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司文受罚定是跑不了,但如果加上一个他,说不定能分担一二。
顾司文像是听错了一样,不可思议:“文昭……”
文昭家势大,陛下若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说不定会对他们从轻发落……文昭这是用自己的身份替他开罪啊!
姜南杏和辜鸿文齐齐跪下,“陛下,是下官平时疏于管教,才让两位监生闹出此事,若要论责,下官一力承担。”
“朕说什么话了吗?你们一个个都跪下了。”敬宣帝找到一处假山石,撩袍而坐,“老林,朕在他们眼中,就那么不可理喻?”
林范集弯腰道:“……这,臣可不知道。不过陛下在臣心中,始终良善。”
“你们俩,过来。”敬宣帝对顾司文和文昭招手,“朕记得你们,一个是老顾的……二子,是吧,你是文贵妃的子侄,时常进宫陪伴贵妃,朕好像见过你。”
“……回陛下,正是学生。”
顾司文和文昭对视一眼,完了,陛下都认得他们谁是谁,想逃跑都跑不了。
顾司文和文昭料定待会可能会要下大狱,却没想到陛下竟然当场考校起他们的学问。
把四书五经和策论全都问了一遍,最后还要他们现场写一首五言诗。
顾司文和文昭愣了。
周自言毫不留情一人踢了一脚,这是陛下给他们的考问,还不赶紧回答,磨蹭什么呢!
顾司文和文昭恍然大悟,揪着衣角磕磕绊绊回答出敬宣帝所有问题。
他们二人虽然闹腾,但是学问都还算扎实,而且也正在踏踏实实考科举,敬宣帝得知此事,点点头。
并没说什么责怪的话。
郑祭酒见状,悄悄松了口气。
这两个孩子真是福大命大,陛下这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
剩下的,只要等陛下走了,关他们禁闭就是!
郑祭酒现在才有时间关心另一名监生。
就是这人替陛下挡了一下,忠勇可嘉,忠勇可嘉!
郑祭酒噙着笑容准备夸赞一番这名监生,在看到监生那张清俊的脸孔后,笑容僵硬了。
郑祭酒觉得自己今天魇着了,不然他怎么会看到正二品的总宪大人,现在穿着他国子监的监生服饰,就站在他身边呢?
他一定是魇着了,一定是。
周自言轻咳,拱手作揖,“祭酒大人,在下国子监监生周自言。”
他以前因为职务问题,考察过这位郑大人的政务,所以他们时有见面。
只要一眼,郑大人就能认出他来,不奇怪。
“……”郑祭酒看看周自言,又看看陛下,最后再看看林相公。
罕见地,这三人全都不约而同默默离开他的目光。
这还有什么不懂的?!
等等,他若是没记错,姜南杏和辜鸿文都是这位大人曾经的同窗吧?
郑祭酒看向姜南杏和辜鸿文。
果然,姜南杏和辜鸿文也默默远离他的目光。
郑祭酒:“……”
合着他的国子监里有这么一位大人,只有他这个国子监祭酒不知道呗?!
从陛下到姜南杏, 全都知道真相,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郑祭酒干了大半辈子的国子监祭酒,遇到再难搞的监生都没想着辞官, 现在是真想撂摊子了。
姜南杏和辜鸿文跟着郑祭酒干了这么多年, 郑祭酒一个挑眉,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现在郑祭酒眉尾耸落, 目光僵直,一看便是受了惊吓, 可能还有点委屈和不解。
他们这位郑大人啊,平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实际上还是有点胆小怕事的。
二人互相一对视,一人一边, 扶住他们的祭酒大人, 免得郑大人待会气晕过去。
郑祭酒现在是真觉得头晕晕的。
陛下和总宪大人到底在玩什么啊!
“你们随朕一起四处逛逛吧。”敬宣帝从假山处站起来, 整理好衣衫,点着院中三个外人跟着他们一起去游逛国子监。
周自言以前就经常随着陛下出行,习惯使然, 自动站到林范集身旁,落后半步, 以示尊敬。
动作之行云流水, 让顾司文和文昭越来越惊讶。
他们没听错吧?
陛下要让他们三个小辈跟着几位大人一起去查看国子监的情况?
他们两人的爹都甚少有这样亲近陛下的机会,他们两个小辈就已经能跟在陛下身后了?!
顾司文尤其震惊,他那表兄,似乎也太自然了一些, 竟然直接站到林相公身后,而林相公还微微让开一个位置, 好让表兄站进去。
这是在做什么!
顾司文好想抱头尖叫。
这些大人的戏码他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
文昭来不及多想,拽着尚在愣怔的顾司文跟在最末尾,全当一队人的小尾巴,主打一个没有存在感。
【咱们真要跟着啊?】这是顾司文的小眼神。
文昭回他一个白眼:【那你去回绝陛下?你敢不敢。】
“……”顾司文蔫吧了,他敢去回绝陛下?
那他就要在牢里和他爹相见了。
敬宣帝回头看到两个少年挨挨蹭蹭,不愿意跟上他们的样子,又笑了,还故意对他们招招手,“既然是看国子监,那就让这两个孩子带路吧,正好去瞧瞧他们的同窗在做什么,有没有认真上课。”
“……”郑祭酒今天就希望陛下能忘记顾司文和文昭,偏偏陛下还要把人拎出来打头阵,他现在真要冷汗直流了。
顾司文和文昭所在的崇志堂、正义堂是什么模样?
郑祭酒想都不敢想。
他们一路走过率性堂,郑祭酒悬着的心越来越高。
幸好率性堂的监生年纪都比较大,沉稳,可靠。
他们去的时候正好遇上他们上骑射课程。
敬宣帝站在最外围,看着一帮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骑马射箭,神采飞扬,终于露出一个让郑祭酒放心的微笑。
“不错。”
敬宣帝背着手,似乎很是欣赏率性堂的诸位监生。
“这些监生们读书骑射都十分刻苦。”郑祭酒虽然站在陛下身后,但时刻不忘为自己的监生们增加好印象。
敬宣帝看着场中靶子,突然问周自言:“你小子,现在可能射中十环了”
周自言上前一步,“回陛下,还是五环以外,臣……草民于骑射一道,实在没有什么天赋。”
他习惯要说臣,幸好及时刹车。
敬宣帝听着那声‘草民’,欲言又止。
身边这位才俊,是他自己亲手点出来的殿试状元,现在却只能以‘草民’自称。
遥想当年,他在金銮殿见到的青年,一手文章写得鞭辟入里,务实又勤快,意气风发,神采奕奕。
他曾以为自己这个伯乐皇帝,终于找到能与之共同奋进的肱股之臣。
可最后还是拗不过那些深耕大庆几十年,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势力。
是他这个做皇帝的无能,护不住自己珍爱的臣子。
敬宣帝看着连廊下檐,“南边……苦吗?”
周自言听着这一声询问,心中突然释怀了许多,“回陛下,不苦。南边风气安逸,草民在那边过得很舒适,若是可以,草民倒挺想直接在南边定居的。”
“那你现在为何又回来了?”敬宣帝道,“你大可以在南边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不会有人能找到你。”
“草民是个执拗的人,未完成的事一定要做完了,有头有尾,才算结束。”周自言像以前那样背起手,仿佛他们现在站的地方并不是国子监骑射场,而是曾经共同点灯熬夜过的御书房。
那时候他与敬宣帝能为了一条律令争上几天几夜,直至找出前朝论点,方能罢休。
大庆历史上,少有帝王能亲民到这个程度,所以哪怕他刚南下的时候埋怨过敬宣帝,他也从没怀疑过敬宣帝对大庆的用心。
“回来就好啊。”林范集笑道,“陛下,这小子不在,老臣都寂寞了许多。无人让老臣纠错,实在无聊。”
敬宣帝想到从前种种,扶髯轻笑,“你们俩日后要是再在上朝之前争吵,朕真的要打你们板子了。”
“那草民便和林相公在其他地方吵,绝不让陛下看到。”周自言也难得调笑了两句。
周自言站在敬宣帝右侧,林范集就站在敬宣帝左侧。
这二人像敬宣帝身边的左膀右臂,并排而立。
顾司文等人站在他们身后,在他们眼中,这三个人里,一个年过半百了,仍然为了大庆事宜四处奔走,不曾听写;一个是他们大庆最尊贵的陛下,却有些佝偻身躯,已有白发。
而另一位,身形瘦削,一派文人的孱弱,站在廊下还有一些伤春悲秋的萧瑟之感。
他们像三幅完全不一样的画卷,硬凑到一起,却好像又有一些共同之处。
比如……他们三人的脊背挺直如松柏,负手而立的姿态顶天立地,哪怕苍穹无垠,也不曾示弱半分。
不知为何,顾司文觉得奇怪,“表兄……怎么一点都不害怕?他好像很喜欢站在陛下身边。”
“而且陛下也没有说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文昭看向辜鸿文,少年眼眸清亮,“辜司业,你和姜博士肯定知道为什么,对吗?”
“但我们不能说。”辜鸿文低头,“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咱们能议论的,你们知道这个就好。”
“或许哪一天,你这位表兄会亲自告诉你。不用着急。”姜南杏拍拍两位少年的肩膀,让他们不用多纠结这件事。
“……”
顾司文和文昭虽然混了点,但都不是傻子,他们听懂了。
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他们在心中默默把周表兄,自动移到和林相公一列的位置。
郑祭酒看到现在气氛如此和谐,心中大定。
可是一想到正义堂、和崇志堂,他又笑不出来了。
果然,郑祭酒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们离开率性堂后,辜鸿文作为国子监司业,在前方带路,身后便是顾司文和文昭。
而敬宣帝则带着其他人走在最后面。
国子监人多纷乱,来往行人监生多不胜数,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敬宣帝和林范集。
再加上这两个老头穿着朴素又泛白的衣衫,就算有觉得他们熟悉的监生,也不太敢去猜测。
堂堂陛下和林相公,穿着简陋的白布麻衣,站在他们国子监的小院里?
说出去谁信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于是当他们走到崇志堂的时候,监生们最先见到的,就是熟悉的辜司业和顾司文。
几个顾司文的跟班小兄弟立马跳到辜鸿文身前,他们的顾老大什么时候乖乖跟在辜鸿文身后过?
而且表情还那么为难,定是又被辜鸿文训斥了!
小跟班们纷纷撸起袖子,看起来好像要去干架一样,“老大,司业是不是又训斥你了?”
“辜司业,我们老大已经好几天都没捣乱了,你不能公报私仇啊!”
“老大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往你身上倒墨汁了,这还不够转性吗?”
辜鸿文:“……”
你们自己这话,说出来不丧良心吗?
“住……住口!!”顾司文极不自然地拔高音量,希望能让他这几个不聪明的小弟明白他的苦心,“我……我平时和辜司业关系多好啊!是、是吧,司业!”
“……”辜鸿文虽然很看重国子监的面子,但如此违背良心的话,他还是说不出。
郑祭酒和姜南杏看到此情此景,眼前只浮现出两个大字:完了。
这几个监生也是挺厉害的,几句话就把平时的老底掀了个干净。
顾司文怎么就看上他们做小弟了呢?!
“老郑,你这儿的监生很活泼么,平时都看不出来啊。”敬宣帝笑呵呵地看着,语气平淡,却像一根刺一样扎到郑祭酒心上。
“……陛下,谬赞了。”郑祭酒汗颜。
他平时消息比较灵通,所以每次都能在陛下来查看前规训好所有监生,保证让陛下看不出一点端倪。
陛下这是讽刺他呢吧?
周自言站在后面望天,“唉。”
他以前就觉得这位郑大人虽然很关心国子监,但平时消息太灵通了一些,有点让人忌讳。
这次就算陛下不介意崇志堂的事情,郑大人此行结束也免不了被训一顿。
郑大人,认命吧。
此时,有其他堂的学生路过,正好认出周自言,抱着手中书走过来,“周表兄!”
周自言回头,“……何事?”
全靠顾司文的卖力宣传,现在整个国子监都开始叫他周表兄。
周自言反抗过,奈何叫的人实在太多,他胳膊拧不过大腿,捏着鼻子应下。
“周表兄,今日夫子讲了两道题,谈的事海上运输与海外探寻,学生有几处不懂……”这名监生掀开自己的书页,上面满满记了许多端正小楷,“周表兄,现在可有时间?”
林范集和敬宣帝听到身后的动静,齐齐回过头来,“表兄?”
如此近距离,再不敢确定的监生,也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
那名监生看到这样两张脸,吓得掉落手中书,“……陛、陛陛陛陛陛陛……”
他真的没做梦,他在堂外见到了陛下和林相公!
陛下和林相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爹,儿子出息……不是,儿子可能要冒犯天颜了!
敬宣帝用眼神示意周自言。
周自言心领神会,拦下监生那句‘陛下’,“莫要胡说,不要声张。”
这傻监生,这两人都穿着这么简单的衣服,摆明了就是不想被大家认出来,他要是当没看见,陛下不会生气,他要是直接喊出‘陛下’两个字,那才是真的完蛋。
“……”监生倒吸一口凉气,点点头。
“他为何要叫你表兄?”林范集走过来好奇,他怎么不记得周自言还有一个表弟?
而且看这监生的年纪,就和周自言差不到五岁,说是表兄弟……长得也不像啊!
“还不是因为顾大人家二子,顾司文那小子,不知道为何,认定了我是他表兄。”周自言无奈,讲了一下他和顾司文的恩怨。
“原来如此……你和顾大人眉眼确实有点像。”林范集摸着胡须点头,这二人都是浓眉大眼的好长相,不细看是有点相似。
周自言想到顾大望那双憨厚的大眼,再摸摸自己有些上翘的桃花眼……林范集这还没到耄耋之年,就已经眼瞎了,真可怜。
敬宣帝细细瞧了监生和周自言一眼,这小子,在南边的时候似乎做起了夫子?
正好让他看看这小子是如何做夫子的。
“你要做何便做吧。”敬宣帝找了一处空地,就地坐下。
虽然穿着普通麻布衣衫,却仍旧气势威严。
陛下配凉地板,郑祭酒那是想都不敢想。
赶忙从堂内搬来一把椅子,放于树荫下,让敬宣帝移驾过去。
虽然敬宣帝发了话,可监生现在已经不想问问题了。
他只想逃跑,最好跑得远远的,再不要看见这几位身居高位的大人。
周自言拾起监生的书,看了一眼题,让监生随他坐下,“夫子说的海上运输,应当是在说本朝正在施行的海商政策……”
大庆靠近海洋,所以早就有了海运商队,每年都会出行一次,不仅是为了运输货物,也为了开拓海外的疆土,将海那边的模样带回大庆。
所以才会有许多不属于本土的东西被他们运到大庆内陆。
“海运艰难,最初其实没多人敢去海上。不光是因为不熟悉海面情况,更多的是因为那时候,许多人觉得大海是有神明保佑的,凡人不能随意登船出海……后来有一位大臣专门在海边开坛祭祀,亲自登上船只航行了三天,再安安全全回到陆地,才慢慢消去了百姓们的恐慌……”
监生一直心颤颤,还是很想逃。
可周自言说的实在有趣,让他又忍不住想多听一些。
两种思想在心中左右互搏之后,监生鼓起勇气,开始专注于周自言的讲解,将自己的想法与不解一一告诉周自言,与周自言探寻这些题里更深的道理。
“周表兄,你可知海运为何产生吗?是否与国情有关。”
“周表兄……当真有那么大的船,可以承载一整个商队,他们都吃什么,用什么呢?”
“原来如此,是为了去看更远大的世间啊……”
两个人就坐在院中石沿上,说到兴起之处,还忍不住上手比划。
谈及海运,就不得不提海运轮船与渔民商
户等,周自言将自己两个世界都知道的海运轮船都说了出来,引来无数声赞叹。
周围听着他们交谈的监生都放下手中事,坐到二人身旁,想听更多。
听了好一会,他们这些围观的人,也有了许多自己的疑惑。
“周表兄,海的那边当真还有另一个国家吗?”
周自言想了一下,“应当是有的,不然咱们国子监这些望远镜是从何而来?周边小国似乎做不出这样的工艺。”
其实他早就有怀疑,海那边应该就是现代的西方大陆……不过现在还没有机会确定。
“周表兄,海那边的人和我们长得一样吗?”
“这个……谁知道呢?”周自言笑了,“或许有一天咱们能通过成熟的海运政策,见到海那边的人。”
“周表兄啊!”
“周表兄……”
“……”
询问的人太多了,周自言应顾不暇,说的口干舌燥。
连前方的顾司文和文昭也消停下来,偷偷摸摸走到周自言身边,托着腮听周自言讲这些事情。
顾司文听得尤其认真,因为他爹也管着海运嘞!
他从不知道,原来他爹在做一件这么伟大的事情。
他总以为他爹每天就是在淘换不常见的小玩意,不曾想过,那些淘回来的小玩意,背后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文昭则是彻底被周自言口中迷乱的海上经历所迷惑,只是听着口述之言,他好像就已经看到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浪。
人们站在商船上,万众一心,与恐怖的惊涛骇浪作斗争,然后把他们千辛万苦带来的货物传入大庆,改变大庆子民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虽然有些危险,可也太刺激了!
敬宣帝突然道:“你见过他在南边的样子么?”
“与现在一样。”林范集低头回答,“那时候他学生不多,就在一方小院里,讲解四书五经。”
“朕看着,他倒是比任何人都适合夫子这一职。”敬宣帝听着周自言说话,合上双目,“甚至比从前的他自己更适合。学问扎实,又谆谆教导……堪为帝师。”
“陛下……”林范集惊了,陛下现在还未立储,底下确实有几位皇子皇女,陛下这是何意思?
“……”敬宣帝方才那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说。
任凭林范集独自遐想,也不解释什么。
敬宣帝本想看看周自言现在情况,也顺便看看国子监,没想到中间出了这么一岔子事情。
最后他们几个人竟然就在院中,一直看周自言为身旁的监生解说国策与海运。
许是周自言讲的太好,不停有下课的监生加入这趟队伍。
这些监生想要听课,却又不好意思在陛下和林相公面前冒犯,直接左右为难。
敬宣帝摆摆手,让他们不用在意自己。
郑祭酒本以为这群监生不敢造次,谁想到这些混人,竟然真的听了敬宣帝的话,全当陛下和林相公不存在,郑重问好后,直接搬着蒲团坐到地上,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讲学。
郑祭酒以前常常夸赞他的监生们勤奋好学,今日却想一个个敲开他们的脑袋看看,是不是里面除了功课学问什么都没装下。
敬宣帝看了半天,让郑祭酒过来,“老郑,你这些监生们,可比你单纯多了。”
郑祭酒实在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
“你以后要是没事,也多看看书,看看这些监生是如何做的。”敬宣帝模棱两可道,“身处国子监祭酒这么多年,你那点赤子心性是否也磨光了啊?”
“……陛下,臣不曾……”郑祭酒怔住。
敬宣帝尚觉不够,继续敲打:“朕记得你以前也是十分奋进的一名读书人,说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怎的现在天天如此胆小谨慎,恨不得把耳朵塞到朕的寝宫里去,嗯?你听这么多消息要做什么,好遇到事情提前明哲保身么?”
“臣惶恐。”郑祭酒差点就要跪下,被敬宣帝一把扶住。
“这儿还有这么多监生,老郑,你可不要陷朕于不义。”敬宣帝松了口,用玩笑话给郑祭酒一个台阶。
“陛下,臣万万不敢啊。”
郑祭酒虽然踩到台阶,可还是后背流汗。
他是疯了吗,怎么敢把人插到陛下寝宫里!
“你最好是不敢。”敬宣帝瞟了一眼郑祭酒额头上的汗,“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也就是看在郑祭酒这些年的兢兢业业,不然郑祭酒这点小心思,他不会容忍到现在才点破。
周自言遇到敬宣帝的时候是午时三刻,可等他说完海运,已经到了申时一刻。
天色逐渐昏黄,日光渐西。
再有一个时辰,国子监都要下课了,他们却在这方小天地待了这么久。
期间敬宣帝也没打断他们,周自言便一直解答监生们的问题,不曾想一口气说了这么久。
真是治学无时间,忽觉月上头。
敬宣帝捶捶有些酸麻的腿,“许久没有见过这么认真治学的氛围了。”
虽然郑大人有些许小错误,但他带出来的国子监,确实风气甚佳。
郑祭酒呼出一口气,“让陛下见笑了。”
“挺好的,看他们这股追问学识的劲头,朕觉得不用几年,便能看到这些监生长成国之栋梁的模样。”敬宣帝抚上胡子,觉得这趟国子监之行没有白来。
敬宣帝不能离宫太久,既然已经到了申时,那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众人一路随行,把人送到国子监门口。
上马车前,敬宣帝招来郑祭酒,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郑祭酒看了一眼周自言,拱手道:“臣遵旨。”
周自言莫名其妙一激灵,总觉得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第二日,郑祭酒下朝归来,手上多了一些折本。
他亲自送到周自言的号房,双手奉上这些折本,“传陛下口谕,请周姓监生,仔细审批这些文章,若是看完了,便交给下官……交给本官。”
“……”周自言眉心突突跳跃。
他挑开一份折本,那格式、用词,还有末尾落款,分明就是敬宣帝每日都要批阅的奏折!
只不过这些并不是正式的奏折,而是一些誊抄本。
看落款时间,应当是许久之前的。
“这不合适吧……”周自言想到以前当老黄牛的日子,顿时觉得烫手,连忙推回去,“草民现在就是一介监生,使不得,使不得。”
“别啊!”郑祭酒大惊失色,又把折本推过去,“您之前虽入刑部,但也兼任内阁大学士,帮着处理每日文书和奏折,这……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啊!”
“是吗,那是总宪大人的事情,与草民有何关系?”周自言浑然不知道郑祭酒在说什么,笑眯眯再次推回去。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每天读书上课就已经很忙了,绝不要再去做曾经的老黄牛。
郑祭酒看周自言似乎铁了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折本塞到周自言怀中。
抬腿便跑,拎着他的朝服和帽子跑得飞快,只留下一道声音散在风中,“周监生,好好做,好好做啊!几天后再见!”
“……”
周自言嘴角抽动,看着郑祭酒这位国子监祭酒跑得像被虎狼追赶一样。
低头手上的折本,数一数……好像有十几份。
啊!熟悉的上班感觉又回来了。
周自言欲哭无泪,游大人做的事情,关他周自言什么事,周自言现在连会试都没考过,怎么就又要开始做老黄牛了?!真是命苦!
如此难受的时刻,周自言免不了想到在马鸣沟清闲的日子。
那时候天朗气清,身边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娃娃……和宋卫风。
日子不知道有多美,可他这可躁动的心,就是不愿意停下来,过一过轻松日子,真是命苦又活该。
当老黄牛也是自找的!
提到宋卫风,周自言放好折本往国子监信社走去。
他这几日,日日都要去信社问一嘴,可一直没有收到给他的信。
于是他便每天都去问一问,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收到了呢。
信社的负责人询问了周自言的堂号,指着一个橱柜道:“今天刚到了新的信,率性堂的信都在这处,咱们都是按照你们的学号排放的,你数一数位置,看有没有。”
“多谢先生。”周自言翻看橱柜,真的在橱柜里找到一小摞来自马鸣沟的信,“先生,怎的这么多?昨儿不是还没有吗?”
“哟,这是南边来的信啊。”负责人一看驿站地址,立刻明白了,“从这个驿站走的信,都是走水路来的,之前海上多风浪,出不了船,所以耽搁了不少时日,估计是都积在那儿了,现在全都送过来了。”
“原来如此,多谢先生。”
周自言拎着那一摞信,心情再没有之前的沮丧。
他回到号房,迫不及待按照寄出的顺序,打开第一封。
是宋卫风寄来的信。
【吾兄自言,见字如晤……】
【自你走后已有十多天时间,我们在欣阳书院也已经熟悉,孩子们现在整日跟着同窗们用功读书,刻苦学习,连书院的夫子都夸他们不同其他孩童。】
【大山不知道与他爹说了什么,现在庞大伯已经不在出镇,反而留在镇上做工,每日都带着大山一双弟妹玩,看样子是已经歇了那些不正经的心思。】
【……宋豆丁似乎极为想念你,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一边看书一边掉眼泪,我安慰无用,或许等他再大大会好一些。离别也是一种需要他经历的磨难,周大哥,对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