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是因为在国子监做了这么多年博士,天天面对许多个性鲜明的监生,为了不落国子监的名声,她也逐渐变得稳重。
辜鸿文以前总是跟在姜南杏身后胡闹,姜南杏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简直是个软耳朵。
可现在,辜鸿文也已经成长为国子监祭酒之下的人,用自己那点小身板管理着整座国子监。
他和这些旧友都已经迈入而立之年。
他们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跨过岁月时间,从少年变成青年。
当年教授他们的几位官员大人,也都从青年变成老者,慢慢不再多管闲事,而他们之下的新生少年们,也正在逐渐成长……
原来时间和成长,是这么无声无息的事情。
等再回头看时,才会发现已经走这么远了。
是不是等再过几年,他们也会变成大庆的前浪,后浪则会更汹涌拍到海岸边?
周自言不由得看向顾司文。
这位小少年正咬着一片肉,吃的满嘴酱汁,“表兄看着还很年轻呢!”
“比爹看起来年轻。”顾司扬也道。
还是孩子呢。
周自言突然被顾司文逗笑,冲散了一些心中的惆怅心绪。
姜南杏想了一下,道:“其实十岁不算什么,古往今来,男人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而立之年刚刚好。不过周弟,那小哥儿这般年轻,你确定他已经想好了么?”
“是啊,等他来了京城,会不会突然反悔?”辜鸿文也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毕竟小地方来的小哥儿,还年轻,在见过更繁华的地方后,难免不会有别的想法。
周自言屈指撑起眉心,笑,“满京城应该没有比我更适合他的人了。”
他不光相信卫风对他的情意,也对自己极有自信。
他这两辈子学问加在一起,怎么也能算一名青年才俊吧。
更何况,他还是卫风的偶像……
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了,还能让小哥儿逃跑,那他还算什么男人?
辜鸿文真是服了,他眉毛眼睛拧到一起,好像被周自言气到,“从前甚少见你这么狂傲姿态,还是在风月事上,怎么现在像下了降头一样,觉得自己全京城第一?现在京城的年轻俊才可不少,周弟,你三十了!”
“是么?那如我一般年纪,却和我一样位置的人有哪些人?”周自言揣起双手,笑得人畜无害,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能气死人。
辜鸿文算了一圈人,还真没找到一个和周自言一样的人!
比他有名望的人,比他年纪大。
比他年纪小的,没他有地位,也没他和陛下关系好。
周弟和陛下的关系,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只要周弟能一直维持现在的样子,简在帝心,那么保后几十年荣华富贵不是问题。
周弟唯一不好的就是背后没有家族势力,可他现在与陛下亲近,是陛下身边唯一的纯臣,他一人便能顶一个家族,这点弱势也不算什么。
嘿,还真让这小子傲着了!
姜南杏给辜鸿文夹去一筷子青菜,企图堵上辜鸿文的嘴,“你说你惹周弟做什么?他那张嘴,还有那只笔,你什么时候说过得过他?”
“可怜的小哥儿啊!喜欢谁不好,却喜欢上这么一个嘴巴不饶人的人!真是凄惨!”辜鸿文故意举着酒杯仰天长叹,“不过没事!若你受不了这人,哥哥一定再帮你介绍一个好的!”
“你放心,等他来了京城,他定是站在我这边的,你一点机会都没有。”提到宋卫风,周自言就拥有满满的自信。
这股自信直接牵动他的嘴角,让他无法压下嘴角的笑意。
这是一种甜腻的,炫目的笑容。
辜鸿文坐在周自言对面,差点被周自言腻歪死。
明明另一人还不在这儿呢,周自言就像那开屏的孔雀一样。
与心上人两情相悦了不起哦?
讨厌死了!
四娘放下许多青菜,“快吃快吃,再不吃这些都要积到锅底了!”
“来了来了!”辜鸿文立马忘记刚才的事情,举起碗筷盯上桌中铁锅。
辜鸿文就这点好,不记仇,也不嫉妒,只要有一口喜欢的吃的,那就万事不愁!
周自言在这些旧友身边,总能十分放松。
不过方才一番话,让周自言又拿出腰上的荷包,细细摩擦,“等你来京城……我们约定好的。”
做了约定,那就一定会实现的吧?
一定会。
年关时,周自言哪儿也没去,独自在国子监待着,过了回京第一个新年。
友人们送来许多新年礼,林范集还带来了敬宣帝的贺礼。
他们都知道周自言现在的情况,这些不仅是新年礼,也是他们庆贺周自言重回京城的礼物,所以没想过要他回礼。
只有敬宣帝,留了一句话给他:“会试在即,好好准备。”
周自言想过许多次,要不要把卫家的事情拿出来,在信中问问宋卫风。
可转念一想,这样的事太容易让宋卫风分心。
等宋卫风考过乡试,亲自来京城,到时候再听他亲口说也不迟。
过完年第七天,国子监信社重新开始运作。
周自言从过年那天便一天一封信,直接从信社送出去七封信。
几天后,他也收到了来自马鸣沟的新年信件。
通过宋卫风一封封不间断的信,周自言始终能知道马鸣沟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知县一直时分关注整个县城的学习情况,一直没忘记研究更便宜的笔墨纸砚,来让每户人家都能用上合适的笔墨纸砚。
再加上他对读书的坚持和宣传,从周自言走后,不断有孩子背着小包袱,从山里、村中背着包袱来镇上求学。
每个人眼中再不是以前那种不知所措的迷茫,而是明晰自己出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直奔未来而去。
现在镇子上的书院,每学期都能收入许多学生。
值得欢喜的是,这其中有不少小哥儿和女娃娃。
听说是家里人听说宋卫风和王小妞的事迹,也想让家里的孩子长个出息,便趁着孩子还小的时候,把他们送到书院试一试。
虽然只是试一试,但有这样的改变,就足以令人高兴。
说回到书院里,文山长极为看重宋豆丁他们这几个孩子,也明白他们将来一定会去京城,而且目标直指国子监,于是更用力培养他们。
不管书院有什么游学活动,或是文试,诗会,文山长都会带着他们一起。
宋豆丁他们几个孩子便在文山长身旁,极速地成长着。
现在随便拎出一个人来,都能用自己小小的年纪独当一面,实为欣阳书院之宝。
而且深得许多学长学姐喜欢,学长学姐都恨不得抱回家去当自己的弟弟妹妹。
虽然叶朗还没考上举人,但宋延已经和叶朗定了亲,只等二人都中举,便举行姻礼。
而叶朗也不打算继续往上考。
若是他们都能考中举人,便举家一起去另一处小地方,过安稳日子。
春六巷的孩子们在跟着宋豆丁他们学过认字后,现在也被镇上的夫子们相中,愿意接他们去家塾里启蒙,若是启蒙得好,将来便能通过夫子的介绍,去各大书院读书。
从什么字都不认识的小娃娃,到现在前途明亮,可谓是有了巨大的转变。
周自言的小院子,在他走后,便被宋父又买了回来。
春六巷的街坊们都记着周自言的功劳,现在时常去他的院子里扫扫地,浇浇花。
每个人都好像已经找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或是稳步前行,或是蹒跚迈步,始终都走在自己选定的路上。
马鸣沟的读书风气一年大于一年,每年乡试都能多冒出许多青年才俊和年龄小的小天才,让钟知县好生在岳南府出了一把风头。
听说岳南知府也询问过钟知县,要不要换个富庶地方提一提。
钟知县还是拒绝。
宋卫风觉得,钟知县大概已经和他们这个小地方根系缠绕,分离不开。
周自言看过一封信,便回一封,写写他的近况。
今日学了什么,吃了什么,又偶遇了哪位友人……
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全部告知。
【吾兄自言,展信佳……】
【吾弟卫风,近来可好……】
一封又一封信件,带着京城的琪花玉树,飞到南边马鸣沟的莺声燕语。
【吾弟卫风,冬日寒风冷冽,让那几个孩子多穿衣物。】
【吾兄自言,春寒料峭,请你也多加衣。】
又将马鸣沟的桃红柳绿之景,和京城的五黄六月,浮瓜沉李撞个满怀。
【吾兄自言,马鸣沟的春日又来了,书院带着学生们去镇外踏青,钟知县也来了。】
【吾弟卫风,京城近日入了最热的暑期,还是冷水里浸过的瓜果最为解暑。】
后来金风玉露秋渐去,岁暮冬寒晚来霜。
霜凋夏绿,又是一年李白桃红。
短短两年时间转瞬即逝,周自言看着手里关于京城会试的名帖,颇有一些感今怀昔之情。
会试之后马上便是殿试。
他的科举之路,终于看到最后的终点线了。
‘四娘涮肉坊’在屋外也摆上桌椅板凳,却还是有些供不应求。
许多人揣着袖子朝里屋大喊:“老板,老板, 还有桌椅没有了!爷们六个人想吃顿热乎的嘞!”
“来了来了, 几个粗老汉,叫得像叫魂!”四娘举着一柄铁勺从屋内掀帘出来, “真是要了命了,一到科举考试这段时间, 整个京城都不安生。”
“那可不嘞。”几个汉子站在外院,等四娘帮他们安排位置。
“今年好像还是三年一次的会试,三年啊,那些读书人等了三年,可不就等着今天呢吗!”
“就是, 要是我也能认字读书, 我现在估计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哈哈哈哈哈!”
四娘和小厮搬着一套桌椅板凳出来, 找了一个空位放好。
四娘擦擦汗,“咱们这丽馨坊里离内城这般远都有这么多人,那内城得热闹成什么样啊!”
“肯定都是人挤人。”小厮用袖子抹脸, “老板,那位周公子是不是也去参加会试了啊?”
他们老板好像找回了一位旧友, 叫周公子, 现在正在国子监读书呢。
听说要参加今天的会试。
“那是自然。”
所谓的周公子,便是周自言。
四娘掐着腰,笑道,“我和你说, 我这位周弟弟,那可是文曲星下凡, 咱们就等着瞧吧,今年会试头名,定还是他的。”
“还?”小厮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用‘还’这个字。
周公子今年不是第一次参加会试嘛,咋就是‘还’了呢?
不明白,不明白,还是去搬凳子吧!
郊外贡院此时确实如四娘所想的那样,人满为患。
京城各大官学夫子皆举着一块四方的牌匾,上书‘庆京省xxx学府’的名号,其后,站着的便是此次要参加会试的考生。
而国子监带队的人,自然是辜鸿文。
为了这次会试,辜鸿文带走了国子监内三个五经博士,还把国子监里的大夫也叫了过来。
万事俱备,只等会试鸣炮。
而那些没有入官学的考生,便根据省府籍贯集合,由京城点卯官亲自清点人数。
虽然会试是在春天开始,也有一个‘春闱’的名号。
可二月份的天气,并没有那么春暖花开,贡院的外墙与枯木,还挂着一些霜花和冰锥子。
周自言还是裹紧他的厚棉袍,带着毛毡小帽。
就算如此准备了,寒风一扑面,还是冻得鼻子通红。
不过相比较其他神态紧张的监生,周自言的状态已经能算放松了。
其他监生哪怕这么冷,也仍要伸出手来,翻看手里书卷,争取靠前再温习一遍。
而周自言准备了两身棉衣,带了一些吃食,绑好头发来到贡院,他手里甚至没拿任何一卷书。
旁人正着急忙慌地进行最后的温习,周自言却站在原地,背着手把整个贡院看了一遍。
除了要参加会试的监生,一些想凑热闹的监生也特意请了假,跟着队伍来到贡院。
其中便有顾司文这个小子。
他围在周自言身边,叽叽喳喳。
“表兄,你不紧张吗?”
“表兄你在看什么啊,你快看看书啊!”
“表兄,表兄,你别玩了,马上就要进院了!”
顾司文急啊,就算表兄再怎么厉害,也不能这么淡定自若吧?
表兄不是第一次参加会试嘛,怎么好像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了一样,也太稳健了一些!
“没事,心态好。”周自言揉揉顾司文的脑袋,但依然我行我素。
会试的考前准备与乡试没有什么不同。
会试也考三轮,二月初九第一场,十二日和十五日考剩下的两场。
考试内容也还是四书五经,经史文法,不过在难度上会有大幅度提升。
至于会试的工作班子,还是由主考、同考、提调、监试、供给等组成。
相比乡试之前的科举,会试区分的更加细致一些。
所以除此以外,还有收掌试卷、弥封、誊录、对读、受卷及巡绰监门、搜检怀挟官等具体职位的区分。
可以说是一人一职,一人一责。
在哪个地方除了差错,那么就是这个岗位的大人承担后果。
周自言摸摸下巴,难道这就是三十岁男人的心态吗?
他现在确实不太紧张,他觉得只要尽人事,剩下的听天命即可。
顾司文不参加会试,所以他还有闲情道:“听说张伯伯已经在贡院住了半个多月了,张伯伯那么爱喝酒,现在半个多月不喝酒,估计已经憋死了。”
提到‘张伯伯’,周自言也笑着叹气,“你当他傻么?肯定带着一小壶酒呢,每天抿一口,熬过会试就好了。”
正所谓‘入仕须科考,内阁出翰林’,这位‘张伯伯’便是本次会试的主考官。
翰林大学士张翰林,正二品的朝廷官员,也是翰林院的最高长官,在民间多有‘内相’之称。
张翰林是钟知县曾经的座师,也是科举考场上的老熟人。
会试虽然是由礼部主持,但会试的主考官,在大庆之前只由一些五品官员负责,因为家世和官职品阶的问题,出过很多差错,后来整个朝廷都在慢慢提高主考官的资格。
从五品小官过渡到翰林院学士,最后又变成现在的九卿之一。
若是情况特殊,皇帝还会直接任命正一品内阁首辅来担任主考官。
大庆有大九卿,小九卿之分。
大九卿,指的是六部尚书、督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
小九卿就是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翰林院大学士等人。
国子监祭酒也属于小九卿之一,原本也有一争主考官的资格。
但因为国子监的监生现在也要参加科举,国子监祭酒这一项特权,便被无情地剥夺了。
所以,哪怕郑祭酒现在属于小九卿之一,也不能去争会试主考官一责。
只能眼馋别的同僚获得这项重任,然后成为众多考生的座师。
翰林院作为考议制度、详正文书、谘议政事的官僚机构,还兼着选才、育才、储才的责任,由翰林院大学士来负责会试,再合适不过。
自打周自言来到大庆,大庆的会试便一直施行,礼部尚书挂职,三品正卿主考,兼翰林院学士同考的制度。
今年也确实没有例外。
周自言当年在翰林院当一个小小的编修当了半年,与这位张翰林只见过两次面。
后来他转去了别的部门,反而经常能见到张翰林,和他随身不离身的酒壶。
也是一份奇妙的缘分。
考前的各项准备,国子监已经带着众位参考的监生都做好了,今儿初八,就是要审查身份,住进贡院,等着初九的考试。
所有的流程都与乡试一样,检查考篮,检查棉衣,每一个角落都要仔细查看,若是存在异议,还要站到一旁,接受二次检查。
“表兄,好好考,弟弟在外面等着你!”
顾司文看着周自言的背影,大声道。
顾司文刚叫完就被辜鸿文揍了一拳,“贡院外面莫要嚷嚷,你想被带走是不是?”
顾司文这才发现,他刚刚那一嗓子,已经吸引了好几个手持铁刀的武官,皆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心颤颤。
顾司文吓得心颤颤,再不敢张扬。
闵西镇同周自言站在一起,两个人前后脚进入贡院。
“周兄,加油!”闵西镇提着考篮抱拳。
“闵兄,加油!”周自言与闵西镇告别,去到自己的号房。
参加会试的人太多,京城的地就那么多,所以只能缩减每一号房的占地面积。
周自言这么一个大男人进去,仅仅够两个转身。
躺到木板床上,甚至不能伸直双腿。
如他一般高,或者比他再高一点的考生,晚上睡觉只能蜷缩着,确实难受。
号房里有两个炭火盆,周自言一来便点上一个,以此温暖这间小小的号房。
号房小也有小的好处,至少一个炭火盆,烧一会便能温暖整间号房,不至于让考生一直挨冻。
京城的条件确实不一样,周自言在号房吃的饭都有荤有素,还有一份热汤暖胃。
用量大,味道鲜。
比马鸣沟一些穷苦人家每日吃的饭都好一些。
初八这一夜,周自言蜷缩在木板床上,盖着两层被子,还要再把自己的厚棉衣盖到上面,才能保住全身的温度。
“唉。”周自言不由得望着屋顶发叹,这科举考的不仅是学问,也是考生的心态和吃苦能力啊。
不管考过多少次,周自言都无比想念现代的考试制度,哪用受这样的罪!
他一个大男人都这般难受,若是换了年纪小的宋豆丁他们……
周自言想着想着,眼睛慢慢合上。
梦里,不知道能不能梦见马鸣沟的诸位。
而此时,远在马鸣沟的欣阳书院。
宋卫风向文山长做了申请,特意在他们号舍的小院中开坛上香。
拜的……自然是文曲星,还有他们马鸣沟本地的神明。
“上苍保佑,保佑周大哥身体无恙,考试顺利。”宋卫风穿着清白的道袍,手握着三炷香,虔诚地跪在地上,向神明许愿,保佑周自言一切顺利。
宋卫风身后,排队站着那几个孩子,人手三炷香,一个一个跪下来,祈求上苍保佑他们的夫子此行顺利。
他们离京城远,没有别的本事能帮到周自言,便一人一个小蒲团,要彻夜为周自言守灯祈福。
在大庆,彻夜守灯祈福是一件非常诚心,且相当累人的祈福礼仪。
守灯不光光是要守着一盏灯,还要按照提前算出来的吉时,在固定方向摆灯点灯,上香,告慰神明。
可以说一整夜都不能安静坐着。
算到明天初九,一共算出来八个吉时,于是他们一人领了一个时辰,剩下的就大家伙一起上。
所有人撩开衣袍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诵经小念。
而在小院之外,张家旺,周奇方,宋延和张雪飞跪坐在最前面,后面还跟着许多自发而来的学子。
他们拎着蒲团跪坐下,双手合十。
他们或许不能坚持一整夜,但用最诚心的姿态为周夫子祈一道福还是可以的。
厚重的颂扬之声,从欣阳书院这座小院里传出。
顺着无拘自在的夜风,送往遥远的京城贡院。
一愿本次会试能顺利举行,让大庆学子都能如去尘明珠一样走到百姓、陛下面前。
二愿当今陛下慧眼识珠,选出优秀俊才,共同治理出太平盛世。
三愿可亲的周夫子,在会试中一展身手,拔得头名。
万千荣光加身,一朝看尽京城春艳景。
初九这天,周自言早早醒来,收拾好自己后,才听到第一声炮鸣。
第一场还是只考一天,最晚初十上午交卷,过时不候。
虽然考试内容都是熟悉的东西,但会试削弱了诗词歌赋的重要性,加大了对于时政和策论的考察。
在选择考题上,也多了许多避讳。
题干不可用朝廷惩戒之事,不能讥讽时政,也不可擅自割裂经典。
也就是说,主考官不能随便对所选取的文章典籍添加自己的想法,以免在判卷的时候,直接否决那些和主考官意见相左的文章。
第一场为六道考题,皆出自四书五经,每道题至少五百字详解。
作答的时候也如之前一般,不能脱离典籍范围,还要言之有物,与现在的大庆时政联系到一起。
六道题,几乎是毫不相干的六道题,每写完一道,就要清空脑袋里的知识,重新投入到下一道题里,转换思想,再次作答。
此时天刚蒙蒙亮,周自言转转手腕,开始研墨。
初春的墨汁凉得快,干的也快,需要不停搅拌才能把墨汁揉开。
要用一天的时间写完六道题,工程量相当大,所以每一刻钟都不能浪费。
乡试时发的草稿纸,还算有点用处,到了会试这会,草稿纸的用处便小了。
周自言尚且能在草稿纸上写一二点提纲,而那些写的慢的考生,根本来不及誊抄,所以干脆在答卷上一遍过。
其实从乡试开始,每次审查考卷,考官们就不光考察考生们的学问,也开始考察考生们的字体。
像那些飘逸潇洒的字体,是考生在科举之外获取才名时才用的,在考场上肯定不行。
会试的阅卷量不能同乡试而言语,所以科举的字体,讲究一个笔迹顺滑,四平八稳,清晰好辨认。
字体做好了,还要想办法提高一篇文章的阅读性。
怎样开头,怎样起承转合,怎样结尾,都有讲究。
每一位考生的学问都是一样的,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小细节,除非有专人指导,不然没有门道的普通考生很难得知其中的奥妙。
以往的考生们都是看运气,再要不然就硬拼自己的学问。
学问过硬的,能过,学问差一点的,过不了,那也只能认命。
但这回,部分在京城读书的考生们不一样了。
他们已经知道会试答卷时要注意什么,也知道怎样的分段,怎样的语气最能让考官看的舒服。
这一切,全得益于那本朝廷出版的《科举考纲重点》。
从前他们不知道的细节处,通过这本书,全都看的一清二楚,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四处瞎蒙。
只要他们按照书上写的内容,改正自己落笔的习惯,就能写出一篇符合考场标准的文章。
这等好事,可是朝廷和那名笔者的功劳!
周自言写好了草稿提纲,正握着笔奋笔疾书。
殊不知同一考场内,已经有考生打算考完就给《科举考纲重点》的笔者做牌位上香了。
科举考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有的人怯场,却能在作答的时候突开灵智,一气呵成,有的人准备充足,但一到考场就开始紧张,最后草草结束。
世人情态,百样不同。
周自言控制不了天,控制不了除自己以外的东西,所以他只能稳住心态,让自己写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尽人事。
然后听天命。
啃着凉馒头,周自言一刻也不曾懈怠,紧张的神情终于在傍晚时分松下来。
六道题,全部写完了。
而此时,他嘴里还叼着一小块冻得邦邦硬的馒头。
这馒头是中午发下来的,但周自言忙着写文章,一边写一边吃,到最后写到兴头上,反而忘记了吃饭。
瞧瞧,一下午时间,馒头就凉透了。
周自言拍了自己一记,哭笑不得地放下馒头。
重新检查了一遍他的答案,提包交卷。
贡院大门处没有聚集多少人,大家都抱着自己的包袱,哪怕已经交了卷子,好像也没从今天的紧张中脱离出来。
各个双目呆滞,反应迟钝。
闵西镇一从号房出来就看到站在院中的周自言,还是那一身厚棉袍,脊背舒展,端庄文雅。
与旁边好像丢了魂一样的考生们,完全不同。
“周兄。”
“闵兄。”周自言问好,并没有询问闵西镇的作答情况。
闵西镇亦如此。
他们都秉持着无言的默契,绝口不提今日的考题。
号房里陆陆续续走出来更多的考生,有人唉声叹气,脚步迟缓,有人神色凝重,难掩兴奋。
互相认识的人凑到一处,还是忍不住开始讨论今日的会试。
“张兄张兄,第一道题,你是如何写的?”
“李兄,哎!我大概是写偏了……”
“这位兄台,你……”
聊着聊着,就有人提到了那本《科举考纲重点》。
“多亏我之前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独白的《科举考纲重点》,不然我今日定要心慌。”
说话的人捂着胸口,那里现在还心跳如擂鼓。
旁边的人点点头,道:“这位笔者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通过朝廷的路子写出这样一本书,而且两年多来,就只有这一本书?”
“我倒不在乎他是何方神圣,我只觉得他为何不能再多写一点?!”另有一人捶胸顿足,“独白就写到会试,寥寥几笔便没了下文,殿试呢?琼林宴呢?怎么就不多写一点呢!”
“好小子,你还想着殿试呢?”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被哄笑的人不急不恼,道:“你们不想?你们不想?”
“……”其他人陡然沉默下来。
谁不想呢!
数十载的读书生涯,不就是为了卖与帝王家么!
都走到会试了,谁不想去殿试?!
可会试最后只选取几百名,而他们今年参加的人,有大几千人。
也就是说,他们这一群人里,也就只能考上一两个人。
剩下的人,只能下一回再战。
如此严苛,如此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