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前方响起陆蔷的声音:“等等,我要换位置。”
宫女放书匣的动作停住。
陆屏只听一阵窸窣的脚步声,随后,一双鞋子映入自己眼角。他抬头,见陆蔷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微一笑:“我要坐这里。”
这个姑奶奶大概一天不找他麻烦就浑身不舒服,陆屏道:“你的位置在那边。”
“你跟我换。”陆蔷再次强调。
按照以往,陆屏为了退一步风平浪静,还是会顺着陆蔷的性子与她交换位置。但今日他的位置得天独厚,最后一排,前有高大挺直的何新柏遮住讲席,后有大门吹进来的凉风,别提多自在,他是不想换位置的。
再看看陆蔷原本的位置——这是什么噩梦之地,周围都是陆执、陆放、陆钊这些不好惹的虎狼之辈,一旦过去就是羊入虎口,整天都不能好好上课了。
只听陆蔷又道:“九弟,没听到么?”
陆屏内心微微吃惊。今日的陆蔷好像稳重了点,虽然说话还是那样霸道,但明显在压着语气。他问:“为什么?”
闻言,陆蔷眼底竟然生出本不该属于她的羞赧,还瞟了陆屏旁边一眼。陆屏侧头一看,自己旁边坐着的,是严仞。
“……”
哦,原来她想同严仞坐一起啊。陆屏隐隐明白了她要换位置的目的。
那就更不能让她如愿了!世界上所以能让八公主不如愿的事情,陆屏都乐于参与,装无辜这方面他最在行了。
他道:“八姐姐,我不换,这位置是我先占的,凭什么让给你?”
陆蔷脸上终于有了扼制不住的怒意,压低声音:“陆屏,你不怕我给你颜色瞧么?不想惹我不开心的话,现在就收拾东西起开。”
果然还是那个陆蔷。
陆屏假装不懂:“八姐姐,以往你都是和六哥坐在一起的,怎么今日突然要和我换位置,难道你和六哥吵架了?”
陆蔷冷哼道:“你自己不收拾,我就叫人动手了。”
陆屏摁住书案上的书,继续道:“既然吵架,就该和好,亲兄妹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想必六哥也很乐意与你和好的。”
陆蔷示意身边的宫女动手提陆屏的书匣,陆屏立刻用另一只手按住,大声道:“况且你都没说为什么要坐我的位置!我这里是有黄金还是有珍珠?没有!只有我方才睡觉流下来的哈喇子!”
周围传来笑声。
陆蔷气急了,立刻蹲下来准备自己上手抢书匣。
“蔷儿,不要胡闹,过来你六哥这里坐。”
前方传来陆执的声音。陆执虽然坐得端正从未转过身子来,但明显对这里的战况了如指掌,语气严肃得不容反抗。
陆蔷气呼呼地瞪着陆屏,转身走回去几步,接着顿住,忽地走回来。
陆屏惊疑不定地看她。
陆蔷忽然裂开嘴角笑了,慢慢道:“九弟,今日姐姐就把这位置让给你了。不过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赌约么?后日小考,若我赢了你,你不仅要在我面前跪下大喊三声公主殿下,还必须与我换位置。”
陆屏不作声。
这赌约不仅单方面宣布有效,而且还带叠加赌注的,也就只有陆蔷能提这么无理的要求。他心里可以不把赌约当回事,却没办法单方面宣布无效。
陆屏想得出神,许久后才意识到旁边有道目光一直定在他身上,他侧头一看,见严仞正撑着脑袋歪头看他,嘴角勾着浅浅的弧度,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陆屏吓了一跳,只听严仞道:“看来八公主与九殿下不是很和睦啊。”
陆屏听了嘀咕道:“和我不和睦的人多了去了。”
严仞继续道:“殿下一派据理力争、不卑不亢,同上月初见时截然相反,所以我很惊讶。”
陆屏道:“不必惊讶,方才只是意外。”
严仞恍然大悟,而后若有所思:“那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跟她换位置了。”
陆屏莫名其妙:“你知道什么啊。”
严仞低头微微蹙眉,眼里的笑意愈加明显:“殿下,子铿知道殿下的心意,但是也不必……”他好似很为难,叹了口气,“不必为了与我接近,执意要坐这个位置。”
这话不知是什么道理,陆屏惊骇道:“你在说什么啊?”
严仞又道:“若单论方便听讲,还是八公主那个位置更适合。儿女情长之类的想法,还是不宜带到学习上来。”
陆屏:“……”
严仞道:“但若是殿下能因此发奋,小考得胜,那也算是子铿无意间做了件好事。”
他说得好像很正经,陆屏却更加听不懂。他总共就两次与严仞见面,每次见面都搞不懂这位世子的做法,既借着头发乱了的名义调戏他,又托人将未清洗的双兔佩送他,再跟他说送出去的东西不能还,现在还特意坐他旁边,方才又说那些没有道理的荤话。
他到底想怎么样啊!
陆屏无言以对,只能选择转头不看严仞,正巧侧廊的屏风后走进来一个人。
“太师大人来了!”
堂内的人皆起身行孔礼:“老师。”
讲席上的老者已经两鬓斑白,却仍旧精神矍铄,朱颜鹤发,正是前尚书省右丞相宋思源。宋老辅佐两朝后功成身退,而又被皇帝亲自邀请到白虎殿授课,居正一品太子太师。
宋老上课的惯例是先进行文书抄写,把四书五经的名篇抄上一抄,温故知新,心中便自有成效。堂内鸦雀无声,只剩余衣袖与桌案摩擦及搁笔的声音。
两刻钟后课间歇乏,陆屏跑到陆景案边校检抄页。
陆景问:“这几日可有练字?”
陆屏如实回答:“练了。”
陆景笑道:“可看你这字的笔锋,像是很多日没有练了。还是说……你身子当真不舒服?”
陆屏急忙摇头:“没有,我好得很!……只是心情不好。”
陆景回头看了一眼他的书案,道:“方才蔷儿找你换位置,你怎么不换?”
“谁要同陆放坐在一块儿啊!我死都不会去那里坐的!”陆屏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又顿住,“哥,你希望我去那儿坐?”
陆景笑着摇头:“没有,只不过这不像你的性子……你心情不好是为这个?”
陆屏点头,随即又摇头,不是很想提:“我那位置也不怎么好,我右边那个人有点烦人。”
陆景道:“我看严世子与你相谈甚欢的样子,还以为你们交情不错。”
又一次听到“交情”二字,陆屏条件反射地抖了抖:“才没有,上个月才第一次见面。”
陆景道:“那怎么会烦人呢?”
陆屏有些难以启齿,那句实情实在说不出口,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心道:他恋慕我,可我不是断袖,我不喜欢他啊!
陆景关怀地看着他:“既然烦人,那便不说了。”
严仞看着前面并肩而坐的陆屏和陆景,纳闷道:“果然陆屏跟陆景的关系不错。”
傅轶道:“那当然,太子对谁都是很亲近很和蔼的,对这位弟弟自然也是,倒不如说九殿下最是亲近太子。”
严仞低头合上自己的字册。
傅轶忽然道:“对了,早时说到一半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问题?”
“说你同那九殿下的交情。到底是什么交情啊?”
严仞有些难以启齿,那句实情实在说不出口,他露出遗憾的表情,心道:他心悦我,可我不是断袖,我不喜欢他啊!
“九殿下,请将上节课讲的《蹇叔哭师》背一遍。”
上课刚开始,陆屏就听到这么当头一棒的一句。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最后一排的陆屏。他的身子完美地隐藏在前面几个人之后,没想到宋思源还能如此精准注意并点到他的名字。
他向前看去,陆蔷和陆放脸上现出等着看笑话的鄙夷,陆执则眯着狭长的眼睛上下审度他,只有陆景微微蹙眉,好像有些担心。
“是,老师。”陆屏慢慢合上书背起来,“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
他背得很温吞,甚至有些地方磕磕绊绊,引来陆蔷刻意的低笑。他并不在意,兀自按照记忆顺利背下来,背到一半,却被宋思源抬手打断。
“好了,停。”
宋思源道:“老夫知道今日课上多了从各家学堂调入的学生,谁姓什么,是哪家的公子小姐,我不想知道。君子不修身不以立,文章得背得出来,才有资格留在白虎殿。”
接着他开始低头翻花名册,由于年纪太大,老眼昏花的,翻了许久才缓缓指了个姓名:“严仞,你将九殿下未背完的部分继续背下去。”
堂内雅雀无声。
“老师,学堂还没学到这篇文章!”何新柏颤颤巍巍举起手。严仞和何新柏二人都在傅轶家的学堂念书,是以他们的进度都是一样的。
宋思源很意外:“哦,还没学到啊。”
傅轶站起来行礼:“是,傅家学堂前日已将《古文观止》学到《介之推不言禄》,未曾学过老师说的这篇课文。”
陆蔷立即道:“既是还没学到,那怎么能背得出来呢?未免强人所难,还是算了吧。”
宋思源点头:“也罢,那么严仞,你将学到的《介之推不言禄》背一遍吧。”
严仞在众人目光之下缓缓起身,朝宋思源行礼。陆屏仍旧站立着,侧头看到严仞眼尾存了抹与生俱来的自得的笑意,嘴角微微勾起。他道:“老师,学生会背《蹇叔哭师》。”
傅轶和何新柏皆大惊:“咱们不是还没学么?”
严仞挑眉:“是没学,但学生会背。敢问九殿下方才背到哪里了?我没注意听。”
陆屏回过神:“且行千里,其谁不知……”
那句话还没说完,严仞便打断接了下去:“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
他背得流利完整,一字不差,周围爆起一阵惊呼,接而窃窃私语,无不透着对这位初到白虎殿的严世子的羡艳称赞。
陆蔷显得无比开心,转过头来道:“世子不愧天资卓越敏而好学,连未学过的文章都事先涉猎诵读。反而是你,陆屏,明明学过了,还不如人家没学的,连背都背得磕磕巴巴,真是给我们丢脸。”
陆屏道:“八姐姐等会将全文背诵一遍吧,给我们长长脸。”
“你!”陆蔷被气得噎到,索性转回去不说话了。
严仞将文章全部背完之后,讲堂内响起掌声,陆蔷看严仞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丝崇拜。
宋思源翻动书页:“既然进度不一样,那我们先将《介之推不言禄》温习一遍。”他想了想,又道,“九殿下,你来讲讲,这篇文章于后世臣子有何警示意义?”
满堂的目光又向陆屏看来。
“……”怎么又是我!陆屏内心咆哮。
这篇文章在上次宋思源讲完下课之后,他便跟达生讥评过,说枉论世上隐者皆将介之推奉为高洁之士,但真正隐者是不会自割腿肉侍奉君主的,所以介之推是假清高。但这话绝不可以在课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宋思源讲。
他慢慢站起来,余光瞥见严仞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前方的陆蔷也噙着笑,等着看他怎么回答。
“学生不知。”陆屏道。
堂上寂静片刻。
“哈哈哈哈——”几个皇子公主笑弯了腰,犹如听到了什么乐见其成的笑话。
陆屏神色如常,平静地看着宋思源。
宋思源只好道:“三殿下,你来说说吧。”
闻言,陆执起身:“这还不简单,后世臣子应当效仿介之推,效忠君主而不以私欲,不争功请赏猎取名利,不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是为贤臣。”
四下皆鼓掌。
“好!”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这陆屏怎么听课的?”
“后日的小考他不会还是倒数第一吧?”
“看他那样子,想必是不在乎自己成绩了吧?”
“他怎么能这么蠢,怪不得父皇不喜欢他!”
对陆执赞赏的掌声中同时夹杂着对陆屏的贬低辱笑,陆执坐下后,陆屏也在众人斜睨之下向宋思源行礼,跪坐下来。
“此言差矣。”
陆执转头看向严仞,微微眯起眼睛。
严仞站起来道:“老师,学生有另外的见解。”
宋思源示意他说。
严仞道:“介之推既说‘天未绝晋,必将有主,天实置之’,那便是不割腿肉文公也能活下去,他应当独善其身任其发展才是,但他终究还是割了腿肉。说明在他眼里还是期待君臣上下论功行赏。君有过,臣面刺其过始为善,他不提出赏赐又是陷文公于不义,让文公难堪。”
何新柏鼓掌道:“好!”
陆执冷笑道:“一派胡言,按你这么说,这都成介之推的错了?臣子为君王效力本就是纲常伦理,如果介之推眼睁睁看文王饿死,那便是君不君,臣不臣,天下将大乱。”
严仞道:“那时世人若是还遵守君君臣臣的周礼,那便不会有春秋各国了,大家都靠尊王攘夷称霸,虚伪至极。”
双方僵持不下,陆放和陆钊都站起来同严仞争论,陆景也站起来插几句嘴,笑眯眯地说点中庸之道的话,让大家不要再吵了,然而无济于事,场面一度激烈。
“有趣。”宋思源盖住书,哈哈大笑,“这是傅家的先生教你们的?”
严仞道:“不是,是学生自己的愚见。”
宋思源点点头,眼中有几分赞赏:“《左氏春秋》原不是真实史书,只是能帮助我们明理知仪而已,其中的史事世人皆可喻于褒贬,能有不同的声音是好事。”
接着,宋思源开始讲新的文章,气氛才稍微和缓。
东面传来三声鼓,散学的时辰到了。
宋思源一走,达生立刻从外头窜了进来,替陆屏收拾好书匣,两个人像脚底抹了油似的,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刚跑到一半,被一只手拦住了去路。
陆屏一看,是严仞。
达生大骇,差点跪了下来:“严世子,你想干什么!不可对我们殿下乱来!”
“什么跟什么……”严仞皱眉,一把抓住陆屏的衣袖拉到了旁边的枫树之下。
陆屏问:“怎么了?”
严仞的面色似有不悦,说话也冷冷的:“他们如此嘲讽你,你连驳都不驳一句,你真是皇子吗?”
陆屏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方才陆蔷等人笑他回答不出来太师的问题。但这关严仞什么事?他道:“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啊。”
“……”严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会回答是一回事,受他人讥笑是另一回事。要不是我替你解围,你到底要让他们笑话多久?”
陆屏不解:“世子,你只是在与三皇兄一争高下,和我没有关系,何来替我解围之说?”
“要不是你,我才懒得和陆执争论这无聊的文章。”严仞道,“我实在想不通,就算你不知道怎么答题,你们都是陛下的儿子,你正经硬气一回,他们还能把你怎么着?”
陆屏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一顿,只道:“我习惯了,对我没有什么影响的。”
严仞将手按在枫树干上,随即枫树下多了几片落叶。他冷笑道:“难怪他们如今对你为所欲为任意耻笑,全是你自己忍气吞声久了惯的。”
陆屏:“……”
严仞又道:“有时候人真是钝久了,便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沉默片刻。
陆屏蜷起手指,道:“我知道我笨,世子何苦再强调?”
严仞气道:“我什么时候说你笨了?我说的是你钝!”
陆屏道:“笨和钝难道不一样?”
严仞道:“哪里一样?”
陆屏不想再与他说话了,只道:“世子天纵奇才,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和你在这儿玩文字游戏。达生,回院。”说完,他那小身板倏地窜了出去,拉过达生便急匆匆地走了。
正巧傅轶和何新柏出门往这边来,何新柏道:“你俩怎么了?”
傅轶道:“你这脸色也太差了,你们吵架了?”
烈焰般的枫叶又扑簌簌落了几片。严仞低头用鞋子将落叶扫进泥土里,低声道:“无事。反正我以后不多管闲事了,他自己烂泥扶不上墙,跟我没有关系。”
傅轶和何新柏对视一眼。
宗昀已将严仞的东西都收拾好,严仞边走边道:“我也是魔怔了,我跟他不熟,犯不着上赶着替人家抱怨不公,人家又不领情。”
何新柏不解,跟上来道:“你方才和三殿下议论文章,也太厉害了,三殿下散了学脸还是黑的。”
严仞并不在意:“我随便乱编的,细想起来有好多错处,好在太师没有深思指出我的错误。”
后头远远传来一声娇柔的“世子”,何新柏回头一看,陆蔷正在后面小跑追着,似乎是有话要跟严仞说。
“诶,子铿,八公主叫你呢。”
“没听到,饿死了,吃饭去。”
“……”
第8章 8 优秀如我,倒数第二
小考成绩出来那日,考册还是按时发到了各个学生手上,陆屏派达生出门去拿。达生回到苍篴院时,还未进门已闻其声。
“喜报——”
陆屏正在书房内看闲书,秋水和至乐正小心翼翼上下搬书,擦拭博古架上的灰尘,一听达生的喊声,书都差点拿不稳。陆屏道:“别摔坏了,这书是要还的。”
“喜报!”达生跳进书房大声道,“我打听到排名了!”
看他这么高兴,陆屏心中已有了结果,秋水和至乐却拉着达生询问。
“咱们殿下排第几名?”
“八公主是几等?你快说呀!”
就连厨房的王嬷嬷也拿着锅铲出现在书房门口:“谁赢了?咱们殿下赢了吗?”
三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达生,达生咽下一口凉水,取出陆屏的考册道:“八公主是三丙等!咱们殿下是三乙等!”
陆屏心中的石头落地了。
至乐:“那咱们殿下的名次是?”
婆子:“殿下赢了八公主了?”
“殿下的名次是——”达生刻意顿了顿,遂看着陆屏大声宣布,“倒!数!第!二!”
“哇哦!”
“太棒了!居然是倒数第二诶!”
“厉害,殿下好厉害!”
陆屏被吵得头昏脑涨。
“既然殿下倒数第二,那八公主的名次是?”
达生:“八公主的名次是——”
“倒!数!第!一!”
几人顿时鼓掌欢呼,至乐甚至拉着秋水和达生蹦出房门,在院子里开心得赚了三个圈圈,一边转还一边唱歌。
王婆子高兴道:“为了庆祝殿下拿到倒数第二,老奴中午蒸大河蟹,殿下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陆屏哭笑不得:“河蟹便行,辛苦嬷嬷。”
他拿着书卷踱步到房门口,秋分已过白日变短,天气渐渐凉爽,阳光透过门前的梧桐在阶前人身上映出点点斑驳,陆屏低头看书上的树影,若有所思。
他又抬头,见达生几个人正围在一起看陆屏的考册,他们虽然不识字,但仍能看太师的批语看得津津有味,脸上挂着扬眉吐气的笑,像是十分欣慰。
陆屏也微微笑起来:“其实这样也挺好。”
翌日一早,陆屏到白虎殿时,刚巧在门口见到陆蔷。
陆蔷的脸色跟死了一样灰败,陆屏不动声色唤了声“八姐姐”,她冷冷“哼”了一声,转身率先走进了习文堂,而对赌约之事决口不提。
她只单方面说过要是赢了,陆屏就得按她的要求做,却没说过若是输了,她应该相应地做什么事。陆屏也不想继续与她拉扯,便当此事过去了。
“小心点,别撞着殿下。”
一轮置物车停在习文堂面前,上面装着与人同高的书格柜子,看起来很重。陆屏随口问:“这是要干什么?”
为首的太监道:“太师大人说白虎殿人多起来,几位公子小姐每日来回宫里宫外的难免不方便,便搬了架书柜子过来放书,散学就不必带书回去了。”
陆屏看了看这柜子,满打满算一共二十个书格子,且皆配有锁匙,刚好够二十个人置书。
他对达生道:“以后把闲书放这里面,不用来回拿着了。”
习文堂内大部分学生都已到,讨论的皆是此次小考。太子陆景还是一如既往稳定一甲等,然而这次有了各家转来的新学生,三皇子陆执失了万年老二的招牌,反被严仞拿了一乙等,自己只能拿到第三名一丙等。
陆执面上看不出表情,走到严仞面前道了声不咸不淡的恭喜,继而转向陆屏,慢悠悠道:“哟,九弟来了。”
陆屏被这声缓慢但充满压迫感的话吓到,陆执八百年没同他说过话了。
陆执道:“九弟这次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惊喜啊。”
陆放道:“三乙等,有什么好得意的好光彩的?”
陆执道:“六弟,可不能这么说,对你来说是没什么,但九弟肯定是付诸了十分的心血才有这个结果的,值得高兴。”
陆放听了讥笑道:“也对,恭喜你了。”
陆屏没有理会他们,等他们又刻意讥讽了几句之后,发现几乎掀不起陆屏的任何情绪波澜,便不了了之地离开了。
世界终于清净,陆屏开始看书。
严仞垂眼看陆屏案上的书,是没见过的四书五经以外的书,他问:“你在看什么?”
陆屏将书封翻反盖住:“没什么。”
自从上次他们在习文堂外有了一次不愉快的沟通后,两人整整四日没有正面说过一句话。陆屏倒没觉得什么,就是不知为何,严仞总给他一种刻意规避与他讲话的错觉,这是严仞第一次主动搭话。
“九殿下这次是有进步了吧,说明只要肯下苦功夫勤学奋读,旁人便不敢因为什么而欺负你。”严仞话里充满着欣慰。
陆屏客气道:“多谢你替我感到高兴。”
严仞沉默片刻,道:“你看起来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陆屏道:“陈承祚曰过,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
严仞挑眉:“你还挺旁征博引的,很难让人相信,你以前是怎么做到一直稳定倒数第一的。”
原来他曾经稳居倒一的事迹已经广为流传、无人不知了。陆屏如实道:“过奖。如果不是八姐姐那个赌注,这次恐怕我仍是倒数第一。”
听到这话,严仞竟微微一愣。
陆屏不管他,只低头继续看书。
严仞却不住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复又有节奏地用手指敲击案面,几番辗转,才艰难开口:“原来你……是为了继续与我坐在一处?”
陆屏正读到书上哲理深刻处,恍若未闻。
严仞沉吟:“没想到虽然我们上次吵了一架,但还是架不住殿下情深义重……”
陆屏已经遨游在书籍的天地之中。
严仞继续道:“其实我很荣幸,但我希望殿下是真正内省地想要奋发进取,而不是为了儿女情长,这样的人我也是不会喜欢的。”
陆屏从书中抬起头,眼中有醍醐灌顶的光。他看向严仞:“世子方才说什么?”
严仞抽了抽嘴角,诚心强调:“我说,多谢殿下的好意,子铿十分感动,但无法接受。”
陆屏:“……”
他想,这个人指定有什么大病。
白虎殿的上课安排非常简单,上午必定是宋思源的习文课,下午则是习武课。但习武是分开的,陆景由太傅亲自教习,其他皇子同世家公主有自己的习武老师,公主与姑娘们则是习乐。
陆屏没有习武老师,通常下午不是回苍篴院,就是仍旧在习文堂里看书,偶尔也去陆景那里看看。
达生盘腿靠着柱子打瞌睡,不知多久后惊醒,看到自家主子还在伏案写字。他爬过去问:“殿下,你在写什么?”
陆屏边写边答:“把看过的内容誊抄一遍,写点自己的感想,既能练字,又能涤心。皇兄老是说我不好好练字,问题是那些文章我也不喜欢写,只能写点自己喜欢的。”
书案上乱七八糟摆着一堆纸,达生怕墨水不慎滴落到纸上,便起身帮忙收拾,拿过其中一张道:“这是什么,怎么那么像考册?”
陆屏瞥了一眼:“那是我前日写的考册文章。”
达生奇道:“可这上头没有太师大人的批语啊。”
陆屏道:“我没交这份,交的是另外一份。”
达生似懂非懂,不再去打扰陆屏写字,随手捡起外头飘进来的枫叶耐心撕成一条一条。今日的殿下似乎心情格外好,写字的时间也长了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脚边已经堆积了好多枫叶,东边的鼓终于敲满三下,陆屏搁笔,开始收拾书纸。
“这些留下来搁书柜里头吧。”
今早刚运过来的书柜便安置在堂内靠墙的屏风后头,达生率先跑过去看了看,抱怨道:“该死,好的位置都已被人霸占,只剩下最底下一排有余位了。”
陆屏被逗笑了:“什么叫好的位置,位置哪有好坏之分?谁说最底下一排便是差的?”
达生嘀咕:“不然,那些人为何个个都抢着要最高最头的位置?”
陆屏三两步轻轻跳下台阶,绕过屏风一看,凨諵果然上头的三排书格子皆已经被人率先放了书锁上锁匙,只余最底下旁边的两个格子微微敞着门。他随意道:“那就最右边那个格子吧,无所谓的。”
达生帮忙把书和笔墨纸砚放进去,见陆屏特意抽出方才那张考册文章,合上格门后转身:“走啦!”
他并没有把格子里的锁匙取出来,并没有上锁。
达生问:“殿下,不上锁么?”
陆屏摇头:“到时取书还要开锁,未免太麻烦了。”
达生道:“可是万一那些书被偷了怎么办?”
“这里是白虎殿,于宫人而言书不值钱,于学子而言……我是什么人啊?谁会偷如此不起眼的倒数第二的书?嫌弃都来不及呢。”陆屏乐观地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