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黯然看了眼窗外,说:“在任务正式开始之前,我觉得有必要给你们介绍一下暴雪的运行机制,这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唔……明天怎么样?”
孟懿和谢宁自觉有求于人,自然不会拒绝。
许黯然挑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我听说全国很有名的心理学家秦月章也在,可以代我邀请他吗?我一直觉得我们微曜的技术人员和心理学家肯定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对于这个热情的邀约,孟懿一口答应下来。之前他对许黯然还有些好奇,担心对方是个傲慢庸俗的商人老头子。
可真实的许黯然简直称得上古道热肠。
夜幕降临,深山的乡村远离城市霓虹灯光,落满了死蚊子的吊灯被熄灭后,彻底的黑暗降临了整个房间。
我平躺在床垫上,静默地看着虚空。这间宿舍没有住人,床位上也就只有一层单薄的草垫,和躺在木板子上也没有太大区别。
顾蓝山的鼾声已经响起,惊天动地,可能隔壁齐幼萱都能感受到震动。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恨不得上去捂死他。
顾蓝山白天说过的话响在脑海里。
暴雪构建的每一个场景都是按照患者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创伤。
那暴雪真的很残忍,以光明正大的名义,把一个人内心深处最不堪最腐烂的伤口掀出来,给别人看。
这和让人裸奔有什么区别呢?
火车上的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桩盗窃案。
我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会痛恨,恨得咬牙切齿。
恨当时的自己太过于软弱无能。
或许人就是这样,当事情结束之后,总爱在自己脑海里反复复盘,幻想着自己有一千种一万种处理的方法,没有一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但实际上,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却只是沉默着说不出一个字。
我还记得当时我刚开始摆地摊没多久,对于生活还是充满了希望的。
希望,于我而言,多么奢侈的一个词。
我的希望,早在二十年前,我父亲被执行死刑的时候,就一同被枪毙了。
雪城这样的大都市,即使是摆地摊也充斥着机会,况且我不需要大富大贵,我只求一个温饱。
好在我身上最无用,也是最有用的东西,就是这张脸了。我卖女装,都不需要怎么吆喝,总会有女生来光顾我的摊位。
她们有的是真心实意想要买些东西,有的则红着脸眼神闪躲。她们的心思我当然明白,我却没有谈过一个女朋友。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真的愿意与我在一起呢?
都是一时消遣罢了。
等她们知道我的父亲就是公路少女猝死案的真凶时,就会迫不及待地与我划清界限了。
但不管怎样,我的生意一直不错。即使是想来我这里寻消遣,我也有办法让她们掏些钱出来。
我总爱亲自去盐城批发市场选货物,没有经过我的手的东西,我是不放心的。
盐城到雪城最便宜的交通工具是直达的火车,只需要耗费半天时间。
有一次,我和往常一样,挑选了货品从盐城回来。那次我选的样式都已经记不清了——我一直在刻意遗忘那件事,即使并没有什么效果。
当时坐在我身边的是一对带小孩儿的父母,那小孩儿被他的母亲抱在怀里,一直吵嚷着要买东西吃,我便分享了自己的橘子给他。
那小孩儿的吃相很一般,汁水溅得到处都是,还沾到了我的白T恤。他母亲才刚道完谢又来道歉,忙碌得很。
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熟悉,火车驶入辛丰县境内。我在这里呆了很多年,自然很熟悉。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女人忽然站了起来。
“完了!我的东西不见了!”
她的声音尖锐锋利,在吵嚷的车厢里宛如有穿透力一般。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女人又是恐慌又是愤怒,叉腰喊叫乘务员,然后指着我们所有人说:“今天我的东西不找到,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我问心无愧,没什么好害怕的。
忽然,我听到火车上有人喊我的名字。
“晏如?”
我下意识抬头看去,在我座位的斜前方,坐着一个青年男人。他年龄和我差不多,衣着普通,风尘仆仆,看起来和我一样是个为生计奔波劳累的人。
我觉得他很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在这个时候,被人叫出名字,我心里没有欢喜,只有不安。
那个男人忽然兴奋起来,无神的眼睛像是忽然被一把火给点亮了。后来很久之后,我反复思索他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露出那样的眼神,最后也找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或许是他的生活有诸多不如意,所以在遇见了曾经被所有人欺凌的对象时,又回味起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把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
男人站起来,指着我高声说:“我认识他,他有盗窃史!他高中就爱偷东西!”
那一刻,我浑身所有的血像是被瞬间抽干,然后整个人被丢进一个冰窟窿。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扒光了全部的衣服,赤裸裸地丢在人群里。但没有一个人怜悯,他们反倒都发出嘲弄的笑声。
又冷又窒息。
那些我以为已经远去的东西又骤然降临在我身边,它们叫嚣着,要撕碎我所有的希望,要把我拖回到无底的深渊里去。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嗫嚅着解释:“我……我不是……”
可男人早就捏住了我的痛脚,那个只需要轻轻一戳,我就会被一击毙命的痛脚。
我用近乎祈求的眼神看他,可他依然大义凛然地说:“他爸爸还是杀人犯,强奸杀人犯!大家要注意啊!说不定就是他偷了东西!”
他话音落下,我身边的夫妻像是沾染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骤然跳开。小孩儿的母亲一把打掉小孩儿手里还没有被吃完的橘子,她心里已经笃定我是个不安好心的坏人,覆盖着友善的面具居心不良地接近他们。
可刚刚她还对我道谢。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错,我和刚才的我没有任何区别,为什么事情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要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呢?
“别怪老同学不给你留面子,我也只是给大家提个醒。我不能因为和你是老相识,就包庇你对不对?”男人说着,眼神移到了我放在车座下的编织袋,“这是你的东西啊?”
我还没有回答,小孩儿的父亲就抢先说:“对!我看着他拎着这个编织袋上来的。”
“打开给我们看看吧,才能自证清白。”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注到了我们身上,他们漠然得像是一座座冰雕。
我相信这些冰雕里有很多是等着看我笑话的,因为我的余光瞥到很多人在偷拍。
如果我真的是小偷,我敢保证那些视频会满世界乱飞。甚至即使我不是小偷,视频也会满世界乱飞。
没有人愿意多花时间去了解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是不是真的偷东西了,因为我,本身就是不值得的。
他们愿意相信视频的引导,愿意一起感慨“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甚至更期盼东西就是我偷的,那这样的话谈资会更劲爆。
我忽然很恨,但又不知道该去恨谁。我向上帝发誓,向如来佛祖保证,我真的没有做过坏事,不应该有这样的报应。
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我努力挺直脊背,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懦弱:“我没有偷东西,你凭什么要开我的包?”
微曜科技大楼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一张十米长的椭圆形方桌占据了会议室的绝大部分,也能够容纳下最多三十人在此处开会。
孟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能够坐在这里面。他身边是陆安弛和秦月章,对面则是西装革履的许黯然,几人都把目光倾注到了会议室前方在展示的科技员身上。
在房间的北面墙上挂着巨屏电脑,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正配合着电脑上的内容做着讲解。
“我们研发的暴雪,虽然主打解决患者精神类疾病,但我们只是配合脑科医生的辅助性产品。暴雪会营造一个仿真的具象潜意识层——雪境,也就是俗称的‘梦境’。患者现实中曾经所受的精神创伤会在这里重现,我们的技术员会根据不同情况为患者制定解决方案,抚平创伤。”
秦月章对暴雪早有耳闻,可听到具体详细的解说还是第一次,兴致盎然地倾听,时不时还会赞同地点点头。
技术员讲到的很多内容与他的专业领域重合,秦月章听到精彩处,都开始赞叹佩服最开始设计构想暴雪的人了。
“经过了好几代的研究后,我们现在已经基本攻克了威胁生命健康方面的难题。”技术员说着,翻动他的解说画面。
陆安弛手指微动,他身侧的谢宁则坐直了身体。
“所有参与人员,包括患者,会屏蔽掉全部主体意识才能进入潜意识层——雪境,所以在主体意识被唤醒之前,参与人员会处于一种迷失状态,也可以理解为‘失忆’,不过不用担心,我们的暴雪会载入代码记忆到每个人的潜意识层,譬如我是谁,我在哪一类的,辅助患者融入雪境。”技术员摆动手臂,笑了笑。
孟懿按动手里的笔:“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很奇怪。”
实际上他想说的是多此一举。
技术员指着屏幕:“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么觉得。但是在雪境中会发生什么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如果人的主体意识没有被唤醒,那么在雪境中死亡,会直接回归现实,也就是醒过来。就好像我们在梦境里死亡,并不影响我们醒过来继续生活对不对?”
孟懿点点头。
“但是如果在雪境中被唤醒全部主体意识,那么遭遇危险一旦死亡,就会有一定生命健康安全风险了。”
人的意识是很玄妙的东西,它由无数个神经元组成,很强大,但同时也很脆弱。
秦月章蹙眉:“如你所说,没有主体意识就会处于迷失状态,那怎么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做什么事情?就像我们在梦里常常信马由缰,天马行空。但这似乎并没有医疗效果。”
“不愧是知名心理学家,你抓住了关键。”技术员挑眉,先拍了拍马屁,才慢悠悠说,“这就涉及了我们暴雪的另一个核心技术——锚点。”
我的前半生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一个名叫“自证清白”的怪圈。
所有人都可以轻飘飘地说我不是好人,而我却要用漫长的时光和艰辛的努力去证明,我不是这样的。即使是杀人犯的儿子,也可以做一个好人。
是的,当我致力于去做一个好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但当我真的发疯了的时候,所有人却又来指责我不做个好人。
这很可笑。
他们要我自己打开自己的包,任由他们检查与品评,并且美其名曰“自证清白”。
其实很久以后,我想通了一件事。别人的看法似乎并不重要,我在别人眼里也是并不重要。他们享受嘲弄懦弱者的过程,但那只是他们生活的调味剂,而非必需品。
被困在笑声里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罢了。
我护在自己的编织袋前,虚张声势又色厉内荏:“我说过我没有偷东西,我的袋子里也没有。”
我越不肯,他们就越笃定我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和行动。
有个老太婆沙哑着声音劝我:“小伙子,你就给他们看看吧,看了他们就没话说了。”
有人附和:“对啊,不心虚就拿出来看!”
“如果是我我就直接给大家看了!”
“该不会真的是他吧?可能从小就不学好……”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不得不陷入那可笑的“自证清白”中。
“你们要看就看吧。”
我说完,青年男人就率先过来,从车座下把我的编织袋拖了出来,用挂在钥匙上的小刀划开口子。
编织袋质量一般,口子一破,线圈就绕着破洞一溜烟散开,编织袋瘫软成一具尸体。
里面大大小小的女装顿时散落一地。它们被我打包的时候被规整地放在一起,按颜色分类,花了我不少力气。可弄乱它们,却轻而易举。
他哂笑,挤着眼睛看我:“你还和以前一样招女孩子喜欢呢?现在是吃女人饭啰?”
我没有说话。
因为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想起来他是谁了,他姓孙,叫孙单昊,和我读过一所高中。
那些我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立刻又冲击回我脑海里。
孙单昊漫不经心地翻弄着我的东西,把那些包装完好的女装扔得到处都是。
干净的衣服滑落在某人的脚下,她没有捡起来的意思,只缩着脚躲开。好像沾到了我的东西,也会被沾染上成为杀人犯或者盗窃者的可能。
孙单昊说:“这样才搜得彻底,我也是为了帮你洗脱嫌疑。”
是吗?冠冕堂皇。
结果当然是没有,但他却无所谓地耸耸肩,说:“看来,确实不是你啊。”
我立在火车的走道上,看着散落在地的女装。
那些红的,绿的,白的,紫的……五彩斑斓,一件件散落的衣服,刺眼地横陈在地上。不仅是衣服,还是我那可怜的被一再蹂躏践踏的尊严。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企图为我说什么。没有道歉,也没有结尾。这场闹剧猝然开始,又陡然结束,那些看客本来就是为了热闹,图个乐子,谁会为一个乐子出头呢?他们只觉得无趣,缩着脖子,遗憾于故事的走向并不有趣,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不再看我。
乘务员姗姗来迟,看到散落在地的女装,愣了愣,来到我面前:“这位旅客,请问你需要帮助吗?”
我动了动嘴唇,只是摇头。
早就习惯这一切了,不是吗?从小到大,有的人能够只是冷眼围观,就是对我最大的宽待了。
孙单昊似乎松了口气,他坐在车座上,斜着眼睛看我。那眼神似乎是在说,这么多年过去,我还和以前一样懦弱。
我蹲在地上,把衣服又一件件装回编织口袋里。只是编织口袋坏掉了,怎么也封不好口子。我只能用手捏着编织袋的一角,让衣服不再散落出来,免得挡住别人的路。
那个丢了东西的女人高声地嚷嚷着要乘务员调监控,给说法。但都与我无关了。
坐在我身边的那对夫妻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小孩儿好几次想伸手来拿我放在桌上的橘子,都被他妈妈呵斥住。
那一刻,我忽然想,什么自证清白,都见鬼去吧!
当他们怀疑的目光投向我的那一刻,看不见的脏污就已经附着在我身上,不管我怎么向别人证明,都是无济于事的。
一种难言的恨意从我的骨头缝里滋生出来,它像是一把火,细细地灼烧我。
火车驶入隧道,四周顿时黑了下来,车窗在黑色的背景下成了一面模糊的黑镜子。我在黑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
面无表情,可悲可怜。
第21章 星夜
“我们所有人在进入雪境之前,会为自己设计锚点,一旦接触到锚点,就会唤醒部分主体意识——这足够我们这些成熟且经验丰富的技术员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了。”技术员耸肩,玩笑般说,“譬如我,我的固定锚点就是麻酥糕,哈哈。”
麻酥糕,雪城的特色糕点。孟懿想不到,这么个看起来高大健硕的男人,居然会以麻酥糕来作为自己的锚点。
他放下笔,说:“这个我熟,是梦境指示物对不对?《盗梦空间》里面有讲到过!”
许黯然轻声说:“孟警官也很聪明。不过锚点和梦境指示物的区别在于,锚点是唤醒人的主体意识,让你在雪境里清醒过来。毕竟我们普通人,并不能像电影里面一样,在雪境里还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或许未来经过严苛的训练可以做到,这也是我们接下来的研发方向,但现在还不行。”
孟懿整理自己的笔记。他大致懂了,也就是在进入雪境的时候,人会处于迷失状态,只拥有暴雪加载的部分代码记忆。接触到所谓“锚点”之后,才能唤醒部分主体意识,开始执行任务。
他对暴雪的兴趣陡然间达到了顶峰。
技术员接着许黯然的话补充:“最后还有一个要提醒大家的事情,不用过分在意雪境里的容貌特征。大家都听过‘庄周梦蝶’的典故吧,梦境之缥缈使人能化身为蝶。我们做梦时,也不都是梦到自己的故事。所以面貌是雪境里很没有参考意义的东西。”
秦月章赞同地点头。人对于自己的容貌反而是最不了解的,美化、忽略细节都是正常的现象。
很快,讲解的内容就展示完毕,在众人的掌声中,技术员欠身鞠躬,微笑着入座。
许黯然起身,站在台前,再次介绍着刚才的技术员:“顾蓝山是我们公司非常优秀的技术员,他也会参与到这次行动之中。以他的专业能力,我相信会很快完成任务。”
顾蓝山对着众人颔首。
陆安弛说:“但是我想……”
他没有说完,许黯然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继续道:“这次行动是我们协助警方,所以欢迎警方代表参与监督,但是人数我希望不要太多,因为暴雪作为前沿科技,一来启动一次都是价格不菲,二来,在雪境中我们的技术员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照顾太多新手。”
陆安弛得到这句话,就定下心来。
在那个“雪境”里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可以知道,如果没有他们的人,他是不放心的。
孟懿眼睛亮晶晶的,挺直了腰杆,毛遂自荐:“师傅,许先生!你们看看我怎么样呢?”
众人被这毛头小子的傻劲感染,不由得笑起来。
在这个熟悉的地方,我辗转着难以入睡。
宿舍里的硬件设施着实不太好,翻个身,身下的床板就跟着“咔吱咔吱”响,宛如一个年迈的老人躲在床下为这场翻身壮举打节拍。
“秦月章,你还没睡着吗?”
我听到了晏如的声音,低沉磁性,在漆黑的夜里像把钩子。
我低声回应:“没有,睡不着。”
“我也是……要不起来走走?”
是一个不错的建议,我欣然接受。
虽然这里没有城市的灯光,但夜幕里的晚星璀璨是最好的补偿。最适合观星的时候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就如同今晚。
雪城的海拔略高,七八月的时候还能够观测到银河。很多人会进到深山里去,他们背着繁重的设备,连脖子上都挂着沉重的黑漆漆的镜头。
这样的夜景我看过无数次,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晏如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微微仰着头,手肘抵在身后的台阶上。
“秦月章,其实我到现在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我心头一突,试探着说:“怎么了?”
晏如的声音低低的:“我们从那么严重可怕的灾难里面活下来了,还不够神奇吗?”
空气里漂浮着泥土和烟火的气息,我回答说:“这个世界,多的是荒诞可笑的事情。”
“你心情不好?”
很少有人会来关心我的情绪,我一时不知道是心理学家的本能让他如此敏锐,还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洞察能力。
我索性也半躺下来,和晏如并肩。我指着夜幕中的星子,说:“好看吗?”
晏如点头:“还不错。”
“或许,那颗星星早就已经毁灭了。”我冷声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那颗遥远的星星在毁灭前拼尽全力迸发出的最后的光。它走了几千、几万、几亿光年,终于来到了这里。可实际上,这只是几千、几万、几亿年前留下的死亡景象。”
“你好悲观。”
“不是你说不真实吗?我只是顺着你说啊。”
晏如沉默片刻,说:“人类为观测到那颗星星时,它却早已毁灭而难过,但这种情绪只是人类的臆断和自我感动。其实对于这颗星星来说,它曾经存在过,这就是真实。”
我用胳膊肘捅他:“我顺着你说,你还跟我探讨起哲学来了?”
晏如哼笑两声。
有细微的风吹过来,榕树沙沙作响,像是小昆虫在黑暗中为了生计而彷徨攀爬。
我说:“那你呢?你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就算被误解了,也只当是他们的臆断和自我感动?”
晏如顿了顿,说:“别人的看法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
“你很难去改变别人的看法,能做的就是抓住自己的真实。”
我愣了愣,不再说话了。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可我就是在别人的“看法”里长大的。
对于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或许别人投注在他身上的都是艳羡与仰慕,所以他可以很轻易地说不在意。
我忍不住带着几分恶意地想,如果易地而处,被嘲笑被排挤的是他,被欺辱被谩骂的是他,他还能风平浪静地说出这样的话吗?
我抵在晏如腰侧的胳膊肘没有收回来,他也没有挪开,甚至悄悄地又挪近了一点。他以为我没感受到,但只是我懒得说,也不想猜他的意思。
我想到了在那片列车废墟下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紧紧地挨着,相依为命。
我忽然生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能够与我相依为命就好了。
那后面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就算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那也不会是他。
这本来就是一场梦,是我用了小手段欺骗了他。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又会用愤怒鄙夷的眼神看我了。
夜色渐浓,我们安静地躺了不知道多久,晏如终于推了推我,说:“回去睡觉吧,明天是周一还要上课。”
“好……”我坐起来,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猛地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晏如的眼睛在夜里像是蕴着一汪春水,亮晶晶的。他说:“回去睡觉啊,明天要早起上课。”
上课?他……什么情况?
我压住心中的疑惑,跟着他提起从阶梯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不想说出什么话来引起晏如的警觉,便随他一起回到了宿舍。
顾蓝山的鼾声已经渐渐平息,只是偶尔会像炸雷一样冒出来一个,还挺刺激的。我慢慢找出了些规律,竟还真的睡着了。
那些疑问,等到明天再问问顾蓝山这个“技术员”。只要他不发现我们的秘密,知道我和秦月章的事情,我就不会失去先机。
秦月章随着众人走出会议室。
之前的目的是开会,所以他都没有好好看看这个魏钦州曾经工作的地方。他忽然想起了魏钦州回国的时候,那么意气风发一张脸。
他们曾经一起在国外求学,一起喝酒,一起讨论梦想。一切都好像是在昨天,可他万万没想到,再次听到魏钦州的消息,居然是他的死亡。
“听说你和小魏是很要好的朋友。”许黯然走在秦月章身边,“你可以再看看他的办公室,我没有叫人动他的东西。”
秦月章叹了口气:“多谢。”
“这是我们公司最基本的人文关怀。他的遗物……咳,他的东西,会由他的父母亲朋处理。”
秦月章理了理西装袖口:“他母亲在国外,身体不好,这次是我替她回来的。我会把他的东西带给阿姨。”
许黯然面色失落,不再多说什么。
秦月章乘坐电梯,一路到了微曜科技大楼的顶部。技术员集中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片区工作,能够很好地集中注意力。
魏钦州的办公室在最里面,秦月章在指引下推开了那扇属于好友的大门。
办公室不大,只有一张桌子,桌子后是一面书架,上面摆满了专业书籍,还有魏钦州很爱的武侠小说。
其实许黯然的评价很对,魏钦州是一个很有侠气的人,因为这个傻子从小爱看武侠小说,天天念叨着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什么“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以前秦月章总爱说他看书看痴傻了。
现在,那些被珍藏过的书籍落满了灰尘。
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很窒息的悲伤。
秦月章深刻又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好朋友,赤诚热血的魏钦州,是真的死去了。
“叮——”
冗长尖锐的铃声刺破了清晨的雾气,穿透熹微的晨光,把所有的梦都刺醒。
在铃声响起的那一秒,我就下意识睁开眼。原来人少年时养成的习惯,真的会影响一辈子。
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蓝山抠着头顶,懒洋洋地抱怨:“好吵。”
晏如很快就收拾好了,对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的顾蓝山说:“今天是周一,有朝会,别迟到了。”
顾蓝山眼都没有睁开,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又模糊不清地对晏如说:“没事,你先去,我殿后。”
他这……入戏了?
不对,我对暴雪还不熟悉,还是先跟顾蓝山打听清楚再行动。
以免行差踏错,让他们起了疑心。
“你先去吧,我等着他。”
晏如脸色一暗,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转身而去。
等到晏如一走,顾蓝山就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继续睡。我上去很不客气地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还睡?梦里你都睡不醒?”
顾蓝山捂着屁股喃喃了两句,翻身坐起来:“现在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来什么,咱们不急啊。”
“晏如他是怎么了?突然说去上课、开朝会?”
顾蓝山抠抠耳朵:“哦,是这样的,这种现象呢,我们称为‘梦境合理化’,是进入深层梦境的标志,也是暴雪辅助患者更好地融入到雪境里去。”
“梦境合理化。”我喃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