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步,三步……“啪”,门被关上了。
杨持立刻睁开了眼睛。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的睡眠灯,在寂静的夜色中,只有他们俩在相互凝望,相互守护。
杨持将手放在心口。
心脏正在猛烈跳动。
它没跳动一次,就能撕裂刚刚缝好的伤口,那些凶猛的野兽们在说话:你喜欢他。
又来了。
杨持收紧了手掌,直至心口处传来清晰的绞痛。
如果不喜欢傅掩雪,这里或许就不会痛。
他坐起身来,世界一片安静,安静得好像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在行走,在暗无天日的人生隧道里,他总算看到出口的光,一开始他跑,想要追逐那光亮所在。可正如同夸父逐日一般,那光总在前头,总是无法被触摸。逐渐地,他变得很困倦,他感觉到口渴,感觉到窒息,随即而来的是狂风骤雨一般的眩晕。
——他蓦地站起身。
然后走出了这间公寓。
杨持坐在小区一个僻静的角落,他摸了摸裤兜,总算摸到了一个客户分给他的一包烟和一支打火机。他夹着香烟的手指颤抖,路灯下,只有一团白雾和一点猩红在燃烧。
杨持很少抽烟,辛辣苦涩的味道进入鼻腔,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想要给自己顺气,可手却顿住了。
他摸到了眼泪。
路灯把掌心的泪水照成一条条隐秘的长河。
在夏日的晚风下,它们却很快就要干涸。
杨持将烟头掐灭,双手捂住脸。
他没有发出任何呜咽,仿佛只是一个流浪汉在靠着昏黄的灯光犯倦。但他知道那泪水很是汹涌。
可那些眼泪很快就要蒸腾,于世界上所有爱情而言,都是一场完美的死无对证。
他迷迷瞪瞪伸出手,接住了细如银针的雨滴。
它们好像是为了将城里的喧嚣和浮躁一并冲走,但却因为乏力而下得格外漫长。
杨持小的时候很喜欢水,他跟着父母学会了游泳,村子里不远处有一条干净的河流,每到了夏天,三五好友便约着去水下捉鱼,等听到父母呼唤吃饭的声音,便“唰”地从水中探出头来,男孩的发丝上滴着水,脸上洋溢着笑,他把关于生命存在的意义用不自知的生命力表现出来。
于是,那山那水,那树那人,都成了歌颂生命的见证者。
只是后来,那一场遮天盖日的山洪毫无预兆地袭来,过了很久以后,他才知晓,那条小河,也消失不见。
杨持闭上眼睛。
他纵容细密的雨水在他脸上跳舞。
空气中泛起细微的泥土气息,夹杂流散的花香。
杨持心想,偶尔这样一次,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但很快,他的手机响起来。
拨打电话的人,是向繁。
“……杨持。”向繁的声音一如往常,“最近怎么样?”
杨持从消沉中苏醒过来,沉吟片刻,如实道:“可能还没帮你做几件事,就要下岗了。”
说是答应了向繁去做助理,向繁却也没把过多琐碎的事情丢到他身上,反而有机会就带他出去见见世面,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在提拔杨持。
向繁也沉默了,过了片刻,道:“找孟堪吧。”
“我再想想办法……”再过几日,便到了和杨舒景打赌的日子。
之前孟堪给的人脉,虽然个个都算身价不菲,可对杨持的新人身份依然保持观望态度。人脉需要经营,但博弈的时间就要耗尽。
难道,真的要让孟堪出手么?
向繁显然也知晓杨持的想法,杨持心情偏又不佳,而杨舒景正在他的房间里,再一次霸占了属于他的“位置”。
做谁的替身不好,偏偏要做杨舒景的替身。
杨持妄图令自己冷静,可眼下满脑子都是傅掩雪和杨舒景靠得那样相近的场景……挥之不去。
“向总,这么晚了,我还是先去……”
“你在外面?”
杨持一愣,又听向繁继续道:“杨持,你哭了?”
“……”
杨持抹了抹脸,他站起身,故作轻松道:“我是在外面,但是没有哭,哈哈,向总什么时候也会开这种玩笑了。”
拙劣的演技。
杨持垂着眼,绝望地想,他连自己都骗不了。他松下紧绷的肩膀,把脚边的一块石子踹开,片刻后又懊恼,自己不开心,难道连一个小石子都看不过眼吗?杨持,你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向繁却仿佛没有放过杨持的打算:“是为了你的掩雪吗?”
杨持捏紧了机身:“向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欺负你。”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言辞激烈,向繁停顿片刻,缓声道,“杨持,你现在在哪里?”
杨持低垂着头,在小区花园里漫无目的走着,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楼层入口。
一阵冷风刮过来,他哆嗦着抬起头。
就是这么一抬头,杨持看到了不远处,只穿着睡衣的傅掩雪。
过了零点,空气骤凉。
傅掩雪迷糊地醒过来,才发现有些冷。
雨声柔软地敲打着窗沿,似是情人间的缱绻耳语。
傅掩雪走到客厅里,他给自己找出的理由是口渴。可出乎意料,杨持并不在客厅里,沙发上,那张薄毯有些凌乱。傅掩雪立刻清醒几分,他去各个房间转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杨持的身影。
杨持的休息时间一直很规律,也并无梦游之类的习惯。傅掩雪站在阳台上,夹带着微雨的清风扑打在他脸上,将他发丝吹撩起,宛如惊起一池涟漪。
他没在视线里找到杨持,但是他很肯定,杨持一定没有走远。
房间里所有东西杨持都没有动过,没有任何打算离开的痕迹,傅掩雪在慌张之中生出些怪异的安心:杨持不会舍得的。不舍得离开这里,不舍得离开自己。
他的心情被这个结论奇妙地安抚下来。
这个小区的治安一直很好,安保措施向来到位,而且,傅掩雪早就给物业那头打过招呼。只要在异常时间出去,就要立刻通知他。
傅掩雪下了楼,他脑海里还没想好和杨持什么话,行动已经赶在前头。
但是说什么不重要,找到杨持才是当前任务。
当然,还要再给杨持重申法令,让杨持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半夜想要出门散心也是需得向他报备。
傅掩雪走到了一楼出口,他依稀能听到说话的声音。
杨持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就在杨持抬头的那一刹,他看到杨持红肿的眼睛,还有……干涸河床一般的泪痕。
它们看上去如此扎眼。
两人只相隔不到十米,一个在风中,一个在雨下,谁也没有说话。
傅掩雪忽地想起杨持那声“傅总”,那声音竟然比眼下的风还冷。却又带着数不清的心事……和难过。
傅掩雪深深呼吸着,凉风灌入身体,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平复心中的波涛汹涌。
他竟然会为了杨持而感觉到难以呼吸。
这不应当。
“你在和谁打电话?”
这是杨持听到的第一句话。
只穿着睡衣的傅掩雪,看上去要比那个素日西装加持的傅掩雪,美得柔和很多。他们同枕共眠的时候,杨持也喜欢看着傅掩雪的睡脸,从眼睛到鼻子,从嘴唇到下巴,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从傅掩雪年轻的脸上延展出许多的故事。
他想象着十年前的傅掩雪,会是谁的同桌,会和谁一起上下课。那些缺失的岁月不会回来,而他无法乘坐时光机,去看傅掩雪的过去。所以,他看向傅掩雪的每时每秒,都想要将其记得深刻,乃至于他们即将分别后的岁岁年年,他都有回忆可挂念。
杨持挂断了电话:“……掩雪,下雨了,很冷。”
他说自己冷,也怕傅掩雪冷。
傅掩雪走到他面前,还是往常那样居高临下,只是这次,语气柔和了许多:“哭了?”
杨持闭嘴不言。
他今晚已经输了一次,他不想最后的自尊还拿出来被反复观赏踏,哪怕他知道傅掩雪没有恶意。
意外地,傅掩雪并没有生气:“……是为了今晚的事情?”
杨持再度垂下眼睛:“不是。”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在乎他呢?”傅掩雪轻声反问,他失神地看着杨持的头发。“为了和他赌气,你不来和我一起睡?”
在傅掩雪看来,既然杨持喜欢自己,就不会拒绝杨舒景的提议才对。
可杨持偏偏拒绝了,在他一锤定音之前,杨持仿佛就已经做好了和他划清界限的心理准备。
傅掩雪用指腹摩挲着杨持的脸颊,这张脸比第一次见面时细嫩多了:“杨持,别赌气了。”
杨持按在傅掩雪的手背上,并没有阻止傅掩雪的动作,在昏暗灯光里,他像是一只走失的小狗。
“……我知道。”杨持答道,他恍惚地看着被风吹走的落叶,“所以我并没有赌气。”他的声音像是卡了一下,“我只是失眠了,想要出门走走。”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能令傅掩雪信服,杨持先一步挣开了傅掩雪的触摸。
他不急不缓地往公寓的方向走。
傅掩雪立刻跟了上去,他心中气闷,却又不好发作。
杨持不生气了,这是最好的结果。但他总觉得杨持在骗他,而且并不仅仅是为了杨舒景这件事……那通电话?
杨持在这里的朋友很少,能在大半夜打电话聊天的,除了安盈,就是向繁。
怎么又是向繁?
傅掩雪越想越头疼,他和杨持的关系刚好一些,怎么这个向繁又要跑出来横插一脚?
杨持并不知晓傅掩雪心中所想,此刻他的脑子好像变成了一块木头,无论怎么转都是徒劳。工作和感情,无论哪个方面,他都尝到了被杨舒景刻意打压一头的感觉,最关键最核心的傅掩雪,将他的狼狈尽收眼中。
或许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为狼狈的一次。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方才的冲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在傅掩雪面前已经不只“出格”过一次。上一次在嵘辉大酒店时,傅掩雪被他的话所激怒,那一晚上他被反复折腾得够呛,昏沉入梦,却因此又生出些不该想的满足来。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到公寓,走到门口,杨持忽地道:“你真的很喜欢他,对吗?”
傅掩雪回过头,这一次,玄关处的灯光,将杨持的面容照得非常清楚,就连眼神中的痛楚和挣扎都一丝不漏。
这是渴求的表情。
杨持渴求他的答案,尽管这个答案,他们之间心知肚明。
“……这和你没关系。”
杨持却不知自己怎么了,傅掩雪越是拒绝揭开这层关系的荒唐面纱,他越想将他们勉力维持的和平撕个粉碎。
“为什么会‘和我没关系’?”杨持一动不动,“如果和我没关系,我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杨持!”傅掩雪喝止道,“你都闹一晚上了,到底还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杨持却仿佛平静了下来,牢牢锁着傅掩雪表情的变化,“我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这对你而言,并不难。”
“这答案很重要吗?”傅掩雪心烦意乱,“值得你大半夜和我在这里吵架吗?”
酸液仿佛在身体里不断蔓延,就快要把杨持的身体全然腐蚀,但即便他成为一具枯骨,他也想要从傅掩雪这里得到那些本不属于他自己的回答。
“值得。”
杨持说。
“杨持,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傅掩雪搞不明白,为什么杨持一定要抓着这件事不放,“我喜欢谁,似乎并没有向你报备的义务。”
“是,没有义务。我没有权力去管你任何事。”灵魂仿佛脱离开躯壳,杨持甚至能听到声音的回响,“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替身而已,所以我连得知这一切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可是……
“可是掩雪……”一晚上的失落仿佛聚沙成塔,就在杨持面对傅掩雪的这一刹那,所有的不在乎和无所谓都轰然崩塌。“可是掩雪。”他沙哑地、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眼泪随他声音而坠落。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你明知道我如此喜欢你,明知道喜欢是秘不可宣的占有,明知道我每时每刻看向你,都捧出自己一颗心。
你看它上面纹络纵横,你看它的形状丑陋不堪。
但是这就是爱的组成部分。
它扭曲、复杂,没有人可以控制它的跳动。
但他偏生为我的生命供氧。
支撑起我在这钢铁森林里踽踽独行的所有盼望和勇气。
傅掩雪怔然在地。
除了在两人欢好时,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杨持的眼泪。
他从没想过,那个如山岳一样沉稳乐观的男人,也会有掉泪的时候。
在这一刹那间,傅掩雪所有的愤怒都仿佛被炽热的泪水所消解。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制止住杨持的泪水。它们看上去是那样痛楚。
可能是夜色茫茫,也许是睡意朦胧。
傅掩雪走到杨持身边,他亲了亲杨持的眼泪。
原来是咸的。
杨持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总是哭……”傅掩雪抱怨着,却想要将杨持抱紧,“哭起来真丑。”
杨持这才如梦初醒,他胡乱擦着自己的脸。
傅掩雪垂眸,长睫上,有细微的光亮在流转。
“再靠近一点。”傅掩雪说,“今天我们就不闹了。”
杨持不说话,他知道,这已经是傅掩雪的退步了。
他不知道该往前还是往后。
可就在这时,大厅的灯光被忽然打开。
“掩雪?!……你们——”
杨持看着傅掩雪脸色一僵。
那温热的气息从杨持身上离开了。
这也是第二次。
杨持看着傅掩雪松开的手,苦笑着后退了一步。
还是比不过杨舒景。
还是……得不到傅掩雪的心。
哪怕他只想要微不足道的一点。
杨持成年后很少失眠,但这一夜,他的确辗转难眠。
脑海里一直重复播放着傅掩雪迟疑的动作,杨舒景惊讶后刻薄的表情,还有那一刻,心脏轰然坠地发出的巨大声响。
这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且可笑,但每个人手持剧本上演,帷幕揭开的一刹那方知,只有杨持才是那个尽心竭力表演着的“丑角”。
早六点,天刚泛起鱼肚白,杨持就出门了。
这是第一次,在傅掩雪还在家的时候他没给傅掩雪做早餐就出门。只要想到与傅掩雪及杨舒景打照面,杨持的心脏难受得仿佛要裂开。
人不必时刻勇敢,他选择做一次“败军之将”。
画廊八点半才开门,大早上的只有环卫工人在清扫着这条繁华的商业街,为它带来一整天的清爽和整洁。杨持选了一条长椅,看着早起的人们忙碌地穿行,他们神色匆匆,仿佛有说不尽的烦闷和哀愁。
不远处正有人推着车卖早餐。
这类“移动式”早餐摊,摊主往往凌晨起床,将做好的早点搬上车,大清早就在繁华的商业路段扎个点。价格往往很便宜,味道也还不赖,留得住早起的上班族们。等到八九点钟,东西也卖得差不多了,就又回去,等到第二天凌晨的到来。
杨持已经很久没吃过这样的早餐了。
他走到摊位面前,才发现老板是个中年女人。
“要什么,帅哥?”女人笑着问,眼角有明显的皱纹。
“……怎么卖呢?”杨持说完紧急摸了摸衣兜,还好有些零钱,“我想要两个花卷,一杯豆浆。”
“五块。”摊主利落地把花卷豆浆分装到两个塑料袋里,递到了杨持手上。
都说手是人的第二张脸,手的美丽或许比脸更重要。这中年女人的手已经皱皱巴巴,布满了岁月的伤痕。但杨持却并不觉得它们丑陋。
在他小时候,父母常年下地干活,他也会跟着去做。等到有记忆时,母亲的手便已经沧桑,只有那温柔的抚摸却是一直不变。
杨持给了钱就离开,快速地把早餐吃完。
天边开始泛起金光,是太阳要升起了。
十分钟后,杨持的电话响起来。
想都不必想,一定是傅掩雪。
杨持昨晚闹了性子,傅掩雪已经服了软,况且他本性也没有得寸进尺的劣态,虽心中波涛万千,犹疑几秒后,还是接通了电话。
“你去哪里了?”傅掩雪开门见山,声音听上去轻微沙哑着。
“……上班。”杨持闷闷地说。
“你们画廊九点才营业。”傅掩雪的语调冷却下来。
杨持摸着散发着余温的豆浆杯身:“今天想早点到。”
两个人在心知肚明的原因里沉默不语。
过了良久,还是杨持没能憋住:“……你们要是饿了,冰箱里还有我做好的饺子。”
他说的是“你们”,不是“你”。
杨持也觉得自己距离疯了并不远了。
自己要看着喜欢的人和他人亲近,还要给他们两人的感情鞍前马后,他都想给自己颁上无私奉献的奖章。
可算起来,却也不能全部都能算无私。
至少在他和傅掩雪的交易之中,这就是他履行“乙方义务”的一环。
“……杨舒景走了。”过了好一会,傅掩雪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
杨持把杯子扔进了垃圾桶。
杨舒景走了,能说明什么呢?还是说,只有等杨舒景走了,傅掩雪才能想起他身边还有这么个人,还有他杨持的存在呢?
有些问题经不起深思,表面上的波澜不惊,水流下却是阵阵暗涌。
杨持扯扯唇角:“掩雪,那你就为自己煮点吧。”
傅掩雪没有回答,杨持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也跟着没有动作。等了一会,他听到天然气被拧开的声响。
是傅掩雪自己在做饭。
这是一种颇为新奇的体验。
杨持正想说什么,傅掩雪却把电话挂断了,既冷淡又更像是隐秘不发的愠怒。
望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杨持发了很久的呆。
安盈没想到今天怎么这么快就碰到杨持,她下了车便看到画廊门口站着身高腿长的青年人。杨持不知道的是,他的身材体态已经超越大多数人,哪怕没有任何名牌进行光环包装。
昨夜凌晨下了大雨,雨后的空气提神醒脑。风变得更加凛冽,将杨持的头发吹拂着,仿若杨柳依依。
安盈从身后拍了拍杨持的肩膀:“杨持哥,早上好啊!”
杨持吓了一跳:“小安,你别给我吓出心脏病。”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安盈装作要去看杨持手机画面的模样,“是不是……在和那个谁打电话汇报行程呢?”
“那个谁?”脑子里转换几秒,杨持这才反应过来,自嘲般笑道,“就是随口聊了两句。”
看样子,安盈尚不知晓他和傅掩雪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何种地步。不过这件事想必也瞒不了几天。
傅掩雪不是个张扬的性格,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到处说,但架不住他身处高位,万人瞩目。在傅掩雪工作上挑不出错处的人,当然不会放弃,他们的目光转移到傅掩雪的私人生活之上,用放大镜寻觅着可能出现的“私生活污点”。
而杨持,对那些人而言,就是傅掩雪的“污点”。
傅掩雪没有过恋爱经历,他的出现并不是从两人相知相爱开始,而是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包养关系”。这种事出现在他们那样的圈层中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傅掩雪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
杨持的出现,让那些艳羡、嫉妒傅掩雪的人找到了一丝心理平衡。仿佛杨持就是将傅掩雪拉下神坛的铁证。
杨持一直以来小心翼翼,他为的不仅是自己能在这巨大的斗兽场里安然存活,他更不愿意在无数双有色眼镜的注视下,再为构陷傅掩雪“添砖加瓦”。
可他们不会放过每一次观察杨持的机会。
上一次在宴会上的事情,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
“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安盈并未能发现杨持眼神中的纠结,大笑道,“杨持哥,你脸上那个苦闷的表情,真的就是特别标准的‘陷入恋爱的男人’才会有的表情。”
杨持下意识摸了摸脸。
他心中明明是无比彷徨和寂寥,怎么在安盈眼中,却是一眼就被识破的“为恋爱所困”?
心脏又猛地跳了两下。
杨持默默地为昨晚的结论加上注脚:爱是复杂的,爱是丑陋的,爱是寂寥而迷茫的。
开完早会,杨持先是给杨敏敏他们打了电话,确认了孩子们今天的行程之后,又和Lily交代了这几天以后的工作进程。
Lily三十多岁,未婚未育,工作能力突出,为人大方豪爽。经过相处考察,Lily已经把杨持当半个弟弟看待,她望着数值差额一阵犯愁。杨持却反过来安慰她,说自己要是丢了一份工作,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希望Lily不要太为自己的事情忧心。
刚说完,向繁联系上了杨持。
“杨持,你还好吗?”向繁似乎在办公室里,没有任何嘈杂的背景音。
杨持猛然想起昨晚掐断了向繁的电话,顿时一阵愧疚:“向总,昨晚临时有点事,实在是抱歉……”
“没关系,你人没事就好。”向繁笑了笑,似乎真的对被挂电话这件事毫不放在心上,“我还是那句话,再过两天就是月底了,到时候画廊会开一场集体会议。到时候,我能拦着杨舒景是最好的,怕就怕他这个人……”他停顿两秒钟,想起什么恶心人的事情,“他这个人,不算聪明,但也不算善良。杨持,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杨持没有接话,向繁说的,都是实话。
向繁依旧道:“你们之间的博弈,只是给你限定了达成的终点在哪里,并没有让你必须从公司之外的人手上达成交易。”
这话说得很明白:必要的时候,向繁会派人来买。
杨持这下是真不知道该哭该笑。
自己人买自己人的东西,给他一个外人算业绩,这算什么事儿呢?
可心中也不免感动,更是觉得自己之前的沮丧实在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别有心里负担,反正我换了新房子,正好也需要一些画作装点一二。”向繁给了杨持一个台阶下,“如果你考虑好了,在明天这件事就能完成。”
公司中大部分领导,压榨抠门的比比皆是,向繁却是不断给他机会,给他扩展人脉,甚至亲自下场帮他解决业绩问题。
杨持很明白,向繁这样的顶头上司,简直是可遇不可求。
“怎么样?”向繁那头跟着问了一句,但他没想到,杨持却答非所问。
“向总。”杨持问,“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他需要问清楚。
人和人之间本身就存在利益链接。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哪怕父母兄弟之间,也有血缘或情感作为情绪价值的纽带。向繁本质上还是个商人,他做这一切,不可能没有缘由。
“如果我说,是为了感谢你之前的协助呢?”
向繁笑了一声,他看着不远处的光洁玻璃面,上面映出一张俊朗年轻的脸,但那笑容却显得如此冷漠。
“当然,我也是往你身上投资。”
杨持立刻明白向繁的意思。
他在向繁眼中,或许就如同一支“潜力股”。向繁帮助他,往他身上投注时间和精力,是为了杨持能够创造更大的回报价值。
可是……
可是,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我对你的提携,并不是做慈善。”向繁款款道来,“杨持,希望这个回答没有刺痛你。”
杨持连忙笑道:“不会的。能被当成投资对象,正是说明我还有对等交换的价值啊。”这个答案不仅没有刺痛杨持,反而令他安心,他能尽心竭力工作回报向繁的帮持,怕只怕,向繁向他寻求他无法满足的东西。
杨持庆幸着挂断了电话。
就在这时,杨舒景走了进来。
“Lily,你出去一下,我有事和他说。”
Lily皱皱眉:“杨总,如果是业绩的事情,我正在和小持沟通。”
“小持……”杨舒景咀嚼着这个称呼,他唇角一侧上扬,眼睛却眯起来,非常标准的蔑视,“Lily,你知道他背后撑腰的是谁吗,你就喊人家‘小持’,也不管人家瞧不瞧得上你。”
Lily脸一白。
“杨舒景,你有什么话就冲我直说。”杨持也不愿意再同杨舒景虚与委蛇。他可以容忍自己被杨舒景挑衅,但是如若是因此波及到其他无辜之人,他不能坐视不管。
杨持转向Lily,放缓了语气:“Lily姐,你先忙你的事情去吧。”
Lily还想帮杨持说话,杨持却摇了摇头。
等到Lily离开之后,杨舒景冷笑一声:“杨持,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要什么没什么,到底是怎么让傅掩雪看上你的?”
昨晚,他听到响动声,立刻就出了客卧门。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是傅掩雪和杨舒景在争吵呢?
他原本想要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让两人的关系土崩瓦解,却没想到出门见到的,竟然傅掩雪和杨持亲近的画面。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杨持和傅掩雪的亲昵,并不像是杨持单方面伪造出来的。
杨舒景很清楚傅掩雪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性格,当初读书时,他们不在一个学校,饶是这样,他也是听着众人对傅掩雪爱而不得的流言长大。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杨持至少对当初出山的事情守口如瓶。
杨舒景越想越慌张,现在,他赌的是杨持的人品,但是往后呢?
但还好,月底就要到了,再过两天,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将杨持从眼前除走。到时候杨持少了向繁的帮助,他也方便在暗地里动些手脚。
“既然杨总,你要什么有什么,何苦在这里和我一个什么都没有人的多费唇舌呢?”杨持的眼神很寻常,看着杨舒景就像是在看着无数个平凡的路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