向前滚着,他们离开了蓬莱岛西。
玄十和柳下惠子从玄君衙离开之后,齐释青一个人在玄君衙的院子里坐到入夜。
寒风如刀,齐释青并不在意,头顶天空的乌云连绵不断,他稍一掐指,便知二十里外正下雷雨。
明晚便是定下的大婚日子,柳下惠子的信已经送出去了,大长老来与不来,成败在此一举。
这个夜晚格外黑暗,就连照明的火烛能打亮的范围都缩小了一半,像是被黑暗给吞噬了似的。
玄君衙阴冷无比,没有一点主人要结亲的喜庆氛围——没有一匹红绸,没有一盏红灯,没有一个喜字。
与这座黑暗肃穆如同冥府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玄陵门毗邻的一整条街。掌门大典结束之后,红彤彤的告示便沿街贴了满墙,一直延伸到玄陵门门口高高挂起的灯笼边,路过的狗扫一眼都知道玄陵门要有大喜事。
进了玄陵门,这喜庆的障眼法就顺着极清大道停在了金陵大殿,除此以外,就只有后山柳下惠子的驻地布置了一间婚房,别的再无其他布置。
“如今蓬莱岛上丧事众多,仙门联姻不宜大肆庆祝,应当一切从简。”这是柳下惠子给她父亲柳相悯说过的。
按齐释青的计划,明日从破晓开始,大部分的玄陵弟子就会潜伏在玄陵门各处。
等柳下惠子和玄十礼成,那些埋伏的弟子便会拉起归元阵,而他则会去慈悲堂杀大长老。
如果计划顺利,往后……
齐释青紧攥双拳,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腔,让他从心底感到冷。
幽深的瞳孔盯着玄君衙院落里的枯桃,如一潭死水。
他像一尊玉面杀佛,在夜里入定,却并不安宁。
从学会问玄的那一天起,每一个齐归不在身边的日子,齐释青都习惯了担心。他的担心有大有小,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齐归在玄陵门里有人看着,他就担心的小,齐归若不在玄陵门,他就担心的大。而五年前,玳崆山的山洞里,齐归被一个邪阵拖走,齐释青那时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担心。
再睁眼的时候,他已经被带回了玄陵门,他受了重伤,而齐归不在。
为了去找失踪的齐归,掌门他们连夜赶去了玳崆山,再没回来。
齐归的失踪就像一道天堑鸿沟,把他的心撕成了两半。
一半的心在想齐归在哪里,是死是活。
另一半的心在想他的父亲、长老和师兄为何会死。
所有人都说,齐归如果坠崖在玳崆山里,邪咒过境时就不可能还活着,更何况他还是被邪阵选中的祭品,沾染了邪咒。如果齐归还活着,他一定是幕后黑手。
但齐释青不信。他从来都不信。
他想要一个解释,能让齐归活着回到他的身边,也能让他为他的父兄报仇。
如今他的谜题解开了一半。五年前的幕后黑手已经找到了。
但他仍然不知道齐归是如何逃脱邪咒的。齐归聪明地把一切答案都推到已死的司少康身上,而司少康的尸体早就不翼而飞。
若不是前前后后从齐归嘴里问过无数遍,齐释青几乎怀疑司少康是他凭空捏造的假人。
他们阔别四年,齐归已经改名为第五君,成了一派掌门,有了他的师父和徒弟,好像一个陌生人。
齐释青试探着、勾引着,终于从第五君的壳子下面摸到了小归的芯。
这是他从小就捧在手心里的人,他太了解了,该怎么诱哄、怎么拿捏,齐释青一手功夫早已炉火纯青。他本想等一切都解决,在所有人面前恢复他的清誉,再选个良辰吉日,给小归表明心意。
这是他计划好的,一切本该如他所愿。
他会把齐归看在眼皮底下,好好带回玄陵门,危险和筹谋都不需要齐归来操心,他只需要安心呆在他身边、等着恢复清白即可。
可齐释青怎么都没想到,齐归会带着淡然的微笑问他,是否愿意跟他结拜为兄弟。
齐释青想,从那个中秋夜开始,他与齐归就再没好好说过话,往后的每一句,齐归都带着疲惫的提防与算计,而他则一再被激出怒气。
齐释青本就是一言千钧的人,发话向来无人敢忤逆,只有齐归敢反复越过他的底线。
齐归每说一句话气他,他就会说一句更重的还回去,他睚眦必报,他咽不下这口气,齐归能给一个妓女送红豆苗,却妄想跟他结拜做兄弟?!
齐释青要操心的事太多了,齐归却只会给他添乱。情报搜集、人员调度、诸多谋划,都是为歼灭堕仙、报仇雪恨所做的准备。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与堕仙交锋难免会有伤亡,如果有法子救他门下弟子,他必须要救。
可齐归就是不说。
他不信他。
这份不信让齐释青怒火中烧。而让他更无法接受的则是齐归对司少康的信任和依赖。
齐归最大的秘密,只有司少康知道。
齐归的手套是司少康做的。
齐归来蓬莱岛西只是为了查明当年司少康的死因。
为了确认司少康的墓是空的,齐归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去那片他遭受过暗杀的杉树林,完全不顾他的命令。
齐释青能烧一棵红豆苗,能掘死人的墓,却管不住齐归的心。
从千金楼走的时候,齐释青与齐归兵分两路,自负地想让齐归冷静一下。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做上位者惯了,骄傲自负是他不会承认的本能,所有的关系里他都是主导者,对齐归也不例外。他可以气话说尽,还相信到头来齐归会像小时候那样粘在他身边,笑眯眯地,根本不在意。
回程的路上,齐释青甚至头一次想到了让步。他想,等齐归到了玄陵门,不管冷静的结果是什么,他都要跟齐归把话说开,因为再不说开就来不及了,接下来他要做的一切太危险,他必须要保证齐归安全。
可他没想到齐归没再给他机会。
齐归的手里好像有一个他看不见的计数器,齐归每失望一次就按动一次,等倒计时清零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结果,而齐释青毫不知情。
一张假面皮,一杯酒,齐归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掌门接任大典上,然后干脆利落地抽身而去,让人无法再找到他的踪迹。
如果这是场游戏,齐归让他赢了。
但齐释青知道自己输得彻底。
从发觉齐归去了善念堂,下过慈悲堂地牢,先他一步推测出玄廿和大长老的秘密时,齐释青就意识到,他和齐归这关信与不信的劫难,也许再难过去。
太多的话没有说开,太多的误会没有解除,齐归本就不信他,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地牢,只怕再不会听他说一句辩白。
几滴冷雨坠了下来,砸在齐释青脸上。很快,雨势变大,如同瀑布,只是电闪雷鸣仍在东方。
眨眼间,齐释青就被暴雨浇透,衣料浸湿的那一刹那,齐释青想:“齐归,我认输了。”
他该如何联系齐归?
他要如何才能保护齐归的安全?
他该怎样才能让齐归离开蓬莱岛西,离玄陵门越远越好,最好马不停蹄地回到灸我崖他那个小吊脚楼去?
齐释青已经不奢求齐归能信他了,他只求齐归平安。等他在玄陵门把一切都解决,他会放弃一切去找他。
第一道闪电在玄君衙上空划过的时候,齐释青的黑罗盘反了光。
齐释青垂眸,雨水顺着额头淌下,从高挺的眉骨和鼻尖坠落。
他鬼使神差地将七星罗盘取下放在手心,盯着罗盘的顶盖。
过了半晌,齐释青突然站起,大步流星回到屋内。在隔绝了风雨的室内,他不顾浑身滴水,只来得及擦干手指,就将罗盘打开。
罗盘顶盖内放了一张对折的小符纸,墨色染黑了——那是在灸我崖时,齐归曾经拍在他背上偷听他说话的传音符。
数月前被他收藏的纪念品,如今派上了救命的用场。
“齐归。”
齐释青捧着那张小小的传音符,手指都在颤,竭力维持着冷静的声音。
“掌门贺礼还没给我,你就跑了?”
——但不要紧,跑就跑了,我不跟你追究,你最好跑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雷声起了,齐释青心脏在颤,“告诉你件事,我要和柳下惠子成亲了,就在明晚。”
——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来,本来也不是真的,何必操心。
齐释青甚至故作玩笑地轻松道:“还记得你小时候说的话么?你说想让我娶她,我娶了,你开心么?”
说完这句,齐释青的嗓音突然哑了。
他安静了好久,久到雨声透过门板砸在他的心房上,齐释青才低声问:“齐归,你听到我说这样的话,会有一点伤心吗?”
“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若换成是司少康,或者暖莺阁的老鸨,你会在乎么?”
齐释青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他看不见齐归,但隔着一张传音符,他知道齐归一定能听见。
“刚刚骗你的,我不会娶柳下惠子。我不会跟任何人结亲,除非是你。”
“齐归,你听见了么?”
一直以来没有告诉齐归的谋划,齐释青决定和盘托出。
可是齐归没能听见。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昨天没更,感冒了,疑似流感但也不确定……大家保重
这个夜晚,蓬莱岛西的天像是破了。
暴雨从裂开的天穹以千军万马之势袭来,惊雷一道接着一道,聋子的耳膜都要被震碎,爆闪如刀斧劈下,高空之上骤然炸开灼眼银色的天罗地网,瞬息之间将黑夜照亮如同日食,再厚重的帘幔也无法遮挡高亮的频闪。
这是一个无人能安眠的夜晚,整个蓬莱岛西陷入恐惧和焦灼。
这场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绝非正常天象,玄陵弟子们推窗而望,心下均是惴惴不安——今夜的天象大变并不在他们推演的结果之内,只怕是有哪位神仙突然遭难历劫。
不过一个时辰前,大长老玄一刚带他们重新算过下一次的邪神异动,但没有人算出掌门七星罗盘给出的三个月的时限。
此时此刻天象大乱,风起云涌,视野里一片混沌,本不是个起卦的好时机,却突然有弟子执手中的罗盘叫道:“我算出来了!的确是三个月!”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玄陵弟子都报告他们取得了相同的结果。每个人手中都有一张各自推演的卦象,从本卦到变爻到变卦,无一例外均是大凶。
轰隆隆——!
滚滚雷声如猛兽奔袭,尖锐的闪电白光瞬间打亮了一室的卦图,无比庄重诡异。玄一站在窗边,回首望着肃穆站立的玄陵弟子们,眉头深皱,苦大仇深。
又一道惊雷从天边劈下,机关塔的塔尖亮如银针。
玄一看着满室被风吹起的八卦,突然浑身一颤,好似被劈开了灵台。
玄君衙那块高悬的牌匾下,乌木大门虚掩着,愣是被风雨拍出了咚咚声,仿佛有人要破门而入。
齐释青捧着那张墨色的小小传音符,呆呆地站在房内,身子正对大门,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门板上,荒唐地抱有一丝幻想。
紧接着砰的一声,门真的开了。
齐释青的眼睛倏然睁大,却见门口站着一个淋透了的黑衣人。
不是齐归。
“掌门。”
玄一的嗓音混着雷声低沉地响起,被雨声打出了几个颤。
齐释青身形一顿,脸上恢复了冰冷的神色。他应了一声,低头将传音符珍重地收回他的罗盘里。
玄一竟然没有打伞,就这样从机关塔一路走来。
齐释青皱眉让他进屋,玄一却在屋外停住脚步,然后扑通一跪。
膝盖猛地砸到地面,溅起了泥点水花。
玄一笔直的脊梁慢慢弯了下去,向前给齐释青叩首。
“掌门!”
从来威严不苟的玄陵门大弟子,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哭腔,雨声都没遮掩住。
门内的齐释青眯起眼睛。
“大长老先起来。”
玄一却长跪不起。被雨水浇透的长老道袍让他像一只受伤坠地的蝙蝠,坚硬的背肌宛如一对折断的翅膀。
“别叫我大长老……”
齐释青眸中暗流涌动,却并未说话。
“大长老”三个字如同一句诅咒,玄一说出来时嗓音几乎泣血。他肩膀颤抖得厉害,以前所未有的脆弱姿态给齐释青叩首。
“掌门,弟子愚钝……”
玄一的痛苦和狼狈顺着雨水一滴滴流淌,他打着不能怪罪给泼天大雨的冷颤,垂着头,说:“请掌门信我,我师父……相违,他所做的事情,我并不知情。”
齐释青握住罗盘的手一瞬间收紧。
他盯了玄一半晌,缓步迈出门槛,伸手将玄一扶了起来。
“大师兄,进来说吧。”
齐释青将火烛尽数点亮。他叫玄一换下湿衣服,不易察觉地审视着玄一。
他之前并未对玄一说出所有真相,反而放任他怀疑玄十,并非是不相信玄一、担心他会伙同大长老叛变,而是不愿让玄一提前知晓真相,影响第二日的计划——大婚当日玄一势必会与假玄廿对上,如若他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一旦露出一丝端倪,相违就会觉察。
玄一双眼拉满血丝,痛苦地自嘲:“我怎么会以为是玄十放走的玄廿呢。”
静了许久,他对齐释青说:“我想起了一件事。”
“十多年前,齐归还没有被先掌门收养的时候,我的师弟……玄九,设计将齐归赶出了玄陵门,之后就是药王谷被红莲业火所焚。”
“出事的时机很巧,掌门你正在闭关,而我则在药王谷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除祟。”
“掌门还记得当时三堂会审认定玄九是堕仙的情景么……”
齐释青的瞳孔不易察觉地震动,他怎么可能会忘。齐归差点葬身火海,那么小一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齐释青当时才十三岁,上去就给狡辩的玄九来了两棍。
不久前发现千金楼密室里那个堕仙也许是玄九的时候,齐释青就在回想当年的一切,却并没想出三堂会审的时候哪里有端倪。
齐释青问道:“有何问题么?”
当时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玄一怀疑到大长老头上?
尽管已经换上了干衣,玄一却仍像是冷到了骨子里,他压着颤抖,说:“当时……玄九狡辩称,在他床下发现的沾染着邪神之力的火折子是我栽赃给他的,红莲业火也是我放的。”
“然后师父给我作了证。”
“师父说,我遇到的是十年来最大的地葬魇,他不放心我独自除祟,就赶了过去,同我在一处,证明我根本没有去过药王谷。”
齐释青盯着玄一,目光深邃。
“难道不是么?”二传群主速死
当时大长老也是如此对他父亲和另两位长老说的,所以在善念堂审玄九时无人觉得异常。
玄一的喉结上下滑动,像是一颗不上不下的带刺钢珠,令他无比痛苦。
“从我去除祟到返回玄陵门,我其实根本没有见过我师父。”
齐释青的瞳孔放大了。
玄一的悔恨几乎要把他压垮:“我那时没有说,是以为师父为了帮我证明清白不惜撒谎,我自然不敢戳破。”
“可我今夜才想明白,他表面是为我,实际上……获得不在场证明的人是他。”
因为白天看见慈悲堂空荡荡的地牢太过震撼,玄一一时间大脑停止运转,等到回了机关塔,带弟子重新推演邪神异动的时候,玄一才想起来诸多不合理之处。
玄十不可能是叛徒。
以他这些年对玄十的了解,他不可能为任何人给堕仙卖命,做出有损玄陵门的事情。
而且从蓬莱岛东回来的一路上,不管是榴莲园的暗杀还是银珠村树林里的暗杀,都表明玄陵门的叛徒另有其人,而且法力高强,不亚于少主,但玄十显然没有这样的实力。
再者,少主和柳下惠子玄十一起密谋,证明少主是相信玄十的,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的计划。
将前因后果全都串起,玄一终于意识到:对齐归屡下杀手的从来都是大长老这一支。
玄九,还有他师弟们对齐归的厌恶不是空穴来风,而他本人曾经也非常看不惯齐归,这都是拜大长老的暗示所赐。而从玳崆山回来的玄廿,突然要对齐归赶尽杀绝,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惊雷之下凶卦环绕,玄一刹那间什么都想明白了。
齐释青面无表情地看着玄一垂下的头颅。
“大师兄既然都知道了,明日……”
玄一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混着泪光。
“弟子请求随掌门一同去善念堂。”
齐释青准了。
大约两个时辰后,天破晓。
自从齐归易容从玄陵门离开后,齐释青周身气场愈发阴郁,脸上几乎不再有表情。
他换上了一身黑镶红的锦衣,推开门,他静静地看着空旷的玄君衙,忽然出声。
“恕尔。”
一个黑衣暗卫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带上所有人,在去蓬莱岛东的路上设卡,找到齐归立刻传信。”
齐释青顿了顿,又说:“不必做任何事,找到他,就暗中跟着,护送他回灸我崖。”
“他平日比较谨慎,但不会走太偏僻的路。”
“他会易容,看脸很可能认不出来,你们要格外注意左手戴黑手套的人,还有他骑的是白马,你们都要留意。”
齐释青的话一句接一句,几乎嘱咐不完。等他话音落下,却看见恕尔在原地没动弹,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你怎么还不走?!”
恕尔犹豫了片刻,说:“掌门,全部的暗卫?”
“全部。”齐释青不假思索。
恕尔抱拳说:“今夜大婚,柳相悯、大长老、还有那些被架空的门派弟子都要来,是否应留下……”
齐释青打断恕尔,眼里是磅礴的怒意和不容置喙,显出一丝疯狂。“带所有暗卫去找齐归,现在就走。”
恕尔被齐释青的表情吓一哆嗦,当下就低头领命,眨眼间就从玄君衙消失了。
这日仍然下雨,只是没有雷了,铺天盖地的全是水。
玄陵门的青砖被冲刷得能倒映出人影,所有的尘埃泥土早已流净,空气里漂着虚无的水气。
齐释青侧过伞,仰头望向惨白的天,无根之水像极了齐归扔下的暗器银针。
他走进金陵大殿,在主座上坐下的那一刹那,突然心脏剧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同一时刻,他腰间纯黑的七星罗盘蓦地发出了诡异的色泽。
这诡异的光晕一闪而过,齐释青在心绞痛中定睛却仍以为自己眼花。
“你看见了么?”
齐释青有些僵硬地挑起他的罗盘,问大殿里站着的弟子。
弟子疑惑道:“掌门,看见什么?”
在那弟子眼中,七星罗盘仍然是黑色古朴的样子,没有一丝变化,但玄陵掌门却好似愣住了,并没有回答他。
七星罗盘宛如一朵盛开的墨莲,黑色的煞气从中冉冉升起,紧接着一缕缕地融入齐释青的灵脉,爬向他的心口。
齐释青根本来不及撤手,只感到煞气入体并没有带来额外的痛苦,瞥见殿内弟子迷惑不解的神情时,他意识到: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看不见这个异象。
心脏的剧痛异常难捱,齐释青却没让人看出任何端倪。
不等他运功平复,就有一个弟子从殿外跑进来,还带着一个陌生人。
齐释青在高座上遥遥望着进来的两人,脸色冷了几分——今日何等重要,玄陵门上下都在戒备,竟还有人敢未经通传带门外之人进来!
那弟子看见掌门的神色却毫无惧意,快步跑到主座前给齐释青行了一礼,然后说:“掌门恕罪,这位……手中拿的东西,恐怕与灸我崖掌门有关。”
齐释青腾地站了起来。
他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把那人吓了一跳。
来者是玄陵门外小巷子里某间客栈的店小二。
他手里攥着一个盒子似的物件,先是裹了好几层布,最外层还缠了丝带,像是一件礼物。
“掌,掌门……恭,恭喜!”小二从来没进过玄陵门,更是不敢想有朝一日居然能在玄陵门的金陵大殿里见到玄陵掌门本尊,一时间紧张害怕激动全涌上心头,直接结巴了。
“这,这是三天前,有一个道长,他带着他的师弟来我们店,交,交给我的给玄陵掌门的贺礼,他说他有要事在身来不及亲自送,就让我三天后,就,就是今天,让我把它送到玄陵门。”
小二双手奉上那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惊诧地发现玄陵掌门的手竟然抖了,而且取过小盒子的时候手冰得吓人。
“他长什么模样。”齐释青紧紧握住那只小盒子,嗓音已经哑了。
小二紧张地回忆道:“长,长得就很……很仙风道骨!一看就是位厉害道长!”
对上齐释青深渊似的双目,小二吞了下口水,抖着说:“那位道长的师弟也很有风格!他本来重伤,却在醒了之后光着身子跑了出去,直冲玄陵门的方向就走了!浑身上下只有一条亵裤也毫不在意,而且一点伤都看不出来!厉害得很!”
齐释青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
这的确是第五君要送给他的东西。
齐释青曾经跟第五君约法三章,放他走,他来掌门接任大典,奉上贺礼。
第五君做到了。
手里这个小盒子里就是治愈邪神咒诅的秘密,第五君保守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送给了他。
齐释青只觉得胸口和大脑冰火两重天。他的心脏仍然在绞痛,没有任何缘由,可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第五君又一次赢了他。
昨夜他坚持不住给第五君用传音符说了话,第一句就是责怪他为什么不给他掌门贺礼就跑了。
可第五君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三天……
为什么是三天?!
齐释青的耳朵里突然响起一声洪钟,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断了。
突如其来的可怕预感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他只强撑着让弟子给那店小二谢礼然后把人送出去,就跌坐在金陵大殿的主座上。
他撕扯着小盒子最外层的丝带。
明明只是一个活结,齐释青却笨得像在解缠在脖子上的上吊绳。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迟了两天,在梳理剧情,这部分有点挑战,改了好多版。
明天会继续更的。
总之,齐释青要开始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