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二人一旦成婚,严仞便是驸马,起兵谋逆则多少有些顾虑,权衡之下必定会有所犹豫。陛下便可趁这个机会为他赋个闲职,撤掉兵权,解除后顾之忧。”陈晙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陆屏。
陆屏却不点头,反而问:“外头传言两个人情投意合?”
“是啊!公主秉性率真,有话直说,曾邀严仞去坊间赏花灯,先帝在时便有意为二人赐婚,不如陛下以成人之美之意……”
陈晙还在叨叨地说着,陆屏却没有心思听了。
最后,他言不由衷道:“陈大人的建议不错,朕会考虑的。”
陈晙走后,陆屏在书案边走来走去,越走越焦虑。
情投意合。
相互爱慕。
成人之美。
陆屏拿起书案上的笔。
如果他们相互喜欢,如果严仞要娶陆蔷,那……那他三年前临别亲自己嘴巴,又算什么!
想到这里,陆屏气得丢下笔,甩手走下案台,大喊:“达生,吃午饭了!”
毛笔咕噜噜转了几番,掉落在柔软的毯子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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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50 朕的将军有心上人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陆屏在甘露殿夜宴在京的公主、郡主、县主,以及阿乔勒和严仞。
严仞来得较晚,还破例带上了宗昀和几个近卫,守在甘露殿外。陆屏才明白过来他当初答应参加宴会的时候为何会犹豫,原来是怕朝廷借夜宴的机会围困他。
陆蔷见到严仞后喜上眉梢,她的酒案正好挨着严仞,便时不时朝严仞凑过去说悄悄话。严仞虽神色未有变化,态度却稍和缓些,一直倾身听陆蔷说话。
一曲歌舞之后,陆蔷起身拿着酒爵面对阿乔勒,道:“阿乔勒公主,本殿听闻乌桓国民风特别,丈夫死了之后,妻子还要委身儿子,甚至还要为自己的儿子生儿育女,本殿听了之后简直大为吃惊,请问这是真的么?”
她的言语倨傲又没有礼貌,陆屏不禁无奈地微微摇头。
好在阿乔勒还是风度翩翩地回应:“公主殿下,这是突厥人的习惯,并非乌桓的习惯。不过比起公主,我更喜欢旁人称呼我为将军。”
陆蔷轻轻哼了一声。
陆屏只能出声打圆场:“阿乔勒将军,听闻乌桓国也有自己的新年,与大晟的大为不同,不知可否为在座的公主们道解一二?”
“当然。”阿乔勒微笑应道。
“每到乌桓的新年,我们会在水草丰美的国都赤谷城里祭拜雨神,祈求新年风调雨顺。我们还会举办食宴,准备牛羊肉等,燃上篝火,可汗、可敦与民同乐,与大家一道围着篝火跳舞……”
阿乔勒娓娓道来介绍自己国家的民俗,陆屏的目光从座下每一个宗室女的脸上掠过,发现她们都在认真看着阿乔勒,只有陆蔷一脸不屑,低头喝自己的酒。
最后,阿乔勒道:“陛下,请允许我为您和公主们献一支乌桓的舞蹈。”
“当然可以!”陆屏欣然应允。
宫里的舞伎退了下去,阿乔勒起身来到大殿中央,道:“但这支舞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不知哪位公主愿意赏脸相陪?不会跳没关系,阿乔勒可以教殿下跳。”
陆屏点头,问:“谁愿意上来一试,与阿乔勒将军共舞?”
话音刚落,宴座上的每个人都神色各异,大约心中都明白了这是陆屏在为乌桓挑选和亲人选,言下之意便是问“有谁愿意去和亲”了。几个宗室女有的怯懦,有的担忧,有的脸上还微有怒意。
“我是公主,又不是舞女,怎么可以去跳舞……”
“是啊,这多有失体统……”
细微的交谈声后,大殿陷入沉寂。
似乎没有人愿意上来。
陆屏深觉十分尴尬,不知道找什么话硬接,却见阿乔勒依旧一脸云淡风轻地站在大殿中央,丝毫并不无措。
等了许久,陆屏已经准备放弃,忽然宴席中一抹清蓝色的身影缓缓站起来。
满殿的目光汇聚过去。
那是整个大殿最不起眼的角落,不仔细看便会被人遗忘,如今却乍然暴露在所有人的关注下。那人穿着一袭勿忘草色的衣裙,身姿端正,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行礼。
“陛下,臣女不擅舞蹈,但略懂西域胡琴琵琶之术,可为阿乔勒将军协奏。”
陆屏终于看到来人的容貌,这是一张久违的脸。
郡主陆清。
陆屏对陆清的印象并不浅,有两次尤为深刻。
年少时他们同在白虎殿念书,两个人的位置都不起眼。但陆屏还偶尔被拿出来取笑一番,陆清则更像隐匿了一样,根本找不到这号人。
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常看着习文堂的屏风发呆,有时又透过窗户看窗外,无神的目光像跟着思绪游离到很远的地方。
陆屏第二次注意到陆清,是在四年前礼部举办的武验上看到陆清手持双枪,与霍家的女将分庭抗礼,丝毫不逊色。
屏风后的乐师将琵琶献上来,陆清行过礼后,坐到矮凳上。
她的五官清丽中带冷,额头正中点缀一朵淡雅的梨花,令人越看越移不开目光,只是过于寡淡的神情让人不免时常忽略她,如今满殿的焦点都在她身上,她仍是一派淡然,毫无慌张神色。
琵琶丝弦声起,曲如珠玉飞进,晶莹剔透。阿乔勒张开手臂翩翩起舞,步伐豪迈,举止优雅从容。
“恭贺陛下,促成一桩美事。”
陆屏正看得入神,旁边传来一句话。
严仞带着礼貌的笑意看陆屏。陆蔷还在旁边把自己案上的菜肉一点一点夹到严仞的盘子上。
看着眼前的场景,陆屏不禁脱口而出:“上元佳节,倒很适合好事成双。严卿可有喜欢的人?”
严仞目光一滞。
陆屏生怕听到不想听的回答,逃避似的低头喝了口甜酒,重新看回陆清和阿乔勒的曲舞。
“臣已经有心上人了。”严仞忽然道,声音不大不小,被琵琶声盖住,入耳却依旧清晰。
陆屏僵着脖子看他,见陆蔷也在同样专注地看着他。
陆屏道:“是、是谁啊?”
严仞垂眼沉默。
片刻后他才缓缓道:“臣的心上人是个极好的人,看似和光同尘,其实冰壶玉尺,纤尘弗污。”
陆屏一时失神。
听这描述,对方必定是个犹如天仙一样的美人。
他看向陆蔷,不禁皱眉。
这是陆蔷么?怎么听着不像啊。难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陆屏努力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和蔼可亲道:“既然如此,那位女子可在今晚的宴席之上?”
严仞又犹豫起来,眉头微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可以为你们赐婚,成就眷侣。”陆屏补充道,说着又看向陆蔷,却见陆蔷的眼神变得呆滞起来,完全不似方才那么开心了。
他觉得奇怪,正想发问,却听严仞道:“不必了,多谢陛下。臣还在守孝期间,暂时不打算成家。”
凨諵陆屏差点忘了,严岑和唐若初去世还未满三年。
他点点头,决心不再提这件事,内心莫名松了口气。
然而他又转念一想,严仞如此聪明,或许从他开口要为严仞和陆蔷赐婚开始,严仞大概便已经猜到这是天家的权衡之术,所以拒绝回答心上人是否在场,也拒绝了天家的恩赐。
陆屏又郁闷起来。
严仞拿起案上的酒爵一饮而尽,陆蔷则拿着箸子发呆,肉眼可见变得失落。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无意认真观看歌舞。
如银瓶乍破,琵琶声止,一曲终了,阿乔勒停了下来。
她的舞蹈很精彩,公主们都拍手叫好,兴致方高昂起来。于是阿乔勒挥手示意屏风后的乐师继续奏乐,自己则迈着舞步走向陆清。
她在陆清面前弯腰行礼,伸出一只手以示邀请,希望陆清能与她共舞。她的姿态是中原人所没有的优雅。
陆清紧握琵琶,神情迟疑,阿乔勒依旧耐心地弯着腰等待她。
金石丝竹等乐声还在孜孜不倦传扬弥漫。
终于,陆清放下琵琶,搭上阿乔勒的手。阿乔勒一笑,拉着陆清来到大殿中央,放慢脚步引导她跳起乌桓的舞蹈。陆清起初十分笨拙,但很快便亦步亦趋跟上阿乔勒的脚步,越来越熟练。
二人在乐声起伏中旋转跳跃。
陆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陆清和乌桓太子的这桩和亲算是成了。
舞蹈的末尾,阿乔勒牵着陆清的手半跪在地上,抬眼与陆清四目相对。
“乌桓的舞蹈还有很多种,公主将来一定会喜欢。”她道,“公主愿意随我一道去乌桓,在赤谷城与乌桓的民众们一同生活么?”
刚跳过一支舞,陆清有些微喘,眼中难得有了隐隐的尽兴之意。她垂眸俯视阿乔勒,问:“那里有高高的围墙么?”
阿乔勒摇头:“没有。我们有毛毡房,出门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能看到很远的天边。”
陆清又问:“那里有禁步和步摇这些东西么?”
阿乔勒摇头:“没有。我们会骑马在草原上奔跑,然后在河边停下给马儿喝水,禁步和步摇实在妨碍骑马。”
陆清道:“好,我答应你。”
阿乔勒笑了:“郡主就像乌桓的蓝色党参花,是乌桓的药,以后您就是乌桓最尊贵的圣人。”
说完,她低头捧起陆清搭在她手上的那只手,于大殿所有人的目光下,在陆清的手背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这是乌桓的最高礼仪。
陆清被定为和亲乌桓的人选,陆屏亲自赐封号昭城公主,礼部开始轰轰烈烈为陆清忙活起和亲的嫁妆来。
这些嫁妆不仅包括珍宝、金玉饰物和各种书籍、谷物种子,还包括严仞麾下的一万镇北军,这些人将一路护送陆清前往乌桓,并帮助乌桓镇守东边的国境。
忙活了两个月,清明之后,陆清终于随阿乔勒从启安城启程,浩浩荡荡一支和亲队伍往西北而上,径直去往乌桓。
启安城进入初夏的农忙时节。
朝廷也没闲住,陆屏收到有关严仞的流言越来越多,甚嚣尘上,几乎将陆屏的书案压满。
陈晙道:“严仞近日天天在镇北营操练自己的军队,眼下无战事,他操练什么?这不明摆着蓄势待发嘛!”
高融道:“昭城公主和亲,镇北军走了一万,眼下还剩两万,虽不比禁军多,但个个凶残狠辣,禁军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王叙中道:“陛下,臣听闻严仞最近与严氏其他官员来往频繁,交往甚密,恐怕是在筹谋家族联合,一荣俱荣!”
百里休道:“臣也听闻严仞最近还招了军师幕僚,每日都在侯府内高谈阔论,大聊国家治理,直到深夜方结束,这简直……”
“成何体统!”
“是啊!”
“启安各大军营真是敢怒不敢言啊……”
最后,梁瀚松拄着拐杖叹息道:“要不,陛下让严大帅回北疆吧?”
陈晙立刻道:“北疆太平无战事,以什么理由叫他回?万一他又带了剩下的四十万兵一路打回来怎么办?”
众人皆摇头表示担忧。
最后几个大臣一同朝陆屏行礼:“陛下务必想办法阻止严仞起兵啊!”
陆屏愁得头发直掉。
他回到神龙殿,道:“达生,把我那本《孙子兵法》拿来。”
去年听说严仞回来可能要造反,陆屏便叫人去文渊阁拿了本《孙子兵法》来揣摩,如今恐怕真的要派上用场了。
他将这本书来来回回翻了几遍,道:“这上面有一计叫反客为主。”
他突发奇想,一拍大腿道:“要不我把严仞拴在神龙殿里吧,这样他就不会出去调兵了。”
达生听了惊恐道:“陛下,您确定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陆屏顺势严肃道:“对,这招也叫引狼入室,若成功,事半功倍,若失败,万劫不复。”
他想,如今人人都以为严仞功高盖主,诸多僭越,却挑不出造反的直接证据来证明他要造反。与其焦虑地等死,倒不如以退为进,出其不备。
想到这里,陆屏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他道:“我已经决定了,今晚叫严仞进宫。”
◇ 第51章 51 朕夜召将军
戌时正,严仞被召进皇宫。
陆屏在殿内细细听外边的声音,似乎严仞已经穿过宜秋门,一排的羽林禁卫军着装整齐架着长枪,齐声大喊:“大帅好!”
禁军的声音越来越近。
“大帅好!”
“大帅好!”
声音逼近千秋殿,随后严仞被达生领路引进殿里来。
他穿着青红配色的交领袍,弯腰:“参见陛下。”
陆屏笑眯眯地让他起来。
严仞起身,带着略微狐疑的表情指向殿外:“陛下,外面是……”
陆屏微笑道:“是以前在你镇北军的旧兵,许久不见,你们应该互相十分想念吧?他们在禁军中十分尽职,比其他人还要好些,所以我把他们都挑出来把守千秋殿。”
严仞:“……”
陆屏问:“怎么样,他们见到你,有没有很兴奋?”
“……”严仞没有回答,转而道,“陛下这么晚召臣进宫,是有什么要事?”
陆屏道:“至乐,给严将军搬个凳子。”
“是。”
矮凳搬了上来,严仞拜谢后坐到陆屏对面。
陆屏又问:“严卿,吃晚饭了没有啊?”
严仞回答:“……吃了。”
真可惜,如果没吃的话还能让人传晚膳,拖延些时间。
陆屏尴尬地笑笑,进入正题:“是这样,前几日懿文玩了个难解的连环锁,我们都不知如何解开,她便一直哭个不停。记得你以前很会玩这个,于是想请你帮忙。”
说着,秋水便端着个托盘递到严仞面前,上头是个极其复杂的连环锁。
严仞似乎有些震惊于陆屏叫他来竟是这样的原因,但只能锁着眉头接过去,低头把弄许久,翻来覆去。
那个连环锁陆屏刻意弄得乱七八糟,解开恐怕要花上一个时辰。他端详着严仞的表情,见严仞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像对烫手山芋一样捧着那连环锁,手指不知从哪里开始。
陆屏看着他的脸入神,细细分辨着他这几年来的变化。
忽然,那双好看的眼睛抬起来:“陛下,解出来了。”
这么快?!
陆屏惶恐地起身走过去一看,严仞手上的连环锁已经全部被解开,一环扣着一环,十分清晰顺眼。
陆屏眼皮直跳,干笑着接过连环锁:“那多谢你了!”
秋水上来把东西收走,殿内恢复平静。
陆屏凛了凛心神,望向窗外的夜色道:“这天色也不算太晚,我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要不你也帮忙办了吧?”他笑着挥手让人抬书案进来,道,“我昨日与梁大相公下棋,最后一步觉得自己要输了,他却说我还有突口可以转败为胜,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可否帮我看看如何破解?”
棋局摆到严仞的面前。
严仞垂眼看棋局:“是。”
陆屏走进内殿,脱了外袍只剩一件中衣,坐在床榻上边扇风边休息。他笃定严仞没那么快破解那棋局,于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问达生:“严仞还在那里么?”
“是,还在解着。”
陆屏吩咐:“给他送点茶水。”
又过了半个时辰,陆屏打了个哈欠,问达生:“严仞还坐着?”
达生回答后道:“是。”
烛架上的蜡烛换了一批,陆屏昏昏欲睡之时,瞥见达生急匆匆走过来道:“严仞站起来了!”
陆屏惊坐起,立刻下床跑到外殿,果见严仞直直地负手立在棋案旁边。
见到陆屏,他目光顿了顿,道:“陛下,这棋局已是无可解的死局,黑子注定要胜,许是梁大人骗您的。”
“哦,是嘛……”陆屏缓步走过去,示意达生撤下棋局,“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再问问梁相,辛苦你了!”
严仞看向殿门,又看向陆屏。
陆屏装作没看懂他的意思,又道:“还有第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文渊阁有一批前秦的古兵书,十分晦涩难懂,连翰林院那帮人都没办法注解,你向来文武双全古今皆通,我想朝野上下也只有你能注解这一批兵书了。”陆屏说着,挥手又唤上一批宫人。
几个人搬着一摞摞破旧的古籍放在严仞面前的书案上,又摆上笔墨纸砚,秋水蹲下来开始磨墨。
“……现在?”严仞不可置信道。
陆屏笑道:“是。”
严仞:“……”
两相僵持不久,严仞终于重新坐回书案前,翻开第一本书籍。
陆屏想,以前若是有人要求严仞深夜办公,他非得将笔豪上的墨水糊对方一脸而后扔掉,潇洒走远边说“爷不干了”,如今倒是对凨諵方说一句便干一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
陆屏揣着心事离开外殿,重新爬回床榻上等。
但他不敢睡。
外头时不时传来书页翻动和添换蜡烛的声音,他靠在床头撑着脑袋,心中打着算盘,严仞今夜通宵干到天明,明天出宫回府,肯定倒头就睡,如此就再没有时间去筹谋什么造反的事了吧?如果能夜夜如此,那该多好!
陆屏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帘看外面伏案写字的身影,问达生:“多少时辰了?”
“陛下,快子时了。”
陆屏想了想,道:“叫几个人搬一张床进来,让他睡在那里吧。”
达生犹豫起来:“让他睡千秋殿?”
陆屏点头。
于是,一堆人大半夜从偏殿抬了张刚刚擦洗过的凉榻,方方正正,正好睡得下严仞这么高的人。严仞不明所以,看着几个人搬好床后又在榻前放了张屏风,搁笔看达生。
达生堆起笑容道:“严将军,是这样的。陛下怕您深夜批解古文实在劳累,于是十分体恤地给您在外殿安置了床榻,子时之后,您可在上面休息,明日再继续,完成一本后方可出宫。”
严仞用咬着后槽牙的声音道:“谢陛下恩典。”
于是一干人退了下去。
后半夜,殿内陷入沉寂。
守夜的宫人都睡去,外殿仍有书页簌簌作响,陆屏猛然惊醒,下床穿鞋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书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尽,无人在案前坐着,这是窗外的夜风徐徐吹进来翻动了书页,在深夜里划出突兀的脆响。
陆屏拿起镇尺盖住书纸,又绕过屏风后,看到凉榻上躺着已经熟睡的严仞。
他的外袍被脱下来挂在榻栏上,又不盖被子,单薄的衣襟贴着若隐若现的胸膛。
陆屏走过去坐到榻前。
自严仞回来以后,他们从来都没离得这么近,心思也从没放下过防备。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严仞才不会客气疏离地冷眼看自己吧。
严仞的呼吸十分稳定深沉,帝王的寝殿于他而言如此危险,如若不是实在太累了,他应该不会上榻休息。就算睡过去了,眉头还是紧紧锁着,似乎梦里也在费尽心思。
陆屏抬起手指抚在他眉心处,轻轻按揉。
结果还是未舒展半分。
陆屏叹了口气,准备收回手。
突然,一股力道强劲地将他的手腕扣住,他还未反应过来,床上的严仞蓦地睁开眼睛,箍着陆屏的手用力往下压,另一只手臂快速横在身前,将陆屏反压在床上。
视线天旋地转,胸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令呼吸变得困难,陆屏不禁剧烈咳起来:“咳!咳咳……”
身上的人靠得很近,发丝垂在他脸颊旁,目光确实幽深且凶狠的,他轻轻喘气,咬牙道:“陛下。”
见陆屏咳得厉害,他的手臂松了松。
陆屏十分尴尬,望入他眼底认真道:“抱歉,我梦魇呢,现在马上回去。”
“……”
严仞似乎不信,低头打量陆屏的装束,见陆屏和自己一样都只穿一层中衣,身上不像能藏利器的地方,手掌想摸查但又不敢贴得太近,只草草掠过一番,却激得陆屏浑身一抖。
确定陆屏不是有备而来之后,严仞才松开他。
陆屏缓缓缩回手,整个身体从他身下溜下床榻,连跑带爬地逃离了屏风后的小地儿。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
但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严仞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第二日,陆屏照常宣严仞进宫,让他校注古籍。
消息迅速传遍了启安朝廷上下,严仞是天黑被召进皇帝寝殿,天亮方出,大家实在匪夷所思,怀疑其中有什么外人不知的蹊跷。陆屏没理会那些猜测,还是同往常一样在戌时正刻召严仞进千秋殿。
“大帅好!”
外头是排列整齐的禁军将士的呐喊,陆屏便知道严仞来了,提前让宫人在书案上摆好等待注解的古书。
严仞迈进千秋殿的大门,这次却没问,直接道:“陛下,外面那群可是龙武军中臣的旧部?”
陆屏欣慰道:“严卿猜对了。”
严仞了然,熟稔地走到案前坐下,照常翻开古书开始办公。
“来人,给严卿扇风。”
“谢陛下。”
“来人,给严卿准备茶点果子。”
“谢陛下,不用了。”
陆屏看着宫人跪在案前给严仞磨墨,动作有些不熟练,他一时兴起上前接过墨石道:“还是我来帮你吧!”
严仞立刻皱眉:“陛下,这怎么能……”
陆屏在他对面坐下,无甚在意地道:“反正我也无事,干看着显得我在压榨你。”
严仞:“……”
于是陆屏低头只管磨墨,磨完又撑着下巴看他写,严仞低头只管抄书注释,偶尔抬头看一眼陆屏,又接着低头继续。
烛架上添了不少红烛,夜色渐渐变浓,大殿门吱呀一声关上,一旁扇风的宫女渐渐慢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闹的呼叫和脚步声。
接着达生匆匆走进来慌张道:“陛下,外面来了好多大臣!”
◇ 第52章 52 朕只能以美色相诱了!
“臣陈晙求见陛下!”
“臣吴纮元求见陛下!”
“臣……”
殿门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严仞仍泰然自若抄书,陆屏惊讶道:“他们怎么过来的?我没有召见他们,内侍怎么能放人过宜秋门!”
听声音应该有很多人,想也知道是硬闯进来的,三品以上大官,内侍再怎样也没有理由动真格。
陆屏冷哼:“不见。告诉他们朕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达生正要出去传话,又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喊,是梁瀚松的声音:“陛下为何不肯出来见老臣?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而后是陈晙:“陛下肯定是被什么人挟持了,身不由己!”
接着有人问道:“这里怎么这么多侍卫?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重兵把守千秋殿不让人进去?”
一阵沉默,大约是有大臣上前辨认,忽然大叫:“是镇北军,是镇北军!怎会如此!!”
殿前一片哗然。
严仞终于搁下笔,蹙眉抬头遥望紧紧关闭的殿门。
陆屏见状立刻道:“达生,你去让镇北军围住殿门,不能让他们进来。”
“是。”
达生开了殿门出去,片刻后,似乎是有人打断达生的话,响起愈加激烈的争吵。
“达公公,陛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跟我等说实话,就算是抛头颅洒热血,我等也要将陛下救出来!”
“是不是严仞?”
“本官就知道是严仞!此等逆贼,居然以下犯上,公然带镇北军堂而皇之进入皇城,围困陛下寝宫,夜宿千秋殿,这是反了天了,岂有此理!”
“他当自己是皇帝吗?霸占圣上寝殿,鸠占鹊巢,这是谋逆之罪,按律当斩!”
“放我们进去,我们要救陛下!”
众人一时有些情绪高涨,达生无论如何好言相劝也控制不住场面,而一排重甲精器的龙武军像铜墙铁壁一样格挡在大臣们和殿门之间,无法跨越。
严仞终于坐不住了,黑着脸起身。
陆屏立刻道:“严仞,你去哪里?”
严仞指着外面道:“这些文官污蔑臣,臣得出去解释清楚。”
这可不兴解释啊!一旦说开了,陆屏自己要怎么解释夜召严仞这件事!他急忙起身去追严仞:“等等,别去!”
严仞刚刚走到半阖的窗户旁,恰巧听见外面一时清晰一时模糊的讨论声。
起初是梁瀚松的声音:“诸位大人,有没有可能是陛下自己召见严大帅过夜的呢?”
陈晙激动道:“放屁,陛下怎会自愿放这么个穷凶极恶的人过夜,简直放屁!”
梁瀚松哆嗦着道:“陈大人,切勿御前失仪啊……”
“事实就是这样!……”
陈晙依然喋喋不休,慷慨激昂义正词严。陆屏尴尬地笑笑,抓住严仞的衣袖道:“他们说他们的,吵累了自然就会回去。咱们不管,回去看书吧。”
严仞垂眼瞟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袖子上的手,道:“不行,臣的名声被这帮文臣歪曲成这样,子虚乌有的罪名决不能盖在我头上。”
说着他转身往前走。
“不不不!严仞!等等……”陆屏惊恐地追上去重新拉严仞的衣袖,却反被自己的衣角绊倒,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砰!”
听到响声,严仞转身看过来,顿时眼神一黯,三两步上前蹲下,皱眉道:“没事吧?”
“没……”陆屏正想说“没事”,又忽然顿住。
若说了“没事”,严仞肯定要丢下他继续出门去和那群大臣对线了。《孙子兵法》里有一计叫“苦肉计”,正适合此情此景,不用便是浪费了。
想着,陆屏硬生生激出一点泪水蓄在眼眶里,哀声道:“痛,起不来了,走不到路了。”
严仞的手虚虚覆在他右脚脚踝上,思虑片刻,开口:“来人,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