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于僵硬的背脊就像是被打碎的冰,叫太阳寸寸化做了水。仍是冷的,却有股惊人地烫烧了起来,千头万绪积累在脑海里,一时间不知从何理起,而答案优于理智,率先跳了出来:“没有。”
周颂臣眸子微动,他视线是那样有存在感,沉沉地落在穆于身上,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信!”
若是正常状态下的穆于,大概会说你爱信不信。但他刚经历了一番惊险,现下又被攻破了心防,正是疲于应对的时刻:“你要怎么样才能信呢?”
周颂臣朝穆于伸出手,修长的指尖带着星点血渍,是自己的血。
“哥哥,你离我这么远,我看不清楚你的脸。你得靠过来,再把话说一遍,我要看着你的眼睛。”他语调蛊惑,正如那声哥哥是一招对穆于来说,是非常好用的咒语。
周颂臣看着穆于从门上“撕”下自己的身体,缓慢地,迟疑地踩着步子,走到了病床边。
他握住穆于的手,对方的掌心汗津津的,指腹也染了血。
像是公园里回家的那一夜,安静的车后座里,他们的手同样是这样紧握。
穆于垂下眼,对上周颂臣的眼睛:“我希望今天真的只是意外。”
他加重了语气,以此警告,哪怕周颂臣不肯承认。
周颂臣心满意足地握着穆于的手,就像攥住振翅欲飞的鸟:“当然是个意外。”
他语调轻飘,毫无信用度。
穆于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被周颂臣拉住了右手,只能将额头抵在左手上,沉闷地吐出一口气:“我一回来,你就进了两次医院,你要我怎么跟阿姨交代。”
周颂臣把玩着穆于的手,就像得到新奇的玩具,从穆于的掌心一路捏到了柔软的指腹:“最多在轮椅上坐一个月,不影响什么。”
穆于发红的眼自掌心里抬起,瞪着周颂臣道:“不影响什么?”
周颂臣颔首,好似早已将一切考虑好,跟穆于解释西大有许多无障碍设施,包括上课的地方也有,相当人性化:“你要是实在担心,不如多来看看我,虽然现在很多地方都能用轮椅到达,可是我一个人在家里,总是有很多的不方便。”
穆于幽幽道:“我看你什么都考虑好了,怎么会不方便。”
周颂臣转了转眼珠,扯开话题:“刚才那个闯祸的小孩,他家长来了没?”
穆于点了点头:“那个小朋友好像哭到现在还没停下来。”
周颂臣凉薄地笑着道:“如果不是我,现在就该换成你骨折了,你还是个棋手,要是因为这个影响了比赛,他们要拿什么来赔?”
穆于有心想劝一劝,但受害人毕竟不是他,也没有资格开口劝人原谅。
周颂臣看着他的脸色,换了个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命犯小孩,怎么回回都被小孩坑,看你这个样子是又心软了吧?”
穆于抿唇不语,周颂臣大方道:“你跟他家长说,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叫他回去好好教育自己的小孩,别在公共场合打打闹闹。”
周颂臣当然不是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功利性几乎刻进了他的骨血,所言所行皆需获得回报。
如果这么做能让穆于心情好些,那他不介意做个人情。
他对穆于当下的状态心知肚明,穆于是被吓到了,所以变得很好说话,等回过神来指不定要同他清算,还不如趁人还迷糊着,多做点“好事”挽回一二。
穆于跟小孩的家长沟通完以后,回到病房时,就见肖韵已经到了,正跟周颂臣在争执,她说:“你就跟我去一趟!”
周颂臣冷着脸道:“不去,你儿子都摔断腿了,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养,而不是去拜什么该死的……”
话没说出口,就被肖韵用力掐在了胳膊上,疼得闭了嘴。
肖韵双手合十:“菩萨莫怪!你看你今年出了几次意外了,又是肺炎又是骨折的,让你拜一拜怎么了?”
周颂臣指尖不耐地敲打着:“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再烦我,小心我给外婆打电话。”
穆于敲了敲病房门,肖韵回过头,本来对着周颂臣气恼的脸,见到穆于化作春风:“乖乖,你没事吧?”
说着她迎到门口,上下打量穆于有无受伤,确定好后她牵着穆于回到病床边,忧心忡忡道:“不然乖乖跟我去寺庙一起拜拜?这臭小子心不诚,我看拜了也是白拜。”
穆于正想点头,周颂臣却出言打断道:“穆于很忙,他要比赛要教书还要照顾我,哪有空陪你去封建迷信。”
肖韵横了他一眼:“乖乖凭什么照顾你啊?”
周颂臣再次将那钥匙扣握在手里,把那水豚揉扁搓圆:“哥哥不打算照顾我吗?”
穆于还未说话,肖韵就说:“乖乖你别听他的,阿姨会给他找个护工,你要是忙就先忙自己的事,不用理他。”
周颂臣被气笑了,费尽心思不过是想制造穆于留在他身边的机会,如果穆于不来,他为什么要折腾这一趟?
打好石膏后,周颂臣坚持要出院,说自己还有论文要写,没空把时间浪费在医院。
穆于陪着肖韵,用轮椅把周颂臣送回了公寓。
肖韵想要接周颂臣回家,好方便照顾,但周颂臣觉得公寓离学校近,平日里上课方便些,坚持要回公寓。
到了公寓后,周颂臣握着穆于的胳膊,像是怕人跑了,然后对自己亲妈无情道:“妈你回去吧,穆于会留在这里照顾我。”
肖韵无法,只能头疼地拜托穆于,说她回去就会找护工,让穆于辛苦帮忙照顾一晚。
面对肖韵的诚恳请求,穆于自然无不应是,等将肖韵送到楼下,目送对方上车离去后,再回来时就见周颂臣已经靠在玄关的地方,看起来打算将轮椅展开,准备出门。
穆于握着门把手,奇怪问道:“你要去哪?”
周颂臣狼狈地扶住玄关的柜子:“你去得也太久了吧。”
说着他侧过脸,眉眼耷拉着,很有些可怜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走了。”
哪怕知道这个模样并不可信,但穆于还是无声叹气,上前扶住对方的胳膊,准备把人扶到沙发上。
哪知周颂臣却反客为主,搂住他的腰,仗着自己腿伤,穆于不敢反抗,把人压在了门上。
亲吻还未落下,穆于眼疾手快地按住周颂臣的嘴唇,把人推得脑袋后仰,有些羞恼道:“我是答应照顾你,不代表你可以对我做这种事!”
周颂臣单手撑着门,将穆于笼罩在自己身下,好奇地歪着脑袋:“你的意思是,让我重新追求你?”
穆于感觉到掌心里对方吞吐的热气,痒意顺着胳膊涌到心房,耳朵也跟着热胀起来:“我没这么说。”
周颂臣被挡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双眼微微弯起,好像没有比他更真诚的人:“可以,哥哥的一切要求,我都会满足。”
第78章
为了证明自己足够听话,周颂臣在穆于将他扶到沙发上后,除了请求对方将电脑和咖啡拿过来以外,没再提出多的要求。
进入工作状态的周颂臣,正常了许多,不再黏黏糊糊地喊哥哥。
周颂臣的眼神变得平静而淡漠,电脑蓝光落在侧脸,像随意勾绘,浑然天成的画,穆于将目光在“画”上停留了数秒,随后安静地起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没有开灯,只有客厅余晖斜斜地沁在墙上,朦胧而模糊的光晕。
穆于立在那道光晕里,周遭很暗很静,像一个密闭的,安全的空间。
穆于从柜子里拿出了食材,盛水开锅。
锅里热水滚滚起泡,他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
他手按着胸口,像是有些不适地揉了揉。
就好似那里跳得有些快了,撞得他有些难受。
幽蓝的火苗热烈地烧着,危险的烫意将穆于撑在一旁的手指染上微红,隐约还能瞧见上面星点干涸的血渍。
穆于没有去清洗双手,反而盯着手上那点残余的暗红发呆,与过速的心跳不同,他的嘴角慢慢弯起,忍不住笑了出来。
周颂臣说要重新追求,但两人的相处与往日没有太多区别,连微信上的联系也没有因此变得频繁。
加上周颂臣伤了腿,课业繁重,穆于日常行程满满当当,他们甚至没什么碰面机会。
中途穆于去外地参加了一场比赛,回来后收到周颂臣的信息,问他回了北市没有。
穆于回复,在棋社上课。
结束棋社课程已是下午,穆于从棋社走出,就见不远处的树荫下,周颂臣坐在轮椅上,正跟一个女生说话,地上有盒被打翻的蛋糕。
穆于走过去时,就听女生不断道歉,表示可以加个微信,将蛋糕原价赔偿给周颂臣。
周颂臣拒绝说不必,女生坚持要赔偿。
两个人正僵持不下,面色已有不耐的周颂臣在余光里瞧见穆于:“我男朋友来了,他会给我重新买个蛋糕,所以真的不用。”
女生诧异回头,瞧清楚穆于的样子后,没再继续坚持赔偿问题,低着头匆匆离去。
穆于站在周颂臣身前:“你怎么来了?”
周颂臣撑着轮椅扶手:“这么多天没见了,有点想你。”
如今对周颂臣的情话,穆于已经有了良好的适应能力,只当没听见。
周颂臣没得到穆于的应答,也不在意,他看着地上的蛋糕,面上阴云密布:“本来想跟哥哥一起吃的,现在没了。”
穆于将地上翻掉的蛋糕盒捡起来,打量了一下,摔得惨不忍睹,盒子裂开,蛋糕也脏了。
“确实不能吃了。”穆于将蛋糕拿到一旁的垃圾桶扔掉后,扶着周颂臣的轮椅把手,“我记得附近有家奶茶店的蛋糕还不错。”
说着他推着周颂臣进了棋社楼下的那家奶茶店,他没喝过这里的奶茶,但是每次路过都会留意柜台里精致的小蛋糕。
穆于对蛋糕并不热衷,之所以有印象,不过是因为周颂臣爱吃。
他将周颂臣推到其中一张桌子,问他要喝点什么,周颂臣随口道:“抹茶奶昔。”
穆于来到柜台前,却见柜台的店员越过他在打量周颂臣。
还未等穆于开口点单,店员就对他说:“先生,前段时间我们店里有老客户专享活动。你朋友是我们店里的常客,我们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
说完,店员笑眯眯地从柜台里取出礼品推给穆于:“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把菜单上所有饮品都喝过的客人,所以这份礼物只有他才有。”
穆于有些惊讶地看了眼菜单,上面起码有三十种饮品:“他全喝过?”
店员点了点头:“是啊,全都喝过。他这段时间一直没来,我们店长还很失望,说研究了新品,想让他免费尝试一下。”
全部喝过的意思是,周颂臣起码来了这个店不下三十回。
穆于舔了下发麻的嘴唇:“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来你们店里的?”
店员想了想:“应该快一年了吧。”
奶茶店特有的甜香充斥在穆于的鼻腔,让他的大脑也像奶油一样,被搅成了甜腻的一团。
周颂臣坐在窗边,正用电脑把整理好的学习资料、笔记和案例分析上传到小组的课业群里,然后打开了自己课程表。
穆于端着托盘走过来时,一眼就瞧见了周颂臣的课程表上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是各种专业课程、研讨会和讲座。
空出的唯一时间段,就是现在。
穆于把手上的礼物盒递了过去,周颂臣看着不知哪来的礼物:“哥哥特意给我准备的礼物?”
“店家回馈老顾客的礼物。”穆于解释道。
周颂臣握住礼物盒的手指微顿,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起来:“老顾客?”
穆于嗯了声,若有所思地看着周颂臣:“他们说你把菜单上的饮品都喝完了,你这么喜欢这家奶茶店吗?”
说完,穆于喝了口自己点的原味奶茶,被甜度齁得直皱眉:“我觉得有点甜。”
听到不是穆于送的以后,周颂臣就把礼物随手搁在桌上:“很正常,你又不喜欢甜食。”
奶茶杯上的冷凝水洇湿了穆于的指腹,他好像很好奇地发问:“这家店的奶茶对你来说真的有这么好喝吗?”
好喝到足足来了一年?
周颂臣抿唇,分明对穆于总是不吝啬情话,当下却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掀了底,也不去看穆于的眼,顾左右而言他:“先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穆于没再步步紧逼:“你记不记得我们小区附近有个老婆婆摆摊卖小馄饨?”
印象中周颂臣嫌弃那是路边摊,质疑其卫生条件是否达标。
但穆于很喜欢,从小吃到大,就算上了大学,每每放假回家,都得吃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离开北市后,穆于许久没吃过了,等寻到了熟悉的位置,却发现那条街道上早已经过整顿,所有摊贩都不允许在这摆摊。
穆于大失所望,也有种童年回忆消失在时光里的惘然若失。
周颂臣操作着轮椅,往街上的另一个方向走,穆于惊慌地跟上他:“去哪?”
轮子碾过不算干净的街面,左行右拐,绕过一条漆黑的窄巷,眼前豁然开朗。
五颜六色的招牌,刺激性的灯光在黑夜中亮得耀眼,多家小吃店错落在街上,街上一张张的木质座椅,坐满了食客。
穆于正好奇地张望着这条街,周颂臣坐在轮椅里,翻出聊天记录再次确定:“五巷163号。”
“什么?”穆于愣了愣。
周颂臣:“你想吃的那家小馄饨。”
穆于反应过来,以他的角度,往下看只能看到周颂臣的后脑勺:“你怎么知道老婆婆搬去哪了?”
周颂臣不答。
穆于若有所思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去吃过?”
周颂臣还是不说话,等到了那家小店,老婆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俩,她面上的皱纹都笑得挤在一起,粗糙的大手将盛得满满的两碗馄饨放到木桌上。
老婆婆问周颂臣最近有没有案子,忙不忙,有没有好好吃饭。
周颂臣一一客气回答,期间老婆婆又送了好几道熟食过来,过于热络的态度让穆于忍不住问:“奶奶,你跟他怎么认识的?之前你不是在另一条街摆摊吗?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老婆婆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嘴皮子还很利索,立刻将前因后果,跟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原来当初城市规划到了他们摆摊的地段,就在他们整条街的摊贩不知该何去何从时,周颂臣刚好来这吃馄饨。
当他听到老婆婆准备今后都不再摆摊时,主动提出给摊贩们免费的法律援助。
他跟负责城市规划和管理的政府相关部门沟通谈判,提出合理要求。
希望对方为受到影响的摊贩提供帮助,寻找合适的店面或市场,以便摊贩合法经营。
还出具了完整的方案,比如设定特定街区作为美食文化区域,保留城市特色等等。
在周颂臣的帮助下,不少摊贩将店挪到了这条街上,不出几个月,这地区就变得相当热闹。
老婆婆的店面是周颂臣特意帮忙找好的,这令她十分感激,知道周颂臣为此出力不少,大方地表示以后周颂臣来吃馄饨,她都不会收钱。
但周颂臣拒绝了,唯一的要求只是希望老婆婆能够经营下去,因为他朋友很喜欢吃她家的馄饨。
这时又来了几桌客人,老婆婆停下闲聊,回到锅前给其他客人煮馄饨。
穆于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周颂臣,周颂臣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馄饨皮,掀起眼皮看着穆于:“不是想吃这个吗?怎么不吃?”
“法律援助?”穆于说。
周颂臣吹了吹滚烫的馄饨皮:“嗯,这个案子做完以后,我导师很满意,对我的简历也有帮助。”
穆于放下筷子:“其实你也想帮助他们吧,不然你也不会给那条街上的所有摊贩提供法律援助。”
如果只是想保住馄饨摊,他只需要帮婆婆找新的店面就行,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周颂臣明明那样聪明,有时候却又很笨。
他会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逼迫穆于留下。
可是不管是奶茶店,还是馄饨摊,周颂臣都从未提过。
不仅不提,现在嘴巴比蚌壳还硬。
穆于放下筷子,此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下一道困住他十年的棋局,他在棋盘中挣扎过,用惨烈的方式对抗过,甚至以弃局作为认输。
可是这一刻,他好像知道了破解棋局的方法。
穆于抬手捻起棋子,往他从未思考过的位置落下—— “你说过我什么要求,你都会满足的是吗?”
周颂臣嘴唇被烫得鲜红,也放下了筷子,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得意,只因一天内被穆于接连发现了数个秘密,让他实在很不高兴。
当想起曾经许诺给穆于这句话时的情景,他还是勉强自己露出笑容,用故作甜蜜的语气:“是啊,你的要求我都会满足。”
穆于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你现在给你爸妈打电话,跟他们说你和我在一起了。”
周颂臣笑容微僵,神色微愕,唇角的弧度缓缓降下,似乎没想到穆于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看着周颂臣神色骤变的模样,穆于反而笑了,哪怕面部肌肉都要因这个笑容,纠结抽搐成一团:“做不到是吗?”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对视,食物的热气模糊了彼此脸颊。
漫长的沉默就像无声的对峙,穆于垂下眼,知道自己棋错一招,走了步险棋,亦是败棋。
不该冲动的,穆于心想,“做不到就算了,我也不为难你。”
话音刚落,就见周颂臣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点开公放。
随着漫长的嘟声响起,肖韵的声音在听筒后出现:“颂臣?怎么这么晚给妈妈打电话,是不是腿不舒服了?”
穆于面色微变,抬手试图抢过周颂臣的手机。
周颂臣不看手机屏幕,而是盯着穆于的脸:“妈,我跟穆于在一起了。”
第79章
未等肖韵反应过来,穆于一把夺过了周颂臣的手机,将公放切回话筒,防备着周颂臣再说胡话。
周颂臣游刃有余地将背脊靠在椅上,抱起双臂,嘴角挂着可恶的笑容,打量穆于涨红的脸。
身体正由于这场突发事件而轻颤着,穆于努力稳住腔调:“对啊肖姨,我们在一起吃馄饨呢……”
穆于抬起眼,就见周颂臣启唇作了个口型,字句很好分辨,周颂臣在说:胆小鬼。
穆于握紧了手机,吃入腹中的小馄饨都要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意,火辣辣地烧至脸上:“放心吧肖姨,我会照顾好他的。”
肖姨并未疑心那句在一起,甚至还未听懂就被穆于应付了过去,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穆于心知她没听懂,一颗心好险地落了回去。
等这通电话结束时,穆于紧张得肠胃像是打了结,碗里的小馄饨都要吃不下了。
穆于有些恼地看着周颂臣,对方却露出骄矜模样,仿佛那通电话给足了他底气,现下任凭穆于审视。
穆于无法生气,要求是他提的,周颂臣不过是照做而已。
周颂臣坐在简陋的小店里,与周遭环境很不融入,像被人强迫着从天上捞下来的金乌,困在人类烟火中。
穆于揉着发紧的太阳穴,原本心头只有五成的笃定,在经历这场石破天惊的“出柜”,现在已有了十成。
只是周颂臣自己知道吗?对他的感情。
“我说了,只要是你的要求,我都会满足。”说完周颂臣在桌下抬起完好的左腿,踢了踢穆于的鞋尖,“你猜我妈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傻?”
这问题将穆于问得一愣,本来还笃定肖韵不知情,现下竟不能肯定了。
毕竟周颂臣可是从肖韵的肚子里出来的,周颂臣这样聪明,可见其父母基因的优越性。
眼见穆于通红的脸变得苍白,周颂臣敛起笑容,端正姿态道:“你不用紧张,不管她到底听没听懂,既然她现在表现出被你糊弄过去的样子,那就是不打算说破。”
这个安慰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穆于只觉得头疼又内疚,甚至后悔自己如此冲动。
如果肖韵真知道周颂臣和他在一起了,她会怎么想?
现在的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他和周颂臣并没有真正地在一起,却要立刻面对家长的质疑与不赞同吗?
“不管怎么说,这对肖姨和周叔叔来说,都不是件能够轻易接受的事情。”穆于叹声道。
周颂臣推动着轮椅,停靠在穆于身边:“我妈不是一直想让你变成她的孩子吗,你要是跟我在一起了,也算是一家人了。”
穆于无奈道:“你别闹,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而且他不明白,为什么出柜这样高难度的事情,周颂臣能做得这样随便又简单。
在他的想法里,一切都应该是慎重的,经过漫长思考,最后才能决定告知亲人,争取得到对方的支持和赞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周颂臣不愿这场难得的约会气氛变得如此凝重,他再次踢了踢穆于的鞋,将桌子都震得微微晃荡起来:“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有奖励吗?”
穆于重新拿起筷子,埋头吃馄饨,像个对妻子得意地索要与追问,避之不答的男人。
周颂臣在穆于的安静中,察觉出回避的意思来,奖励落空,心里也变得有点失望。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完成了穆于的所有要求,对方却不愿回应自己。
两碗馄饨都没怎么吃完,穆于叫了打包。
等打包好馄饨后,他问周颂臣还要不要去哪?
周颂臣摇了摇头,他现在没有任何的兴致:“不用了,我想回家。”
周颂臣说要回公寓,穆于就打车将人送回去。
在车后座上,周颂臣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路无话。
从楼下到楼上,需要三十秒,从电梯到门口,得要一分钟,车上的安静似乎蔓延到了车下。
穆于站定在公寓门外:“就送你到这了。”
周颂臣坐在轮椅上,脸颊低垂着始终看不清神色,只嗯了声,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门口黏黏糊糊地纠缠穆于,反而自觉进了屋,缓缓关上门。
穆于旋身往楼道走,不过数步距离,却走得十分缓慢。
他站定脚步,在原地静了许久,忽地回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这是穆于第一次使用周颂臣家里的密码,输入那串熟记于心的数字,他做得那样自然。
推开门,感应灯亮起,照亮地上散落的一双拖鞋,毛茸茸,灰扑扑,是他留在这的水豚拖鞋。
并不是齐整地摆着,而是歪歪扭扭,像是被人踢了一脚,歪成了一对八字。
周颂臣坐在那双鞋前,听到门的动静,惊讶地抬起眼来。
穆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双鞋原来还在啊?”
一旦补上缺失的拼图后,从完整全貌再次推断,就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就好像无解残局变成入门棋谱,现在能轻而易举地知道答案。
“忘了一件事。”穆于说,他指了指周颂臣放在玄关柜上的那两盒馄饨。
周颂臣缓缓垂下眼,因为门被打开得发亮双眸暗了下去:“哦,你两盒都可以拿走,反正又不是我喜欢吃的。”
说完他推动着轮椅想往客厅去,轮椅把手却被人按住了。
穆于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有一件事。”
周颂臣扭过头,不是很感兴趣地说:“嗯,还有什么忘在这了?”忽然他意识到什么,“你连拖鞋都想拿走?”
话音刚落,周颂臣就面露懊恼,似乎感觉到自己要抢夺一双拖鞋实在很没面子,哪怕刚才他拿拖鞋泄愤,还被抓了包。
穆于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不是,是奖励。”
说完,他微微俯身,伸手抱住了坐在轮椅上的周颂臣。
点到为止,克制有礼,不像情人间浓郁饱满的接触,更似他们当下朋友关系能发生的接触。
拥抱过后,穆于直起腰准备离开,有手从背后伸来,抓住了他。
周颂臣从轮椅上站起身,在穆于惊讶的目光中,将他往墙上压。
穆于的确有所顾忌,生怕让周颂臣的脚踝二次受损,于是被人揽住腰身,强势地抵在墙上。
玄关的感应灯暗了又亮,明起明灭的光线里,周颂臣侧着脸望他。
没有吻他,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穆于与他对视,随后侧过脸,委婉拒绝,就像岸上千万年过去都巍然不动的礁石。
他的脸被掐着转了回去,周颂臣的双眼像灰色的潮浪注视着他,俯下来时,犹如遮天蔽日的深海,轻而易举地将他攫取进深渊中。
伤了脚的周颂臣,压在他身上的力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大,像是试图通过紧贴的身体,将穆于完全“吃”进去。
喉咙里求饶的闷哼,在纠缠的唇齿间化作零星的水声。
感应灯灭了许久,周遭都是黑的,周颂臣的郁闷与烦躁在亲吻中得到了释放,穆于双手推搡着他的肩膀,被他用力制住,周颂臣指尖从穆于的后颈抚至腰间,像是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
没有明确的关系,把亲吻都变作了禁忌,周颂臣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了起来,一阵阵的嗡鸣,打断了玄关处的亲昵。
唇齿分离的声音,惊亮了灯,穆于此时的模样,清晰地倒映在周颂臣眼里。
呼吸是喘的,头发是乱的。
像是被揉碎的花,又似剥了壳的果,叫人用力地叼下了口软肉。
周颂臣将发烫的脸贴住了穆于的颈,鼻尖深深迈进对方领口那粗糙的布料与细腻的皮肤间隙。
一股好闻的气温充斥在鼻腔里,让他觉得现在的穆于闻起来像个点心,味道被过高的体温烘托着散发出来,甜得厉害,让他有些疑惑地在上面闻了又闻:“你出来的时候喷香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