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石杏,重复道:“说吧,你查到什么,拿到什么。”
“杨先生……杨舒景那几家公司,我们通过正当手段拿到了一些材料,和您之前设想的方向差不多。”在明明暗暗的灯光之下,石杏小心翼翼看着傅掩雪的脸颊,对方的眼睛里闪过失望,但只是一闪而过,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恢复了往日的冷漠。
“那些员工的身份什么时候能够确认完毕?”
“就这几天。”石杏道,“但是杨舒景做事还是很小心,很多证据都被毁灭了,如果我们能拿到证人证言,也能让经侦那边省时省力。”
傅掩雪沉默不语,他忽然想起当日在画廊,杨持面对杨舒景说的话。
杨舒景是攀上了向家不假,向家本来就瞧不上他。如今这几年亏损太多,更成为了尚未进门就挥霍无度的败家准女婿,向家怎么会有什么好脸色。
上次带着杨舒景去拉投资,傅掩雪哪怕当时还念及和杨舒景之间的往日恩情,其他人表面上给了傅掩雪的面子,但钱到底还是捏在手里,杨舒景的东西实在是有些不堪大用。
傅掩雪点头:“我知道了,证人那边你先去找,这种事情不愿意作证那就是价码开得不够。”
“除此之外,您要我们调取的资料……”
傅掩雪看着窗外,看着这如卧睡长龙一般的山脉,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玉茗山里有两个姓杨的男人,他曾经把一个当成另外一个的替代品,他原以为这样做不过是基于两个成年男人的合作,他给钱,杨持给身体。这世界并非非黑即白,他能以另外一种方式拥抱住幼时的月光,其实这样也很好。
但人非草木,在和杨持相处的时光中,他隐约发现,那曾经寄托在杨舒景身上的喜欢好像已经褪色,取而代之的却是杨持的一颦一笑……
一个可怕的、荒诞的想法在他心里萌芽。
他曾经不愿意多想,也笃定自己算无遗策,但现在……正如杨持所言,他必须摒弃掉可笑的天真,去让自己查证那些掩埋的过往。
傅掩雪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但昏沉的感觉犹如猛浪一般袭来,各处神经在敏锐地捕捉痛觉,千丝万缕的疼涩令他如坠迷雾。
药效上来,傅掩雪很快昏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梦。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在大人们谈笑之间跑进了那片森林——被冷风和雨水欺凌之后,他也发起了低烧,但很快,他听到一道青涩含糊的声音,像是破开天际的一束光——
“星星在晚风里说话,云朵在夜空徜徉……梦在星河上发芽,宝贝,我们一起回家……”
是谁……
你究竟是杨舒景,还是——
“小少爷,好久不见。”
傅掩雪睁开双眼,他浑身冒汗,那位温和儒雅的男人站在面前,对他恭敬地微笑着。
“林叔……”
父亲的秘书,见证他长大的人,也是当初将杨舒景从山里带出来的人。
此刻,正在琛钢的大门口,面露微笑,静静等候着他。
“小少爷,我们……”
“你们回去吧。”傅掩雪嗓音喑哑,他握紧双手,心脏怦怦直跳,不知道谁给他披上了一件大衣,堪堪能抵挡向冬天献媚的晚风。
“可是……”石杏欲言又止。
见傅掩雪态度坚决,石杏便叹气道:“那我们在这里等您。”
石杏不明白傅掩雪为何需要他去调查杨舒景,但这个行动很明显地象征着杨舒景在傅掩雪心中曾经那个不可撼动的形象被一点点瓦解。如今他奉命手握杨舒景的材料,看着傅掩雪一点点朝着林叔而去——朝着十几年前,那些积满尘灰的旧时光而去。
在寂静无声中,傅掩雪和林叔一同上了电梯。
电梯的镜面如此干净,傅掩雪望着自己这张脸,他曾以为能掌控一切,现在也不过是个面露憔悴之色、陷入迷茫之中的年轻人。或许每个人都会犯错,他也曾认为自己羽翼丰满,能飞过一场接着一场的狂风暴雨。但总有那么一刻他会被击落,和他一同坠下的,还有未曾生长就已陨灭的爱的种子。
“……其实这些事,他们原本不想告诉你。”电梯门打开,林叔打开了走廊灯,“无论是当初的资料,还是当初的人,尘埃落定之后,你父母就让我将它们好好封存在档案室。”林叔忽然笑了,“只是他们太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格,知道有这么一天,您会来亲自翻阅这些尘封已久的资料。”
傅掩雪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忽然道:“您怎么知道我在图书馆?”
“我说我猜的,”林叔呵呵一笑,“但您可能不信。”
“不。”傅掩雪低声道,“我信。”
林叔奉命去玉茗山带他回家,几乎一路直达春雪图书馆,这不是巧合。
而当初林叔参与了那场救援,傅掩雪一直都很清楚,当时的资料被锁在了一个寂静偏僻的铁盒中。他从前不看,是觉得无关紧要。可现在,在经历如此种种之后,他急切地需要知道,当初那场意外的全貌。
“您当时才五岁,很多决定和你无关。”林叔打开了档案室的大门,他面对傅掩雪,看着这个青涩的、强大的——如今也会因为感情而脆弱的孩子,“或许潘多拉魔盒的寓言放在现在太过老套,但是小雪,如果你不能承受‘过去’带来的沉重,安于现状对你而言并非怯懦……或许,停在这里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
傅掩雪闭上眼,他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
“去了解从前的一切,不算‘灾祸’。”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而失去他,才是。”
林叔将一把钥匙放在他手中,走之前,他留下一声叹息:“孩子们,有时候我宁愿你们不必陷入深刻的感情,但无论是十七年前种下什么因,十七年后结出什么果,都只有你们亲自去品尝,才知道是福还是祸。”
林叔走了,傅掩雪久久立在黑暗中。
他走到了角落里,惊扰了一室尘灰,他咳嗽起来,眼角泛红。
傅掩雪打开了第一份资料,是关于当初投资建设春雪图书馆以及援助当地学校的文件,上面有他父亲的亲自签名。
第二份文件,是杨舒景的背景资料,上面详细地列出了杨舒景的所有信息料,和他了解的分毫不差。
傅掩雪将它们放在一旁,手再往下,他摸到了一个铁盒。
冰冷的触感令他心脏一颤。
他手指颤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他的身体也跟着微微冷颤。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不断阻止他:不要打开!
不要打开!
傅掩雪,离开吧,前尘种种前尘断,你何必再执迷不悟?
过去的何必再追忆,你要做的不过是珍惜眼前人而已!
傅掩雪急促地喘息着。
不……我要知道这一切。
我要知道这一切是对还是错,我要知道那些掩埋在过去的故事里,是不是有我遗落在旧时光里的人。
我要知道过去所有的不可言说又横亘在我心头的月光,到底是不是我一直以来执着的不舍的又令我一叶障目的过错!
我尚未领略到爱的甜蜜,却已经因为那或许不该存在的喜欢而反复失去了真心。
焦虑,恐惧,傅掩雪下意识不断地用指甲在手背上抠划,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破皮的地方涌出一道道骇人的血丝。身体机能仿佛出于自卫而不断警告,傅掩雪在极度痛苦之下不断发呕,他觉得喉间有黏腻的温热,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全都被烈火焚毁!
傅掩雪大口呼吸着,手指因为猛烈颤抖而拿不住钥匙。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我会接受惩罚……
钥匙不断掉落,他反复拾起,像是一无所有之人在不断捧起镜中花水中月。
我会接受一切的、因为我爱错了人而降临的惩罚!
傅掩雪的嘴唇因发冷而逐步发紫,眼神却死命地盯着被拧开的锁孔。
铁盒被缓缓打开,一张老照片照入眼睛。
——哐当!!!
盒子砸在地面上,档案室内如遇轰天雷鸣!
傅掩雪站在冰冷的月光里,他像是站在无人惊扰的云端,却又在这一刻轰然从云端摔入滚滚红尘!被岁月拷打,被凡尘灼烧,被那些本该消失的过往质问,五岁的他正站在眼前,歪着头问他:傅掩雪,你为什么把他弄丢了?
不是的……不是的……
傅掩雪艰难地后退着,无声地摇头,眼泪疯狂涌出,如一把把凌厉的冷刀割伤了他的脸颊。
大脑好像响起了一段接着一段的哀鸣,它们争相恐后地嘶吼着,狂烈地撕扯着傅掩雪的神经!
眼前的世界变得扭曲不堪!
傅掩雪撞在了档案架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觉,他死死抓住铁架边缘,却又因为脱力而快要跌倒,他扶着膝盖快速地呼吸,却又始终宛如被掐住喉咙一般局促痛苦。
心脏仿佛就在这一刹那碎裂,傅掩雪猛地咳嗽,呕出一口血来。
两滴血从指缝滑落砸在铁盒上,留下扎眼斑驳的暗红色花朵,如此夺目——如此刺目!
他顾不上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眼泪滴在那陈旧的照片上——
五岁的自己躺在担架上,而身边一脸忧心的男孩……
傅掩雪怔怔下泪,却发现泪水也和他作对,它们如决堤的河水,即将把男孩面容淹没。
不、不要!
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他疯了一般去擦拭,却只能令照片愈发湿润,越是想要挽救,越是令彼此模糊。他虚脱了一般跌坐在月光里,鲜血从嘴角惨淡地、不断地涌出,世界天旋地转,可傅掩雪只是将照片紧紧抱在怀中,他的身体无声颤抖,世界一切喧嚣都离他远去。
所有潜藏在他身体里的疼痛在这一刹那崩裂,他像受尽了天罚的罪人,在一场场鞭笞中证道,上天在他将死之际,总算给了他回应。
“杨持……是你……”他什么都不剩下,只余下了痛苦不堪,“原来……真的是你。”
我一直苦苦追寻的人,一直不肯放手的人,一直恋慕着的、不愿忘却的人……原来,一直都是你。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呕血不是夸张手法,因为身体透支、饮食不规律和精神崩溃,三重debuff,现实中的确会引发呕血。
极度焦虑时同样会引发下意识自虐行为。
第90章 真相
傅掩诤抵达医院之时,石杏已经在病房门口等着他,他顺手将大衣脱下,递给了石杏:“小雪怎么样了?”
石杏斟酌用词之际,傅掩诤直道:“他看到了什么?”
傅掩诤心中有数,林叔突然去了琛钢,绝不是随性而为。
“……小少爷查阅了旧资料,一时气血上涌加上身体透支,才导致的呕血,胃镜已经做过了,主要还是因为前段时间的饮食和作息不规律引发的胃部问题,但还好没什么大碍。”
傅掩诤道:“档案室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了吧。”
“清理干净了。”石杏道,“当时那个情况……说实话,我们也吓了一大跳。小少爷的精神状态非常差,手臂上都是伤痕,一直抱着照片流泪……不过万幸,小少爷底子好,就是透支得厉害了些,医生说好好吃药,配合治疗,安静修养一段时间就好。”
傅掩诤严肃地听着,等到石杏话音一落,颔首道:“辛苦你了。”
“没什么,大少爷,这是我分内之事。”
“你这段时间为小雪的事情忙前忙后,我都看到眼里。”傅掩诤望着病床上的弟弟的睡颜,轻声道,“之前答应给你的东西,我会想办法提前帮你办到位。”
石杏眼前一亮:“谢谢大少爷!”
“谢什么?”傅掩诤瞥他一眼,“当初我挑选你,培养你,都是为了给小雪铺路。你做得很好,这都是你应得的。”
石杏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了,再一看傅掩诤,对方已经走到了弟弟身边,他忽然想起当初在大学城的初遇。
那一年,傅掩诤带着年幼的傅掩雪走过飘雪的人行横道,就这样和他擦身而过。
傅掩诤到了不久,傅父傅母也到了。
傅掩雪就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他脑子还处在混沌之中,像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眼神空空地望着窗外。
“小雪……”傅母心疼地呼唤,却没什么反应,傅掩诤道:“妈,小雪刚醒过来两分钟,你等他缓缓。”
两人说话之间,傅掩雪却似终于回魂,发现周围不再是档案室,而是病房,挣扎着要下床。
傅母眼眶立刻红了:“我的傻儿子啊,你这是要心疼死谁?”
“我要走。”他断然道,声音里满是沙哑和慌乱,“让我走!”
他的人生好像被戛然而止,重启时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森林夏夜,曾经五岁的他面临死亡之时所接纳的一切位置恐惧卷土重来。
他什么都不记得,那些记忆被清空又被塞满。
混乱的、无措的、令人通身发冷的错觉在交错……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此不真实。
他只知道,他要找杨持……他的杨持还在等他!
“你要去哪啊!傻孩子!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想去哪啊!”
傅掩诤和石杏立刻将的傅掩雪按回床上。
灯光如此刺眼,傅掩雪只觉得眼睛发疼。
他自顾自地摇头,似乎是在否决什么,否决那些关乎于感情的一切论断,而这一切就在他二十三岁时的某个夜晚。
从前种种母亲的啜泣声中如走马观花般闪过。
杨持……
他曾经以为能照耀他一生的温柔的月光,原来从来没有消散,它一直都在身边。
错的是他。
一直都是他。
他错把鱼目当珍珠!
他在这错误执着铸成的围城里故步自封,站在城墙上亲手将那一发发长箭射往所爱之人。他曾毫不留情地同杨持的呼救声擦肩而过,而那些被自己亲手射出的箭刃总算在他想要回头时,全数扎在他的心口。
杨持……为什么……
为什么你如此隐忍,只愿意爱我,却从不愿意将你人生的苦楚同我诉说?
为什么……
“为什么要瞒着我……”傅掩雪睁大了双眼,那灯光刺得他眼睛泪流,“你们所有人,为什么要瞒着我!”
“小雪……”
“你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傅掩雪木然地问,“所有人都知道,杨持就是当年救我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杨舒景在撒谎,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真相!”
这一声声的控诉中像是被蘸饱了无法被抹去的委屈,石杏于心不忍地垂下头,他从未想过傅掩雪能崩溃至此。
傅掩诤深吸一口气,难得放软了语气:“小雪,当初那个机会,的确是杨持让给杨舒景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你无关……”
傅掩雪抓住了傅掩诤的衣袖,他哽咽着:“哥,你明明知道这一切!你也见到过杨持!你当时就应该告诉我,告诉我当初发生的一切,我太笨了,我怎么会发现不了?杨持一直在我身边,我有好多次,我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心情又回来了……可是我却一点都没有发现……哥,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
“胡闹!!”傅父怒喝道,“傅掩雪,你妈妈你大哥为你的事情劳心费力,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态度!你多大了?你二十三岁了,不是三岁十三岁,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就算想要问责,最该问责的就是你自己!你喜欢杨持,你骄傲,你固执,你自己视而不见!这点小事你都处理不好,现在还在和家里人叫嚣!这一切你能怪谁?傅掩雪,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该长大了!”
傅母心疼不已,抓着丈夫的手强行制止道:“傅弘渊,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小雪都难受成这样了,你还要刺激他干什么?他都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了,你难道真要看他死了才甘心吗?!”
“你们心痛他,难道我就不心痛吗?”傅弘渊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他现在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饭不吃,觉不睡,人不人,鬼不鬼!他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从二楼跳下去还好没摔出什么好歹!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开一整夜车,还好没出车祸!这两个月来,把自己都折腾瘦了一整圈,这还是我们傅家人吗?他从小到大都是你和小诤宠大的,现在好了,迟来的青春期叛逆期,连带着全家上下所有人受罪!等到真有一天覆水难收,到时候才追悔莫及!”
“对……对……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傅掩雪喃喃,他像是在呜咽,像是那五岁的孩子总算迎接到了那接连不断的生长痛,他的肌肉、他的内脏,连同神经,连同灵魂,都在一遍一遍扪心自问中被牵扯,“我爱错了人,我信错了人,所以我得到了惩罚……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惩罚……”
傅掩诤道:“小雪,我们都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现在这个状态怎么去找他?你到时候是想照顾他,还是让他照顾你?”
“哥,我等不了了!”傅掩雪哀求着,“你们就让我去见他吧,我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要去告诉他,我和他之间错过了多少时光,我心里藏了多少话要对他说,我想弥补他……哥……你们让我走吧,我好想他……我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傅掩诤别开眼,不忍心看自己疼爱的亲弟弟为一个男人而失神痛苦至此。
“傅掩雪,你妈妈你大哥心疼你,娇惯你,但是我不会。”傅父重重叹了一口气,狠下心来,“你今天如果敢踏出病房一步,我有千百种方式让你见不到杨持,你不信可以试试。”
“弘渊!”傅母喝道,“你用什么办法不好,一定要说这种狠话?”
符惜筠不是个封建的女人,却也从来也没想过儿子会喜欢一个男人,但看到自己的心头肉如今因为痛失所爱而疯狂至此,喜欢男人在孩子精神状态每况愈下面前都成了小事。
“小雪,你这次就听你爸爸的安排吧,别再像上次一样擅作主张了,好不好?”她紧紧握住傅掩雪冰冷的手,低声宽慰着,“你答应妈妈,好好休息两天,你爸爸那边我帮你游说。”
傅掩雪不断摇头,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可是妈,杨持他说不会再喜欢我了……我如果现在还在这里坐以待毙,他就真的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傅母和傅掩诤对视一眼,傅掩诤取来一件外套披在傅掩雪身上:“小雪,只要你听话,我们都会想办法帮你,你现在这个样子去见杨持,只会给他平添烦恼。况且,你现在也知道了当年事情的真相,你更需要好好静下心来,去想一想怎么样才能完完整整弥补他,而不是又一次冒冒失失地去闯祸,让全家人为你担心。退一万步想,要是你现在真以这个状态去见他,路上出了什么事,你难道想让他负罪内疚一辈子吗?”
傅掩雪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闭上眼,可眼泪依然不断掉落,这或许也是惩罚之一,似乎永远也为杨持流不完的泪水,但他却想,这些痛楚怎样也无法和杨持那失落的十七年相提并论。
“我和他错过了好多年的岁月,在他孤零零的十七年里,我却不知道回头多看一眼……”他自言自语,但都知道,那话是对杨持说的,“我对不起的不仅是杨持,还有……五岁的我自己……”
傅家人都缄口不言,等待傅掩雪把体力耗尽。
过了一刻钟,医生过来检查,确认傅掩雪不会再呕血、没有性命之虞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傅掩诤留下来陪床,却看到石杏还站在门外,望着漫无边际的夜空。
“小少爷他好点了吗?”听到开门的声音,石杏没有回头。
“‘迟来的青春期’。”傅掩诤难得笑了一声,“我和我爸一致给他的相同评断。”
“其实……其实小少爷他没遇到杨持先生之前,从不这样的。”石杏望着傅掩诤的眉眼,也弯了弯唇,“就算是他自以为自己喜欢杨舒景的时候,也从未如此失态。”
傅掩诤看着乌云后的月亮,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石杏没有立刻回答,他顺着傅掩诤的目光,看到那乌云逐渐把月亮吞没,风声呼啸,快要入冬了,而他知道,或许在高山之上已经下起了大雪。
“站在小少爷助理的角度上,我当然觉得这是一件坏事。”他轻声笑了笑,想起自己的大学岁月,“但是如果站在‘石杏’的角度上,我却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91章 寻常一个雪夜
“雪花飞,鸟儿藏,我和奶奶洗火灶;梅花开,做腊肠,转眼春节就来到……”
门前的乡道上传来孩子们踢毽子的笑声,杨持搓了搓手,寒气凝在骨头里,他思考着要不要下县城去买个新的取暖器。
一到晚秋,天冷得就像是坐滑梯,刚过寒露第二天就迎来初雪,杨持一时不察,被冻醒了好几回。
杨斯轩是个眼尖的,一抬头就看到杨持,他扬起小脑袋大喊:“杨持哥哥,下来玩儿!”
“杨持哥哥还有事儿呢,你们自己玩吧。”杨持微笑着应了一声,“你们几个注意安全,路面结霜了,别摔了!”
几个孩子穿着冬衣走远了,五颜六色的,肉乎乎的,像彩色的皮球。
杨持见孩子们离开,脸上的笑意散去了。
他下楼随意给自己做了点早饭,穿好衣服就想着去图书馆复职。
谁知道一出门就碰上张医生。女人一看见他,就挥手招呼道:“小持,正好找你有事儿呢。”
张医生向来热心,杨持从前生病都是由她看的,杨持把她当个半个家人看待。
“张姨,怎么了?”杨持带着手套,但依然觉得有些冷,尤其是初雪后化雪的清晨,那冷意直冲天灵盖。
“你这几天没什么安排吧?”张医生问。
杨持立刻意识到对方意有所指:“张姨,我刚回来没多久,也没什么事做,正打算去图书馆。”
张姨笑眯眯地:“嗨,图书馆什么时候都能去,你陪我去县里一趟吧。”
这里说的县就是玉茗县,这几年交通便利不少,从前几天的下山路现在只需要花半天时间。
“张姨,怎么突然……”
“当然是有事儿啊,我早就想给你说了。我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姑娘想见见你,人家今年刚大学毕业,回县里工作了,这不你刚好回来了,张姨就想介绍你俩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杨持一愣,这话饶是他也明白了,张姨是给他热心肠介绍相亲。
“我……”
张姨盯着杨持的表情,意味深长道:“小持,给张姨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杨持心里一紧,就连呼吸也慢了下来。
十月中旬的大山上,飘着今年冬天第一场细雪,雪水很快在他呼吸之间融化。
“我……”
否认啊,杨持,快否认啊!
杨持心里疯狂呐喊,嘴上却像是被拉上锁链。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小年轻心里就是藏不住事儿。”张姨慧眼如炬,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杨持内心的纠结,“算了,我虽然舍不得看我们小持孤苦伶仃一个人,但小持心里啊,还是藏着一个人,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
杨持面带歉意地笑了:“张姨,我这条件大家也知道,就不耽误人家姑娘了。”
“你这条件怎么了?”张姨反问道,“小持,张姨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有钱的没钱的,聪明的愚钝的,勤奋的懒惰的,什么样儿的人你张姨没见过,到底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多多少少心里有点数。你是孤儿不假,但长得俊俏为人踏实肯担事,放在哪儿都招人喜欢。再说家庭条件这档子事实属不可抗力,谁也改变不了,那还不是老天爷考验你呐?”
说罢又笑道:“妄自菲薄可不是好事啊,小持。”
“我知道,谢谢张姨。我就是……就是……现在一个人也挺好的。”
杨持把心里翻涌而起的酸涩墙压下去。傅掩雪那日离开已有好几天,没人找上门来同杨持算账,那便是说明了傅掩雪现在安然无恙。他耳旁又响起傅掩雪当日的承诺,自嘲自己那一刻愚蠢的动摇。
算什么呢?你也知道傅掩雪是个什么性格,还真能指望他为杨持跌下凡尘吗?
想到傅掩雪的一刹那,实在是令杨持羞愧难当。
张姨却误以为杨持是为了婉拒她的好意,便安慰道:“小持,去不去见面都无所谓,我就是这么一提,你心中也不必有负担,缘分天注定,强求也强求不来的。不过这眼看入冬了,我们正好要下山去采买办事,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下山?”
杨持想了想,自己的确是要好好准备过一个新年的,点头道:“我正想置办点东西,那我就厚着脸皮搭一截顺风车吧!”
“这有什么的,都是邻里三四,我们又是长辈,何必这样客气,生分了啊!”
杨持搔了搔脸颊,不好意思地笑了。
虽然是临时碰到的张姨,但杨持心中也早有准备,除了购入一些过冬的东西,他还想给给向家兄妹、孟堪易寻笙等人准备一些当地特产寄过去,聊表心意。
一路上,杨持望着一层薄薄的小雪盖在红白相间的茶花上,心中一时间分不清这究竟是究竟是何年何月。玉茗山,种满了山茶花,小时候不懂为何山茶落花时为何如此决绝,连带着花萼也要一同落下,父母便同他解释道:茶花这样的姿态,就得了“断头花”的名头,是有一份气节在的。
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杨持望着那一夜白了头的山峦,心中无比怅惘。
下午时,便到了县城,杨持去电器店内买了取暖用的小太阳。
小县城里的小太阳,款式也要革新。老板说杨持手上这款可比从前的旧样式好多啦,不仅能取暖还能烧烤,逢年过节团圆之时,一家人一边吃着烤橘子,一边看着电视,称得上是一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