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傅妤在,陆屏与她不相熟,便抑制住上前与陆景搭话的冲动,隔着几步之遥恭恭敬敬弯腰低头:“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新年安康。”
待他起身,见到陆景微微笑着看他,傅妤也噙着笑道:“九弟待我生疏便罢了,怎么待自己哥哥也唤得如此生疏?”
陆屏愣住,没料想到傅妤这话。
只见陆景走上来解释道:“阿屏是个谨慎的人,初次相见,紧张而已。”说完他伸手拂去陆屏斗篷上沾着的雪水。
傅妤便对陆屏道:“你待我如同待殿下一般便可,千万不要过于客气,以后唤我皇嫂如何?”
她的声音如同融化冰雪的春水般潺潺,说完眉眼弯弯,专注地看着陆屏。
陆屏张了张嘴,还是没唤出口。
傅妤却不在意,视线落在他的外袍袖子上,眼里又染上惊喜:“袖子上绣的可是桂花?我那里有副暖袖也是象牙色的,上面绣的桂花与你袖子上的十分相得益彰,你若不嫌弃,我叫人拿去给你用。”
陆景问:“是你从傅家带来的那个?”
“是,之前你还夸它好看呢,可惜不太耐脏,我便不常用。”傅妤笑笑,又看着陆屏道,“见了阿屏我便想着,只有把它给你用,才不算浪费了。”
陆屏听着他们再平常不过的对话,竟有些意外,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
皇后宫里的人出来请他们进去,三人才再没有谈话,一同入宫给皇后请安。自从陆景和傅妤成婚之后,皇后每日的心情都很好,笑容比往常多了许多,并惯例留下傅妤在宫里说话,陆景和陆屏退了出来。
一人去东宫,一个回苍篴院,前方还有一段同行的路。
陆景温和地关心道:“最近累坏了吧?我看你朝跪的时候还打瞌睡。”
这都被陆景瞄到了?陆屏于是借机同他抱怨几句过年时繁琐的祭拜礼仪。而后才转到稍微开心的话题:“哥,跟你说个好消息,我学会骑马了!”
“真的?那太好了!”陆景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怎么没跟我说?”
陆屏心虚道:“我想着你肯定很忙,等我学会了再告诉你,没学会也不好意思同你说。”
他知道陆景新婚必然是同往常不一样了,有太子妃在侧,又有皇帝看着,大概是无暇再和他谈天闲聊。
陆景愣了愣,叹口气道:“是很久没有和你好好说说话了。忙只是这一阵子,等春天过后,一切进入正轨,晚上你可以来安仁殿找我。”
陆屏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不会……打扰到太子妃么?”
“她不在意这些的。”提起傅妤,陆景嘴角扬起笑意,“你若是来了,说不定她更加高兴。”
看着陆景的神情,陆屏似乎明白了,婚后他与傅妤的感情大约是不错的,起码并不如同陌生人,而是比相敬如宾还要更加亲密。
陆屏不确定地问:“所以……哥,你喜欢嫂子么?”
闻言,陆景脸上竟然升起几分陆屏没见过的羞涩。
他道:“留安,你知道么?她唤我仰之。”
陆屏怔住。
皇家礼数森严,夫妻之间更加讲究,别说皇帝和皇后了,就算是宗室王爷与王妃之间,私下里也是恭敬地互唤名号。
陆景继续道:“平日里不管与她讨论诗赋还是策论,她都能答得上来。在很多事情上,我们都有相同的见解,甚至……我能大约猜到她下一句想说什么,她也总能知晓我当下的心事,而后宽慰我。”
陆景陆陆续续跟陆屏讲了两人相处的一些小事,包括陆景同傅妤讲述起自己小时候常常去黎山找陆屏的事,估计从陆景口中,傅妤大约能知晓陆屏是他最亲的弟弟,与其他几个皇子不同。
陆屏替陆景感到开心。
陆景是喜欢傅妤的,因为他们都是温润谦和之人,性格相似,又珍视彼此的关系,互相为对方着想,又有同样的兴趣爱好,谈起话来必然投机。
但这只是幸运,只是碰巧,只是陆景娶的人刚好能成为他的伉俪知己。如果运气差一点呢?
陆屏不敢再想。
只听陆景道:“对了,留安,你的生辰快要到了。”
陆屏回过神:“啊?”
陆景问:“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么?”
陆屏的生辰在每年的上元节前一日,正月十四。他道:“还是和往常一样,我没有什么缺的,皇兄看着送便是。每次你送的,我都特别喜欢。”
陆景点头:“那好。”
以往过生辰,都是陆屏自己在苍篴院小聚一桌,同达生等人喝酒吃肉,偶尔陆景也会来一起吃。但后来慢慢长大了,由于上元事务繁忙,陆景便很少抽得开身来,只能差人将礼物送到苍篴院。
上元节是新岁祥日的最后一天,每年的这天皇家都要在启安城的三条大街上举办祭神游行,一年一小游,三年一大游。今年是小游,没那么忙,但陆景应该还是没空来苍篴院,只差人送来礼物。
除了一些玉石器物玩意儿之外,其中几件最为特别,一本旧书,一件象牙色桂花暖袖,和一双绣样大气的长靴。
旧书是陆景送的,暖袖是傅妤送的。
陆景知道陆屏格外爱旧书这样的玩意儿,若是有哪里得来的珍贵旧书,必定往苍篴院送。而长靴,大概是知道他学会了骑马,才特意送了适合的长靴过来。
在陆景之前,皇帝也命人送了一些生辰礼过来。但陆屏深知,皇帝从来不管这些事,都是皇后以皇帝的名义差人送来的。
达生和秋水好不容易把所有东西都归置起来,又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至乐前去开门,陆屏便在门楼前摇摇看着。
只见门一开,一双花里胡哨的靴子跨入门槛,严仞从容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帮人。
陆屏没想到是他,正想开口询问什么事,严仞早已抢先朗朗道:“子铿前来贺九殿下生辰大喜,一些薄礼,望殿下不要嫌弃。”
陆屏大为震惊。
严仞一摆手,朝后面道:“搬进来吧。”
于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抬着箱子走进来。
陆屏一时无言,走下台阶朝严仞拱手:“严小侯爷……”
严仞负手道:“以前怎么叫我的,现在就怎么叫我。”
“……世子。”
“不对。”
“……严仞。”
“嗯。”
陆屏十分无奈,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但这些东西太多了,又太贵重了,我这里大概是用不到的。”
严仞摆手:“放心,不是金银珠宝那等俗物,我保证你一定喜欢。”说着他便命人将箱子一一打开,向陆屏介绍道,“这几箱呢,是丝绵的床垫被子,你那床上的被子太旧了,盖着不太保暖。这是干净刚洗过的,可以直接换上,以后要是有客人夜宿你这里,还能多拿出一床来。”
陆屏:“……”
除了这人,也没人会夜宿他这苍篴院。
“这个呢,是西域来的香料,我特意挑选了几种清新淡雅的,称不上贵重,但闻着比名贵香料要好得多。这一箱是各种解闷的玩物,鲁班锁、九连环、六博棋、军棋、围棋等等,你看书看累了可以玩玩。这一箱是吃的玩意儿,很新鲜,今日一早刚从一品楼买来的。另外还有几幅画,一本时宪书,一幅《洞庭春色赋》。”说完,严仞特意凑近陆屏低声道,“苏公真迹,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的。”
这真的是重量级的厚礼了。
严仞挥手让人都退下去,得意洋洋地问陆屏:“怎么样,有你不喜欢的吗?”
陆屏诚惶诚恐,道:“没有不喜欢的,都很喜欢。只是……你是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的?”
严仞挑眉:“找机会问了太子殿下的。”
下人都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严仞和宗昀两个外人,陆屏心中无奈,道:“你真的有心了,这些东西都很有用,只不过太多了。”他左看右看,走到一排冒着香味的食盒边,道,“就比如这一排吃的,这么多,我们就算有大海的胃也吃不完啊。”
严仞一拍掌:“有道理啊!怎么办呢?”他又忽地恍然大悟,“不如这样吧,我和宗昀留下来,陪着你们一块儿吃,从早吃到晚。”
陆屏:“……”
最终,严仞还是留下来了。
晚间,下人在堂屋摆了小宴席,秋水、至乐和宗昀都下厨帮忙,王嬷嬷做了十几道菜,热菜连同凉菜和糕点摆满了好几个食案。陆屏也不装了,直接叫几个下人一起上案吃菜。
吃完,王嬷嬷撤下菜,留了酒和点心在案上。达生把没用完的烟花炮仗搬出来,几个人在院子里点烟花玩。陆屏和严仞则靠在案边看院子里的烟花景色。
陆屏问:“你是不是故意要留下来的?”
“这酒不带劲呐。”严仞答非所问。
陆屏:“……”
严仞又道:“我发觉你这院子还是挺好的,与世隔绝,进出宫也方便。要是找人修葺一番,会更好看些。”
陆屏道:“好看也没什么用,舒服就行。”
“是挺舒服。”说着,严仞长腿一伸,站起来神清气爽地活动筋骨,一边问,“你这里有长枪么?”
他问长枪作什么?陆屏没反应过来,只道:“有剑。”
“不要那玩意儿。”严仞嗤道。
他走下台阶,越过玩烟花的那伙人,优哉游哉地踱步到旁边的小竹林里,而后又移到旁边,俯身拿了把斧头。只见他掂了掂斧头,又重新折返回竹丛,左看看又看看,挑了一根竹子,挥手砍断。
陆屏不解地望着他。
达生等人都不放烟花了,同样看着严仞用斧头把竹子的细枝末节修了修,而后竖在地面。
他笑道:“想不想看舞枪?爷给你们舞一段,给九殿下助助兴!”
陆屏忍不住笑了。
这个严仞果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耍帅。
秋水至乐和王嬷嬷都没有看过男子舞枪,当即兴奋地拍掌叫好,连忙把烟花物什都拿开,给严仞腾出场地。
一根竹子,在严仞手里出神入化,犹如一把真正的锋利的长枪,凌厉地切开风中的一切,呼呼作响。当竹尖哗的一下压到地面时,激起沙石细屑,惹得至乐惊呼一声。
宫中天边传来的阵阵爆竹声,都没有严仞有气势。
末了,严仞停枪,喘着气朝陆屏揖拜:“九殿下觉得怎么样!”
一片惊叹和掌声中,陆屏跟着拍手:“非常潇洒!我现在相信了,你是启安城里最潇洒的人!”
这却不是严仞想要的答案,他道:“我是问你,你尽兴了么?今年这个生辰,过得还不错吧?”他一边朝陆屏走来,一边问。
他停在台阶下面,仰头期待地看着台阶上的陆屏。
陆屏一愣,随即笑道:“多谢世子,我过得很开心。”
————————
远山文几:
见君一言,茅塞顿开,概心明澈也。忽念以往读及《世说新语》言语第二,中有徐孺子月下嬉戏,人道月中无物当极明,徐道眼中无瞳必不明。此言虽精妙,予人之瞳喻月中之吴刚玉兔,然是否亦如白马之论一般,皆为窃换概念、以彼为据而诡辩乎?
留安谨拜。
◇ 第28章 28 我过生辰!
众人玩闹到深夜便都散去休息,严仞自然而然留下来夜宿。
白日送来的被褥已经换上,陆屏也没有理由赶他下床睡觉,于是还是搬了一些书过来垒起一条分界,却没有以前那么高了,像是象征性地摆一下。
严仞盖着被子道:“看吧,这床褥是不是很舒服?”
陆屏闭着眼睛道:“嗯,是很舒服。感谢的话我就不再多说啦。”
严仞道:“你的生辰嘛,应该的。”
陆屏不答。生辰这个东西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以往只是随传统习惯随便过过罢了,因他实在不知道十六年前的今日,他的出生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严仞道:“明日去看游神么?”
“去啊。”
严仞笑道:“是不是有太子殿下你才想去的?”
“……也不是。”
严仞道:“那明日一起去,看完了咱们回严家,我带你见见我爹娘。”
陆屏道:“我为什么要见你爹娘啊?”
严仞道:“难道你不想看看我爹娘长什么样子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生出如此优秀的我。”
陆屏:“……”
这个人一到深夜就原形毕露了。
翌日一早,天气晴朗,游神队伍从皇城浩浩荡荡出发,严仞带着陆屏,后面跟了宗昀和达生,四个人在人群中穿梭,跟着游行走了半条朱雀大街。
而后人越来越多,四人便绕了侧路回严家。
路上,陆屏找了家有名的糕点铺买一盒糕点,当作给严家长辈的见面礼。
侯府还是原来那个伯府,只是换了牌匾,严岑不喜铺张浪费,夫妻俩也不常在京中住,于是没有添置什么不必要的东西,整个严府还是和从前一样。
严岑身材高大,神情不怒自威,有一种久经沙场而沉稳肃穆的气质。严夫人是唐氏前安西伯老伯爷的千金,名叫唐若初,眉眼与严仞有几分相似,温柔慈祥,笑起来时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
陆屏还以为严仞的爹娘大概会和严仞一样自信开朗随和豪迈,没想到一个如高山般正经严肃,一个如秋水般柔和包容,没一点像严仞的。
见到陆屏到访,唐若初很高兴,严岑也很似乎很高兴,宴请陆屏留在家中用午饭。
严岑这一脉人丁稀薄,只有严仞一个独子,再加上是武学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便只是简单摆了个四人的饭桌。
饭桌上的严岑打开话匣子,兀自同陆屏聊起严仞来。他道:“严仞这小子窜的个头越来越高,三年前我回启安,他还跟九殿下这么高,现在已经比他老子我还要高了。”
陆屏不擅交际,也不知道附和什么,只能笑笑点头。
严岑指着严仞对陆屏道:“他从刚学会说话就开始跟我们顶嘴,我说一句,他能顶十句,一直顶到我们离开启安。”又道,“所以我们刚开始都怕他在启安到处跟人树敌,很是担心,好在现在也慢慢长大,学会收敛了。”
陆屏觉得很新奇。
严仞道:“行了,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陆屏道:“今年初冬的文武校验上,小侯爷拿了不错的成绩,父皇夸奖过他呢。”
严岑立刻带着隐隐得意道:“这个我知道,傅家和何家那两个小子都跟我说过了。”
陆屏边吃饭边观察,严仞估计小时候和他爹不怎么对付,之后聚少离多,关系才渐渐缓和,似乎还是更亲近娘亲,比如现下唐若初细心地挑了鱼刺,把鱼肉放入严仞碗中。
严岑见了便看不惯:“夫人,不要老是给他挑鱼刺,让他自己来,他又不是小孩子。”
闻言,严仞抬眼斜斜瞄了他爹一样。
唐若初皱起眉头解释:“我跟孩子也没多少天陪衬了,就不能让我多做些事?”
陆屏筷子一顿,周围也没了声音,饭桌上陷入沉默。
等启程回北疆的日子一定,严仞就要离开启安,而唐若初则留在启安。
在这个张灯结彩、喜庆祥和的上元佳节,严府也和旁人一样过着团圆的生活,殊不知团圆的同时也意味着这样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像上刑一样煎熬。
唐若初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更加满面愁容,严仞则装得面无表情,眼底却含了几分落寞。
许久,严岑严肃地打破沉默:“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吃饭。”
一顿饭才得以持续吃下去。
午后,严仞带陆屏逛严府。
据说严岑的府邸是启安里各大世家中最为简陋的,常年不大兴土木,只是小作修缮,因而不算精美,却也显得随和。
路上遇到了上次在严府门口见到的赵管事,还遇到了严仞的乳娘、宗昀的亲娘宗嬷嬷。二人一路穿廊过桥,停在了一处房门口。
“这里呢,是我的书房。”
严仞的书房比陆屏的还大。
大门正对的墙壁中间,挂着几幅字画,画上字样大气磅礴,挥毫随意。墙壁之前的书架垒满了层层叠叠的书籍、纸笔及文房用品。
陆屏率先走到书架前去看严仞的藏书,发现居然什么书都有,囊括了各大学说流派的不少经典,国教科举必备的经学名著在其中不过两三成,而更多的是《孙子兵法》《吴子》这类的兵书。
陆屏一排排看过去,叹为观止:“这么多兵书!”
严仞负手走过来:“我就喜欢读兵书,还有其他闲杂书,不喜欢那些四书五经。”
陆屏道:“那你白虎殿的课业还那么优秀。”
严仞笑道:“是不是觉得我挺厉害的,无所不能啊?”
陆屏早已习惯了他这副德性,道:“说实话,别贫嘴。”
严仞才正经起来:“我当然凡事都要做好喽,这样陛下才觉得我有能力,不丢严家和我爹的颜面。”
陆屏觉得这些兵书都挺有趣,有了猎奇之心,便问:“那能借我一本看看么?”
严仞问:“你要看兵书做什么?想学我将来带兵打仗?”
陆屏摇头,实话实说:“就好奇而已,看到经学之外的书都想读一读。”
严仞点点头,从一列兵书中挑了两本简单易看的递给陆屏。
书房的左右两边居然各置了两个书案,一个专门读书用,一个专门练字用。练字的书案上用镇尺压着一张还未写完的字帖。陆屏又走过去一看,那字体十分大,笔锋之间有熟悉之感,但砚台上的墨水却干得结成硬的了。
他问:“你这字是什么时候写的了?”
严仞想了想:“忘了,年前吧?”
陆屏:“……”
严仞看出他眼里的鄙夷,笑道:“大过年的谁还练字啊?”
陆屏道:“那好歹也写完收起来,怎么写一半就不写了……”
严仞随意道:“不知道,当时好像忽然有事要离开,就搁笔了。等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感觉了,便不写喽,练字这种事儿还是得看感觉的吧?要不,你帮我把他写完?”
陆屏急忙摇头:“我没感觉。”
严仞道:“你有。”
陆屏又道:“我不会写这么大的字,笔迹又与你不同,写出来不就是狗尾续貂、暴殄天物么?”
严仞推着他往书案前走:“试试嘛,有两种笔迹才好玩呢。我给你研墨。”
严仞说着便替他移开镇尺,并开始动手磨墨,陆屏只得提笔试着写一下。严仞练的字是《将进酒》,陆屏也很喜欢这首诗,但练字则要看人的气魄和当时的心境,否则,字与诗意不和,便会自惭形秽。
陆屏极力代入诗中意境,正经庄严地写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严仞近在咫尺的声音:
“我就说得让达生给你的衣服熏熏香嘛,你闻闻,果真好闻得很。”
陆屏吓了一跳,“尔”字写坏了。
严仞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一手撑着案沿,也不知看他写字看了多久,忽然来这么一句。陆屏回过身,强装镇定:“你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自己熏香?”
严仞呵了一声:“我一介粗人,怕糟蹋了这么好的香。”
陆屏重新回到字帖上继续往下写,边道:“你还粗人啊?没见过你这么……”
严仞道:“什么?”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下人进门禀报,对严仞说严岑找他有事,在后院等他。
严仞对陆屏道:“那你在这里等我,随便看看,我很快回来。若是我许久没回,你也可以去后院找我,叫人带路便可。”
陆屏点头:“知道了,你快去吧。”
严仞走后,书房陷入安静。
陆屏重新执笔,平心静气地把《将进酒》的最后几个字写完,终于大功告成。但一般人写字帖后面都要附上年月日及姓名,陆屏写了“庚寅年上元日”之后便停下来。
严仞可有名号?
他这样的人,大概很喜欢给自己取名号吧?
陆屏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管,兀自在末尾添上“子铿书”三个字。
而后,他慢慢等字帖晾干,而后卷起来用绳结系好,选了个全是字帖宣纸的卷缸放进去。
严仞这人,若是常常练字半途而废的话,那这卷缸里的字帖不都大半是未完之作?陆屏觉得好笑,想起方才严仞说的“随便看看”,他既然这么说,也肯定准许自己翻开他的字帖了。
于是他随意取出其中一卷,拉开绳结,展开端详起来。
这副字帖写的是王摩诘的《少年行》,字倒是更小一些,笔锋也更收敛,却令陆屏更加熟悉。他一点一点看完,卷轴随着手指慢慢滑落到尾端。
落款处写了几个小字。
“辛丑年七月初八远山书。”
————————
留安台鉴:
徐孺子月下嬉戏之言,诡不及白马之论,而犹胜白马之论,简洁明了,虽同为窃换概念,然不使旁人顿觉荒谬,而赞以慧言巧思,盖参彻其本而灵活变通也。
远山谨启。
◇ 第29章 29 我那位远山君
严岑叫严仞去趟后院,其实是想试试他这三年武学的长进的。
问了几次武学策论之后,发现严仞虽然大有倨傲不屑的脸色,但还是都能答得上来,严岑便冷笑一声,叫人拿来两把长枪,要试试他的枪法。
严仞道:“您跟我打?”
严岑道:“是啊。”
严仞道:“那我少使三分力气。”
严岑一愣,哈哈大笑:“小子,劝你别太自信,突厥人强悍又耐痛,我的枪比这一把不知重多少,你还是使十二分的力气吧!”
严仞挑眉:“那您等着。”
于是他回头,叫宗昀去把陆屏从书房叫过来。
等了良久,陆屏终于来到后院,眼神却涣散无神,表面似乎正常,脚步却十分虚浮。
严仞走过去用手扇扇他的视线,问:“怎么了,看书看懵了?”
陆屏眼神重新聚焦,反问:“什么事?”
严仞低声道:“我和老头子打架,让你来看看热闹,看我打得有多好。”
陆屏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场景,下人在拭枪,唐若初、宗昀、赵管事等人都在场,唐若初还笑着招呼他过去一起坐着吃橘子。
陆屏坐到唐若初旁边,接过她递过来的橘子,眼前严仞和严岑已经各自开始蓄势待发了,他的神思却又不由自主回到了书房。
他终于明白为何严仞的字迹如此眼熟了。
震惊了许久后,他仍不相信,跑去书架找书。瀚海般的书中也有《南华经》之类的道家书籍,湮没其中,乍一看并不明显,但抽出来细看,翻阅的痕迹很重,偶有字行被视为重句标注出来。
陆屏想过远山君是任何一个人,唯独没想过是严仞。
他心中的远山君,和严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是两个完全截然不同的人。
如今两个人却重合了。
陆屏心中反反复复,杂乱地充斥着以前和严仞互相来回的每一封书信,想要从最初那一封书信开始梳理起,身边的环境却不允许。
唐若初笑着对陆屏道:“将军没有用十成功夫呢,子铿就快要输了。”
陆屏定眼看去,原来自己走神之间已经错过了打斗最精彩的场面,此时严岑一挥长枪,横着将严仞的身子挡在了地面上,丝毫不给他起身反扑的机会。
严岑哈哈大笑,道:“不错,有长进。”
严仞输了,却也没有沮丧,反而摆着虚心的态度去向严岑讨教方才的招式。二人开始交流起来,又打了小几场,日光渐渐向西倾斜。
不知过了多久,后院的人散了一半,陆屏忽然察觉耳朵被温热的手指轻轻捏住。
他吓了一跳,严仞的手从他耳朵上移开,人倒笑着道:“怎么了?一直心神不宁的。”
陆屏站起来,眨了眨眼:“没有啊,我只是……还沉浸在你和严将军的斗枪中。”
严仞道:“那你觉得我第二回合打得怎么样?”
“……”陆屏一时想不起来。
“逗你的,就知道你没认真看。”严仞笑了笑,用食指点他的肩膀,“走了,送你回宫。”
陆屏随他站起来,领着后头的达生,跟着严仞穿过后院的回廊,往前院走。
严仞的背影似乎比以前更加高大,虽然他输了与严岑的斗枪,可身上仍然有那股骁勇与随和兼具而中和的自信蓬勃的少年气。陆屏亦步亦趋跟着,微微抬头仰望他的后脑勺,脑中浮现出另外一副景象。
严仞轻巧地翻开他留下的书批,看完哈哈大笑,而后提笔在信纸上写下一句话——若伊人未至,孑然独立,如寇如鹏,岂不快哉?
又或者他锁着眉认真写下另一句话——切不可抵死谩生,过犹不及,务必注意安全。
来到前院,人多了起来,经过之处的下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九殿下”之类的问好纷至沓来。陆屏恍若未闻,凭记忆算着距离,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扯住严仞的袖子。
严仞身形一顿,转过头来看他的手,问:“怎么了?”
陆屏嗫嚅道:“你……你能教我怎么耍枪么?”
严仞一愣,笑道:“想学枪啊?简单,只要先练好基本功就能开始练枪,像扎马步啊,负重啊之类的,先把力量练上来了,那支枪你才能拿得动。”
陆屏被说得开始面露难色,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连枪都拿不稳。
严仞便缓下语气:“还是学点别的吧,我都可以教你。”
陆屏问:“那你觉得,有什么适合我的武器?”
严仞却反问:“怎么忽然想学武功了?”
陆屏支吾片刻,道:“就……想着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情,起码能够防身吧。”
“那我知道你该学什么了。”说完,严仞拉起陆屏的手腕转身,由从前院往后院原路返回。
陆屏心口堵得慌,任由严仞拉着,被他带到他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