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持一笑:“好,没问题,保证请你吃顿好的!”
安盈满脸笑意上了车,杨持倒是想要放松放松走路回去。此时的商业街,华灯初上,一片祥和。
而人来人往中,陶融融还坐在长凳上。
她垂着头,半长的发丝披在肩膀,像一个可爱的洋娃娃。
杨持对她的印象不深,毕竟他和杨舒景每次见面都是剑拔弩张,哪有空去看身边小助理长什么样?他唯一记得那次杨舒景为难Lily交出工牌,陶融融被吓了一跳,随即眉目浮上一丝几不可见的厌恶。
“杨……杨持哥?”陶融融抬起眼睛,表情略带无措。
“还不回去吗?”杨持环顾四周,“不过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逛逛也不错。”
长椅旁的大树上环抱着一圈小灯泡,像极了星星坠下来。
淡橙色的灯光将陶融融手上的那束花照亮。
是一束月见草。
“你知道‘月见草’名字的由来吗?”陶融融发现杨持的目光,嘴角勾起很浅的笑容,像极了杨持小时候在山里常见的野花,可爱,清雅,不争不抢。
杨持摇头。
“它并不珍贵,并不稀有,长得也十分寡淡小巧,和千千万万种植物没什么不同。但是……它有一点很特别。它只在晚上开花,只有月亮才能看到这一切。因此得名月见草。”
“很美丽的故事。”杨持轻声说,“它并不寡淡,很漂亮。”
“谢谢你。”陶融融抬起脸,盯着杨持许久,脸上已经没有最开始的无措,她小声地问,“我可以看看向总给你的东西吗?”
杨持一愣,随即将那张邀请函拿了出来。
他不明白陶融融的用意,但在将邀请函交到陶融融手上的刹那,他好似听到了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
“谢谢。”陶融融再次道谢。
杨持这时却接到了向繁的来电。他同陶融融点头示意,转身到一个角落上和向繁说明了今天和易寻笙签约的始末,但对于杨舒景故意刺激他、两人激打的事情,却只字未提。
等他挂上电话,才发现女孩已经离开。
长凳上,那封邀请函端正地摆放着。面上有一朵月见草的花瓣。
杨持看向不远处的垃圾桶,桶口冒出一点点粉色。花朵们在此安息。
而就在这时,月亮似乎亮得很厉害。
它将黑夜照亮一些,将盛开在角落中的野花也照亮一些。但等到日出之后,月光也会消失,月见草也会枯萎。
杨持回到公寓,却没有看到傅掩雪。他把被杨舒景睡过的被褥拆下来丢进洗衣机,面上没什么表情,显出罕见的冷淡不悦。
打扫完房间,杨持才想起还未接到杨敏敏的电话。
奇怪了,往常不论去哪里,孩子们都会给自己报平安。石杏也会给自己打个电话或者发个讯息报备一下孩子们的行程。
时钟走到七点。
天幕完全浸泡入黑沉之中。
小区里安静得只有偶尔车辆经过的声响,以及树上的蝉鸣。
杨持心慌慌的,给石杏拨打了三个电话均未被接通。
要不要……给傅掩雪打电话呢?
杨持脑海里闪过傅掩雪早上挂断电话时一刹的心悸,心烦意乱中,手机铃声乍响。
“喂,杨持哥,”电话那头石杏再无往日的镇定,语气显露出慌乱,“你快过来吧,敏敏出事了!”
他迅速说了一个地址。
杨持脑子中一片空白。
但他来不及多想,拿上钥匙和外套就冲了出去。
刚跑出小区,大雨无情地倾盆而下,杨持浑身淋雨,脸上流淌着一条条透明的河流。
他不能回头拿伞,不能给任何人打电话。
在夏季轰轰烈烈降临的这一年,他经历了太多,每一件事都在他的身体上划上一道伤痕。可是他不怕疼。
就像是在小时候的森林里,他被无数荆棘割伤,他也不怕疼。
他最害怕的是,那些锋利的意外割伤他喜欢的人,或者,他的朋友,他认识的孩子们。
杨持不会开车,没有车钥匙,他冲出小区的时候被保安拦下。他不断抹着脸上冰冷的雨水,寒气仿佛入骨,可他来不及深究。
保安递给他一包纸,替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杨持坐在出租后座,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后视镜里的男人:脸色苍白,满身狼狈。
在车辆快要驶入医院前的大道,窗外飞速而过橙色路灯照到杨持脸上,镜子里的男人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睛里淌出两行泪水。
“杨持哥,对不起,是我没看好他们,是我的错……”
石杏早就医院入口处等待杨持,他满脸写着愧疚。
杨持用手臂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嘴唇哆嗦:“敏敏……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中,医生让我们先等。”石杏眼睛已经肿得不成样子,看起来是哭过了。
杨持艰难地深深呼吸。
“具体发生什么了,你先告诉我。”
石杏扶着杨持坐在医院走廊上,消毒水的味道从走廊那头飞到这头,杨持一抬头,仿佛四周都是这种味道了,干涩,呛鼻。
“……今天行程是参观工业园区,傅总也知道这件事,半路上孩子们想要上厕所,敏敏一并跟着下去了。偏巧这个时候,有个老太太准备往马路上走,敏敏想要拉住老太太,但是郊外下了雨,露面太滑,敏敏没把握住力道,从……从……”
杨持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他的声音宛如砂砾一般沙哑:“说吧,我要弄清楚来龙去脉。”
石杏懊悔地捂住自己的脸:“敏敏从人行道摔了出去,一辆轿车驾驶过来,车主已经竭力想要避免撞上敏敏,但是还是……”
走廊上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杨持闭上眼睛,许久后听到了石杏啜泣声。
“那个老太太呢?”
“已经联系到了亲属带回去了,老太太没有受伤。”
“车主呢?”
“车主也受了惊吓,目前正在和保险公司对接。车方已经出了一部分抢救费用。”
杨持没说话了。
石杏转过眼,他只见到透明的水滴从杨持的头发上坠下。
他像是一尊石像,只是在走廊上坐着,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这是一种极大的痛楚。
一阵脚步声传来。
“你们是女孩的家属吧?”女子的裙子上布满雨水和泥点,脸上妆容也花了不少,看样子是匆匆出门而来。
石杏见杨持没有反应,立刻站起来:“是的,你是……”
“我是老太太的女儿。”女人感激地红了眼睛,在看向抢救室的一刹那,眼泪倏忽而下。“我听说孩子叫敏敏……如果不是她拦住了我妈妈,或许、或许……”
她哽咽了。
失去至亲之事,她不敢想。
可是现在躺在里面的女孩,也是别人家的至亲,她也有爱她的家人,疼她的妈妈。
“不知道令尊有没有受到惊吓……敏敏当时也是什么都不顾,害怕她受伤……”
“我妈妈已经睡下了,她有很严重的老年痴呆,都怪我们一时疏忽没有看好她……”
这个时候,抢救室的门推开了。
杨持僵硬地站起身体。
护士高声问道:“杨敏敏家属在场吗?”
“我……”
“我在这里!”杨持脑子已经空了,但身体下意识地扑到了床前,“我是她……我是她的堂哥……”
病床上的女孩似乎陷入了安眠,紧闭双眼,不发一言。
杨持的眼泪却滑落下来。
他听到了杨敏敏的呼吸声,那是活着的证明。
太好了……还活着……
“杨持哥!”石杏接住了杨持向后倾倒的身体。
“我先和你们说明情况。”医生带着严谨的银边眼镜,表情严肃,“这是一场车祸,但是唯一幸运的是,救治时间还算及时,杨敏敏现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由于撞击到大腿,造成重要神经及血管损伤,情况亦不容乐观……”
杨持想要去摸杨敏敏的脸,但他的手停留在女孩脸庞,颤抖着收回。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他听到自己问。
“截肢。”
杨持眼前一阵天昏地暗。
下个月,杨敏敏就要满十八岁了,她是玉茗小学的第一名,是玉茗中学的第一名,她即将拿到名校的通知书,真正地走出大山,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多彩年华。
然而这一切,就要结束在这个夏天吗?
杨敏敏是个坚强的女孩,但是无论多么坚强的人,都无法忍受一夕之间失去双腿的痛苦。
如果他当初没有接通杨敏敏那通电话,或许就没有今天的意外。
杨持不断调整着呼吸,他想要让自己保持清醒。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杨持双手紧紧扣住冰冷的床沿,“医生,敏敏她马上就要读大学了……”
医生叹了口气:“保肢。”
杨持激动地抬起头:“那就这个吧,医生,求求你保住她的双腿!”
“但是进行保肢手术,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昂贵的费用。不仅是做手术的费用,还有术后庞大的康复费用。”医生从透明镜片后看着杨持,“你们负担得起吗?”
昂贵的医疗费,一直以来都足够压垮一个普通的家庭。
杨敏敏家中的情况,杨持再清楚不过。
他们那山里的人,一年四季,靠山吃山,日子不算清贫,却也不算富裕。一时间想要拿出一笔巨额医疗费,无异于痴人说梦。
杨持手上只有一个月的工资。
他闭了闭眼睛:“我出。”
毫不犹豫。
他还有那张……傅掩雪给他的银行卡。
他原本以为一辈子都用不上那张卡里的钱,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背弃”自己心里立下的诺言。
第50章 “离杨持远点!”
“……这是我们医院能给出最详尽的方案了,杨先生,你考虑一下。我们先不打扰你了。”
医护人员的态度良好,尽管他们的表情已经看尽了无数悲欢离别,就像是戴上一层冰冷的面具,但话语之间的关怀依然能流露出来。
杨持坐在床边,听到脚步声远去,紧跟着,一个人又进来了。
“杨持哥,你还好吗?”石杏把盒饭放在杨持手上,“吃点吧。”
杨持垂下眼,将塑料袋包装上的雨水拂去。
“其他孩子们呢?”
“已经送回酒店了。”石杏停了半秒,“有心理医生跟着他们……应该没事。”
“这就好。”杨持有些疲倦地靠在墙壁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清浅的呼吸声。约莫三分钟后,石杏听到杨持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有烟吗?”
石杏一愣,摇头道:“没有。”他解释道,“傅家没有人抽烟。”
“……算了。”杨持哑声笑了笑,却像是在哭,他坐在床边,拆开了石杏带上来的盒饭,“你吃过了吗?”
石杏愧疚地摇头:“没有……我没胃口。”
“我也没胃口。”杨持闷闷说,“但是人是铁饭是钢,之后还有一大堆事我要麻烦你处理,你就当是为了敏敏,去吃点吧。”
床上的女孩依然沉睡着,她正在花一般的年纪,还未盛开就已遇上了狂风暴雨。
这是何等一种残酷与不幸?
石杏没有犯任何主观上的错误,撞车的司机也没有主观意义上的过失,这一切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可必须以失去双腿为代价……是不是太过沉重,太过不公了?
病房里的灯光摇摇晃晃,照在闷头吃饭的杨持的身上。
窗外的大雨好像下了一波又一波,但始终没有停止的迹象。
石杏捏紧了手掌,他深呼吸一口,转身走出了病房。
杨持不知道什么时候将饭吃完的。与其说是“吃”,更像是在硬塞。以维持生命体征为目的,却实在没有心情去品尝它们是否美味可口。
敏敏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迄今还在沉睡中,虽然已无生命大碍,但事关重大,之后无论做什么手术,都需要直系亲属的签名和照顾。
但现在……杨持打开通讯录,望着杨敏敏家的电话号码,他没有狠下心拨出去。
医生提出了几种治疗方案,杨持依然坚持最初的想法:保肢。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敏敏失去双腿。
人类经过漫长的演变,才长出能直立行走的双腿,现在要让一个花季少女适应没有双腿的生活,那种残忍如同诛心。
“……杨持哥,试试吧。”
面前出现一盒青紫色烟盒,还有一支打火机。
石杏苦笑着扯扯唇角:“我随便买的,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杨持呆了呆,从他手中接过,站起身往门外走。
“我有点乱……你帮我看着敏敏吧。”
身后传来石杏一声沉沉的“好”。
杨持走出住院部,一直往医院外走,不远处的路边,正有一座吸烟亭,亭中无人,只有一盏白炽灯亮着。
杨持坐在长椅上,尝试了几次,都没把烟点燃,甚至险些没抓住,让香烟从指间滑下去。
杨持不爱抽烟,同样不喜欢烟味。
但他现在站在浩渺的苍穹下,才惊觉自己这样渺小。
于广袤的世界而言,他不过是沧海一粟,面对猛烈的狂风暴雨,他不过是蚍蜉撼树。
无力感犹如一只庞大的黑色巨兽,将他快速吞噬。
而短暂麻痹自己的大脑,是一种懦弱的行为。
但谁说人不能有脆弱的一刻呢?
他并非生来就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杨持颤抖着点燃香烟,他坐在小小的亭子里,外头狂风四起,将零落在地的叶子打得四散逃离。
他看着手上的红点慢慢地往下侵蚀,它们就快要烧到指尖。
杨持在心里催促,动一下。
可他的身体却像失去信号的士兵,一动不动。
……那火烧到皮肤必定是痛的。
杨持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是准备毁约吗?”
杨持身体僵硬。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傅掩雪。
“你什么见鬼的表情?”傅掩雪将快烧到底的烟头从杨持手上拿走,皱着眉,扔到了垃圾桶里,“我不喜欢烟味,你戒了。”
“掩雪……”杨持方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线已经哑下去,寒风入喉,他剧烈咳嗽两声,“掩雪,你过来了……你……”
他想问傅掩雪怎么会突然出现?是不是还在生气?可话到嘴边,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傅掩雪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瓶水,递到杨持手上。
杨持意外地看着傅掩雪。
“石杏都告诉我了。”傅掩雪的表情依然淡淡的,像是完全与己无关的姿态。但他能出现在这里,偏偏打破了表面上的冷漠。“你打算什么时候通知杨敏敏的父母?”
“过两天吧……”杨持缓慢地拧开瓶盖,神思混沌,他将矿泉水倒进嘴里,冰冷的液体将他的神志唤醒一些,“我怕叔叔阿姨承受不了……”
“你准备怎么办?”
杨持毫不犹豫:“保肢手术。”他停了下,更为坚决地看着傅掩雪,“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只要符合要求,就能为敏敏做保肢治疗。”
“保肢手术十分昂贵,杨持,你出得起吗?”傅掩雪俯视杨持,那双漂亮的双眸,如今只有平静的审视。
“我会想办法……”杨持艰难地咽下口水,“掩雪,你给我的那张卡我还没动过……”
傅掩雪没接话,只是垂眸,静静等待杨持的下一句话。
“我想先从那里取出来一部分,作为敏敏的治疗费用。你放心,我会努力工作的,我会想办法早点给你补上这个窟窿……”
傅掩雪当然不缺那点钱,但是杨持依然没有办法做到说拿走就拿走,毫无心理负担。
他知道,或许他忙碌一辈子都没办法赚回杨敏敏的手术和康复费用。但是他不得不去试试。钱还能再赚,但要是腿没了,那杨敏敏的命运可能就会被无情地改写。
“转院吧。”
杨持骤然捏紧手上的塑料瓶:“什么?”
“让杨敏敏转院。”傅掩雪说,“关于她手术的一切费用,包括术后康复等所有支出,我来承担。”
杨持霍地睁大双眼。
傅掩雪还是那个淡然的表情:“杨敏敏是前往琛钢路上出的事,也是我派去让石杏照顾的他们,归根结底,我有一部分的责任。”
杨持心中波涛汹涌。
他只见过推卸责任的人,却没见过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人……
傅掩雪,他既美丽,又冷酷。既残忍,又天真。
杨持不后悔爱上傅掩雪。
尽管傅掩雪每一次都问杨持“凭什么?”,将杨持视为可有可无的赝品和替身。但在杨持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傅掩雪却从来没有缺席。
“掩雪,你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杨持想要拥抱傅掩雪,他们之间靠得那么近,就连呼吸和彼此身上的气息都能清楚地闻见,可杨持却堪堪停留在距离傅掩雪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注视着傅掩雪的表情,注视着微小的水汽凝在长睫上成为光亮的一点。
“你认为你能为我做什么?”傅掩雪平静地反问,“杨持,你觉得呢?”
杨持伸出手,擦了擦傅掩雪脸上的雨水:“掩雪……我现在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喜欢你……”
他能给傅掩雪什么呢?
一颗完整的心脏,一腔深刻的柔情,还是……一具只被傅掩雪开发过的身体。
傅掩雪任由杨持的触摸。
两人之间只有雨声。
许久后,杨持听见傅掩雪问他:“今晚回去?”
杨持垂下手,不敢看傅掩雪的目光:“今晚……我想留在医院里。”
意料之外,傅掩雪并没有生气,反而将一把伞递到杨持手中:“我也去看看她。”
杨持沉默着将伞撑开,两人并肩走在大雨的医院中,石油路上落了一地的不知名鹅黄色花朵,很是漂亮。
“这是什么东西?”傅掩雪奇道。
“应该叫‘鹅掌楸’吧……”杨持说,“不过六月快要过了,七月它们便不开花了。”
简单的一问一答,并算不得什么有意义的对话,就此过后,两人恢复了沉默。
上了楼,才发现石杏靠在床边睡着了,他的脸色疲惫,想来心理压力也不小。
“你在这里陪床吗?”傅掩雪问,“还是请个护工吧。”
“不用了,掩雪,我不想敏敏醒过来看到的是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杨持心中有无数的话语想和傅掩雪说,但现下却不是一个好时候。
杨敏敏在这里出了意外,其实本质上和他没有关系,但是他的责任心不允许将自己置之度外。
石杏醒过来,连忙帮杨持拉开了陪护床,又抱来两床干净舒软的被子。
“杨持哥,要不要我和你一起?”
杨持摇头道:“不用了小石,这里很安全,我一个人在这里陪着敏敏就好。你和掩雪明天还有工作要忙,你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石杏为难地看着傅掩雪:“傅总……”
傅掩雪只是说:“明天早上和医院商量转院吧。”
石杏愣了片刻:“是转去……”
傅掩雪点点头,意思再清楚不过,转去市内最好的医院。
石杏给杨持准备好了一次性的洗漱用品,杨持从盥洗室出来之后,傅掩雪还没有离开。
“先回复一下重要邮件。”这是傅掩雪给出的理由。
杨持不好追问,只能拿出毛巾来,替傅掩雪将微微湿润的头发擦了一遍又一遍:“工作辛苦了。”
傅掩雪合上笔记本电脑,看了杨持一眼,忽地问:“你和杨舒景签下了赌约,为什么不告诉我?”
话题实在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令杨持猝不及防。
“只是口头赌约,没什么好说的。而且……”而且,就算告诉傅掩雪,这件事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杨持从来不认为在他和杨舒景之间,傅掩雪会选择他。
对于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沉默才是最佳的处理办法。
杨持不由得又想起那晚上在琛钢发生的一切,他甚至可笑地告诉自己,站在傅掩雪的角度上,一个是喜欢的人,一个是随便玩玩的玩物,到底哪个更重要,这难道不是不言而喻吗?
“我可以帮你。”傅掩雪显然不满意杨持的解释,“还是你不想让我帮你?”
杨持怔然:“掩雪……”
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让傅掩雪得知的,杨舒景对他百般看不过眼,但却也没有当着傅掩雪的面挑衅他“情人”的胆量。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件事已经被别人传得满城风雨。
“你是让向繁帮的你?”傅掩雪却没打算放过杨持,追问着,“就是昨天晚上,你下楼和他打电话吗?”
昨天晚上……
杨持眼前又浮现出朦胧的夜景,他和傅掩雪互相对望时飘落的雨丝。
“不是。”杨持否决道,“我只是……只是想出门透透气。”他顿了片刻,“我失眠了,我昨天告诉过你了,掩雪。”
“是吗?”傅掩雪憋了一整天的怨气仿佛总算找到了发泄口,“那易寻笙,为什么会突然指定你成为他的销售经理?”
这件事,就连杨持自己都不清楚,他现下更是找不出合理的缘由。
傅掩雪似是意识到失态,但他的语气仍然有些无法克制:“易寻笙什么性格,别说是你,就连有几十年销售经验的老手都不一样能说服他。杨持,你不要把我当成笨蛋,我说了,你有需要可以让我帮你,而不是去求助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傅掩雪站在杨持身前,他们身高的差距带来了压迫感。傅掩雪只是俯视着杨持,那样咄咄逼人的言辞和冷冰的语气好似两把弯刀,一把将杨持的心挖出来,一把将杨持的心剁碎。
喉咙仿佛被上了一把锁,但是杨持找不到解开的钥匙。
傅掩雪这番话,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没有错。
他的确求助了向繁,哪怕对方只是给他间接性提供了帮助和机会……但这都是无可辩驳的、对于他承诺于傅掩雪的“失信”。
许久后,杨持深呼吸,抬起双眼,与傅掩雪四目相视:“掩雪……如果我说,我做这一切都有我自己的原因,你相信我吗?”
傅掩雪没有回答。
墙壁上的时钟仍然在滴答行走着。
时间不留痕迹,将一切爱和恨的故事抹去。
“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呢?”傅掩雪突然说,“杨持,你难道想说,你做这一切是为了我吗?既然是为了我,那么最开始为什么不到我的公司来?”
杨持讷讷启唇,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傅掩雪眼中,他的行为简直愚蠢到了可笑的地步。傅掩雪没办法理解他做这一切的执念,没办法理解为什么杨持在想方设法靠近傅掩雪之前,又要想方设法“逃离”傅掩雪的护佑。
“还是说,你是觉得,你被我‘包养’这件事,有那么令你羞耻吗?”
当傅掩雪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他有不解,有生气,更多的是一阵来自胸膛的、避无可避的酸涩。
为什么一想到这个答案,他就会感到难过。
是为杨持的“背叛”难过,还是为杨持为他们之间关系的羞耻感感到难过?
在傅掩雪规整的人生中,这仿佛是第一次失去控制。
他站在上帝视角,看着他人生火车的脱轨。
等他想要力挽狂澜时,才发现心里已经七零八落。
“我没有感觉到羞耻……小雪,我没有。”杨持拉住了傅掩雪的衣袖,他想要将一切都说明白,可心乱了,脑子也跟着崩盘。
傅掩雪一根一根掰开了杨持耳朵手指,他快步走了出去。
望着空荡荡的走廊,不知多久后,杨持无力瘫坐在凳上。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关系,越说越乱?
他和傅掩雪之间,到底何至于此?
窗外的雨逐渐大了起来,杨持拖着沉重的身体睡在陪护床上。
夜幕上依然有月光在闪烁。
他心事重重,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在半梦半醒之间,有人走了进来,站在他的床边。
杨持正要睁开眼睛,一条温暖细腻的薄毯却盖在他的身上。
薄毯上有淡淡的花香。
杨持贪恋地抱住它们……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山野中。每到春天,他和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在山坡山嬉戏打闹,春阳藏在云朵后,犹抱琵琶半遮面,只羞羞地照下来一束暖光,盛开在山坡上的不知名的野花中,有蝴蝶挥舞翅膀……
杨持想起来,那七彩斑斓的翅膀总会将母亲的呼唤带到他的耳旁。
每当母亲在山村里说出那句“小持,回家吧——”
所有孩子都像归巢的鸟儿一样,扑棱着双臂,朝着家的方向飞去。
“杨持,你怎么哭了?”
杨持睁开眼睛,走廊灯也一并被人打开了。
“向总……”杨持木然地擦着眼角的泪水,“你怎么过来了?”
“我刚才给你没打通电话,就想着你应该出事了,连忙过来看看。”向繁微笑着,看着杨持手上捏着薄毯的边缘,“睡得不好?做噩梦了?”
杨持赶紧松开了手。
刚才想必是向繁见他没盖被子,好心替他盖上一层,但两个大男人之间说这话却也有些别扭,杨持思索半秒后,微笑道:“谢谢向总关心,我最近是有点睡得不好。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正如杨持所言,这几日来,他不是遇到这件事,便是遇到那件事,的确没有好好休息的时间。
况且现在,他说着说着,便就想起了方才傅掩雪的不悦来。
不自觉地就站起来,想要给向繁倒一杯水——两个人的距离也便拉开不少。
“我在医院里有些朋友,他们说你堂妹出事了,我正好路过,就上来看看你。”向繁轻飘飘给了一个解释,“她现在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