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到处都是湿滑的积水,酒店外围已经被围了起来,不时有消防人员进出。
穆心兰盲目地问围观的人,是否有看到过穆于,她已经全然慌了神,而周颂臣则是拄着手杖,迅速地走到其中一位警察面前:“你好,请问穆于在哪里?就是入住在这个酒店准备参加翠湖杯的棋手,男性,22岁,身高175,照片…… ”
周颂臣拿出手机,飞快地翻出穆于的照片,递到警察面前。
警察刚抵达现场:“先生,请你冷静下来,我们正在处理火灾,逃生人员已经被疏散到安全地点,我们会尽快通知你有关他的情况。”
周颂臣等不了,他已经等了四个小时零十五分,他一把抓住那个准备离开的警察:“酒店的工作人员在哪?”
警察安抚道:“先生,一旦有消息我们会立刻通知你。”
说完他推开周颂臣的手,快速地往事发现场走。
周颂臣拄着手杖追了几步,他甚至察觉不到脚踝传来的负担,那一刻他几乎跑了起来,然而下一秒,手杖在泥泞的地面中飞了出去,他也重重地摔在地上。
周颂臣并未感知有多疼,他快速地爬了起来,没有去寻找那飞到不知哪去的拐杖,没有理会浑身的污泥,一瘸一拐地试图往事故现场走。
很快他就被现场的工作人员拦下了,他们都在让他冷静。
周颂臣觉得自己很冷静,为什么这些人都要拦着他。
为什么没人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为什么没人能告诉他穆于到底在哪?
周颂臣看着这些人不断张合的嘴,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发生扭曲。
世界在混乱地旋转,刺鼻的灾后现场的气味,无数的嘈杂的环境音在耳朵里变成巨大的,尖锐的嗡鸣,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几近嘶哑:“他到底在哪?!”
肖韵的叫喊,穆心兰的哭声,像是某种不详的哀悼,他想说别哭了,穆于还没找到,没有确认他出了事,为什么要哭成这样。
不断有手抓住他胳膊,强制地将他控制在原地,骨折的脚踝发出尖锐的疼痛警告着身体的主人。
然而周颂臣浑然不觉,直到脚尖踏破一汪污浊的水,光面折射出他此刻模样,双目通红,额上青筋凸起,面容扭曲。
那嘈杂的声音中,疑惑地传来的问询声:“妈,肖姨,你们怎么在这?”
那道声音很轻,像道很细很弱的绳索,捆住了身处深渊的周颂臣。
他回过头,隔着人潮看到了穆于的脸。
安然无恙,完好无伤的穆于。
穆于的目光从肖韵和穆心兰身上,移到了被数个人按住了周颂臣,那瞬间他的目光带着些许惊诧。
穆心兰看到穆于没有事,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面对穆于素来的强硬让她忍住了眼泪:“为什么不接电话!我们都以为你出事了。”
穆于还未从这几人突然出现在深市的意外中回神,道:“手机在酒店里,出来的时候没能拿上……”
穆心兰刚想上前几步,然而一道劲风旋过了她的身侧,她指尖还未能碰到穆于,就见穆于被周颂臣一把抱住了。
紧紧握在掌心里的护身符终于从手里掉了出去,周颂臣抱住了真正的“救命稻草”。
穆于被用力搂住,身高的差距让他只能仰首将下巴垫在周颂臣的肩膀上。
刚才穆于就发现了,周颂臣这样洁癖的一个人,身上怎么脏成这个样子,而且骨折的地方应该还没好,他的手杖呢?
诸多疑问滑过穆于的脑海,而理智提醒着他,当着两个母亲,他和周颂臣的拥抱不宜太久。
前不久周颂臣还跟肖韵出过柜呢。
穆于拍了拍周颂臣的背,掌心下的身躯轻轻颤抖着,周颂臣的脸埋在了他的颈项里,他没办法看清对方的表情。
穆于只能艰难地将视线移回两位母亲身上,他看到穆心兰眼眶发红,面带诧异。
看到肖韵脸上的神情逐渐僵硬,惊疑不定地注视着他们两个。
穆于正想用力将周颂臣推开时,颈项传来的温热感让他感觉就像晴空的一道霹雳——周颂臣又哭了。
前所未有的困难抉择放在了穆于面前,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推开周颂臣。
这时肖韵尴尬的声音响起:“心兰,吓坏了吧,我们到旁边坐着等一等吧。”
穆心兰困惑道:“不是,穆于…… ”
肖韵温柔劝道:“穆于现在没事,反而是你得好好平静一下,想想医生说的话,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深呼吸……没事的。”
肖韵温声细语安抚好穆心兰后,穆于就听见肖韵用前所未有的严厉声音道:“周颂臣,一会过来,我们谈谈。”
火警铃响彻云霄时,穆于正在罗军房中同他对弈。
罗军拉开房门,滚滚浓烟涌进房中,当即面色一变。
穆于见状,迅速地跑进了浴室里打湿了两条浴巾,二人默契十足地披上浴巾从逃生通道跑了下去。
火势蔓延得极快,摧枯拉朽地吞没了酒店三层,安全通道里轰隆隆地响着,是逃生的脚步声。
好在他们住的楼层不高,逃出得也很及时,唯独白澍在逃离时呛入了浓雾,导致剧烈咳嗽和呼吸困难。
白澍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罗军也跟了过去,穆于则带着剩下的棋手留在了酒店附近的临时安全区。
随着安全区的人越来越多,眼见着工作人员要忙不过来,穆于主动申请做志愿者,帮忙分发水和食物。
他跟另一个志愿者先是疏散人群,后是给寻过来的家属做登记,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数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接到通知。
酒店火势早已止住,耗时最长的便是建筑物的安全检查。确认没问题后,才能回酒店寻回自己的个人物品。
穆于脱下志愿者的马甲,决定先行回到酒店现场查看一番。
大家出来时都没带上行李,证件和参赛证明都在酒店里,不管烧没烧干净,都得回去找一找。他的手机同样留在了酒店房间,也不知在大火中有无逃过一劫。
酒店附近滞留着很多人,穆于隐约听到最里面有人跟现场的工作人员起了冲突。
刚开始穆于还以为是受害者的家属,直到在人群中看见穆心兰和肖韵时,他顿时一懵,远在北市的人为什么会在深市?
穆于刚开口询问,紧接着便意识到了什么,望向跟工作人员发生冲突的人——果然是周颂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周颂臣这般狼狈,头发乱了,衣服脏了,面上有惘然的苍凉,露骨的恐惧,像是世界天塌地陷,失去一切的模样。
不等穆于反应过来,他就被踉跄着冲过来的周颂臣抱住了。
穆于的浑身筋骨都被勒得咯咯作响,带着烧焦的现实气味拂过脸颊,周遭喧嚣好似在那一刻沉寂下来,颈项传来的湿润像是一道溪流,蔓延过他的身体。
而周颂臣则顺着溪流,在他面前瓦解得支离破碎。
这个紧得像个束缚的拥抱带着一种鲜明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是一念间的天堂与地狱,是悲喜交加的失而复得。
听着穆心兰的问话,肖韵的安抚,他大概明白了当下情况,他们以为他出事了,而周颂臣的所有异样都有了解释。
“我没事。”穆于抬起手,轻抚着周颂臣颤抖着,像是受伤猛兽的背脊,“我不是在这吗?”
这里毕竟不是一个适合拥抱的场所,到处都是人。
穆于掰开周颂臣搂住他腰身的手,指尖触碰到湿黏感让他眉心顿时一皱,他抓着对方的双手拎到眼前一看,就见周颂臣的掌根连着腕部被磨去了一层皮,露出鲜红血肉。
周颂臣眼泪不知何时止住了,除了发红的眼眶和颧骨上隐约可见的水渍,再也瞧不出刚才崩溃过的痕迹。
他低垂着头,雾气朦胧的灰色双眸执拗地望着穆于,就好像穆于是风吹既散的魂,掠过指缝的光,用力一攥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的伤需要处理一下。”穆于目光四下寻找一番,终于在围起来的拦截条附近找到了周颂臣的手杖。
穆于松开了周颂臣的手,走过去捡起那个手杖,一回身便吓了一跳,周颂臣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紧紧贴在他身后。
周围的人群已经被志愿者疏散得差不多了,但还有许多好奇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梭巡。
穆于将手杖递给周颂臣后:“你先去处理一下手上的伤,我得进酒店找一下东西。”
周颂臣接过手杖,直直地盯着穆于:“一起。”
穆于无法,只能向现场的工作人员借来医药箱,给周颂臣简单地处理好伤口后,便带着他进入火灾后的酒店。
电梯已经不能用了,只能从楼梯上去。
穆于看了眼周颂臣的脚踝:“你刚刚是不是摔了一跤,骨折的地方感觉怎么样?”
周颂臣握紧了手杖,面无表情道:“没事,不疼。”
说完他似乎想要证明自己,迈步准备拾级而上,却被穆于出言制止:“站住。”
性格使然,穆于很少对他人用命令的口吻,甚少用强势语气。
但现在周颂臣状态明显不正常,真放纵着这人拖着这条腿爬上去,届时怎么下来都是一个问题。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行吗?”穆于上了两级台阶,转过身望着身处下方的周颂臣,“如果你听话,会有奖励。”
周颂臣本能想要跟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迟来的理性回到他的脑海,在跟着穆于和奖励之间摇摆不定。
说完穆于迈步跨过楼梯,直奔四楼而去。
火势在三楼就已经得到控制,并没有烧到四楼房间,穆于在沙发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或许是因为刚才火灾时室内徒然升起的高温自动关机了,等开机后就看见未接来电提醒。
几十通未接电话,从火灾刚发生那会便开始拨打,一直无人接听。
穆于定了定神,先给其他棋手发消息,告诉他们可以回酒店拿行李,最后联系罗军,打听白澍的消息。
确认白澍没有大碍后,罗军才跟他说:“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假消息,现在到处都在传有棋手遇难了。”
根据罗军描述的时间,几乎是刚发生火灾没多久,消息就被放了出去。
难怪周颂臣带着穆心兰和肖韵来了深市,他们大概是收到这个消息以后又联络不上他,这才千里迢迢地赶赴深市。
穆于一边通话,一边收拾好行李下楼,刚结束通话,行至三楼,就发现周颂臣摇摇晃晃爬上来的身影。
周颂臣薄唇紧抿,脸上有着少见的懊恼,似乎很后悔将腿摔成这样。他一路费力地抓着扶手,掌心的伤口再次出血,洇红了纱布。
“不是说好了让你在楼下等我吗?”穆于惊讶道。
周颂臣不高兴地拧眉:“你去得太久了,就算是经过了检查的火灾现场,也未必能保证绝对的安全。”
穆于走到周颂臣身边,将人扶住:“如果真有危险的话,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带你逃跑?”
“到那时你就先走。”周颂臣说得冷静坦然,好像这是再完美不过的标准答案。
穆于沉默地注视前方:“别说胡话了。”
周颂臣揽住穆于瘦削的肩膀,轻声道:“我可没说胡话。”
肖韵和穆心兰订好了酒店,给他们发了地址,让他们过去。
肖韵订了一个套房,周颂臣刚到就被肖韵拉进了最里面套间,关上了门。
客厅里便剩下了穆心兰和穆于,这对一年未见的母子面面相觑。
穆心兰眼里血丝密布,沉默地坐在沙发的那一头,悄悄地打量着穆于。
穆于没有主动搭话,他起身冲了两杯暖茶,推了一杯给穆心兰。
穆心兰望向眼前这个一年未见的儿子,哑声道:“钱够花吗?”
穆于想象过和穆心兰碰面后,对方会说什么话,是会责备,亦或是像刚才那样,第一时间便是质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忽然他想到了肖韵,当时在微信上执着地给她打钱,连说话语气也变了不少。
难道那时微信那头的其实是穆心兰?
红色的茶水在杯中摇摇晃晃,泛起波澜,穆于看着茶里的倒影:“够的。”
一段短暂的对话,眼看着就要无疾而终,穆心兰才艰难地接上一句:“有空的时候……回家吃个饭吧。”
茶水氤氲的热气拂面,穆于眨了眨眼:“嗯,如果有空的话。”
不同于客厅里的母子生疏又客气的氛围,套房内的母亲则是要被儿子气死。
肖韵看着一身是伤的周颂臣,也下不去手:“你跟穆于怎么回事?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你明明喜欢女生的啊,你高中的时候不是天天用车载着小姑娘到处玩吗?”
周颂臣坐在主卧的飘窗上,散漫地说:“现在喜欢男生了,不行吗?”
肖韵被气得只觉得耳内轰隆作响:“不行!”
周颂臣直起腰身:“你和爸说过只要是我自己决定好的事情,你们都会支持我。”
肖韵面色发白,不断摇头:“你这样胡来,你爸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
周颂臣没有半分在跟家长出柜的紧迫感:“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穆于当你儿子吗?”
肖韵险些一口气没能上来,她捂着心口:“你还敢跟我提这茬,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跟兄弟有什么区别,你们俩怎么能在一起! ”
周颂臣用指腹拨了拨手上包扎好的纱布结,他怎么觉得穆于给他扎得有点像蝴蝶结?
“你就不提了,从小就爱招惹小姑娘,乖乖呢?我记得他小时候很喜欢电视上的女明星,说长大要娶她来着。”肖韵絮絮叨叨,试图找出两个孩子不是同性恋的铁证,“你前阵子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在一起了,我就觉得不对…… ”
“确实不对。”周颂臣主动说道,“我们没在一起。”
肖韵一愣,未等她把心从沸腾的开水中捞出来,就听到不孝子接了一句:“我在追穆于,还没追到。”
肖韵终于没忍住,一巴掌抡到了周颂臣的肩膀上。
周颂臣被打得闷哼一声,没有躲:“我已经决定好了。”
套房里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响,惊动了套房外的母子。
穆心兰犹疑地张望着,毕竟是别人家事,她不好理会,可穆于却坐不住了,竟然起身挪到套房门口,敲门喊肖姨。
套房里的动静停了好一会,房门被拉开,肖韵神情尴尬道:“乖乖,你不是明天还有比赛吗?早些回去休息吧。”
穆于透过肖韵娇小的身体,一眼看到坐在窗台上的周颂臣。
周颂臣一双长腿放松舒展着,冲他慢悠悠地笑了笑,可模样却好狼狈,脖子连带着耳廓的位置红了一片,像是被扇了好几下。
穆于见肖韵目光闪避不愿看他,心头那点侥幸终是落了空,肖韵知道了。
“颂臣可能得去医院检查一下。”穆于试图让肖韵心软,“他刚才是不是摔了一跤?”
肖韵还未说话,里头的周颂臣站起身来:“我妈说得没错,你明天还有比赛,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完他拿起手杖,一瘸一拐地来到母亲身后,握着肖韵的肩膀将人轻轻往旁边一推,不顾对方的警告目光,说:“妈,我先送穆于回去了。”
穆于新换的酒店不远,步行四百米就能走到。
刚坐电梯到酒店大堂时,穆于就对周颂臣说:“不用送了。”
周颂臣却很坚持,要陪他一同回去。
长街尽头是灰蓝的夜,马路边缘的店铺高高低低地错落着,不时有车从身边经过。
深市的夜好像要更静谧些,周颂臣将穆于推到安全的内侧,虽然他现在骨折未愈,持着手杖,比穆于不利于躲避意外。
“肖姨跟你说了什么?”穆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周颂臣脖子上的红印很快变成了一道道棱痕,肿了起来:“问我们怎么回事,说你小时候喜欢电视上的女明星。”
说着他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喜欢过女明星?”
话题往诡异的方向偏移了,穆于看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
周颂臣狐疑地打量着穆于:“你喜欢过女生吗?”
穆于没说话。
周颂臣惊愕不已地顿住脚步:“你喜欢过女生。”
穆于小学时对班里的女班长有过朦朦胧胧的好感,那时班上大半的男孩都喜欢笑起来有一对酒窝的女班长。
周颂臣在他沉默的片刻,已经开始一个个筛选人选,从穆于初中时玩得好的女同学,再到高中班上女生,甚至揣测到江莱身上。
穆于知道周颂臣记忆力超群,却没想过对方竟然连自己初中时跟谁玩得好都记得一清二楚。
“别乱猜了。”穆于打断道,“肖姨为什么要打你?”
周颂臣显然对穆于喜欢过女生这事耿耿于怀:“到底是谁?”
穆于说:“现在是我在问你。”
周颂臣很不甘愿地停止了这个话题,神情崩得有些紧:“我跟她说我在追你。”
这回轮到穆于顿住脚步,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情绪。
周颂臣这一说法,几乎将他从这整件事中摘了出去。
是周颂臣要追的穆于,所以跟穆于没有关系。
如果说主犯是周颂臣,穆于顶多算是胁从犯——被强迫着参与犯罪的人。
周颂臣的心思仍沉浸在上一个话题里,想要追问又怕得罪穆于,追求这件事看着主动,实则被动,一举一动都得契合穆于的心意。
要是追求是类科目,那绝对是周颂臣最薄弱的一门。
明黄的路灯照得人昏昏然,一些话便忍不住说出了口,穆于刚问就后悔地抿住唇。
“你刚才为什么哭?”
穆于脖子领口的那片湿润早已被体温烘干,可那寸皮肤却像是被泪水浸透了,被深市的夜风灌入,仍觉微凉。
这个问题让穆于心跳都加速了些许,却叫周颂臣的面色沉了下去,他很不愿意想起那煎熬漫长的四个小时。
穆于见状也不再问了,他们安静地并肩同行了一段路,哪怕放慢了脚步,终点仍旧到了。
周颂臣站在原地,看着穆于朝光亮的酒店大门走去:“我不喜欢假设,更不喜欢想象如果你在这场火灾中出事了,我会怎么样。”
周颂臣一直认为情感是种负担,是不必要的混乱,是弱者的依赖。
他自视甚高,将理性与自我控制奉为人生至理。
当穆于的生死攸关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时,这种感觉比死亡的本身更加令人恐惧。
周颂臣立在路边,偶有车灯照映,亮出那双被掩映在昏暗处的眼:“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却得过着连呼吸都在痛苦的生活,这不公平。”
不知为何,穆于竟有种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
从最初事故被误传,北市到深市足足四个小时的失联,赶赴灾后现场时寻不到人的崩溃,一整日地大起大落。
作为造成这番动荡的主人公,穆于本应该更宽容些。
所以他给穆心兰递了暖茶,也答应了要有时间回家吃饭。
因为他清楚穆心兰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不能受到更多刺激。但他却能够这样对周颂臣,好似成了那种以撕开他人伤痛,从中取乐的坏人。
“对不起。”穆于诚恳道歉,“我不该问的。”
周颂臣似乎没想到这番话能引来穆于的歉意,当即打蛇棍上:“我今天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
穆于嗯了一声,安慰道:“你不仅受到了惊吓,你还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脚踝。”
对于自己的伤势,周颂臣不以为意,并认为穆于没听懂自己的潜台词:“我觉得我今晚回去会做噩梦,梦见你真的出事了。”
说这话时他表情很严肃,弄得穆于也有点惴惴不安:“那怎么办呢?”
周颂臣不声不响地加了层砝码:“我现在回去,我妈肯定还要打我。”
穆于这回听懂了:“我跟罗哥一间房,你别想了。”
周颂臣面不改色道:“我说什么了吗?我只是想在这家酒店也开间房而已。”
穆于回到房间时,罗军都已经洗漱好了,跟他抱怨了许久假新闻的事情,又说因为这个意外吓到了不少棋手的家属。
经历一天劳累,罗军躺下便睡着了。
每当比赛前夜,也不知是否因为焦虑,穆于总是难以入睡。
他拿起手机看了眼消息,周颂臣拍了自己受伤双手的照片给他,加上一条文字休息:洗澡碰水了,好痛。
穆于皱眉回复:你买药了吗?
周颂臣回得很快:自己一个人不方便上药,我在1029。
穆于没再回复,周颂臣握着手机安静地等了一会,缓缓皱起眉心,难道是他的伤得不够严重?
周颂臣摊开掌心,犹豫着要不要再用加重伤势,又担心被穆于看出苗头。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周颂臣满意地勾起唇角,他说什么来着,穆于总是太心软。
他拉开门,穆于看起来好像刚才床上爬起,头发柔软蓬松,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黑色运动短裤,露出一双瘦白纤细的腿。
穆于看了眼只穿着浴袍的周颂臣,目光从对方故意敞开的胸膛中毫无波澜地越了过去:“药在哪呢?给我。”
周颂臣手上的伤口经过热水的冲刷,变得发白可怖,看起来根本没做任何防水。
穆于都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给周颂臣上药了:“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别再受伤了。”
周颂臣随意地应了一声,根本没往心里去,他在看穆于。
看对方轻轻地眨着纤长的睫毛,白而软的脸,唇上的那颗痣。
可惜穆于下了禁令,不允许追求者周颂臣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两个人入住同家酒店,沐浴过后身上的气味该是很相近的,可穆于闻起来却完全不同,甜得周颂臣想将脸埋到对方颈项处咬一口。
穆于坐在床上,盘着双腿给周颂臣上药,俯身给人伤口轻轻吹气时,圆型领口半敞,露出那抹浅粉。
“要不要给你叫杯热牛奶,可以安神?”穆于已经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说道。
然后他上药的动作顿住了,他看到了周颂臣浴袍下掩不住的那处的情态。
他抬起眼,周颂臣却很坦然,没有丝毫遮掩的打算:“牛奶就不用了。”
穆于将手里使用过的碘伏棉签扔了,挪到床边伸出双腿寻找自己的拖鞋,准备离开。
周颂臣看那双白皙的脚在深红的地毯上踩来踩去,身体的温度有持续上升的趋势。
穆于还未踩到拖鞋,就被人捞住的腰身拖回床上,他惊讶地喊了声:“周颂臣!”
他连名带姓地叫,试图增加威慑力,然而带着困意的声音却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威胁。
周颂臣从背后搂抱着他,紧贴住他腰身的那处存在感鲜明。
就像是他的尾椎骨真长出了一条“尾巴”。
“我今天真的吓坏了。”周颂臣声音又轻又慢,没有多少委屈,装也装不到位。
他扭过脸,发现周颂臣的浴袍已经散落大半,露出锻炼结实的体魄,几近完美的上身,那张脸在酒店的光影中如梦似幻,朝他倾了过来,在近乎暧昧的距离停了下来,没再靠近。
“哥哥如果能让我抱一会,肯定比牛奶的效果更好。”
周颂臣说是抱着,就真的只是抱着。
穆于弓起身子时脊上的骨节顶撑着皮肤,越发显得单薄瘦弱。
他只扭头看了周颂臣一眼,就转回脸去。
“尾巴”蓬勃得像团火,无人理会,便兀自壮大起来,拂在了穆于的腰间。
像春天来临时的狮子卧在幽暗的丛林间,瞧着溪边啜水的鹿,那躁动的尾巴沉而重地挥打着土壤。
周颂臣把穆于转了过来,面对面地躺着,像是摆弄一个娃娃。
穆于挣扎了两下,发现除了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外,没有任何作用。
周颂臣乱糟糟的浴袍堆砌在腰间,掩住了那团火,胸腹却敞得很开,生怕人瞧不见一般,在酒店的灯下似华美玉石。
穆于热得颧骨通红,头发也乱蓬蓬的:“周颂臣。”
穆于再次连名带姓地喊着,惹得周颂臣冲穆于睫毛吹了一口气,像是在逗弄一只生气的蝴蝶:“你知道我妈还说了什么吗?”
在酒店的床上这样的姿势和情态,再提起肖韵,总让穆于有种怪异感,可他忍不住好奇:“什么?”
“她说我们跟兄弟有什么区别。”周颂臣凝视着穆于的脸,他们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两面。
穆于光是想象两个人是兄弟就忍不住皱眉,突然生出的禁忌感像鞭子抽打着背脊:“我们不是兄弟。”
周颂臣笑得床都在抖,颠簸着穆于的身体:“我们当然不是兄弟。”
穆于忽然想起什么:“你今晚不回去,阿姨不会乱想吧。”
周颂臣双手卧在脑后,惬意道:“不知道,我关机了。”
周颂臣的任性妄为,穆于这辈子都学不来,他看着周颂臣将手伸到床边,把房间里的灯一盏盏地关灭,最后房中只剩下落地灯的黯黄,心跳随着昏暗逐渐加快。
周颂臣展开被子将穆于裹了起来,就像包着心仪的宝物,用双臂拥着:“陪我睡一会吧,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他用被子捆着穆于,用双臂加以镣铐,就闭上了眼睛。
穆于的心跳伴随着周颂臣绵长的呼吸声,缓缓平息。
他看着昏黄的酒店天花板,面色从懊恼、无措,尴尬中反复转换。
困意不讲理地拂了下来,他从过紧的被子里艰难地侧了侧身,将额头抵在了周颂臣被扇得浮现指印的颈侧。
和穆心兰不同,无论是肖韵还是周霆,他们从未碰过周颂臣一根手指。
心脏像是浸在了温泉池中,变得酸软,穆于阖上双眼,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