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殿外,终于又有大臣提出“国不可一日无君”,建议陆屏即位登基。
陆屏铁了心要与这些人周旋到底,摇头道:“我这些日子主理父皇丧仪,自知樗栎庸材,力不胜任,很多事情都做得一团乱麻,诸位大人都看到了,我本就不是当明君的料。大人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么趁现在咱们还是一同讨论让哪位亲王即位最为合适。”
又是满堂哗然。
这似乎不是那些大臣愿意听到的话,陆屏预料之中,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上前苦口婆心地极力劝说他。
陆屏想,自己这执拗又不堪大用的形象算是根深蒂固了。
“先帝已经撒手离去,先太子也不在了,如今放眼整个大晟,无人以大局为己任,竟是这般光景!”
“广平王一无先帝遗命,二无正统血脉,一旦即位,那起心有歹念的藩王、世家必定不服,借口抗旨,到那时如果州县起兵反叛,苦的是百姓啊!”
“更甚导致藩镇割据!拒不服臣!穷兵黩武!流民暴增!耕田荒废!社稷不稳!我大晟的江山要完!我大晟的百姓要完啊!!!”
“……”
一个个哭天抢地的,陆屏十分不解。
他们在逼我么?他心想。
他冷下脸来,心如古井地听着一个接一个大臣的滔滔不绝喋喋不休,最后拂袖道:“先查吴王余党,此事容后再议。”
陆屏拒绝登基的事传遍了整个启安城。
不说是京中大臣,就连坊间百姓,都在暗地里笑话这个皇子。
皇帝驾崩,吴王、燕王、六皇子联合起兵谋反,太子被叛军杀害。一夜之间死的死,皇帝的儿子只剩下他一个还活着。
本来是个籍籍无名的透明皇子,一朝摇身,成了唯一能即位的储君。
这种天大的好事,这个蠢笨的皇子居然不买账,果真是傻得可以。
陆屏也知道所有人都在暗中嘲他傻,但还是明面上苦苦哀求他,不管在太极殿还是两仪殿,大臣们把唾沫都说干了,他却始终摇头。
就连梁瀚松每日也都要花上一炷香时间在他案前长篇大论。
陆屏不堪其扰,找了个午后从两仪殿偷偷溜出来,去往东宫安仁殿。
安仁殿内只住着傅妤和懿文,暖炉烧得很旺,懿文正在午睡,傅妤便在外堂屏风后的小案上抄佛经。
陆屏在案边跪坐下来,问:“懿文最近睡前还哭么?”
傅妤搁下笔笑道:“没有先前哭得那么厉害了,但还是会喊几声爹爹,无妨,会慢慢好起来的。”
陆屏眼神一黯。
是啊,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傅妤道:“怎么有空过来看懿文?看你最近忙得都瘦了,等会儿我做些果糕,让人带去两仪殿给你。”
陆屏皱眉:“不想去两仪殿,那些人太烦了。”
他没忍住,尾音变了,眼里也模糊起来。
傅妤看到他委屈,不禁心疼:“我知道,最近大臣们都在催促你登基,又临近年关,事务繁忙,你太辛苦了。”
以前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情,陆屏总会去问陆景有何解决的办法,陆景总会耐心与他分析其中利弊,最后给他一条最稳妥的建议。陆屏做事没有计划,往往随心所欲,他觉得只要有陆景给他出谋划策,一切便不会有太大的误差。
想到这里,陆屏便趴到案上,枕着手臂抬眼看傅妤:“嫂嫂,你说我该怎么办?有没有更好的推脱说辞呢?谁当皇帝不是当呢,那些人怎么就如此喜欢跟我耗着,放过彼此不好么?”
傅妤浅浅一笑,柔声道:“可他们说得对,你是先帝的遗嗣,正经的皇子。无论如何,你都不占理呀。”
陆屏皱眉,提高声量:“那我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到底谁才是皇子谁才是臣民?他们如此咄咄逼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龙椅让他们来坐好了!”
傅妤眉间轻蹙,叹了口气。
“留安。”她唤。
陆屏注视着她。
她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性格和为人,你必定志不在此。我想,对你来说最幸福的事,大概便是仰之登基,让你做个领闲职的亲王,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
她说得对。
让陆屏当皇帝,等同于杀了他。
陆屏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傅妤继续道:“从私心来说,我真的跟仰之一样希望你能无忧无虑一辈子,不被世俗所困,不为樊笼所囿。如果可以,抛下整个皇室出走启安又有何妨呢?”
陆屏抬头怔愣地看着傅妤,仿佛心口被击中。
然而,傅妤摇摇头:
“但我们不是在做一个漫长的噩梦。”
陆屏瞪大眼睛。
傅妤的眼底瞬间蓄满泪水。
“它不会醒,不会回到以前。仰之已经不在了,这是事实。先帝的皇子只剩你一个,这也是事实。”
仿佛万籁俱静,寒风吹不过屏风,周遭变得窒息又昏暗,陆屏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断了。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是其他宗室亲王登基称帝,你就真的能得偿所愿么?”
陆屏陷入沉默。
傅妤忍着泪水,声音仍旧温和:“到那时候,人家是正统,你便是亲王或是郡王,未必能求得个好的去处。就算一时可以,但你身上毕竟流着先帝的血,万一哪天新帝开始忌惮你,想对你除而后快呢?”
“眼下那些大臣已经把你当新帝看待,你尚且还不能事事如愿,更何况是你不登基,那将会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时刻,已经可想而知了。”
“所以,为了保护你自己,我终究认为登基是最稳妥的选择。在整个大晟,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比皇位更安全。”
最后一句话,傅妤加重了语气。
陆屏怔愣地看着她,她眼里的泪水瞬间滑落下来,她来不及拿手帕,只用袖子轻轻擦过眼角,对着陆屏微笑。
陆屏不禁低下头,热泪垂落在大腿的袍服上。
因抽泣而颤抖的肩膀被一只轻柔的手掌覆盖。
傅妤和陆景太像了。
陆屏听她说话,仿佛她就是尚且在世的陆景。
或许这也是陆景的希望吧。
从安仁殿出来后,陆屏同达生沿台阶缓缓走下来,午后的太阳还算暖和,但昨夜的新雪刚刚融化,台阶踩起来硬邦邦的。
陆屏听到身后的达生道:“奴才说句不该说的。”
陆屏一言不发。
达生便继续道:“奴才从小跟着殿下长大,也知道殿下最讨厌什么。但眼下这个情势,殿下孤身一人,太子妃和小公主也是孤女寡母。若殿下不登基,将来年岁一久,宫里哪还有太子妃和小公主的容身之所?若是有什么难处,说句话都没人听见。”
陆屏停住脚步。
达生也跟着停下来,又小声道:“况且最近在查吴王余党,也便是有殿下严令,三司才不敢怠慢细细去查,若是其他人登基,指不定怎么敷衍了事。”他顿了顿,“如此,殿下还怎么为太子殿下报仇?”
陆屏仰起头看天上的太阳。
不算刺眼,还可以直视。陆屏发觉以前没细细在东宫看过冬日的太阳,如今一看,倒是纯净圣洁。
大概很多事情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陆屏收回目光,吸了吸鼻子,道:“去两仪殿吧,我去跟梁瀚松说。”
达生问:“说什么?”
陆屏迈下台阶,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
“我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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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文几:
山河间阻,音问久疏。尺素不达,满腹悲惶无处发。西北黄沙是战场,关南启京又何惭?两年春秋流光度,一夜人事乱颠覆,红墙绿瓦皆依旧,秋月花灯应尚在,只是人面隔黄泉,茫茫皆不见。思及尝推君,壮士折戟埋骨时,胸中抑郁何处发?
掷书格中,寄予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 第43章 43 朕还不能看闲书了?
大晟迎来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
经过礼部商定,新年的年号定为“元象”,先皇的遗谥被追为“端帝”。除此之外,新帝还追封先太子为“仁亲王”,以表尊崇。
听闻新帝未取表字,礼部诚惶诚恐地坚持要让新帝的长辈即太妃娘娘给取个表字,这样才合乎礼法。新帝实在拗不过,只好从善如流,随便取了个“屏之”。
正月十四这天,年轻的皇帝于太极殿正式行冠礼,加元服,宣布成年。皇帝的生辰第一次被搬到台面上来大肆宣扬,广而告之。
国丧未过,这个新年比往常有所不同,启安城内没有终日不绝的管弦丝竹,没有朱雀大街上张灯结彩的灯笼和彩绳,坊间楼阁屋檐上反而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徒添几分苍凉和肃穆。
距离陆屏登基已经过去一个月。
他从苍篴院搬到了千秋殿,这个位于太极宫西边的寝殿。殿内陈设焕然一新,大气又不奢侈,但陆屏每日都是很晚才从两仪殿回来,就连过年也不例外。
主理陆执宫变一案的三司三卿奏报:“陛下,吴王叛军同谋已初步托供筛查出来,主要是在右神策军、左右监门卫、礼部、兵部之中,但是否还有其他涉及此事的漏网之鱼,其中盘根错节,还要再花费时间深入盘查。假以时日,定能水落石出!”
陆屏接过名单仔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各级的文武官员,武官居多,文官偏少,自上而下,触目惊心。他细细翻开之后,发现并没有许岩的名字。
许岩是大理寺的人,大理寺会包庇他么?还是说三司还没完全查出来?或者说,许岩跟叛党根本没有关系?
陆屏知道查大案是需要很长的时间,便没有催促,嘱咐他们务必查清,一个人也不能漏。
京兆尹在朝上奏报,宋思源的案子已经查出了结果,竟是宋家一个旁支因为十多年前一桩旧事,怀恨多年,对宋思源起了歹心,趁着冬夜潜入太师府纵火。陆屏将案件卷宗详细看完,确认确实是宋家内部矛盾后,才着刑部按律处理。
御史大夫陈晙进谏:“陛下,先帝驾崩已有两月,恰逢元象元年,按历代惯例,是否应当大赦天下、释放囚婢、开放恩科呢?”
陆屏想了想,点头:“是应该这样。我还发现宫中不需要很多人伺候了,正好将有意愿出宫的宫女太监都放归原籍,节省宫中用度。过些日子到了春耕时节,这批人正好能归家种田。”
“陛下圣明!”陈晙顿了顿,“陛下,您应该自称‘朕’。”
陆屏:“……好。”
既然要大赦天下开放恩科,那便涉及到登记名册、放归落户、增设科举等等事务,又是一桩桩头疼的事情。
户部的人又来道:“陛下,既然要赦免狱囚及放归宫人,必然会有少部分人已无亲人在世、无法归还原籍的,这些人应当作何处置?”
陆屏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请教中书省的两个丞相。
梁瀚松回答:“强壮的可充军,男子可分田立新籍,鳏寡孤独者可派用简单活计,实在不行入宫或者分到各官宦家中作为仆役,总归是个去处。”
陆屏虚心接受建议,写了奏批,让户部去办。
将作监的人又有话说了:“陛下,经历去年大变,宫苑内的多处亭台需要修缮,请太府寺批银子,让臣等去维修宫殿。”
“好。”陆屏埋头写奏疏,想了想又道,“我想到今年东苑空出了一些地方,已经许久没有用到,便不用去修它了,不如……将左银台门以西、龙首池以南几里地方垦为良田,开放给无籍的流民和启安内的百姓耕种,如何?”
梁瀚松道:“善哉,民以食为天,此举不仅可减少宫内诸多工程,还可以物尽其用,使城内百姓安居乐业,感恩天泽,陛下圣明!”
陆屏心中松了一口气。
气还没喘完,其他的事也接踵而至。
工部:“陛下,臣奏的是城南永安渠修缮之事……”
户部:“陛下,臣奏的是农桑之事……”
礼部:“陛下,今年增设的春闱……”
吏部:“陛下……”
陆屏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元宵过后,事情终于一件件减少,一切慢慢步入正轨。某个午前的两仪殿里,梁瀚松弯腰站在御案之前,和蔼道:“陛下自登位以来,夙兴夜寐,勤俭持政,朝堂事务欣欣向荣,老臣总觉如同先帝在时一般,不由宽慰啊。”
他的话礼貌且真诚,但陆屏知道,他虽被推着登上了皇位,但也承受着那些人暗地里的鄙夷和不看好,也只有他耗尽全部的心神和精力,才能换得这些人日渐转变的眼光。
“梁大相公,我天资愚钝,经历浅薄,眼界不足,如今刚刚登基,不敢奢建功立业大有作为,只希望能承父皇遗愿,不毁先祖基业。一切还好有梁大相公及其他臣卿,受命于危难之际,攘臂于无望之时,我才得以不出任何差错。往后我在诸多决策上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需要大相公多多指点。”
梁瀚松听了,布满皱纹的眼角边隐隐有泪水,眼中更加慈祥。
最忙的年初终于过去,二月底,陆屏得空前去安仁殿看望傅妤。
正好傅轶也在。
宫女领了懿文下去,傅妤将点好的茶递给陆屏,蹙起眉道:“几日不见,怎么精气神如此不好?下午叫太医看看吧。”
闻言,陆屏揉了揉眉心:“案牍劳形而已,今夜早点睡就没事了。”
正月里,傅轶好几次都请求入宫看望傅妤和懿文,陆屏便特许他以后出入后宫自由,他是平叛功臣,旁人无一有异议。
陆屏怕他来回跑太累,便对他道:“要不你来禁军吧?傅宣走了,禁军统领的位置还悬着,你在朔方营太远了,进宫也不方便。”
傅轶摇头:“不了,禁军成分太杂,我又不尚交际,不就几里路,我跑得了。”
陆屏喝了一口茶,甚是同意地道:“是,地方一大什么人都有,不如小地方来得舒心。我在千秋殿住着也诸多不习惯,每天都想回东苑,可惜路太远,那帮大臣也不许我回去住。”
苍篴院实在太朴素又太简易了,那些朝臣连同宦官好似对陆屏曾经住在苍篴院的事尤为计较,当初还没登基,就几次三番请他搬出来去太极宫。
傅妤道:“听说将作监准备将苍篴院修缮一番?”
“嗯,我跟他们说简单修修就行了。”陆屏撇嘴,愤愤不平道,“你们知道么?之前还有人跑过来建议我,说要给苍篴院改名,气得我脸上差点挂不住,直接回绝了。”
傅妤问:“改什么名?”
“……潜龙院。”陆屏道。
“噗!”傅妤和傅轶同时笑出声。
陆屏:“……”
“陛下恕罪!”傅轶忍着笑抱头歪倒在茶案上。
陆屏疲弊了一个上午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涌起少有的愉悦。
三个人又谈了不少其余的事情,比如严岑的遗体近日终于下葬完毕,陆屏亲自出宫祭拜,与唐若初见了一面。严仞也如唐若初所说的没有回朝,而是留在北疆过年。春天一到,北方天气回暖,与突厥的战事又要重新紧迫起来。
陆屏想,改日得问清楚国库有多少钱,看能不能多拨一些战备物资运往北疆,让严仞打仗更顺利一些。
午后,从安仁殿回到两仪殿,陆屏又开始处理起政务。
奏疏还不算多,只有几本,梁瀚松又不在身边。
那就试着休息一下吧!
陆屏摩拳擦掌,对达生道:“把我之前还没看完的那本书拿过来!”
书拿来之后,陆屏找个张卧榻趴在上面津津有味看起来。当上皇帝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能去文渊阁找点以往找不到的冷僻的书籍来看了。
陆屏正看到玄妙之处,守门的太监进来道:“陛下,中书令梁瀚松大人求见。”
他立刻合上书坐起来。
都没什么事,怎么他还要来?
梁瀚松进来后,陆屏已经从床榻挪到书案跟前,拿着奏疏开始装模作样,又道:“梁相还没回府休息,是有什么要事么?”
“无事。”梁瀚松慈祥地笑笑,“老臣只是来看看,怕殿下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地方,好从旁协助。”
“……”天底下竟有如此上赶着给自己找事做的人。
陆屏只能叫人搬来凳子给他座。
梁瀚松却三两步走向屏风前的床榻,问:“陛下在看书?”
陆屏心中一紧:“是。许久没有读书了,随便看看。”
梁瀚松终于走到床榻前,看到茶几上岔开摆着的书封,上面写着——《关尹子》。
只见梁瀚松眉头一皱。
陆屏心中警铃大作。
梁瀚松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陛下可知道前朝的王衍?”
果然,他要开始说教了。
“王衍此人身居宰辅高位,本应励精图治,为国为民,但却耽于清谈,苟且偷安,正是因为看了这等《南华经》《列子》《关尹子》之类的闲书,才会腐蚀心智,毫无斗志,日渐消沉。”
陆屏心虚地放下奏疏。
“正是因为有此前车之鉴,大晟立国之初,高祖便抑道贬玄,教育臣子不应沾染此等旁门左道,而应以经学为尚。陛下还是不要再看了,应当看一些《书》《诗》《周礼》《礼记》《论语》《孝经》……”
“是,梁相说的是。”陆屏急忙打断他防止他再继续说下去,起身大步走到茶几旁将书合上,对梁瀚松微微一笑,态度躬谦,“朕醍醐灌顶,马上让人去文渊阁拿本孝经。”
梁瀚松甚是满意。
过了小一个时辰,梁瀚松终于走了。
陆屏耷拉下脸,将最后一本奏疏往案上一拍,怒道:“朕还不能看闲书了!”
话音刚落,守门的太监又走进来。
陆屏身躯一震,不会是被梁瀚松听到了吧?
只听太监道:“陛下,华薇长公主求见。”
华薇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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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文几:
大斤山南,音书几断,启安城北,秋夜何长?若可化作鸿雁脱困深宫,作伴北苍至戍地又何妨?自锁京城中,夙兴夜寐,方能使万事初定。深觉我如驴骑拉乘,晨起匆匆,戴月方归,幽暗中愤然舐伤,梦中还旧时,此景何时到头。
掷书格中,寄予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作者有话说】
柿子不在的第n天,想他……
◇ 第44章 44 朕还没有权利做决定?
去年那场兵变的夜里,陆屏当着陆蔷的面把陆放捅成一滩血泥。此后,陆蔷似乎受到了刺激,在自己寝殿里闭门不出了许久,听说还时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夜里躲在被子里大哭。
她和兵变没有关系,陆屏便没把她怎么样,还是继续让她当了长公主。
又或许是过了个年,启安城的雪融化了,事情慢慢平息,时间替她抚平了丧母丧兄之痛,她骨子里的倨傲和轻蔑还是没变,平日里仍旧对宫人呵三斥四,专横跋扈。
进了书房内,陆蔷草草行礼后便道:“陛下,听说东苑龙首池以南的地方开垦成农田了。”
“对。”
陆蔷继续道:“我先前在龙首池养了一群鸭子,如今池水要引渠浇田,各种水车在边上转,我的鸭子便不能养在那里了。”
陆屏想起来了,去年春天先帝还没驾崩时,陆蔷确实在龙首池养了一批漂亮的西洋鸭当宠物。他道:“龙首池不能养,那就搬去泰晔湖养。”
陆蔷道:“泰晔湖太大了,我的鸭子若是不见了怎么办!”
“那就圈一块地儿,围上篱笆。”陆屏不耐烦道。
“不行,我的鸭子受不得这委屈,必须要宽敞才行!”
陆屏皱起眉,放下手中的奏疏抬头:“那你想怎么样?”
一旦与他对上目光,陆蔷又忽地闪躲开,双颊憋得通红,最后她忍无可忍地气呼呼道:“你老实说吧,你是不是针对我!”
陆屏:“……”
她在发什么疯?
陆蔷忽然激动起来,在书房内走来走去:“整个后宫谁不知道你在大肆削减用度,这个地方砍了,那种东西又不让吃了,还把我的月例扣了那么多,我现在还不能养鸭子了,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陆蔷还是老样子。
陆屏登基后,有一段时间陆蔷对他避如蛇蝎,但毕竟还要继续装模作样相处几十年,陆屏便一直在努力修复这段怪异的姐弟之情。没想到宫变过后,每个人都成熟了,只有她依旧我行我素、没心没肺。
陆屏被吵得心烦,揉着太阳穴解释:“不必要的开支该减就得减,以前你的月银总是用来打点太监宫女,如今没有这么多人情世故,你也该收收大手大脚的习惯。况且也不是只有你减了,其他皇姐也减了。”
陆蔷根本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仍跺脚大声道:“你分明就是想捉弄我!因为我以前奚落你,骂你,如今你当了皇帝,就抓着机会不让我好过!谁不知道父皇给我的月银比其他公主的多?如今你都减成一个样了,分明就是故意的……”
“砰!”
书砸在陆蔷脚边,她吓得僵住,剩余的话卡在喉咙里。
“不满意就出宫,别在宫里住了!”
陆蔷愣住,双眼涌满泪水:“你……”
“对!我就是想捉弄你!怎么样,感业寺还缺姑子呢,你去不去?”陆屏冷着脸怒视陆蔷,又一拍桌子呵斥她,“再无理取闹,感业寺都别去了,信不信朕让你去守皇陵,你到先帝坟前哭去!”
泪水奔涌而出,布满陆蔷整个脸颊。
她泪眼婆娑:“你、你果然……呜呜呜呜!”
她转身,一边哭一边提裙跑了出去。
达生将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回案上,陆屏还是消不了气。
他明白了,陆蔷就是打算来跟他吵架的,妄图让他把自己以前的月银恢复过来,可惜没能成功,自己被气跑了。
算了,爱干嘛干嘛。
陆屏拿起手上最后一本奏疏看起来。
奏疏上的字眼让他不由皱起眉。
“何新桓……”
何新桓是何新柏平辈的世兄,虽然同是何家人,却差了几个父祖,不是很亲。何新桓身为工部侍郎暗中私吞朝廷公款,此案移交大理寺审查后,如今已经尘埃落定。
何新柏一家并没有收到牵连,定罪名册上洋洋洒洒二百余人,是曾与何新桓有过不当交易的宗族子弟和曾被何家宴请过的宾客,上头并没有何新柏的名字。
陆屏松了口气,将目光定在最后一行的论处上。
“……斩首?”
何新桓及其他宗族宾客二百余人,全部斩首。
陆屏立即皱起眉。
他把梁瀚松从中书省官署请了过来,道:“梁大相公可知道,主理何新桓之案的是哪位卿家?”
梁瀚松思忖片刻后回答:“是大理寺少卿许岩。陛下,有何不妥?”
陆屏道:“何新桓贪款数目不小,斩首绰绰有余,但名册上涉及的二百余人竟然也全部斩首,这是什么意思?”
梁瀚松顿了顿,道:“老臣对此事不太清楚,要不还是传唤许大人来吧?”
许岩是大理寺少卿,许多朝廷重案都亲自审查过问,又以铁血手段著称,判重刑时眼都不眨一下,无情得犹如地府判官。朝廷需要这样大公无私的重臣,但不是如此僭越不顾律法的重臣。
一炷香后,许岩进了两仪殿的门。
他的朝服一丝不苟无半点皱痕,行礼的时候挑不出错来,直起身后,眼眸半阖,眼尾的泪痣在长翅帽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清冷。
陆屏道:“许卿,这次何新桓贪赃的案子,按本朝律法,涉及宗族宾客重至流放、徒刑,轻至杖刑、笞刑,但朕怎么看这案宗上写的是全部斩首?”
闻言,许岩微微蹙眉:“回陛下,此案牵连甚广,祸害深远,若不从重处罚,恐怕难以威慑百官,以儆效尤。”
“从重处罚也要在大晟律法框架之内裁夺,不能按着自己的想法私自妄加处置。”陆屏心中冷笑,继续道,“除谋逆之外的其他重罪,本朝从来没有连坐的说法,许卿一下子连坐这么多人,可有经过慎重思虑?”
许岩道:“陛下也说了,谋逆是大罪应当株连,吴王宫变一案涉及官员都斩首了。贪公款也算大罪,涉及者也应当斩首。”
陆屏觉得好笑又荒唐:“吴王党羽知道吴王要起兵,何新桓的门客就一定知道他贪赃吗?吴王是要把刀架在先太子和朕的脖子上,何新桓难道也是要害朕吗?”
许岩的语气依然平淡:“他们嘴上说不知情,实际并不一定,臣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贪款便是危害社稷,危害社稷便是危害陛下,因此贪款同谋逆一样论罪当斩。”
他如此狡辩,陆屏气笑了,正想反驳他,只听他又接着加上一句:
“陛下如此为何新桓说话,难道是想袒护世家么?”
陆屏一愣,一旁的梁瀚松也抬起头。
书房陷入诡异的沉默。
“你说什么?”陆屏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重新拿起何新桓案子的名册,匆匆扫过一眼,才发现上面大部分是世家之人。
这又是一场世家和士党的战争。
很明显,许岩是士党的人,只要是士党的人,一旦抓到世家的把柄,便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何新桓一案中,不仅有何家这种上四家的大家族,还有不少小世家氏族,这两百多个人一死,清流士党岂不是都乐坏了?
世家士党之争,从大晟开国至今,便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
陆屏终于明白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他气得扔下名册,“朕从来没有一句偏袒世家!何新桓罪当处死!因为按照律法,他本应处死!现在就事论事,律法上并没有贪污者门客也要斩首这条,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陆屏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梁瀚松也不自觉后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