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曲复诧异,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微变,“你还没有恢复记忆么?”
恢复……记忆?
容昭瞳孔蓦地放大。
尘封的门被猝不及防叩开,遗落的记忆汹涌而来,将他吞没。
明尘拔起菜地里最后一株杂草,心里纳闷容昭打水怎么还没回来。
突然间,府门传来一声巨响。
他抬眼望去。
只见无数道莹蓝的细丝炸裂开来,一簇簇地聚在一起,又一丛丛地斜生出来,像刚刚开采出来的晶矿,密密麻麻,透着崩溃癫狂的气息。
明尘脸色剧变,猛地一拂袖袍,身影倏地化作流光,眨眼就到了府门口。
尚未落地,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痛苦到仿佛难以喘息,绝望而凄厉,含着滔天的恨意。
“骗子——!骗子!!你们——都该死!!!”
他不能还手。
废仙过于脆弱,这般混乱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失手把人杀了,到时明尘恐怕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正琢磨着如何脱身,忽然眼前拂过一阵风,他被“客气”地请了出去。
那阵风走得还很急,直接把他扔在墙外,连句寒暄都没有。
曲复:“……”
曲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尘土,望着仙府内还在疯长的细丝,不知在想到什么,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容昭!”明尘拨开水晶般丛丛簇簇的绕指柔,挡住一缕袭来的细丝,又偏头躲过另一簇,慢慢朝着深处前行,嗓音放得又轻又柔,一声声唤道,“容昭,容昭……”
终于,他瞧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容昭。
披散下来的长发几乎将他整个盖住。容昭把脑袋埋在膝盖里,抱得很紧很紧,以一种蜷缩的姿态躲在这莹蓝的茧里。
察觉有人闯了进来,他动了动,缓缓抬起头。待看清来人,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凡人一身普通的靛蓝短衫,扎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鞋子上还沾着菜地里的泥土。
可指尖上,分明凝着一缕尚未消散的仙元。
他死死盯住明尘,浑身在颤抖,连牙关都在“咯咯”打颤。半晌,慢慢站起来,手里凝出了一把纤细轻薄的长剑。
“你……”他双眸赤红得仿佛滴血,嗓音沙哑得不成样,神情也有些恍惚,很轻很轻地道,“剥开你的皮,里面会是谁?”
“容昭,我……”
“本尊者没有错!!”容昭忽然又厉声,抬剑指向明尘,却根本拿不稳剑,剑尖乱颤,只能用力摇着头,步步后退,声音里带着一点哽咽,“本尊者没有错,没有……”
明尘简直心如刀绞。
“你没有错,容昭,你没错。是我错了。”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捏住那乱晃的剑尖,一边尽力安抚道,“把绕指柔收了,好不好?再这么下去,你会被反噬的。”
“别过来!”
容昭受惊似的一炸,周围的细丝又紧了紧,重新在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茧,要将他吞噬进去。
仙元紊乱,武器噬主。
明尘不再迟疑,袖袍一振,强行震散了绕指柔里的仙元。
漫天坚韧的细丝仿佛一瞬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塌陷下来,将两人埋在了里面。
坍塌之前,明尘捉住了想要逃走的容昭。
这下可炸了窝了。
绕指柔又细又韧,将门口淹没成了莹蓝的海,人被埋在里面,连走动都很困难。
容昭逃不走,回过头来连踢带咬,又撕又扯,一只手被制住,又腾出另一只手去掐明尘的脖子,胳膊几乎被拧折了也感觉不到痛,眼里只有越烧越烈的恨意。
明尘不得已松了手,立刻便挨了一拳。
堆在身上的细丝将两人越缠越紧,纵然是上仙也难以躲闪。
嘴角青了,发髻被扯散,衣服被撕烂,脖子和手上还印着好几个渗着血的齿痕,差点真的被咬下肉来。
“容昭,容昭,你听我说……”明尘难得如此失态又如此狼狈,纠缠许久,终于抓住机会将人一把扣进怀里,语速快而微颤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软禁,不该冷落你,不该强迫你元神双修,我……容昭?容昭??”
容昭昏过去了。
明尘收拾干净绕指柔,将容昭抱回屋里安顿好,独自坐在屋外的长廊上发怔。
他还是那身凡人的打扮,被扯烂的布片耷拉着,头发已经变回了银白色,凌乱地垂在脑后,发尾狗啃过似的不齐。
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想过等容昭醒后要如何安抚,要如何解释,又觉得这些并不太重要。
他的错并非一朝一夕而成,也并不在某件具体的事上。而是这么多天,无时无刻不让容昭觉得不安,最后又猝不及防地败露,彻底失去了容昭的信任。
容昭不肯信他了,所以说什么都没有用。
明尘静静地坐在长廊上,望着院子里繁盛的花草,直到日渐西沉。
容昭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烛火,也没有人。
他爬起来,揉了揉额角,神色有些茫然,似乎不太记得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须臾,容昭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去,眼神也冷了下来。
恢复记忆带来的刺激太大,当时只觉得自己被骗了,心脏好像裂开一样的痛,并没有仔细去想明尘到底骗了自己多少。
如今他要回过头来一桩桩一件件地细算。
容尊者很记仇的。
他顺手捞过身后的长发,用手指捋了两下,慢慢地编成麻花,方便一会儿行动,一边回想着明尘在自己失忆期间做过的事。
半晌,他有点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竟然挑不出什么错处。
容昭皱了皱眉,不信邪,又细细地回忆了一遍。
很快,他捕捉到了十分关键的一句,也就是刚醒来那日明尘对自己说的话。
“你身为仙君,我们之间的因果纠葛太深,会招来天道的惩戒,所以你成了……废仙。”
容昭琢磨了片刻。
他觉得明尘在多管闲事。
但除开这一桩,容尊者算来算去,仍然算不清明尘和孟知凡的账,越算越糊涂,不知该怎么办好。
他不高兴地抿紧唇,犹豫稍许,撕下一块轻纱帐,扎起辫子尾巴,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口,试着推了推。
门开了。
没有落锁,也没有禁制。
容昭跑了出去。
月色下,他就像一团敏捷的黑影,轻车熟路地朝着方九鹤的院子奔去。
明尘的账他算不清,方九鹤和山殷的账却是明明白白的。
他们是明尘的朋友。
这两人假装和明尘不认识,假装和自己做朋友,满口谎话,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尤其是方九鹤。
之前分明被自己揍了一顿,还要装模作样地来接近自己,甚至在绕指柔上动了手脚,害得自己险些遭到反噬,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容昭神色愈发冷峻。
他翻过墙,摸进院子里。
摸了个空。
容昭:“?”
黑黢黢的角落里,冷不丁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们已经离开了。”
容昭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雪白的衣摆扬起,拂过月色。
明尘从阴影里走出来,神色有些憔悴,却仍然很温和地对容昭笑了笑:“你不喜欢他们,我便让他们走了。”
容昭一怔,又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
躺椅不见了,小茶炉也撤走了,总会放着几碟瓜子果干的石桌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不是想杀人却扑了个空的躁意,而是那种……弄丢了珍贵宝物的烦躁。
就好像曾经拥有过很多很多的东西,却在一夕之间,全都空了。
半晌,他问道:“本尊者的绕指柔呢?”
明尘从袖子里取出来,递还给他,叮嘱了一句:“绕指柔如今有了器灵的种子,容易噬主,你要小心些。”
容昭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摸了一下绕指柔。
原来不是方九鹤动的手脚。
但自己把方九鹤打了一顿,两人已经算是结仇了,肯定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这些杂事暂且放一边。
在想清楚旧账到底该怎么算之前,他不想见到明尘,也不想被迫双修,只想去找个安静又安全的地方呆着。
容昭收起绕指柔,道:“放我走。”
明尘没料到恢复记忆后的容昭会是这样的平静,既不逃也不闹,像是将所有怨恨都深埋了起来,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
不免有些心惊。
他试着解释。
“我并非存心想骗你,你醒来后就到处找孟知凡,曲复又说你不能受刺激……容昭,你先把剑放下。”
容昭只想走。
“放我走。”他重复道,“我不想见到你。”
“外面对于废仙来说很危险。”月光落在明尘的脸上,将那双星辰般的眼眸衬得温柔迷离,每个字都像缠绵的情话,“若只是不想见我,我可以住到别的院子里去。你想重新证道,我也会尽力帮你。”
容昭皱眉。
须臾,大概是明白了自己不可能被放走,他一言不发地收起剑,转身就走。
容昭确实很平静。
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麻木。
他打不过明尘,就像从前打不过那些欺辱自己的人。
因此不再徒劳地试图逃跑或反抗,小心地掩藏起所有情绪,让自己变得无动于衷,不知疼痛,直到变得足够强大。
容昭甚至觉得有点奇怪。
为何失忆之前,他会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尝试逃跑,做那些无谓的挣扎。
或许当时还残存了一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希冀。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容昭重新把自己关进屋子里,拉过被子,蒙头盖脸地盖了起来。
菜地里的青菜蔫了。
明尘心不在焉地浇了几瓢水,没有发觉今天已经浇了两次水,菜地都快变成水田了。
过了会儿,他又去容昭的屋门口转了一圈。
摆在门口的饭菜没有动,只有几块切好的梨被吃掉了。
容昭不肯再吃他亲手做的饭菜,只愿意吃水果。
意识到这一点后,明尘差点心梗。
须臾,他将冷掉的饭菜端走,重新切了一大盘鲜果放回来,又试着蒸了几块点心搭在一起。
到了傍晚,点心被剩下了。
一起丢出来的还有早上送进去的、现在被撕成碎片的信纸。
容昭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说话,明尘只能写信解释,写了很多很多,厚厚的一沓。
但信纸也被撕碎了。
不过信是早上送进去的,晚上才被丢出来,说不定已经看过了。
明尘慢慢蹲下来,指尖在碎纸上轻轻一拂,碾成了灰。
他去了趟仙山,精挑细选找来一株和吱吱叫灵草差不多的仙草,栽进漂亮瓷盆里,放在了容昭的屋门口。
过了会儿,明尘发现盆碎了,连着泥土一块儿被扔出来,但草不见了。
明尘:“……”
屋子里。
容昭拿来一只灌满水的茶壶,将仙草种了进去。
从盆里被连根拔起时,仙草吓得差点死过去,整棵草都抖抖索索的。根须被栽进水里的时候,它怯生生地“啾”了一下。
“叫错了。”容昭冷冷道,“叫‘吱吱’。”
仙草:“……啾。”
容尊者一个人呆在屋里,没人说话,寂寞得很,《吾重新证道的那些年》和《条条大道通仙都》两本书都快被他翻烂了。
难得有了新的消遣。
于是折腾了这株仙草一下午。
明尘上仙盯着碎掉的空盆,若有所悟,转头又去寻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比如会嗑瓜子的木头小鸟,一年到头都在睡觉的睡莲,还有一些证道有关的古籍。
将这堆东西放到门口时,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在淬玉山,容昭能找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送给自己。
无非是……怕自己寂寞无聊,所以将所有见到的有趣的东西都带了回来。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明尘蓦然生出了一股破门而入的冲动。
他抬起手放在门上,又放下,反复数次。
薄薄的一扇木门,似乎还残留着那日一怒之下落下的九重禁制,重若千钧,连上仙也难以破开。
须臾,他垂下眸子,转身离开了。
除了和重新证道有关的书籍,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全都被丢了出来,一件没收。
容昭似乎铁了心不再搭理他。
明尘上仙对此一筹莫展。
这日,仙府的门被叩响了。
明尘去开门。
山殷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往里张望:“你还活着啊?……哎哟!”
身后,方九鹤不客气地敲了一下他的脑瓜。
“……”明尘苦笑了一下,“还活着。”
“那天真是吓我一跳。”山殷心有余悸地回忆道,“你像刚从污秽之地回来一样,眼睛都肿了,脖子上还渗着血,衣服破破烂烂……啊!”
方九鹤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人拨到后面去,问道:“有什么我们帮得上的地方吗?”
“暂时没什么事,只是容昭不肯出门,我怕他闷坏了。”明尘揉揉额角,“进来说话吧。”
一番交谈。
两人很快便了解了大致情况。
山殷吃着点心,出主意道:“容昭不是很喜欢我吗?不如让我去试试,说不准能把人拐出来玩。”
“你?”方九鹤斜斜地睨了他一眼,“都说了人家现在觉得你是个骗子。在不能动用仙元的前提下,你大概一进屋就被撂倒了。”
山殷气死,满嘴点心愤愤地含糊道:“老东西。”
明尘眸光微闪,少顷,开口道:“那夜容昭恢复记忆之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们。让山殷试试也未尝不可。”
“找我们?”方九鹤挑了一下眉,改为传音,悄悄道,“难道他不是来寻仇的?”
明尘移开目光:“……”
方九鹤一副了然的样子,继续传音:“你真是病急乱投医,连山殷都撺掇。”
明尘:“…… ……”
山殷压根没注意到两人正眉来眼去地传音,精神一振,摩拳擦掌道:“那我去了。”
“小心些。”方九鹤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
容昭屋子附近静悄悄的。
山殷十分谨慎,进去前先趴在门上听了听。
只听里面传来几声微弱的“啾啾”,接着便没有了动静。
山殷不死心,往左边挪了两步。
还没等他重新把耳朵贴上去,突然间,门开了一道条缝,紧接着里面伸出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揪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人薅了进去。
远远看着的方九鹤:“……”
站在他身旁的明尘:“……”
方九鹤挑眉:“我刚才好像看见山殷被什么东西叼进去了。”
明尘闭了闭眼睛:“嗯。”
“要进去救人吗?”
“……再等等。”明尘幽幽道,“至少,他进得去门。”
第39章 谢谢
只听“砰”一声巨响,山殷只觉眼前一暗,紧接着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已经被容昭掐着脖子掼到了地上。
“容、容昭……等等、呃……我……”
容昭漠然地看着他,指尖缓缓用力,掐进他的皮肤里。
“骗子。”
山殷被掐得直翻白眼。
堂堂仙君当然不可能被一个废仙掐死。他没有动用仙元,只是不想伤到容昭。
山殷试图掰开他的手指。
容昭又使了点劲。
两人僵持片刻。
山殷脸都憋红了,实在撑不下去,正打算释出一点仙元将人震开时,容昭忽然松了手。
“咳咳咳咳咳……”重获自由的山殷连滚带爬躲到角落里,咳得昏天黑地,眼泪汪汪。
容昭跟了过去。
“你别……咳咳咳……别过来,等等、咳咳……先让我说句话、咳……”一进来就被撂倒,山殷心里真有点发怵。
“你能杀我。”容昭蹲下来,盯着他,“为什么不用仙元?”
山殷的咳嗽声一顿。
须臾,他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想掐死你。”容昭陈述道。
他是真的感到奇怪,为何在自己表现出毫不掩饰的杀意后,山殷竟然没有一丁点想杀自己的念头。
在容尊者的认知里,不这样做,是因为做不到。
但山殷明明轻易就可以做到。
容昭迷惑。
“那什么……”山殷终于缓过劲来,揉了揉被掐红的脖子,随意道,“朋友之间嘛,难免有误会,你又不是故意的。”
容昭冷冷道:“我就是故意的。”
山殷:“……”
山殷茫然地看着他,忽然灵光一闪,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容昭一直在试图掐断两人之间飘摇脆弱的朋友关系。
从进门到现在,如果自己还手,或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杀意,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划清界线,将自己踢出去,从此往后休想再得到他的一丁点信任。
但自己没有。
不仅没有,态度还很友善。
所以容昭现在有些烦躁,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山殷琢磨明白了,试着去牵容昭的手腕。
很容易就牵到了。
“……”容昭垂眸看了一眼,没有挣开,继续问道,“明尘让你来做什么?”
“不是明尘让我来的。”山殷澄清。
“那你来做什么?”
这个回答决定了自己接下来是被踢出去,还是顺利地把人拐走。
山殷正斟酌着措辞,突然间福至心灵,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一把抓起容昭的手,说出了这辈子说过的最聪明的话:“我是来救你的!”
容昭:“?”
这下容尊者是真的有点懵。
“我、我听说你恢复记忆后,被明尘关了起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山殷越说越顺,煞有介事,眼神坚定,“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来救你了。”
容昭:“……?”
“正好明尘今天不在家。”山殷一拍大腿,“唰”地站起来,顺手把容昭也给拽了起来,猫着腰往门外看了眼一眼,“趁他还没回来,快,跟我走。”
他推开门。
阳光洒在门槛上,新鲜的空气混着花香涌进来,吹散了屋里的沉闷。
等容昭回过神来,他已经被山殷拉着手腕,奔跑在花园里,飞快地穿过一丛又一丛的繁花绿荫。
迎面而来的风夹杂着花香和青草的味道,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黑色衣袍翻飞,脚步轻盈得好像要飞起来。
容昭忽然停下来。
山殷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有东西忘拿了。”容昭丢下这句话就跑了,很快去而复返,抱了个茶壶回来,“走吧。”
山殷好奇:“这里面装了什么?”
容昭揭开盖子给他看。
里面是一株差点被晃散架的小小的仙草。
仙草:“啾。”
山殷:“……哦。”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容昭问他。
“我家。”
两人是翻墙出去的。
因为山殷觉得走门没有逃跑的感觉,于是带着容昭去爬墙。
容昭一只手抱着茶壶不方便,又不愿意把啾啾叫仙草交给山殷,努力了半天,才在山殷的帮助下爬出去,在白墙上留下了几个黑黑的脚印,还蹭掉了一块琉璃瓦。
片刻之后。
明尘和方九鹤出现在了白墙附近。
“你家小仙跑了。”这拐骗的手段可谓神来之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方九鹤一想到就忍不住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明尘,“我说,你不会还没来得及落印记吧?”
“……还没有。”明尘木然道,“我本来打算给他做个防身的信物替代印记,如今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别太伤心。”方九鹤还算有良心,没笑出声,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如就让他在山殷那住一段日子。”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明尘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容昭的脾气不大好,这段时间恐怕要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山殷乐意的。”方九鹤冲着墙上的脚印一抬下巴,“你没瞧见他方才笑得多开心。”
明尘用力闭了闭眼睛:“……看到了,不用你说。”
方九鹤怜悯道:“要喝酒吗?”
“不喝。”明尘瞥了他一眼,顺手没收了他刚拿出来的酒,塞进了自己的乾坤袖,“你有伤在身,也不能喝。”
方九鹤:“…… ……”
山殷的仙府比明尘的要小许多,只能两人住一个院子,一东一西,倒也不怎么打扰。
容昭四下转了转,很满意自己的新住处。
这里没有明尘,床的大小刚好够一个人睡,桌上还摆着一个描着鱼戏莲叶的漂亮瓷缸。
他把茶壶里的仙草拿出来,栽进了缸里。
“以后你就跟我住这里。”
仙草晕头转向地趴在缸沿上:“啾?”
“不要想着回去。”容昭威胁道,“否则我就把你折了。”
仙草叶子一蔫,又晕了过去。
容昭把它端去窗边晒太阳,然后把自己随身带着的两本书仔细放好。他没带其他东西,也不需要收拾,于是坐在床上开始发呆。
过了会儿,山殷来敲他的门。
“你喜欢吃什么?”
“萝卜汤。”
“……”山殷尴尬,“我不会做菜,是来问你想吃什么水果的。”
“都行。”容昭今天很好说话,余光瞥到他脖子上的掐痕,又问道,“你这里有药么?”
“药?”山殷茫然,“什么药?你受伤了?哪里?”
容昭指了指他的脖子,思考了一下,觉得这应该是朋友之间可以做的,作势抬起手。
“我来给你涂。”
“不、不用,小伤而已,一会儿我自己回去涂。”山殷赶紧捂住脖子,生怕容昭突然过来没轻没重地摸一下,“你在这里住着,缺什么东西告诉我就行。”
容昭“哦”了一声,放下手。须臾,又有些担忧道:“明尘会追过来吗?”
“不会。”山殷不假思索道。
自己哪有那个本事把人从上仙的眼皮子底下偷出来。能把容昭带回家,那都是明尘默许的。
说完又觉得这话说得太满太假,补了一句道:“就算他来,我也会拼了命保护你的。”
容昭:“……”
容昭有点不自在地捏了捏袖子。
他不太习惯这样被人保护。
一时陷入了沉默。
山殷意识到容昭似乎有话想说,便没有走,站在门口等。
片刻之后,容昭问他:“你想摸我的辫子吗?”
山殷:“?”
山殷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前仰后合,险些笑岔了气。
“你怎么……哈哈哈哈、怎么让人摸辫子啊……”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上气不接下气道,“不是,这种时候……你可以说‘谢谢’。”
容昭迟疑:“这就够了?”
“够的够的。”山殷笑得东倒西歪,一边捋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朋友之间帮点小忙,只需要说‘谢谢’。”
容昭垂下眸子。
“谢谢。”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个词,微弱的气流在唇舌间转过,变成清晰又小声的两个字,陌生又奇妙。
在心底很深很深不见天日的地方,似乎传来了轻轻的破土声。
野草又长了出来,扎根于被磨灭过的、却依然深埋在血肉里的感情,久旱逢甘霖,野蛮又蓬勃。
容昭伸出手,捏了一下山殷软乎乎的掌心,又说了一遍:“谢谢。”
容昭在这里过得很快活,除了吃得有点素。
山殷府里养了很多的兔子,白的灰的黑的,一团团的,在碧绿的草丛里滚动。
容昭实在是吃腻了素食,某天捉了只肥肥的白兔,打算烤了吃,被大惊失色的山殷一把夺了去。
“你怎么能吃我的霄飞练!”
容昭:“?”
容昭又顺手拎起另一只黑白花色的兔子。
“我的乌云盖雪!”
这回容昭可不会轻易让他抢走,抱紧手里的兔子,躲过扑来的山殷:“这是兔子。”
“兔子是兔子,可这是我养的!”山殷悲愤,“每一只都有名字,不能吃!”
容昭按住怀里拼命蹬腿的兔子,纳闷道:“你为什么要给它们起名字?”
“因为喜欢啊,喜欢就会给自己养的东西起名。”山殷理所当然地答道,“你没有吗?”
容昭回忆了一下。
他以前养过凡人,但是凡人有自己的名字。
“没有。”容昭好奇道,“给他起了名字,就表示喜欢?”
“对。”山殷想了想,提议道,“你不是养了株会啾啾叫的仙草吗?给它起个名吧。”
容昭欣然接受。
他放过那堆圆滚滚的兔子,回去冥思苦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窗边的仙草被挂上了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两个有点难看的字:翠翠。
山殷盯着那个木牌,神色一言难尽,不知是该夸容昭名字起得好听,还是该夸字写得漂亮。
怎么夸都很昧着良心。
忽然,他发现桌上还扔着块刻了一半的木牌,似乎是个“子”字。
“这是什么?”
容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抿了一下唇,道:“我养过别的东西,还没起名。”
“哦。”山殷粗枝大叶,完全没发觉容昭的心情莫名低落了下来,仍兴致勃勃地追问道,“它在哪?”
容昭看了看他,又看看那块未完成的木牌,冷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凉凉道:“养死了。”
山殷:“……”
山殷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