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雪……”接二连三的变故太多,望着杨舒景被带离的背影,杨持的脑子仿佛都要石化。
“我来迟了。”傅掩雪轻声说,“对不起,杨持,你受委屈了。”
杨持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的擅自行动有没有成为添麻烦的一环。他没有亲眼看着傅掩雪睁开双眼,这是他的遗憾。但这一点小小的遗憾抵不过傅掩雪能好好站在自己面前的欢喜。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我……”
“你放心吧,这件事与你无关。”傅掩雪解释道,声音低微但清晰,“这一切都是杨舒景自作自受。”
杨持抬眸,向嫆已经离开,陶融融走在她的前面,似乎是回头,看了这边一眼。
冯忆柔已经在门口等待着,看到傅掩雪和杨持,也是微一点头,随后带着陶融融离开了这里。她们会去哪里?杨持想,他不知道,但是他衷心祝愿,不要再踏入同一条泥泞的河流。
人群渐渐消散,今天在画展上发生的一切,下午就会传遍整座城,若干年后,他、她、他们,都会成为人们回忆往昔的谈资。
可话总归是由着人说,杨持已经不在意。
他回过头,傅掩雪似乎一直在等他。
“在想什么?”
“没有,掩雪,我只是很感慨。”杨持心情复杂,“我在想,人生真的很奇妙,或许上一秒遇到的人,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了。”
“爱你的人不会消失不见的。”傅掩雪低声说。
杨持看着傅掩雪脸,大部分伤口已经痊愈,但脸侧和脖颈处依然有明显的伤痕,那些伤痕几乎快要将他的心割裂了。
傅掩雪的眼眸沉静如水,但他只是注视着杨持,就能从中窥见深刻的柔情和悲戚,他缓声,将这造成这些伤口的那一日重现。
他想他真的等不及了,他在昏迷的日子里,无尽的噩梦侵袭着他,他只剩下了“害怕失去杨持”的恐惧。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掩雪,我……”
杨持方才启唇,却见傅掩雪引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脖颈处。
杨持很清楚,纱布之下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就靠近动脉。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杨持……”傅掩雪追随这杨持的目光,“我当时在山崖之下,就知道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现在醒过来,我真的很想要你一个答案。”
杨持想要说什么,可太过郑重的话压在喉头。
傅掩雪压着他的手背挤压着血管,越来越用力,杨持瞪大眼睛,木然地看着纱布渗出血红色。
“我知道我从前对你不好,也知道你依然心存芥蒂,但是没关系,杨持,我欠你的,你想要的话就全部拿走……”傅掩雪唇瓣干裂,他尚未完全回复元气,如今也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他牢牢盯着杨持,想要从男人震惊无措的面容中寻找一丝出路,“杨持,只要你用力,我的命就是你的。”
他神情淡漠,似乎自己的命只是微不可见的一粒微尘。
他将自己的全部都交付在杨持手上,人类最脆弱的地方,全部交付在男人的掌心。
只要对方狠得下心,那么,他心甘情愿为这份“狠心”买单。
他仿佛在说:要么爱我,要么杀我。
“不……”眼泪充盈眼眶,杨持想要抽出手,他曾经亲眼见证过生命的脆弱,知晓傅掩雪与死神只有一步之遥……
所谓情债,但凡有了情爱,自然有了孽债。
感情不过是一笔接着一笔的情债高筑,到最后没人算得清。
“不要犹豫。”傅掩雪莞尔一笑,云淡风轻,他的语气平稳,平静之下的暗涌疯狂,“就当是我为了我的错赎罪。”
赎罪……
“你赎什么罪。”杨持愣愣地问,嗓音沙哑。
傅掩雪垂下长睫,没有回答。
杨持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和傅掩雪两人,自始至终都只“情”之一字。
“罪”从何来?
杨持忽然想起傅掩诤交给他的盒子里的照片。
他打开过,却不明白上面为什么会有新鲜的血迹。
当时他十一岁,傅掩雪五岁,他依然记得当时庆幸的心情。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他曾经一闪而过的想法重新回到眼前。
——“你……为什么不是他呢?”
——“你不过是和我有一丝相像才攀上掩雪!”
——“……是你。”
杨持死死咬住唇,那几乎要冲破心脏的可能在他心里发酵。
傅掩雪为什么要找他当杨舒景的替代?傅掩雪对杨舒景的喜欢为什么如此别扭而难以言喻?
以及杨舒景对他没由来的忌惮。
傅掩雪那在山崖之下奄奄一息的剖白……
每一个痕迹都在告诉他们,曾经为了这样一个真相,他们走上了多么荒唐的道路。
这条路蜿蜒曲折,荆棘遍布。
他们一路追寻,一路成长。
他和傅掩雪错失的十七年,没有一刻,彼此不在互相思念。
又有多少次,在快要靠近的时候,又因命运的捉弄而擦肩。
“是……我。”杨持手指发颤,哭腔里有不可置信,“掩雪……你要找的人,是我……”
他没有用任何疑问的语气,而是艰难地陈述着。
从前,他以为自己不过是杨舒景的代替,成为傅掩雪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劣质赝品,也许他能抱着这样的感情活着——但感情却由不得他操纵,一个凡人怎么能在激烈的情债中保得自身?
后来他选择成为“懦夫”,从这段情感中抽离。
而傅掩雪却一次又一次追了上来。
他怀疑过,犹豫过,彼此跌跌撞撞地寻找,在这一路上彼此误会争吵,想要全部割舍,却又念念不忘。但总归是这样,流落的雨水会回到天上,失落的文明会在黄土上重新生长,而错过的爱人在千帆过尽后回到故乡。
他们总归会相遇,又或者说,无论分开多少次,又总归会相逢。
“是你,杨持,我所有的感情,从始至终……都是你。”傅掩雪说,声音苦涩,“可是,我太笨拙,我没有认清我自己的心,也没有查证任何的过去。我在我的固执里一遍一遍伤害你,忽略你,可我总是忍不住去关注你,去想你,不是因为‘我应该’,而是我知道,我早已经……”
傅掩雪颤抖着,将一个吻落在杨持的眼睛上。
他想他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
他已经等待了太久——
“杨持,我爱你。”傅掩雪说,郑重而坚定地说,“杨持,我爱你。”
第113章 到达。(完结)
傅掩雪在医院里又休息了近一个月,杨持也跟着住了二十多天,在医院里住得快受不了了,医生给傅掩雪通体检查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这才放他出院。
随着傅掩雪身体状况愈来愈好,杨持的心情跟着上扬,但医生的建议还是要听的,至少在饮食这一块,傅掩雪和杨持都得乖乖戒口。
杨持还好,他是说戒就能戒,辣的甜的一概不沾,但傅掩雪不太乐意,起因是他想吃杨持做的糖醋排骨,念叨了三天,每一次都被无情拒绝。
“……从前怎么没见你小孩子脾气这么大。”
杨持还没进门,就听到傅掩诤的抱怨声。
傅掩雪显然不太高兴:“哥,杨持做的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是妈妈的手艺差,还是柳姨的手艺差?”傅掩诤不耐烦,“行了,懒得和你扯这么多,反正你安心养病,别的有的没的就别想了。”
傅掩雪轻哼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见到杨持,脸上立刻挂上笑:“杨持,你去哪里了,都不给我说一声。”
杨持扬了扬手里的保温壶:“猜猜这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你做的都好吃。”傅掩雪笑眯眯的,但又忽然想起什么,补了一句,“折耳根就算了。”
“你什么时候吃的折耳根?”傅掩诤一脸诧异,眼神在杨持和傅掩雪脸上逛了一大圈,冷笑道,“臭小子,小时候多吃一口都要闹腾半天的脾气,合着是专门折腾你爹妈的?”
杨持想起来在玉茗山和傅掩雪吃的第一顿火锅,傅掩雪那个眼眶红红难以下咽的表情实在记忆犹新。
“你别管。”傅掩雪认真道,“反正杨持做的就是不一样。”
“行,我还真不想管你,一天到晚惹事,不知道给家里添了多少麻烦。”
走之前,傅掩诤忽然对杨持道:“再过一段时间就除夕了,杨持,我爸妈说你不介意的话,今年和小雪一起过来吧。”
直到傅掩诤离开之后,杨持还沉浸在这句话的巨大震撼中。
“……我还想今年除夕和你一起过呢。”傅掩雪倒是不满意,双手穿过杨持的双臂,将杨持紧紧扣在怀中,他把脸搁在杨持肩膀上,闭上眼睛感受着杨持的气息和心跳,“就我们俩,在你的老房子里,烤着火看着电视,那多好啊。”
“你倒早有筹谋啊,傅总。”杨持也闭上眼睛,将自己全部送进傅掩雪的怀中。自从他们当日将那些误会全部解开之后,杨持肩膀上的担子好似终于卸了下来,浑身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可是我想和你家人一起过年,怎么办?”
从前的每一年除夕,万家灯火,唯独他是孤单一人。说不难过定然是假的,他本身也极为恋家,从前是没那个机会,但是现在……他承认他心动了。
“这么早就想着见家长了?”傅掩雪亲了一口杨持的侧脸,逗得男人低笑不止,“不过也好,我也想早点带你回家。”
杨持安静地在傅掩雪怀里躺了一会,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忧心忡忡道:“要不要带点什么?”
“把你自己带好就行了。”傅掩雪把手放在杨持的腰窝,“别瞎操心。”
“这怎么能叫瞎操心啊。”杨持由着傅掩雪的手乱蹭,话语倒是不认同,“初次到访,多重要啊。不如我带一点玉茗山特产吧,虽然不算什么名贵的东西,但也聊表心意了。”
“也好,你想带就带吧,心意到了就行。”傅掩雪没有否决,两个人就这样静默地互相依偎着,听着时间滴滴答答走过。
“对了,我今天早上看到新闻了……”杨持忽然想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但杨舒景和他好歹是同乡一场,“杨舒景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提到杨舒景,傅掩雪的语气也冷漠下来——亦或者说是回到了从前提及陌生人才会有的语气。
“他自己搞了个空壳公司,找了几十名员工向银行骗取巨额贷款,踩红线了,被经侦那边发现了。”
“这也能行?”杨持愕然,又联想到杨舒景资金链断了这码子事,“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们和经侦部门其实已经盯了他一段时间了。但是他这事做得隐秘,一部分关键证据都被销毁了,不过好在最后找到了关键证人,调查他的时间缩短了不少。”
“关键证人?”杨持眼前闪过一个名字,“你是说陶融融?”
“嗯。是她。”
“其实你们早就准备好在画展那天抓杨舒景了?”杨持转过身,懊悔道,“那我那天去画展,岂不是给你们变相添麻烦了。”
傅掩雪捏了捏杨持的鼻尖:“是,但不是给他们,是给我。你不知道我刚醒来没看到你都快被吓死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结果石杏告诉我你在杨舒景画展上。不过如果不是他穷途末路想要拉你下水,又被你那么刺激一遭,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松口。”
杨持噗嗤一笑:“这么说我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
“嗯。”
杨持靠近了傅掩雪,两个人靠得极近,四目相对,时光仿佛也变慢了:“……那现在,我这个‘大功臣’想要一点奖励,不过分吧?”
他捧起傅掩雪的脸,鼻尖相互触碰。
两人的眼神都无比缠绵。
傅掩雪将手臂环过他的腰,低笑道:“当然。任君享用。”
傅掩雪还在病中,两人只是相互安慰以解一时馋意。即便如此,杨持依然被折腾得够呛,身上该青青该紫紫的地方是一样不少。
“开心吗?”杨持触摸着傅掩雪脸上初霞,“宝贝。”
傅掩雪尚沉浸在方才余韵之中,忽又一愣:“你叫我什么?”
杨持大大方方,重复一遍:“宝贝。”
眼光如钩。
傅掩雪紧紧盯着杨持,过了好一会,将杨持搂紧怀中,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老婆这么厉害,我当然开心。”
这个“厉害”指的是哪方面,不言自明。
杨持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哪儿学的?”
“这还用学?”傅掩雪挑了挑眉,神采飞扬,“实话实话罢了。”
也不知道他说的实话实话指的是前者还是后者,不过大抵是两者兼而有之。
杨持原本是个伶牙俐齿的,被傅掩雪截了道,一时之间也是讷讷不言语。傅掩雪却越看越喜欢的,亲了亲杨持柔软的头发。
“小持哥哥,再过几天就小年了,我们回山里吧。”
“好。”
“我想去看看你爸爸妈妈。”
杨持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他有些困了:“嗯。”
他们从前鲜少有过如此亲密的相拥,但或许从前没有得到,只是为了今后获得时能更加珍惜。
杨持闻着傅掩雪身上的清香,耳边是对方的心跳。
他所期待的一直不多,而心爱之人就在身边,现在已经实现。
今年小年的天气格外好,杨持和傅掩雪正如约定的那样,早早地就回了玉茗山。
周家人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早就等着了,又是给两人送年货又是说抱歉和谢谢。两人商量过后将年货给他们退了回去,只留下了周家兄弟俩亲自剪的窗花,傅掩雪又用自己的钱给周母偷偷塞了个红包,这事也是到了周家之后,杨持才知道的。
“……爱家人是美好的品质,你心疼他们,我知道。”在回家路上,傅掩雪解答了杨持的疑问,“我从来没怪过思扬。”
“我知道,”杨持握紧了傅掩雪的手,温度从这头传达到那头,“宝贝,我知道。”
杨持的旧房子被傅掩雪找人又翻修了一遍,老旧线路通通检查过,又装上了空调,添置了不少新家具,就连杨持自己都感叹傅掩雪这是要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了。
傅掩雪倒是很不悦:“怎么,入赘都不许了?”
“许,许。”杨持失笑道,“你做什么都行。”
两人收拾了一阵,带着一束花和祭品,走到了杨持父母坟前。
他们被合葬在一起,墓碑上刻着两人的名字:杨念远,杨依澜。
“我妈在我小时候说过,她虽然叫依澜,但是从来没见过波澜壮阔的大海……”杨持有些感伤。
傅掩雪说:“你代替他们看也是一样的。”
“这么多年,尤其是少年时期,有时候会觉得难过,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不过好在我还是坚持下来了。”杨持对傅掩雪一笑,“总算等到我了只属于我的、一个人的宝藏。”
傅掩雪捏捏他的掌心,对着已经沉寂在这黄土中许久的亡魂,轻声道:“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会对杨持好的。”他顿了一下,又笑,“很好很好。”
杨持微笑着回握住他的手掌。
傅掩雪忽然拿出一张邀请函,杨持打开,却愣在原地。
——杨持·春·个人摄影展。
“在你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将你之前手机和相机的照片都整理过了。”傅掩雪的眼眸之中,荡漾着柔情,“我想,你会喜欢。”
杨持紧紧攥住邀请函,心中波涛汹涌,但最后只是化为一句哽咽的:“是的,掩雪,我很喜欢。”
他话语未竟,忽然感觉到掌心被硌了一下。
打开邀请函,一对造型简约的戒指正躺在里面。
“为我戴上吧。”傅掩雪笑意盈盈,将手放在杨持眼前。
杨持颤抖着将戒指举起,从无名指里穿过。
在天地、高堂面前,许下最郑重的誓言。
“我就是你的人了。”傅掩雪将另外一只戒指套在杨持同一位置的无名指上,“你也是我的人了。父母天地为证。”
杨持想要笑,最后却只是亲了亲傅掩雪的指尖。
他被傅掩雪抱在怀里。
而他们的身后,是连绵的群山。
从前不过以为,他的人生不过是被强势袭夺的河流,或许他会抱着傅掩雪的爱无疾而终,就像被切断水源的河流因干涸而消亡——
但如果那无望的爱情得到了回应。
正如那干涸的河床被修筑再充盈。
当河水在春天重新出发,漫过山野,田园,穿越千家万户,跨越万水千山——
它想去的地方,总是能到达。
他想爱的人,便也永驻于身旁。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历时八个月总算写完了,感谢每一位正版读者的订阅和陪伴。
感谢每一位投喂的宝宝。
谢谢所有支持过雪持宝宝的人。
接下来会有小修(错字、病句、遣词造句等),if线番外会继续写,也有会免费番外(尽快写完)。
剩下的感慨留在后记里吧,祝每个有爱之人,都能等到爱降临的那天。
——鲜切宝石 2024年1月11日0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