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傅掩雪轻声说:“……等杨持哥哥回来,你们可以告诉我吗?”
他们才分开了几天,但这几天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好像习惯了杨持在他身边嘘寒问暖,习惯了杨持的体贴。他甚至习惯于对方和他每一次争吵,每一次互相带着心事的拥抱。
他总以为杨持会在他身边。
他天然地认为杨持会在他身边——
可现在呢?
在万籁俱寂的夕阳下,世界上一切都仿佛离他远去。
他只能听到自己对自己的质问。
他不肯承认他失去了杨持,但又不得不承认杨持已经离开。
傅掩雪想念杨持的眼睛,想念杨持用那样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自己,像那时在电梯里,在酒店里,或者他们每一次亲密无间的亲吻里。
等到他找到杨持,他会承认这一切。他会告诉杨持,他在杨持的每一次凝望里已经动摇。他们还会和从前一样,每天睁开眼睛就在彼此身旁。
孩子们不知何时走了,在属于孩子们欢声笑语的秘密里,他们牵着手朝着母亲的呼唤而去。杨斯轩跑到一棵树下,他忽然回头,看到傅掩雪还是站在大门前,望着二楼走廊上那脱胶了的“福”字发呆。
“你怎么了,斯轩?”
“没什么。”男孩在心里想,刚才好像有风吹过他们,那风令他很难过。
傅掩雪对这栋老旧的二层小楼很有印象。
他上次来玉茗村,就注意到了二层楼上贴着的窗花和对联已经上了年纪,但大门却很干净,应当还有人居住。他当时只是匆匆路过,却从未想过停留。
等到他现在想要驻足于此,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傅掩雪想要去推开门,却沾了一手灰。这里已经被杨持锁上,他推不开。
傅掩雪给杨持打了电话。
他静静听着等待音。
很快,他听到了嗡嗡声。另外一部手机震动起来。
杨持的手机也在他身上。
傅掩雪将那闪烁着的“掩雪”接通,有点茫然地,一个字也没说。但这样并不好。他将手机放在唇边,声音很轻,从这部手机到另外一部,只需要不到半秒。
他说:“杨持,我有点想你了。”
他语气里有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委屈,但这一次回应他的只有随着日光而一起降落的风声。
因为画展的事情发生太过突然,杨持的所有东西几乎留在公寓里。傅掩雪在出发之前翻了一遍杨持的行李,在抽屉里找到了钥匙。
他拧开门锁,扑面而来一阵岁月的气息。
大厅里摆放着一张方形木桌,看得出来已经用过很多年了,虽然陈旧但依然被收拾得很干净,面上只有一层淡淡的灰尘。往前是一条直通后院的走廊,小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再往前就是厨房。而在走廊右手边则是楼梯。
傅掩雪拾级而上,惊起阵阵浮尘,他忍不住咳嗽,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到这种农村小屋来,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到了二楼走廊,打开了第一个房间。
天色有些晚,傅掩雪没发现顶灯开关,找了半分钟才注意到的一根暗红色的拉绳,他下意识一拽,悬在头顶的钨丝灯亮了。
这是一件布置得非常整齐的卧室。
傅掩雪毫不意外。杨持心思从来细致,并不大大咧咧,而是很爱干净,他记得杨持当时哪怕是正踩在梯子上整理书架落了一身灰,和他打招呼时也忍不住擦了擦手又擦擦脸。当然,手上的灰尘也擦到脸上去了,在脸侧留下了几道浅浅的黑色“胡须”。
这些记忆忽然浮现。
傅掩雪知道,这不是意外。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屋子里拜访着一张自制的木头书桌,台灯是十几年前过气的样式,桌面上摆放着一张旧照片:小男孩穿着红色的棉袄,被父母抱在怀里。三个人脸上都有因为热度而升上的绯红,十足喜气洋洋。
应当是某一年的春节拍下来的。
相框边缘很整洁,看得出来主人的爱护。
这张照片对于杨持而言很重要,但并没有带到城里去。
为什么?
是因为……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吗?
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回来?
傅掩雪只觉得心脏一阵抽疼。
原来……杨持随时准备离开他。杨持想了这件事多久,还是说从一开始,杨持就不打算停留?
傅掩雪不愿再想,或许是不敢再想。
他走过杨持房间的每个角落,想象着孤独的少年如何在这里度过岁月。傅掩雪从未尝试过想象过他人的人生,而这第一次是为了杨持。当一个孤单的少年身影从他眼前快速跑过,他妄图去伸手抓住,最后只抓到了风。
他失神落魄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很久。
直到杨持的手机收到消息震动起来,傅掩雪立刻点亮屏幕,发消息的人却是杨舒景。
——杨持,听说你滚了?
——早说了,城市不适合你。
——要是你早点认清现实,现在也不必这么灰溜溜的。啧,丢人现眼。
傅掩雪手指发僵,他快速翻看着杨持和杨舒景的聊天记录。消息最开始,竟然是他的照片。对应的时间,正是他带着杨舒景出差的日子。而当时杨持正在医院。
杨舒景……讨厌杨持。
而为了对付杨持,他也成为了杨舒景的工具。
傅掩雪不敢想象当时杨持的心情,失望,沮丧,还是痛楚?
可这一切,他真的不知道吗?
他在心里拷问自己,傅掩雪,你真的不知道吗?
手机那头还在孜孜不倦地弹出消息,杨舒景的每一条泄恨似的话语都在将傅掩雪曾对他寄予的一切幻想打碎。
直到现在他才看清,什么天上的月亮?杨舒景只是一个他空空捏造出来的幻想!
这样高昂的胜利者的姿态……这样耀武扬威的落井下石。
杨舒景令傅掩雪感到无比恶心。
晚上,傅掩雪收到了助理的消息,一切都按照他的安排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城里,他留着石杏在监控着王承南和向氏的动向。
而他在玉茗山守着。
他不知道杨持什么时候会回来。但他相信,只要他在玉茗山,杨持就一定会回来。
傅掩雪坐在杨持的书桌前,随手打开了一本教科书。教科书上的空白处除了写满了笔记,还被画上了可爱的小人,从小窥大,足见它的主人也有活泼可爱的一面。
傅掩雪的手指慢慢地划过小人们,他们好像在手指底下栩栩如生。
杨持……你有这样的一面,我才知道。
傅掩雪翻开相册,相册里都是上了岁数的老照片。男孩是在父母充满爱意的注视下成长,每一张照片都诉说着杨持曾经家庭的幸福和圆满。然而,照片似乎停留在小学时期,从那以后只剩下空白。
傅掩雪顿时明白过来,在杨持的父母离开以后,没有人会关心他是否安稳地长大。
那个似乎能将他所有坏脾气包容着的杨持,也曾经是个需要父母关怀的、有点调皮的小孩。在漫漫岁月里踽踽独行时,杨持,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傅掩雪没有入睡,在杨持家里转了一圈以后,他去了杨持父母的坟前。
小山坡上只有两块石碑,上面雕刻着杨持父母的名字和生卒。傅掩雪没带什么,因而也只是远远看着,晚间秋风变得不再温柔,凛冽得像一把冷刀。傅掩雪忽地想,自己所站的地方,是不是杨持曾经无数次遥望过父母的地方。
“……他要下山的前一天晚上,也和你站在同样的位置。”
一道沧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傅掩雪没有说说话,对方也不介意地自顾自道:“其实小持一年到头也来看不了他们几次,也就过年和他们的生日忌日,来一次,其余的时候,那孩子可能是害怕自己睹物思人,来的次数反而不多。”
“……他没有朋友吗?”傅掩雪问,他眼神里有迷惘,他很想了解杨持,在杨持离开之后,他越来越思念他,“我好像很少听过他谈起往事。”
“小持性格好嘴巴甜,会来事儿,怎么会没有朋友呢?只是和小持的同龄人,要么已经成家立业,要么早就去大城市闯荡了,他一个人守着村里的图书馆,大家都以为这孩子会孤独一辈子。”老人指向傅掩雪身旁,“不过,他还有个‘朋友’。这株野生茶花,其实也是小持养大的。”
傅掩雪沉默一刹:“他很喜欢山茶花吗?”
他曾经给杨持送了山茶花味道的香水,但收到礼物的杨持却发了疯似的冲进浴室,他听着响起的阵阵水声,不知道杨持为何如此。
“当然喜欢,生在玉茗村的人当然喜欢玉茗花,它们漂亮啊,一到花期开得漫山遍野都是。”老人眯起眼睛,眼角有淡淡深深的褶皱,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没有令她的眼眸浑浊,“只是它凋零的时候很是壮烈,连同花萼也一起整朵整朵掉落,好似完完整整来世上一遭,去的时候也要完完整整地去……”
傅掩雪望着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它们即将在十月的寒风中盛开,迎着晚秋初冬时的第一道考验,迎来属于自己的繁华和没落。
第二天一早,傅掩雪自杨持的床上醒来,他接到了来自石杏的电话。
“傅总,您要我们查的东西有一部分已经发过去了,除了这些,需不需要我们对杨舒景先生最近采取什么行动……”
昨夜接收到傅掩雪的指令之时,石杏都有点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傅掩雪竟然会主动调查杨舒景?!谁都知道傅掩雪对杨舒景是有一份偏袒在的,毕竟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能和傅掩雪搭上话,必定有渊源。但自打杨持来了之后,傅掩雪的偏袒仿佛在当事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之下发生了改变,傅掩雪的视线重心也从杨舒景渐渐挪到了杨持身上。
傅掩雪开始在意杨持——
甚至在琛钢的失态简直可以载入琛钢的八卦史册。
石杏是傅掩雪最得力的助手,傅掩雪对杨持的态度转换他也是了解得最透彻的人。
但他没想到傅掩雪对杨舒景的“清算”来得如此之快。
难道,杨舒景真的触怒了傅掩雪的底线?
是真的惹怒了傅掩雪,还是和杨持有关……?
意料之中,傅掩雪应允了:“嗯,他那边也派人盯紧点,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告诉我。”
“那大少爷那边……”
“公司内部事宜照常,该走什么程序就走什么程序,就算是我大哥之前的人也不必特意避讳,太过反常反而惹眼。”傅掩雪坐起身,望着窗外的陌生山景,心里想的全都是杨持,“城里的调查还是不能松懈,他们有备而来,顺便……”
傅掩雪垂下眼,似乎不愿意将心里最害怕的事情诉诸于口。
“……顺便,多注意一下最近有没有什么刑事案件……”和杨持分开越久,他越是害怕,如果杨持真的遭遇不测,他或许也很难支撑下去。
“我知道了,傅总。”石杏幽幽叹了口气,“您真的不必过多忧思,我相信杨持哥会没事的。”
石杏还有话没说,所有知道这件事都认为是杨持自己离开的可能性更大,也只有傅掩雪认为不是。
但现在傅掩雪竟然要去软性围山,到底是真的想查人,还是情急之下的下下策,想要逼迫杨持出现?
这个答案,傅掩雪自己内心也清楚,但他不肯承认。
一旦承认了是杨持主动离开,不就承认了他在杨持心中已经不再重要吗?
傅掩雪从不懂爱人,这对他而言是一门残忍的学科。“爱”是一种需要天赋的能力,而杨持则是门门全优,以至于他这个“差生”也能因为杨持的爱顺利航行过岁月。
中午,有人抵达了杨持的家,傅掩雪找了人来给这座老房子通体打扫了一遍,顺便检查了老房子的线路和安全,该修整的地方都好好修整了一遍。好几家人都在遥遥看着这一切,傅掩雪全都当没发现。
他相信杨持发现这一切时会开心一些。
傅掩雪就这么在玉茗山呆了半个月,石杏那边依然没查出什么消息,傅掩雪似乎已经在等待中麻木了,他每天在杨持的床上醒过来,在杨持的房间里处理公务,自己做菜,偶尔由下属送一点过来。
后来邻居也和傅掩雪熟络起来,知道杨持“失踪”了,傅掩雪是来这里等他,一时之间都说傅掩雪面冷心热,是个好孩子。一来二去也会给傅掩雪送点菜来,时不时也会感叹两句,杨持这些年一个人长大其实也很不容易。
傅掩雪大多时候都默默听着,偶尔也会问几句,那些回答便拼凑成了杨持完整的少年时期。
老人们偶尔也会提起杨舒景,说杨舒景被父母宠得过了头,从小性格就张扬跋扈,就连父母过世也不回来看两眼,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究竟如何了。
傅掩雪问:“杨持和杨舒景认识吗?”
“当然认识。”老人道,“差点成为一家人呢。”
傅掩雪眉头一跳:“……为什么?”
为什么差点成为一家人?
为什么又没成为一家人?
“小持那孩子父母走得早,他亲戚离得远,不愿意照顾他,踢皮球似的,慢慢地小持也不想去寄人篱下了。你看,那栋房子,离得近吧?那就是舒景一家的老房子。小持爸妈生前对他们照顾多,所以舒景的爸妈在小持家发生变故后就准备收养小持。”老人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事,也只剩下叹息,“但舒景那孩子嘛,估计也是害怕爹妈收养了小持就不要他了,哭哭闹闹的不准小持去他家里。这件事也就这么了了。收养不成仁义在,舒景父母对小持也是能帮衬就帮衬,小持那孩子心善记恩,也不知道明里暗里让了舒景多少次……”
傅掩雪捏紧了手掌。
“小持虽然命苦,但他从来不自怨自艾……他特别爱笑,几乎都没在人前哭过。”
没哭过吗……
其实有的。
傅掩雪出神地想,他总是在我面前流泪。或者说,我总是让他流泪。
不知不觉之间,傅掩雪走到了“春雪图书馆”。这座图书馆的由来和他有关:正是当年为了感谢杨舒景救他的恩情,父母出资建设的。图书馆光洁如新,只有青白色的瓷砖脱了色。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却和上一次心境大有不同。
傅掩雪走进去,门口坐着一名中年人,一见到傅掩雪立刻让出位置来,谁都知道这位年轻漂亮的小傅总上次出资援建玉茗村不够,这次还要帮忙进行盘山公路的坡面防护呢。
“这里是杨持曾经坐的地方吗?”傅掩雪问。
男人笑道:“是啊,杨持自打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帮忙,也就是他年初走了,村长让我时不时过来帮忙看看。你看着一桌子东西,还是给咱杨持保持原样儿呢,动也没动过。”
桌面上干净整洁,除了一台老式电脑以外就只有普通的水杯和登记册。
简洁到甚至有些简单。
傅掩雪打开抽屉,发现一个笔记本,他随手打开,扉页上写了一句话:梦在星河上发芽。
好熟悉……傅掩雪额头突突地疼,这句话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哪里……
是不是在——
“小少爷,玩够了也该回家了。”男人穿着妥帖的西装,头发花白,举止优雅。“您部署在山路上排查的人,我们按照您父亲的意思,已经先行撤离。现在,就差您还没回家。”
傅掩雪浑身一僵。
站在他图书馆门口的人,他再熟悉不过。
这次不是他哥哥的部下,而是,见证他长大的、父亲的秘书。
“先生,请问您是不舒服么?”
站在地铁站口,年轻的小姑娘关心地问。
眼前这个男人戴着帽子和口罩,身姿挺拔,在秋风中却显得有些瘦削。
“我……我没事。”杨持摆摆手,感谢地说,“我只是刚来这里,想多看看。”
“你有安排吗?”
“没有……”杨持笑了一声,“就是随便转转,看看人文风情之类的。”
“今天地铁里人太多啦,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人挤人。你既然没什么安排,不如去坐公交啊。”小姑娘心善,朝着前方一指,“看到那边二层高架上的公交站台没,乘坐那里的k18路,基本可以绕着二环走一圈。在倒数第二站下车换乘观光专线,还能再看一遍……”
杨持来这里快一年,搭乘公交看看这座城市,这还是第一次。
他知道傅掩雪派人盯着王承南和向氏,也知道对方现在人在玉茗山。他哪儿也去不了,却也不能每天都在老房子里待着无所事事。孟堪给他说,可以出门走走,透透气。只需要戴好帽子和口罩就可以。
顺着小姑娘的指路,杨持坐上了公交。
正值午时,快线公交上并不拥挤,杨持投了两块硬币,坐在单独靠窗的座位上。
窗外鳞次栉比的建筑从他眼中走过,秋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宛如一首静美的长诗。
建筑物们永远静止,它们仿佛工业时代下诞生的观察者们,见证着一批又一批人们的诞生和死亡。
杨持从未好好观察过这里,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旅人,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到玉茗山。
关于傅掩雪的一切他应当忘记,两个人没什么瓜葛,其实也很好。
谁能在情爱之中生存下来,他或许不会。逃避只是一种求生的手段。
杨持从城市这头到了那头,又从终点返回原点。
孟堪似乎早就料到他怅惘无措的心情,将一部摄像机放在他手上:“在告别之前,好好看一看这里。”
杨持花了几天的时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座繁华都市。他拍下夕阳日落,蓝天飞鸟,拍下大雨如注,以及雨下的人们。
如果说这个城市是一座巨大的城堡,他便是那游离在童话故事之外的旅行者。
他来这里爱过一遭,恨过一遭,现下终于要离去,就像一只即将归乡的旅鸟。
公交线路的司机也熟悉了他,在这一趟末班车抵达终点,他的妻子正好来接他,问杨持能不能给他们拍一张照片。
杨持有些恍然,但依然含笑着同意。一对朴素的中年夫妻相互依偎,没有甜腻的告白,没有七彩的花束,没有盛放的烟火。他们的背景只有忽明忽暗的公交车站,疲倦的旅人,还有远处不甚明朗的繁星。
却依然美得很动人。
杨持想,或许傅掩雪今后的身边也会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但他看不到,也不想看到。他们的故事只会成为岁月里成为不可妄议的秘密,傅掩雪和他的微薄关联总会在风吹雨打下消散不见。
杨持放空了心神,什么都没想。
他甚至不敢令自己难过。
回到小区时,向繁已经在门口等他。
“杨持,听孟堪说,你最近喜欢上了环城观光。”向繁的脸上还是挂着笑,但杨持知道对方话里有话。
“我来这里快一年了,“总算得了闲。”杨持没有回避,“更何况,我快要离开了。”
“嫆嫆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并没有同意去我们外婆那里。”
杨持一边打开门,一边道:“这段时间,我已经太麻烦你们了,我不想再给你们增添多的负担。王先生那边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没被傅掩雪查出什么,玉茗山那边……我相信他待不了多久。”
那天他猜测傅掩雪去软性围山,果然没错。
借用修补盘山坡道的由头对来往车辆进行排查……傅掩雪花了大力气。
杨持有无数次想要回去,但都被按下。如果他现在自投罗网,那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了。这些日子的煎熬,他只能一个人吞下。
“这你倒是没猜错。”向繁笑了,“傅掩雪的确从玉茗山离开了。”
杨持一愣。
“这才多久,有二十天吗?”向繁自然注意到杨持的神情,“一开始搞那么大阵仗,现在看来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看来傅掩雪现在是玩够了,自然也把人手撤了。”
杨持扭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你们确定他离开了吗?”
向繁沉默了一阵,问道:“你想听他离开,还是没有离开?”
“……”
“杨持,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傅掩雪是多么薄情冷性的人。”向繁毫不客气,“又或者说,他这段时间能为你大动干戈,已经实属意料之外。”
杨持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纷乱不堪的内心平静下来:“你说得对。我确实很意外。”他静静看着向繁,眸光沉沉,他说不清内心的失望是什么,但他已经不打算再去追问。
“傅掩雪是顺风顺水的天骄,他想要什么没有?想要什么得不到?只是我做了第一个‘不听话’的玩具,他当然应该感觉到震怒……”说出这些话很困难,但杨持还是说了,“现在他玩够了,玩腻了,突然醒悟了。对一个玩具是该有一时的上心,可找不到又能如何?还不是算了。”
杨持用一种自己也颇感意外的冷静语气,陈述那段经历。
“我早就说过了,向繁,时间能够让我和傅掩雪彼此忘记。哪怕短时间内无法做到,但时间一久,谁又能记得谁?”他轻笑一声,笑声里隐约蘸满了苦涩,“或许和我这段故事,他甚至会觉得耻辱。但这一切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他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你真的要直接回去?”向繁在他身后问。
“既然傅掩雪已经离开,我还是要立马回去给大家一个交代。”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杨持埋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只是没看向向繁,“向小姐和孟先生那边我会说清楚的。”
“我送你吧。”
杨持摇头:“不用了。”
“杨持,你何必和我这么生疏。”向繁道,“傅掩雪能半途而废当然是好事,你现在也该清楚他的决心就那样,能释怀那段荒唐的感情我和嫆嫆都为你感到开心。不过你想过没有,因噎废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话说到这个地步,杨持无法装傻。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无波无澜。
“向繁。”他认真道,“我早就说过,我们之间只会停留在朋友关系。你对我不是喜欢,又何必穷追不舍?”
“喜不喜欢有那么重要么?”向繁不解,“傅掩雪不喜欢你,你不也和他过了那么久?‘喜欢’在一段关系中的占比,没你想象中那么重要。”
“怎么,你也想包养我?”杨持忍不住反问道,“我自己几斤几两很清楚,向繁,其实你很自己也明白,你只是站在一个看客的位置上对我和傅掩雪的关系好奇。这或许是你没经历过的荒唐,才会对你充满了吸引力。”
杨持话里带刺,向繁这时才想起来,杨持其实是一个独自在世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成年男人。这样的男人或许温柔,但绝不会软弱。
“向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杨持叹了一声,他并不想刺破向繁的体面,点到为止是他给向繁的台阶。
在工作能力上,他的确没法和向繁这类人相比;可他却不会错认自己的感情,不会将一时的好奇当成悸动。
没等向繁继续说话,杨持拿出两个礼品袋。
“这是什么?”向繁问。
“送给你和向小姐的礼物。”杨持说,“我现下没什么别的能送你们的,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做,给你和向小姐都做了一份,就当离别赠礼吧。”
向繁愣了片刻,将盒子打开。
正是当初杨持送给安盈的掐丝珐琅杯垫。
“朋友一场,前尘种种前尘断。”杨持说,“今后,大家都各自安好吧。”
杨持的身份证还扣在傅掩雪那里,无法乘坐公共交通离开,孟堪本来想亲自送杨持离开,无奈却遇到易寻笙阻拦,向嫆自告奋勇,她自觉因杨舒景的事情亏欠杨持太多,事情眼看就要接近尾声,她也希望能看到杨持回归到宁静的生活之中。
杨持显然料到了向繁也在车上,一路上和向家兄妹二人说说笑笑,似乎精神好了很多。
临近玉茗村,或许是近乡情怯,杨持有些紧张,一下了车,几位眼熟的乡亲立刻松了口气:“小持,是你啊!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杨持疑道,心中隐约有个答案。
“最近山路排查严呢,好像就是那个傅总搞的,虽说考察加固山路坡道防止落石,可需要这个阵仗么?”这婶子实在是困惑不解,“不过好在他前天走了,人也撤了,消停了。”
向繁立时皱眉道:“你们就没报警?”
“报警?”婶子一怔,“为什么?人家是来做好事的,我们报警做什么?小傅总那个人是冷了点,但之前还出资给咱们修缮学校和公路呢。是吧,小持?”
杨持沉默着点头。
当初他答应傅掩雪的包养,就是因为傅掩雪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但这些事情,不必让乡亲们知道。
“好了,哥,都过去了。”向嫆拉住了向繁,“只要杨持平安到家,至于……那些事,我们不用管。说多了平白给杨持添烦恼。”
向繁看了一眼杨持,对方只是垂着目光,不知道内心在想什么。
杨持从玉茗山离开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现在回来,自然也一身轻。
几人沿着山路走到杨持的老房子时,俱是一愣。
这房子明显有人打扫过。
别说是杨持自己,就连向嫆都看得很清楚,这房子里里外外干净得不像是被“遗弃”了快一年的农房。
“杨持哥哥!”一道含糊稚嫩的声音响起,小男孩抱着皮球出现在身后,“你回来啦!”
杨持从僵硬中回转神志,继而温柔地笑了:“斯轩,好久不见。”
“你怎么才回来呀!”杨斯轩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小傅哥哥都等你好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