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陆放喘息着道:“你等着!等我得救后一定不会放过的,我要告诉母妃,我要告诉父皇!”
“我说过了,你没有证据。”陆屏彻底放开他,笑道,“你是导致太子妃早产的罪魁祸首,若是不怕反被皇帝责备,你就尽可去告状,看皇帝是罚你还是罚我。”
“你……”陆放呜咽着,摊在地上没再说话。
见状,陆屏身心舒畅,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落叶,抬头看坡顶。那里仍旧站着达生一个人,再没有别人。
于是陆屏扬声道:“六殿下滚下山坡,摔断了一条胳膊,面鼻被石头砸伤,小腿被鬣犬咬伤。我已将鬣犬射杀,快来人呐,把六殿下扶起来!”
自此,陆屏许久没有见到陆放。
他的右臂断了,自然告假没有去白虎殿,听闻养了足足半年多,才算勉强可以拆卸石膏。
如陆屏所料,陆放并没有去向皇帝告发陆屏,只说是自己躲避鬣犬时摔伤的,往后几个月,愣是有意无意地和陆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碰上实在不得已的皇宴,陆放一走到陆屏旁边,便冷冷“哼”了一声,陆屏仍旧不搭理他。
野狗放纵惯了,需得狠狠敲打一番,才能老实一阵。陆屏想。
但野狗终究是野狗,野性不灭,指不定哪一天就趁着机会重新在人前耀武扬威。陆屏又想,不能对陆放放松警惕。
傅妤生下的小公主被取名懿文,因是早产儿,自出生起边伴着些许不足之症,被陆景举全太医院之力细心谨慎地养着,好不容易才渐渐康健起来。
陆屏有时上午从白虎殿散了学,便往东宫而去,同陆景和傅妤一起用午膳。膳案上,陆景会十分感兴趣地问起近来白虎殿的情况,譬如今日陆放是不是又告假了,譬如又新进了哪个年纪尚小的世家子弟,譬如宋思源今日身体状况如何。
饭后,陆屏总要同陆景看一看乳娘怀抱中的懿文小公主。
这样的日子久了,连陆屏自己都觉得深宫里的日子好像有盼头了。
新岁伊始,为了给懿文纳福,皇帝大赦天下,归囚于民。
早春花朝,四皇子陆钊行冠礼,授燕王封号,娶清流文官之女为妻。
春夏之交,春闱放榜,一大批进士受吏部授予官位,朝堂士党队伍一再壮大。
七月流火,听闻皇帝有意给陆蔷找个傅家的驸马,陆蔷一哭二闹三上吊,才勉强将婚事暂时搁置。
寒来暑往,又一个深秋,傅妤在安仁殿给懿文办了个小小的周岁宴,遍请世家命妇和士党娘子。
然而,今年的立冬已然过去许久,却迟迟不下雪。
陆屏每日起早都要看一眼窗外的院子,而后拢着厚厚的棉衣从卧房走到堂屋。至乐每日都要跟秋水抱怨一次怎么还不下雪,如果下了雪,她们又可以收竹叶上的雪水存起来了。
在整个启安城都在等待“瑞雪兆丰年”的时候,皇帝突然病倒了,病得很严重。
听陆景身边的太监童离说,皇帝甚至不能亲理朝政,只能卧病在床,皇后与陆景每日都会去神龙殿照料皇帝的起居和药膳,而后陆景又会到两仪殿去代理批阅奏疏和听政理事。
朝堂内外人心惶惶。
皇帝老了,总会有病倒的一天,陆景作为太子即位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饶是深居苍篴院的陆屏,还是能从四面八方吹过的风中察觉出一丝异样。
朝堂中的风吹成了两派。
一派以世家贵族为主,认为陆景宽厚仁善、抚恤臣民,定能带领大晟江山走向新的鼎盛;另一派以清流士党为主,认为陆景母家傅氏权势滔天,如若陆景登基,傅氏难保有朝一日越俎代庖。
但即使争论再大,陆景是太子的事实不可改变,等皇帝一驾崩,陆景便会顺理成章地即位。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午后,陆屏在宣纸上提下两行诗,而后出门去东宫。
陆景自然是不在东宫的,只有傅妤领着刚满一岁的懿文小公主在小榻上歪歪斜斜地学走路。一见陆屏过来,懿文含糊地叫了声“叔叔”。
“懿文今日不午睡么?”陆屏笑着问傅妤。
傅妤道:“今日午时吃得晚了些,等消消食再睡。”
怎么会吃得晚了?
傅妤看出陆屏脸上的疑惑,笑笑道:“仰之去神龙殿服侍陛下用药,听闻陛下已经不进汤药了,一碗药喂了许久才喂完,方才又去两仪殿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一直小心翼翼。
陆景每日都去两仪殿和神龙殿,很难不疲敝。陆屏隐约想起什么,道:“陆执不是也会去神龙殿服侍么?”
傅妤皱眉,摇摇头:“吴王却只是偶尔去去而已,似乎并不经常去。”
陆屏觉得奇怪,陆执这两年可并不见得收敛锋芒安分守己,反而变本加厉地常常与一些士党文官高谈阔论。他没有真正手握兵权,交际的也只是文官,看似没什么野心,实则不然。在皇帝病危的这紧要关头,他应该粉墨登场地去病榻前争个好名声才是,怎么反倒漠不关心起来了?
陆屏总觉得不对劲。
他想,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而已。
傅妤带懿文去午睡了,陆屏独自在安仁殿的书房内看闲书,直到日头渐渐西斜,傅妤端着自己亲手做的桂花糕来到书房,让陆屏洗手吃糕。
桂花糕是陆景最爱吃的,这必定是傅妤为陆景特意做的,陆屏只是沾了个口福,却也心中雀跃地去洗手。
糕点吃了两块,宫人来报,太子殿下回来了。
陆屏一抬头,只见陆景大步跨过门槛迈进殿内,带着沉重的脸色和深锁的眉头。傅妤端着茶杯迎上去,担忧道:“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陆景看着傅妤,又移目看向陆屏,眉头锁得更深。
丧钟还没有响,估计不是皇帝出事了。
只见陆景接过茶饮一饮而尽,道:“北疆传来急报。”
“什么?”陆屏急忙走过来。
陆景重重叹气,道:“乌海失守,严岑将军……以身殉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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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文几:
都门话别,已一易寒暑矣。不知漠北四时何种风光。春日思君,不由欲问林花谢红可匆匆;夏日思君,不由北望白乌眩目轻灼人;秋日思君,不由垂怜梧叶寒声尽可晚;冬日思君,不由担惊大雪纷纷满弓刀。待君归来,拂衣上尘嚣,共话漠北风光。
掷书格中,寄与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 第38章 38 我要去严家
陆屏的脑袋轰然作响。
乌海失守。
严岑……战死了?
他不是两年前才打退突·厥几百里、被追封侯爵了么?他不是大晟国最为骁勇善战的大帅么?他不是严仞又敬重又想超越的榜样么?
他怎么会死?
陆屏打了个寒战,下意识问:“那严仞呢?”
陆景低下头,迟疑道:“急报上并没有提及,估计没事。”
陆屏不敢完全放下心来。严岑死了,严仞怎么办?他如何挺过难关?唐若初又怎么办?
想到这里,陆屏立即问:“严家知道了么?”
陆景点头:“知道了。”
陆屏脑子一片混乱,恍恍惚惚回到书案前放下书,抽着气道:“我……我想去看看严伯母。”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在说傻话。严家主君战丧,这时候无论哪个外人去到严家都是不合时宜的。
没想到陆景道:“去吧。”
陆屏一愣。
陆景看着陆屏,温和道:“既然想去便去吧。急报上说严将军遗愿是身归故里,他的尸身会择日运回启安,我的奏批刚传下去,严家夫人大约还不知道,你去的话便帮我带话安慰她。”
陆屏急忙点头。
他心急如焚,只想快点去到严家,二话不说便唤达生抬脚往外走。
“等一下。”陆景忽然叫住他。
陆屏站住,见陆景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转而披在陆屏身上,帮他系好。
陆景无奈道:“你这么一出宫,最早也是要傍晚才能回来了。天色一暗,你连件斗篷都没有,怎么耐得住寒?明年便及冠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不多留意自己身体。”
说着,旁边的傅妤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陆屏呆呆地看着陆景搁在自己颔下的手,问:“你把斗篷给我了,那你自己呢?你晚间不是还要……”
傅妤道:“果真是个孩子!你哥难道只有一件斗篷不成?再说,还有我的呢,我的给他穿。”
陆屏才意识到自己犯傻了,忙道:“谢谢哥。”
“我是你哥,谢什么呢。”陆景拍拍他的肩膀,催促他快走。
陆屏拢好自己身上那件还留存着陆景的余温的斗篷,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安仁殿。
马车朝镇北侯府疾驰而去。
一路上,陆屏都在胡思乱想。
到达严府时,大门檐上已经挂上了白灯笼。
唐若初并没有在哭,但脸上布满的深深的泪痕证明她才刚悲恸过一场。她一双原本柔和的眼睛此时变得无比冷静。
陆屏不知道如何安慰,只道:“伯母,节哀。”
唐若初扯出一个笑容,道:“九殿下不必为我担忧,严家三代将门,打从嫁给将军起,我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将军生前也曾多次宽慰我,若哪天他离去,要像从前他在一样过日子。”
她比陆屏想象中的要坚强。
于是,陆屏将陆景给北疆急报中针对严岑安葬之事的奏批同唐若初说。唐若初眼中重新蓄起泪水,对着西北皇城的方向微微欠身:“多谢太子殿下抚恤。”
陆屏百感交集,又道:“到时严小侯爷护送将军灵体回京,伯母便可以见到他了。”
闻言,唐若初却摇摇头:“子铿这个时候不应该回来,他也不会回来的。”
陆屏心中一动,好像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又好像没完全明白。
唐若初却没有再解释过多。
夜幕时分,唐若初留陆屏在府中用晚饭,陆屏拒绝了。
他裹着身上温暖的斗篷,坐上回宫的马车,撑着额头靠在车窗上,心中杂乱地想着许多事情。
他想,若哪一天自己的至亲之人离去,自己肯定做不到像唐若初一样冷静,说不定整个人会疯掉。
他又想,严仞曾说过自己的愿望是做一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而自己的愿望是做一个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从前他觉得,严仞肯定要比自己率先完成愿望,如今看来,说不定自己倒是能先当上一个闲散王爷。
“天气真冷,幸好没下雪。”车外赶马的达生道。
陆屏回过神来。
达生又道:“说起来,今年冬天是怎么回事啊,都快大雪了,怎么还一直不下雪啊?往年好像没这么晚过。”
陆屏掀开车帘往天上看去,夜幕阴沉沉的,鼻子上刮过的风依旧冷厉。
是啊,今年怎么还没下雪?
想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只听外面一阵粗鲁的厉喝:“是谁?!”
达生回答:“是住在东苑的九皇子。”
原来是到宫门了,监门的府兵正在例行检查,只是这声音未免过于不友善了些,甚至还要求打开车帘检查车内的人。陆屏皱起眉掀开车帘,问怎么了,车下为首的府兵见到陆屏后愣了片刻,才犹豫着拱手行礼:“九殿下。”
接着,府兵什么也没说,挥手示意下人放行。
马车驶入宫门。
陆屏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问:“达生,方才经过的是丹凤门吧?”
“是啊,怎么了殿下?。”
陆屏纳闷道:“那些府兵怎么看着面生,好像从来没见过?”
顿了顿,达生也奇道:“对哦,奴才还纳闷,怎么今夜如此反常,还要求检查马车?”
马车继续前行,陆屏越想越觉得奇怪,急忙扶住车沿朝外喊道:“改道去安仁殿!”
陆屏的苍篴院在东苑,陆景的安仁殿在东宫,离得很远,过小宫门之后便不能再坐马车,陆屏领着达生快步小跑在宫道之上,路上遇到了一批批端着食盘的宫女。
陆屏立即停了下来:“你们去哪里?”
宫女垂首回答:“贵妃娘娘在琴瑟殿宴请几位朝中的夫人,命奴婢送去果品。”
陆屏皱眉:“哪些夫人,这么晚了还没出宫?”
“奴婢不知。”
陆屏没有再问,继续加快脚步赶路。
安仁殿烛火通明,宫婢和太监正在添灯添炭火,一切如常,陆屏却没见到陆景的影子,只有傅妤抱着小懿文在屏风后哄睡。
他穿过屏风,小声问:“皇兄呢?”
闻言,傅妤眉眼之间的担忧更加浓重。她把懿文交给宫婢,忧心忡忡道:“你哥在神龙殿还没回来,我方才传人去打听,去的人却也迟迟没回来,我总担心会出什么事。你说我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陆屏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惶惶道:“我要去太极宫。”
傅妤眼里的担忧转为迷茫。
陆屏极力让自己冷静,思索着道:“万一那边有什么事情,这里可能也不安全,您跟懿文得先离开这里。”
离开?傅妤显然变得慌乱起来:“留安,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知道了什么?”
陆屏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以防万一。”
宫内像是没发生什么大事一样平常,丧钟没有敲,皇帝还未驾崩,但迟迟未归的陆景、陌生的监门府兵、不放大臣家眷出宫的肖贵妃……种种迹象实在匪夷所思,陆屏总觉得此时先离开安仁殿是正确的选择。
怀里的懿文开始不住啼哭,陆屏把斗篷解下来包在她身上,又唤来达生。
“达生,把衣服脱下来,我们换。”陆屏道,“你带皇嫂和懿文先去苍篴院,如果半个时辰后我还没回去,你就带他们走小路去龙首山的林子里避一避。”
达生立刻开始解身上的扣子。
傅妤也意识到了什么,泪水夺眶而出,抱着懿文的手不住发抖。
陆屏忍住想要哭的冲动,擦掉鼻子里涌出的酸楚,安慰傅妤:“没事的,只是去看看,如果一切如常,我立刻回来。”
他想了想,又道:“对了,给我一把匕首。”
月黑雁飞高,陆屏换上了达生的衣服,从安仁殿中出来,又直奔太极宫。
太极宫中的神龙殿是皇帝的寝殿。皇帝现在没几日活头了,全靠太医院的汤药吊着一口气,宫内上下都等着皇帝驾崩,是以守卫也严起来。
陆屏靠着墙一路走,不远处忽然传来多且杂乱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见迎面冲过来一队穿着盔甲的人马,手中的火把火光冲天,对着陆屏大喊“让开”。
陆屏退到一旁,认出了他们的装束。
是北衙禁军。
原本应该守卫宫城的北衙禁军,此时却在太极宫内横冲直撞,陆屏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烈。
等禁军人马一过,陆屏立刻向神龙殿跑去,却忽然听到身后远去的禁军大声呼唤起口号来。
他们在喊什么?
陆屏不由放慢脚步侧耳倾听。
“杀世家,清君侧,治六部,平朝野!”
“杀世家,清君侧,治六部,平朝野!”
一字一句裹挟着冷风灌入陆屏耳朵里。
果真出事了。
皇兄千万不能有事。
千万不能。
陆屏拔腿就跑。
他终于跑到神龙殿,气都来不及喘,便远远地见神龙殿外也有一批相同的禁卫军在看守殿门。
陆屏的心突突突地狂跳,几乎想立马冲进去。
殿内没有发出任何不对劲的声音,反倒是一个面生的侍卫从里头走出来,招呼殿外的宫人:“你们几个进去,把死人都抬出来。”
陆屏心跳一滞。
牙齿上下拼命打颤,呼吸越来越沉重,他忍住欲往外涌的泪水,跟随其他宫女太监一道迈进了神龙殿的大门。
神龙殿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弥漫着暴风雨过后的死气沉沉。
珠帘被搅得理不清楚,帷幔被扯下来肆意在地上践踏,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烛架横在过道中央,许多半截的蜡烛散落一地。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令人不禁作呕。
一滴热泪滴在袖口上,陆屏抬手擦干,视线恢复清晰,他抬头试图寻找陆景的身影。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宫女和太监的尸体,他们大多是被暴力地割破喉咙或者戳穿心脏,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
陆屏强忍着恶心越过去,走向皇帝的寝床,抖着手掀开床帐。
皇帝和衣而卧躺在床上,脸色灰败,显然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以上了,却没有人管,丧钟也未曾敲响。
陆屏的心跌入谷底。
陆景呢?
他僵着身子回头,跌跌撞撞地在殿内四处搜寻,烛火太暗,他看不清楚,只能凭借衣饰来辨别。
前方地板上横着一个太监的尸体,那人的脸生得有些熟悉。陆屏拖着脚步走过去蹲下,才发现那是陆景身边的贴身太监,童离。
心上的弦终于断了。
童离的双眼居然还未合上,张得老大紧紧瞪着上空的悬梁,神情吓人。他嘴角、脖子上全是血痕,头歪成一个奇怪的姿势,明显已经死了。
陆屏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边小声抽泣边四下找着,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野,又擦干,又模糊视野,又擦干。
反反复复。
终于,一抹月白色的衣角闯入他的眼中。
那是个躺在地上没了声息的人,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长剑,头歪在一边,乌黑的长发盖住了面容。
陆屏的双脚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缓缓走过去,蹲下,拨开那个人脸上的发丝。
是陆景。
【??作者有话说】
考虑到接下来的两章需要连续的阅读体验和情绪,决定提前到周四晚更新两章。
另外,长佩弄了新的审核机制,“突·厥”成了违规词汇,这章进入人工审核拖延了点时间。就挺崩溃的,因为后面还会写到很多次“突·厥”。
◇ 第39章 39 我哥没了
全是血。
陆景的脸颊和胸膛上混杂着半干涸的血迹,胸口破了一个窟窿,早已没有起伏,可他的神情依然保持着一贯安详又轻蹙着眉头的模样,他的手中还紧紧握着自己随身的佩剑,仿佛生前的最后一刻还在战斗。
陆屏颤抖着手抚摸过他的脸和伤口,最后握住他拿剑的手。
凉的,硬的。
陆景不可能死。
他是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是万人敬仰的储君,今天白天他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还笑着给自己披上斗篷,嘱咐自己路上小心。
他不可能死。
“皇兄?”
“哥。”
陆屏摇晃起陆景的身体,试图唤醒陆景。过了许久他才发现,无论他再怎么摇,陆景都不会醒过来了。
“哥,你快醒醒……”
他俯下身抱住陆景的胸膛,额头抵在他触目惊心的伤口上,滚烫的泪水落入血痂中,心脏处一阵阵反复的痛楚不断扩大蔓延,直至全身。
他紧紧抱着陆景,一遍遍呼唤他。眼前天旋地转,忽暗忽明,耳边轰轰作响。
慢慢的,不远处传来逐渐清晰的喧嚣。
“你,搬个死人怎么磨磨蹭蹭的?”
“喂,叫你呢!起开,不会搬我来!”
话音刚落,陆景的身体忽然被人往后一抽。
“滚开!”陆屏扬起袖子大吼。
方才训话的禁军士兵不由停下动作,看着陆屏的脸愣住。良久,他们才认出陆屏来,踌躇着握拳行礼,又面面相觑。
“九、九殿下?”
“要杀吗?”
“不知道啊,吴王殿下没吩咐……”
他们口中的吴王殿下,是陆执。
陆屏明白了。
他擦干眼泪,站起来逼近那两个士兵,开口:“陆执在哪里?”
士兵们吓得不敢说话。
大殿外的天边似乎又响起了禁军震慑星月的口号,远远传来,像是清流寒门振奋人心的赞歌,也像是宫闱内外世家大族的挽歌。
“杀世家,清君侧,治六部,平朝野!”
“杀世家,清君侧,治六部,平朝野!”
陆屏再一次问:“陆执在哪里!”
周围仿佛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气,士兵终于跪下身道:“小的不清楚,燕王去清宁宫围歼皇后,吴王殿下应该是往那边去同他会合了。”
陆屏不再多等一刻,最后看了地上的陆景一眼,转身跑出神龙殿。
他不再装成太监垂首弯腰虚与委蛇,而是径直向西边的掖庭宫走去,路上遇到不少慌乱四窜的宫人以及肃清现场的禁军,他们皆错愕又迷茫地看着陆屏从身前走了过去。
陆屏的耳边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陆执的铁甲冷戈。
他只想见到陆执,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就算注定会死。
拐进嘉猷门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整齐的重甲摩擦声和脚步声,陆屏抬眼望去,一队禁军人马正迎面走来,和他相对而望。
“陆屏?”站在最前面的那人道。
是陆放。
陆放指着陆屏哈哈大笑:“你怎么穿成这样,是在和本殿玩躲猫猫吗?你来得正好,省得本殿千里迢迢去东苑那个破院子找你!”
身后的禁军也配合着哈哈大笑。
随后,陆放示意身后所有的禁军先过掖庭门去太极宫,只留了一个士兵在自己身边。
乌泱泱的重甲禁军穿过陆屏,逐渐远去,陆屏的心一点点放了下来。
陆放得意洋洋道:“陆屏,你当初设计让獒犬咬我,打我踹我,断我一条手臂,嚣张得很呐,现如今还不是落到我手里了!选个体面的死法吧,九弟?”
此时正处于掖庭门大路,平旷坦然,视野清晰,左边是幽静的花圃,右边是潺潺的金鱼池。陆屏看清周围的情势后,滑动喉结,扬声开口:“我认输。不过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临死之前,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调得动今晚的禁军的?”
今夜太极宫当值的禁军是左神策军,禁军统领是傅轶的哥哥傅宣,左神策军的校尉姓霍,指挥使姓唐,都是世家中人,怎么可能任由陆执听命摆布?
陆放冷笑道:“霍家和唐家当然不会那么听话,但要他们听话有何用?我们只需要禁军下面的士兵听话就行了,那可是正经武举选上来的将帅之才,长日卑屈于世家之下,直到遇到我三哥这位伯乐,才会有出人头地之日!”
陆屏不可思议道:“你们这是谋逆,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不怕明日一早文武百官声讨你们么?”
陆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弯了腰:“你以为现在的朝廷还是以前的朝廷啊?现在朝堂上有一半是我们的人!剩下另一半,不听话的杀了就是。”
陆屏的心口堵塞得喘不过气来。
陆放趾高气扬,放纵大呼:“我三哥明明是来清君侧的呀!先帝病卧在床,不能理朝政,太子陆景借此机会独揽大权,专横跋扈,甚至控制先帝饮食起居,药膳日渐减少。吴王陆执和燕王陆钊每每欲亲侍病榻之前,都被陆景拦在神龙殿外,不准他们亲面先帝!”
“胡说八道!”陆屏气得打断他。
明明事实不是这样的。
他终于隐隐明白,之前陆执和陆钊鲜少去皇帝病榻前服侍,原来是在为今天的理由造势。
陆放却不理会他,继续道:“先帝终于识破陆景人面兽心,弥留之际咬指血书遗诏,传位于吴王。遗诏流出,吴王联合燕王带诏书调动北衙禁军,入神龙殿救驾,可惜——先帝已被陆景弑杀,吴王悲恸之余,手刃陆景。”
最后,他状似可惜地摇摇头。
陆屏咬牙道:“你们歪曲事实,胡乱捏造!”
陆放摊手:“不管你信不信,明日天一亮,整个大晟流传的只会是这个说法。”他还觉得不够,又眉飞色舞地补充,“哦,还有一条,九皇子陆屏为陆景党羽,三皇子陆放诛之于嘉猷门内!哈哈哈哈……”
看到陆屏煞白的面孔,他似乎开心极了,笑得更加恣意。
陆屏红着眼,一步步慢慢朝他走近。
陆放继续道:“再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情,陆钊那个没有脑子的废物,我三哥好心带他一起干大事,他居然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我三哥不注意偷袭他。笑死,还想自己当皇帝,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现在,他的头颅已经被我三哥割下来抛在他母妃寝殿大门口了!哈哈哈哈……”
原来陆钊也死了。
就算是同一阵营的人,只要心存不轨,也会有兄弟相残的一天。
寒风呼啸,陆屏心中冷了三分。
陆放抽出手中的长剑:“明日一早,我三哥,吴王殿下,便是众望所归,大晟的新主!”他将长剑对准陆屏,“而你,自然是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说完,他欺身刺上来。
陆屏侧身躲过他的剑锋,步步后退,直至退到路边的草地当中。
陆放见他躲剑的动作如此灵巧,怒喝:“给我拦住他!”
身后的侍卫应声上前,持长枪冲上来。
闪着寒光的冷戈在陆屏眼前晃得厉害,陆屏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攻击。
但有人曾经教他匕首术。
那个人对他说,在任何以长著称却不灵活的冷兵器面前,只要能玄妙地躲过枪头,下一刻便可以反败为胜,近身搏斗。
而在近身搏斗上,没有任何武器是匕首的对手。
匕首从袖中滑落,陆屏旋身躲到长枪之下,抡起士兵的手臂往后压,顺势割破了手腕。
长枪“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士兵的身形高大,力气不小,陆屏足足用了十二分的力量从身后扣住对方的下巴,匕首深深划过对方的喉咙。
一击毙命。
“你……”
身前的士兵身体滑落到底,陆放显然没料到陆屏还有这样的本事,错愕得忘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