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柏一拍折扇:“对!正好聊聊心事!”
于是,严仞同傅轶和何新柏去了曲池坊,从午后一直喝到晚上才回程。
这里算是郊外,依山傍水,比启安城中央冷了几分。从河边回城中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小树林,成片的黄柏树叶在林道上铺成地毯,傍晚时分竟飘了几缕细雪,淅淅沥沥落入树叶间。
天上月光微弱,又被树叶挡得严密,宗昀在前边提着灯笼带路,傅轶和何新柏走在中间,严仞在最后面低头看自己的靴子一步步踩在覆盖树叶的新雪上。
宗昀叫了两辆马车,何新柏醉得不轻,被傅轶搀着爬上马车,差点又摔下来。
“回去作甚?严子铿,咱们继续喝到天亮啊!喝到我送你出城门!”
严仞道:“说什么疯话?”
“我没疯!”何新柏撒开傅轶的手,猛地抱住严仞,忽然大哭起来,边摇严仞的肩膀边嚎道,“子铿啊,子铿啊……我舍不得你啊!”
严仞扶着何新柏,任由他把眼泪往自己身上擦。
何新柏继续痛哭:“启安城里那些清流士党,就瞧不起我一事无成,只有你……只有你和傅轶懂我!如今你要走了,呜呜呜呜……”
严仞叹道:“我还没死呢,别哭得跟上坟似的。”
“啊啊呜呜呜……”何新柏嚎得更厉害。
“那是谁?”傅轶忽然道。
严仞顺着傅轶的目光转头望去,见身后葳蕤的林道中远远走过来两个模糊的人,步履匆忙。前面的人鬓发被风吹起,身上的斗篷轻轻飘扬,后面的人小步疾行跟着,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
他们的脚步踩在落叶堆上,刷刷作响,挠得严仞瞬间清醒不少。
傅轶道:“怎么停下了,看不清脸啊。”
只见那两个人停了下来,似乎是看到这边人太多,不敢上前打招呼,只留在原地踌躇观望,犹豫不前。
严仞立刻道:“我认识,找我的。”他把醉倒的何新柏交到傅轶身上,“你们先回去吧,我晚点再走。”
傅轶和何新柏的马车已经走远,宗昀留在原地,严仞朝前方的那两个人影走去。
看到严仞走近,对面的两个人顿了顿,又继续朝这边急匆匆走来。
那披在身上的斗篷晃呀晃,是严仞熟悉的颜色。只见那人忽然身形不稳崴了一脚,严仞皱起眉头,见旁边的太监慌忙扶他起来,两个人又朝这边赶。
严仞迈大步子走过去,道:“小心点。”
“我没事。”前面的人喘着气开口,是陆屏。
灯笼里昏黄的烛光摇曳闪烁,许是跑得过急,陆屏还未平复粗重的呼吸,眼里又染上星星点点的水雾,比天上的星辰还亮。
严仞注视着他,眼神软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
陆屏不敢跟严仞说,除了去白虎殿,其余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了苍篴院,无时无刻都在拼命抑制想出来的冲动,直到这最后一天。
他也不敢说,方才刚日落,他才终于叩开严府的侧门请求见严仞,得知严仞来了曲池,又带着达生穿过大半个启安城,马不停蹄往曲池赶。
他想见严仞最后一面。
如今见到了,严仞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嘴角是不自觉向上的,可能和傅轶何新柏玩得很开心。
不知道自己来的是不是时候。陆屏想。
他解下斗篷递给后面的达生,对严仞道:“你还有多久启程?”
严仞道:“大概还有五个时辰。”
陆屏心算了时间,问:“明日辰时出发?”
严仞点头:“和父亲进宫拜过陛下,然后就出城。”
陆屏垂眸,睫毛颤了颤,声音微弱三分:“那……幸好我还赶得及。”
严仞:“嗯?”
陆屏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小木盒,双手捏着它递上去,鼓足勇气道:“我来给你践行。”
严仞挑眉表示讶异,眼里仍旧带着笑意:“你不是送过我礼物了么?”
陆屏忙道:“这、这个跟那个不一样!”
严仞道:“哪里不一样?”
陆屏气急败坏,索性把盒子塞到严仞怀里:“你自己打开看。”
严仞露出逗弄后得逞的轻笑,低头翻开盒盖,目光却顿住。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手工簪花,花瓣神似逼真,瓣瓣精细,胭脂色中透着乳白,颜色深浅渐变,样式和成色都是簪花中数一数二的。
严仞拈起簪架:“通草花……杜鹃?”
陆屏点头。
严仞笑了:“我可比不上那些文人士党,在头上戴花儿,能好看么?”
陆屏涨红了脸,忍不住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严仞低头看手上的簪花,没有说话。
“我、我记得你说过北疆天气比这里冷许多,大概、大概不开南方喜暖的花,想着你以后春天看不了杜鹃,那多可惜呀,所以我前几日跟秋水学做了通草花,拈瓣、上色都是我自己弄的……不是,是我本来就想学的通草花,又想到你,就顺便做了一朵给你而已。反正你拿着它,若是想家了,可以看看故乡的杜鹃。”
陆屏断断续续地解释,心中十分悔恨,本来已经准备好一套流利得体的说辞,到头来全都忘了,也不知道严仞相不相信他说的话,喜不喜欢这支通草杜鹃。
他抬头试探地看着严仞。
严仞嘴角含笑,似乎十分满意,小心翼翼将花放入盒中,道:“就算不戴,我也会好好收藏的。每年一到春天,我就把它拿出来,一看到它,便能想起你……”
陆屏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你说的启安的春天。”严仞道。
陆屏心中落了一口气,低声道:“嗯。”
严仞收起木盒,朝他拱手行礼,朗声道:“子铿很喜欢这支花,多谢九殿下。”
陆屏不由道:“你不用这么……”
“什么?”
“没什么。”
严仞这人有时候不正经,有时候又装得正经,陆屏真不知道他什么话是真心,什么话是假意。
二人一时无言。
夜风簌簌,数片黄柏叶又飘落而下,落入结成冰的薄雪上。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地上微弱的人影也摇摇晃晃。
严仞道:“夜里冷,把斗篷穿上吧。”
陆屏摇头:“不冷。”
严仞道:“那你还有什么事么?”
陆屏如梦初醒:“还有、还有……”
严仞等他说。
他想了半天,问:“你的生辰是在哪一日?”
严仞笑道:“在夏天。怎么,你想提前送我给我庆生?那是真的来不及了。”
陆屏摇头,低声道:“没,我就问一问。”
严仞道:“嗯。”
陆屏又道:“等你回来,再、再……”
严仞点头:“嗯,我知道。”
二人又相对无言,陷入沉默。
严仞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陆屏想了想,问:“你多久才能回来啊?”
“最短三年吧,或者……六年?”
“这么久……”三年的光阴都可以改变许多人和事,更何况六年?六年后,严仞又会变成什么样子?陆屏心中失落,嘴上却扯出一个笑容,道,“恭喜你了,梦想快要实现了。”
只见严仞微笑,微微屈腰:“嗯,也预祝九殿下早日实现心中所想。”
陆屏道:“谢谢。”
严仞又含笑道:“想说什么赶紧说了,过了今晚,可就见不到我了。”
闻言,陆屏靠近了两步,恍惚道:“还有……”
其实他没什么可说的,但又有许多话想说,比如对严仞说自己就是留安,比如说自己很舍不得他,会很想他。
他回头,见达生已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不远处的一旁去,没再听他们说话。
陆屏突然不安起来,只觉得斗篷褪去了,身上还是很热。
“还有……”他向严仞继续走近一步,小声道,“你……你能亲一下我么?”
【??作者有话说】
周五再更了!
◇ 第33章 33 没叫你亲我嘴巴!
说完那一瞬间,周遭万籁俱静。
陆屏后悔了。
他不知道严仞有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但这话真是引人误会和遐想,搞得好像他喜欢严仞、在和严仞表明心意一样。但……作为交情不浅的好友,就算同是男人,临别之际,礼貌地亲一下脸颊以作不舍之思,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这很合理。
好吧,他确实很像是在表白。
但就算严仞认为他是在表白,他也无所谓了。反正之前已经被他误会过一次,再误会一次也没关系。
陆屏不敢抬眼去看严仞。他内心胡乱想着,脑子和脸颊热得像发烧了一样,只盯着林道上的落叶踌躇不安。
仿佛过了许久。
“跟我来。”严仞道。
陆屏惊讶地抬头看严仞,见严仞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笑也不生气,只是转身朝前方走去。
他什么意思?
他是想找个地儿拒绝他?
还是骂他?
陆屏怔愣良久,见严仞继续走远,急忙示意身后的达生留在原地,自己跟在严仞的身后。
他不知道严仞要带他去哪里,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严仞的背影高大挺拔,步履沉稳,靴子一下一下踩在新落的黄柏叶上,沙沙作响,陆屏跟着他的步伐,也亦步亦趋踩在黄柏叶上。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声音。
除此之外,只剩沉默。
陆屏心如捣鼓,只埋头走路,忽然撞到前面严仞的后背,他才蓦然回神。原来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严仞转过身来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他。
前方是一辆马车,马儿闲适地甩着尾巴,宗昀就站在马车旁边待命。
陆屏不明所以,又见严仞示意他:“上去。”
为什么要上马车?
这是要赶他走?
陆屏鼻子一酸,眼睛热起来,抑制不住湿了眼眶。他低下头没说话,蹬脚爬进马车。马车内的空气闷闷的,光线更加黑暗,他赶忙抬起袖子擦掉眼泪,不想让严仞知道他哭了。
他侧耳倾听,外边的严仞似乎低声对宗昀说了什么,宗昀应声“是”,于是踏着落叶渐渐走远。
陆屏呆愣着静静坐在原位。
忽然,帘子“哗”的一下被掀开。
微弱的光倾泻而入,又瞬间被挡住,严仞整个人都钻了进来,覆盖了陆屏所有的视线。
他靠得很近。
原本不算小的马车瞬间变得逼仄。
陆屏止住呼吸,不敢动弹,脑袋一片空白。
严仞半跪在他面前,倾身挨近他,陆屏清楚地听到他轻轻一笑,带着一贯常有的揶揄,压低声音道:“要亲也不能在外面亲,让人看笑话吧?”
还未等陆屏反应,严仞便亲了上来。
亲的是嘴巴。
陆屏脑袋轰的一声,由空白炸开了花。
他、他没叫亲嘴巴。
严仞怎么亲了嘴巴!
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啊?
“唔……”
陆屏试图推开严仞,但严仞却伸手摁住他的后脖颈,不让他乱动。马车内的空气更加稀薄,严仞温热的呼吸和柔软的唇瓣交缠在陆屏唇齿之间,轻轻吮吸又分开,若即若离,轻重缓急,似有章法。
他好像很温柔,却又似乎很熟练。
他的唇齿间还萦绕着甜甜的、淡淡的酒香。
他喝酒了。
所以他只是醉了么?
陆屏被吻得头昏脑涨,心脏如擂鼓般,又泛着酸涩和甜腻,说不清楚其中滋味,只僵着身子任由严仞摆布,自己和他的呼吸早已交缠得难以分辨,哼响被噎在喉底,衣料簌簌地摩挲。
吻是甜的,让人几乎要昏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脖颈后的手掌松开,严仞放开陆屏。
“够不够?”严仞道。
陆屏一时没听懂,下意识摇头。
于是,严仞又倾身吻上来。
陆屏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说不清楚够还是不够,陆屏索性闭上眼睛笨拙地迎合严仞的吻。第二次接触,仿佛生了更亲密的熟稔,陆屏的心也没有先前跳得那么快了。
就当他是真的要求一个这样的吻吧。
委曲求全了万千个日夜,有朝一日被人过多地满足甚至溢出,原来是这种感觉。
又过了许久,严仞轻轻在陆屏的唇珠上点了两下,随即分离。
他轻笑问:“够了吧?”
陆屏急忙点头。
严仞顿了顿,转身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动作干脆利落。
林间的夜光和清新的寒风重新闯入车厢,原本齁人的沉闷的空气瞬间消散殆尽,如一场梦破碎一般,一切回归正常。
陆屏还未从梦中醒来,呆呆坐在原位。
严仞在外边喊:“达生,送你家殿下回宫!”
陆屏听了,才颤着手掀开帘子。
达生提着灯笼小跑过来,严仞嘱咐他道:“夜里冷,坐马车回去,别让他冻着。”
“是。”
“以后劝他夜里少看点书,对眼睛不好。”
“是。”
“还有,早点睡觉,晚上尽量不要出宫。”
“……是。”
陆屏忍不住打断问:“那你呢?你怎么回去?”
这马车是严仞的,自己坐了,严仞呢?为什么不一起坐回去?
严仞转过身向陆屏笑道:“我骑马回去。”
说着,他便示意达生坐上前室,挥手道:“去吧。”
陆屏心中一颤,双腿软得使不上劲,只能跪在门边攥紧帘子,紧紧盯着严仞:“你不一起走么?”
严仞摇头:“我晚点。”
缰绳一甩,马开始动了,马车被拖着在林道上颠簸起来。
陆屏的泪水夺眶而出,紧紧抓着门沿唤:“严仞!”
“嗯?”
但陆屏已经看不到严仞,又急忙放下帘子,转而掀起窗帘。刚好严仞就负手立在树下他能看到的地方,身后跟着宗昀。陆屏急忙问:“能不能不要六年回来?能不能三年就回来?”
严仞一愣,微微笑道:“好,我尽量。”
马车又继续走远。
陆屏坐着已经看不到严仞,他只好趴在窗前将头探出窗外,朝后看严仞,发现严仞也在看着他。
严仞朝他挥手,道:“好好坐着。”
“你……”陆屏已经看不清严仞的表情了,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只能远远看着他,自言自语道,“你说好的三年就回来……”
马车拐了个弯,他已经看不到严仞了。
他放下帘子,瘫坐在位置上。
眼睛是湿的。
嘴巴也是湿的。
陆屏擦干眼睛,却舍不得擦干嘴巴。
他细细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事情,不真实得像一场梦。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这不明不白的。
什么话都没说清楚。
就分开了。
陆屏抬头仰看车顶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
陆屏才发现达生已经唤了他几回了。
“怎么了?”
达生道:“方才殿下和世子在马车里说了什么?怎么殿下心情这么不好?”
陆屏道:“……没什么。”
陆屏知道这是自己和严仞三年内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回到苍篴院,一夜未眠。
次日,陆屏听说辰时正严岑和严仞便进宫参拜皇帝,而后出宫,骑马领着浩浩荡荡一万镇北军从启安城门出发,一路往北而去。
朱雀大街及城门外都是士兵家眷在洒泪相送,万人空巷,无人不晓。
严仞在军中只是领了千夫长的职务,不大不小,没有很高的声望,却有实权能领一小支骑兵打仗,是真正能锻炼经验的要职。
但这只是陆屏在白虎殿听何新柏说的,其余时间,他都待在苍篴院没有出门。
外面似乎失去了生气,出门也没什么去处。
宫外没有了严仞的身影。
白虎殿的书格子内,果然也再没出现过新的信封。
陆屏终于可以确定,严仞就是远山。
过几日,天气回暖,听闻禁苑马场长出了好看的新绿,皇后开始张罗着搞马球会,启安各大世家的公子和姑娘都收到了帖子。
自从严仞走后,何新柏每日少不得唉声叹气,但还是振起精神去打马球。大家都以为陆屏连骑马都不会,更别说挥杆打球了,于是都默认他是来看热闹的。
陆屏也恹恹的,干脆随众人所想,只坐在凉亭里摆弄茶盘。
陆景和傅妤自然是此次马球会上的焦点,陆景绑好臂缚,嘱咐傅妤好好坐着,自己则前去球场上与傅轶一同打马球。
傅轶扛着旗杆喊道:“阿姊以前打马球可厉害了,有几次还能赢过我,这次不打了吗?”
傅妤笑着摇头:“我有了身孕,做什么事情都不便,看你们打就好。”
全场震惊。
皇后的眼睛笑成一条缝,于是宣布傅妤腹中已有皇家子嗣,最近刚坐稳胎,前些日子还不安稳,便没有往外说。
接着各家的夫人小姐都前来欠身道喜,气氛和乐融洽,皇后同傅国公夫人说着什么,频频引起周围哈哈的笑声。
陆屏也为陆景和傅妤感到高兴。
但又总觉得少了什么。
何新柏丢下球杆,在他旁边坐下:“累死了累死了,先歇会儿。”喝了口茶,又道,“这马球会没有子铿一起嬉笑逗乐,就是不好玩儿,闷闷的。”
陆屏也喝了口茶。
何新柏道:“皇后给严家伯母下帖子,伯母都没来。”
陆屏左看右看,果然没见唐若初的身影。
儿子不在,想来她那样的人,也不喜欢凑不必要的热闹。
想着,陆屏便起身离开凉亭。
等走出一段距离,离人群远了,陆屏才对身后的达生道:“之前我跟严仞借的几本兵书还没还,如今看完了,咱们拿去登门还给严伯母吧。”
——————
远山文几:
南风袅袅,海棠重京。不知君行至何处,道旁韶华可赏?自尔别后,离索寡欢。每撷书信细细重读,忆及往事,深陷昔日,自始至轴,一行一字,于席帘日影中枯坐数时,不觉夕阳西下。深觉彼此虽隔,无殊觌面。启安春意浓,严家一切安好,伯母身体康健,小疾无妨。
掷书格中,寄与南风,直至西北,望远山安。
留安谨拜。
◇ 第34章 34 我也想他
陆屏带着书出宫到了严府。
自从严岑和严仞走后,严府便冷清下来,严岑从未纳过一个妾,是以偌大的侯门别院,只剩下唐若初一个主人。
见了陆屏,唐若初十分开心,道:“我闲来无事亲手做了些艾饼,分给下人们吃,正好殿下来了,便一起尝尝吧。”
于是,唐若初在海棠园内摆了一桌果品和茶盘,邀陆屏一同赏海棠。
唐若初道:“听闻今日宫里开了马球会,殿下怎么没去呢?”
陆屏道:“去了,但忽又想起有几本书还未还给小侯爷,便过来叨扰夫人。”
于是陆屏接过达生手里的匣子,将书取了出来。
唐若初拿在手中一看,道:“是兵书,殿下喜欢看兵书?”
陆屏道:“稍微有点感兴趣,看了果然十分有趣。”
唐若初收下书,满意地笑道:“子铿也喜欢看兵书,小时候便吵着搜罗了各种各样的兵书,待在书房里看,一坐便是一上午。有不懂的问题他也不问他爹,偏来问我。我实在不知道了,他才扭扭捏捏去问他爹。”
严仞小时候居然能同“扭扭捏捏”挂上钩,陆屏觉得新奇。
唐若初又回忆起来,声音温柔又悠远:“他爹待他严厉,时常鞭策他,他又实在好面子,便时时与他爹不对付。但我和子铿都知道的,儿子就只有一个,侯爷怎么可能不爱?”说着,她抬头望向前方一株株开得正旺的海棠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如今他们要一起行军打仗,正好相处相处,父子之间争吵也好,慈孝也罢,总是能越来越近的。”
说完,她轻轻咳嗽几声。
陆屏看着她:“夫人病了么?”
唐若初摇头,不好意思道:“前些日子倒春寒,受了些凉,已经好多了。”她笑笑,又欲言又止,面露愁容道,“就是不知道他们眼下走到哪里了,北疆更冷,他们有没有感染风寒,军医能不能照料妥当……”
陆屏又不禁想起严仞的脸。
唐若初脸上的愁云越来越重:“侯爷在这条路上走得惯,倒还好。子铿……他第一次出远门,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陆屏心中也担心严仞,再加上实在不太会安慰人,只能笨拙地说几句宽慰的话,说严仞以前在京中身体便很强壮,能够大冬日里单衣薄鞋的也不怕冷,说得最后唐若初的面色稍有缓和。
她倒好一盏茶递给陆屏,笑道:“说句不怕殿下笑话的心里话,我现在着实非常想念他们。”
陆屏接过茶。
二人隔案而坐,一道望向面前那片不惜胭脂色的漫漫海棠花。
春色迷人,陆屏恍惚地低声道:“我也……我也想他。”
海棠花正盛的时节,镇北军行军走到了河西陇右道,路遇风沙,军队停下来整顿。
再过几日,便能到达镇北军大营镇守的乌海要塞。
严岑只给了严仞一个千夫长做,目的是让他从最基层处开始体察军情,摸爬滚打,以后若是能打胜仗或者有军功,再一步步往上提拔,如此一来,既能让众将士臣服,又能与士兵们拉进关系。
严仞对此没有异议,每日与士兵同吃同住,混杂在一处前行,丝毫不像个大将之子。
停军整顿的时候,严岑偶尔到处转悠视察,转着转着便转到了严仞所在的军阵中。此时严仞便会含着干粮口齿不清地大声喊:“喲,大帅来啦!小的参见严大帅!”
身旁的士卒都憋着笑。
严岑冷眼瞅他,轻哼:“吃你的去。”
于是又在严仞大张旗鼓的恭送中走远。
宗昀在严仞带领的军阵中仍旧领了百夫长的头衔,带着其余几个士兵将附近山林中春生的野菜拔了几捆,回来架火烧水,希望能在大军重新出发之前吃上一口热菜。
严仞独自坐在一边百般聊赖地削木头,旁边一伙人边生火边玩闹。
“小心点,别烧着我这革带,那可是我媳妇儿亲手做的!”
“嘿哟,于三,你什么时候娶亲了?”
说着,叫于三的小兵脸一红,说话的语气软下来:“过年时我娘给我说的,我在北疆老是没回家,还能认识啥姑娘,当然是我娘给作主了。”
严仞停下手里的动作看过去,旁边的其他士兵纷纷恭喜于三。
“真行啊,什么时候大喜的?”
“就这个月初才成的亲呢。”
严仞站起来,朝架火堆里走近,随口问:“月初哪一日?”
几个士兵立马站起来行礼,一同喊着:“千长。”
严仞示意他们坐下继续做事。
叫于三的士兵被这么一问,反倒不好意思地道:“初、初七成的亲。”
严仞微愣,道:“那不是新婚才一日就要走了?”
闻言,于三眼里透出遗憾,笑笑道:“是啊,刚成亲,第二日就要回军营里了,还怪舍不得的,舍不得我娘,还有……”
还有什么,他后面没再说了,反而红着脸低下头。
严仞自然知道他还舍不得谁。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洞房花烛如胶似漆,鸳鸯卧颈难舍难分,岂料第二天就得上战场,一夜天堂,一日苦寒,换作是谁都受不了。
宗昀叫周遭的士兵都退下去,只留严仞和于三两个人。火架上木盆里的菜咕嘟咕嘟地滚,于三低头看着自己腰上绑着的革带。
严仞随着他的目光,问:“想你家娘子了?”
“嗯。”于三点头羞赧地笑,“她……估计也在念着我吧。”
不知为何,严仞心中一动。
于三又道:“所以成亲前,她给我做了这个革带,说能保佑我上阵杀敌时逢凶化吉,还能睹物思人,看见革带就能想到她。”
严仞开始将手伸进罩甲内,摸索着什么东西。
于三说到自己媳妇,不自觉便说了很多心里话,全然没记起面前是小卒是千长还是小侯爷。他继续腼腆地笑道:“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就希望三年后能平安回来,和父母娘子团聚,就满足了。”
严仞听着他的话,从交领衣袋中摸出了一个手绢。手绢摊开,是一支色泽明亮的通草杜鹃簪花。
于三一愣,脱口而出:“千长也成亲了?”
严仞端详着杜鹃簪花:“还没呢。”
怪不得,没听说严将军家的世子有家室呢。于三跟着看了几眼那支簪花,好奇之心熊熊燃烧,道:“那定是有两情相悦的姑娘了!”
“两情相悦?”严仞抬眼,既想肯定但又不确定,嘴角扬着微微的弧度,挑眉道,“差……不多吧,他向我表白了。”
于三大惊,当即感慨:“那千长与那位姑娘分别时,肯定也是万般不舍吧!”
“嗯……”严仞开始神游,边回忆边道,“是……吧。”
别人是新婚燕尔,随即分别,而他也是在启程前的几个时辰里,破天荒地把第一个亲吻留在了启安城乍暖还寒的春夜中。
唇边仿佛还留了那个人的余温。
严仞注视着簪花出神,没来由想起那夜马车内的场景,陆屏向他索吻,问他能不能早点回启安。
以前,他的整颗心都在北疆。如今,他的心好像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北疆,一半留在了启安。
想到这里,他不由笑起来,攥紧了手上的簪花。
“哪家姑娘啊?”后头有个声音响起。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严仞吓一跳,倏地转身站起来。
是严岑。
于三大惊,跪地拜道:“参见大帅!”
严岑只追问严仞,重复:“哪家姑娘啊?”
严仞收起簪花放入怀中衣袋,冷笑:“严大帅还是头一次不声不响偷听我们小兵小将聊话,这不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