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我出去以后跟他打起来?”周颂臣的声音远远地追进厨房。
穆于从冰箱里拿出放在最上方的五花肉,洗手切肉,配上葱姜蒜八角等辅料,打算红烧。
他没回周颂臣的话,倒是周颂臣听到厨房的动静,寻了过来,瞧见他正在切肉,顿时露出沉默的表情。
穆于自在地取了米,洗净放进锅里,准备做份一人食。
他这边没有要招待客人的意思,周颂臣瞧了眼已经进垃圾桶中的泡面,看向锅里正在熬的红烧肉糖色,再感受喉咙那股残余灼痛,一时无言。
食物的香气缓缓飘散,周颂臣始终不愿离开。
他不知穆于那小情人是否还候在外面,他前脚将人驱逐,后脚就被扫地出门,岂不丢人现眼。
穆于由着周颂臣在客厅停留,心中也是担心这人出去后同李蛰发生口角,横生枝节。
待小火慢炖一个钟的红烧肉上桌,穆于堂而皇之地将客人晾在一边,自己大快朵颐。
周颂臣病了许久,其实没有太多胃口,却觉得穆于这点小心思有趣,故意落座在穆于正对面,以谴责目光望他。
穆于撩起眼皮道:“他应该已经走了,你回去吧。”
这张嘴倒不如继续吃饭呢,张口就是他不爱听的,周颂臣托着下巴道:“我好歹是你的律师,还替你赶走醉酒闹事的男友,你就这么对我?”
“哪怕只是邻居,帮了这么多的忙,也该讨来一声好吧。”周颂臣边说,边瞧着穆于的进食动作变慢。
穆于放下筷子,端正姿态看向周颂臣:“你说得很对,真的非常感谢你。如果之后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帮忙,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用客气,尽管开口。”
他公事公办,将关系划分得清清楚楚。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廊下滴滴答答的水珠子,敲得人心烦。
夏季雨夜的潮风灌进屋子,将深绿的窗帘鼓得饱满。
餐桌正对窗户,水洗过的黑夜,银白圆月高悬,被框于窗户一角,乍眼望去像幅朦胧油画,可惜房中无人欣赏。
两人面对面静坐着,隔着一方餐桌,又似隔着万水千山。
漫长的对视如同一场兵不血刃的对峙。
或许是冰冷的,始终未干的湿衣浇透了周颂臣的气焰。亦或是穆于那纯粹的,再无爱意的双眼令他节节败退。
最终,周颂臣率先挪开视线。
穆于将最后一口饭吃下:“雨停了。”
这次他倒没有张口闭口让周颂臣离开,周颂臣却起了身:“的确,我该走了。”
楼层走道的感应灯年久失修,周颂臣拿出手机照明,刚下一个楼层,站在数层台阶上,就见角落猩红一点。
有人靠在那处抽烟,安静得像道鬼影。
周颂臣从不信这些,只觉得有人装神弄鬼,手机灯打过去,果然是人,还是早该走的人。
李蛰掸着烟灰,仰头:“邻居先生,我们谈谈?”
周颂臣手持长伞伫立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我不觉得跟你有什么好谈的。”
李蛰抽了口烟,抬手看着腕表:“也是……不过两小时而已。”
那是跟穆于手腕上一模一样的表,都是港城棋院的礼物。
但落进周颂臣眼中,却是情侣手表了。
他说的是周颂臣在穆于家待的时间。
周颂臣眉心抽动一瞬,而后露出冷淡笑意:“去哪谈?”
他主动提出换个地方,把人载离穆于所住的老式楼。
若不然等他们谈完,李蛰当着他面上去寻穆于再过一夜,他怕会无法自控,做出些更疯狂的事。
上了车,李蛰就开始按键发送消息。
车子逐渐行驶到了一条车流稀少的道路上,李蛰没有注意,他只专注地看着手机,好似等待着什么。
没多久他手机响了起来,等接起后,周颂臣就听到他喊了声哥哥。
周颂臣面不改色地踩了脚刹车,尖锐的轮胎摩擦声中,车子在雨后湿滑地面剧烈打滑,整个车厢极为不安地晃动着,李蛰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冲,连手机也没拿稳,甩了出去。
如果没系安全带,那李蛰此刻肯定已经撞上了挡风玻璃。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李蛰心脏跳得极快,又惊又怒,瞪着周颂臣:“你疯了吗?”
周颂臣扶着方向盘笑得和风细雨:“不好意思。”
歉是道了,但没有什么诚意。
李蛰青着脸,不敢弯腰摸手机,生怕周颂臣又来一脚刹车。
不多时周颂臣的手机响了,是穆于来电。
他戴上蓝牙耳机,在李蛰怨恨的目光中将电话接起:“怎么了,是我有什么东西忘你家了吗?”
那头静了会,穆于道:“你们没事吧,刚才是什么动静?”
周颂臣:“没事,你小师兄手机没拿稳,掉地上了。”
穆于松了口气:“你要把他载去哪?”
周颂臣:“现在才担心啊,晚了。”
他听不得穆于用着急的语气关心他人,说罢挂了电话,粗暴地扔掉蓝牙耳机:“不是说要谈吗,谈谈吧。”
周颂臣随意找了个地方靠边停下,下车后他习惯性地点了根烟,还未送到嘴边,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地咳嗽。
他烦躁地用指腹将香烟掐灭,冷眼看向一同下了车的李蛰。
路灯暗黄黝黑,远处是北市江景,能见邮轮横渡,一片灯火繁华。
周颂臣将车子停靠在生态观景公园附近,雨天过后,人迹罕至,植株茂盛,雨后蝉鸣叫得惨烈。
周颂臣把玩着手里被掐灭的香烟:“像你这种货色,还是离穆于远点。”
再英俊的男人在这种环境中也带着几分邪性与阴森,李蛰本不打算过多刺激对方,但听到周颂臣的话语,火气又涌了上来:“我这种货色?”
周颂臣奚落道:“十五岁跟家里小保姆差点搞出私生子,你爸妈花了一百万才平了这事,十六岁跟男老师玩师生恋,事情败露老师引咎辞职,十七岁和同学母亲被人捉奸在床,导致你同学父母离婚,现在你十八了,换成对同门下手了是吗?”
说着周颂臣嗤了声:“还真是不挑啊,你是有多缺爱啊?这算是恋母还是恋父?”
李蛰过去的桩桩件件被人翻出,就像被扒了血肉,脸面都被人踩在脚底下。
他双拳紧握,用力地咔咔作响:“你调查我?”
周颂臣诧异挑眉,露出夸张讽笑:“还需要调查?这样的丑闻就是不查,也多的是人在传。”
李蛰没被愤怒冲昏头脑,过去的事情他没打算瞒,也瞒不住,整个社交圈传得风风火火。
要不然家里也不会在他十五岁的那一年,千里迢迢去北市给他找个师父,让他来日在北市发展。
说是他于围棋一路上天赋异禀值得培养,实际不过是将他放逐到横跨了整个华国的北市。
自那以后李蛰行事愈发荒唐,也不知究竟是报复父母,还是报复着稀巴烂一样的人生。
愤怒过后,李蛰很快就寻回了理智:“那你呢?你又是什么货色?”
周颂臣面容瞬间阴沉,李蛰阴阳怪气道:“我们好歹是同门,你又是什么门啊?对门吗?不过是个邻居而已……”
下一秒李蛰的领口被人用力抓住提起,他无所谓地说:“你敢动手就动啊,反正哥哥会为我出头。”
他在赌,赌眼前这个男人不知道他和穆于之间矛盾的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李蛰看到眼前人被妒火燃烧的双眸,心知周颂臣是嫉妒得发了狂,已然失了冷静。
被掀了老底的李蛰乘胜追击,巴不得周颂臣更不痛快:“我刚上车就给哥哥发了短信,你知道他有多担心我吗?马上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至于你……”李蛰哈了一声:“上回在楼下像条狗一样眼巴巴地等了那么久,哥哥有去看你一眼吗?”
对方抓住领口的力气越来越大,李蛰逐渐难以喘气,却阻挡不了他继续攻击的心:“不过是条被扔掉的流浪狗而已,在这装什么装?”
穆于没预料到李蛰竟然在外面等那样久,更想不到周颂臣会将人带走。
听筒里那声尖锐的刹车声像一声刺耳的警钟,撞得他心脏一通狂跳。
电视机上播报高速路连环车祸的新闻,犹萦于耳。
他忙不迭地给周颂臣打电话,对方很快接通,没聊几句就将他的电话挂断。
他不断地给周颂臣打电话,无人接听。
一遍遍按,一通通拨,直到李蛰的信息发了过来,连带着一个定位——生态观景公园,搭配上一段话:哥哥救我。
他清楚地知道周颂臣和李蛰的性格,这两人凑在一起,绝对要出事。
穆于立即打了车,赶赴生态观景公园。
生态观景公园距离他家不到三公里,开车也就十五分钟,等他到时,能隐约听到动静,那声音令他极为不安,像拳头砸进肉体的沉闷声响。
穆于循声找了过去,先是看到路灯下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隐形眼镜无法改善他的夜盲和散光,待他试探性地走近,那团影子才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厮打在一起的两个人,而李蛰正处下风,脸上被血染得通红。
周颂臣正掐着李蛰的脖子,染血的拳头高举,砰——
李蛰的脑袋被打得歪了过去,穆于失声大喊:“周颂臣!”
他快步跑了过去,双手环抱住周颂臣准备再次击打的手臂:“你松开他!”
周颂臣抬起满是戾气的眼:“放手。”
穆于惊恐交加,看着李蛰的惨状,用力摇头:“你快住手!”
李蛰咳嗽地吐出口血,哑声道:“哥哥,报警。”
穆于抱住周颂臣的手蓦然收紧,他紧张地看向周颂臣,发现周颂臣脸上也带着伤,嘴角开裂,颧骨红肿。
周颂臣从小就打架厉害,怎么会被李蛰弄成这样?
李蛰虽然人高马大,但是打架方面,肯定不如周颂臣自幼学习柔道散打来得厉害。
可这时穆于又气又急,心里乱成一团,来不及细想这点异样。
周颂臣平日里动辄以法压人,现下打起架来倒是连身份都忘得干净。
“你是个律师,打架进派出所会有什么后果不用我提醒你吧!”穆于着急道。
说罢他再次抓着周颂臣的手,逼迫对方松开李蛰。
周颂臣的胳膊硬得像块石头,穆于揽了一把,没揽动。
他愤然望去,昏黄幽暗的街光照在周颂臣满是阴郁的脸上,那双眼燃烧着鲜明的怒意,锋利得割人。
穆于不知这人闹得哪门子脾气,但以他对周颂臣多年的了解,他适当地软了语气:“你不是说你要帮我吗,要是进了派出所,你还怎么帮我?”
果然,周颂臣的目光仍是冰冷,却不再摄人。他松开了紧抓着李蛰的手,被穆于拉着站起身来,往车的方向搡。
好不容易劝住一个,穆于刚想要去李蛰身边查看对方伤势,就被攥住手腕,周颂臣一字一句道:“不许去。”
李蛰用手背拭去嘴角的鲜血,指着周颂臣:“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报警!”
说完他拿起手机,做出要报警的模样。
穆于用力甩开周颂臣的手,往李蛰的方向快步走去。
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衣服下摆被人扯了一下,但穆于没有理会,他来到李蛰身边,按住对方试图拨打电话的手:“别冲动,我们先去医院好吗?”
李蛰的脸青肿交加,染着鼻血,一片狼藉,他冷笑了声:“哥哥是真的担心我,还是在担心他?”
见穆于面色微变,李蛰到底还记得要在穆于面前装乖,便压低声音道:“哥哥如果送我去医院,说不定我心情好,就不计较今晚的事情了。”
身后周颂臣冷声笑道:“好啊,你赶紧报警,我们这算互殴,我就算进去了,你也讨不了好!”
李蛰怒发冲冠:“明明是你先动的手,我这算是自卫!”
周颂臣狂妄道:“你有证据吗?”
李蛰面色发青,怒不可遏。
周颂臣转而对穆于道:“穆于,过来。”
不等穆于回答,李蛰就像被惹怒的狮子,鬓毛倒竖道:“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对哥哥呼来喝去!”
穆于感觉到周颂臣身体动了动,似乎要往这边走来,他下意识拦在了李蛰身前,生怕这两人再度起冲突。
周颂臣是脾气大,可惯来理性,李蛰到底是如何招惹的他,引来这么大的火气?
周颂臣走来的步伐,因为穆于维护李蛰的动作而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的地方。
穆于看不清楚这人的神情,去莫名地能感觉到周颂臣身气压瞬间变得更低。
李蛰自得于穆于对他的维护,又满意周颂臣那如同丧家之犬的反应。
“哥哥,毕竟他是你的邻居,我就不多同他计较了,我们去医院吧,我感觉我失血过多了,现在有些头晕。”李蛰小声对穆于说。
穆于想到刚才周颂臣打人时力气很大,他险些没拦住。
周颂臣脸上虽有瘀青,但未见血,行动瞧着也很自如,大概没有受太重的伤。
倒是李蛰满脸是血,伤势怎么看都更严重。
他收回视线,对李蛰说:“行吧,我先打车送你去医院。”
话音刚落,穆于就见周颂臣决绝转身,往车的方向走,似乎一分一秒都不愿见到穆于和李蛰二人。然而还没等周颂臣拉开车门,就见他一个踉跄,艰难地扶住车身。
穆于忽觉心头微紧,一种敏锐的预感让他察觉到不对,还未等他作出反应,就见周颂臣像是抽了骨一般软了下去,直直栽倒在地。
从小到大,穆于在体育课堂上都表现得极差,老师也说过他在体育上没有太多天赋。
但人总是在自己意想不到的时候,爆发出奇迹。
在周颂臣脑袋重重地撞在地上前,穆于及时用掌心托住,一把将人揽进自己怀里。
爆发出巨大能量的身体,浑身肌肉都因为用力而颤抖着,穆于的膝盖极重地磕在地上,他却浑然未觉。
穆于用冰凉的掌心将周颂臣的脸转了过来,即便是昏暗的视野里,他都能看出周颂臣的脸已经被烧得通红。
何况掌心中感觉到的那股滚烫,早已超过了正常人本该有的体温。
李蛰迟疑地跟了过来:“哥哥,可不是我把他打成这样的。”
穆于抱着周颂臣的脑袋,厉声喝道:“快叫救护车!”
救护车来得很快,周颂臣被担架抬上了车。
李蛰也跟着穆于一同钻了上去,他紧紧贴着穆于,有些委屈道:“该不会是装的吧,刚才打我的时候可没这么虚弱呢。”
穆于伸手将李蛰贴过来的身体推开,没有回他的话,沉默地看向正在给周颂臣做体征检查的医生。
体温结果很快出来,医生凝神看着温度:“高烧四十度,病患是否有慢性病,既往手术史,过敏史有吗?”
穆于立即答道:“没有慢性病和手术史,他对牛奶不耐受,猕猴桃过敏,曾经有一次芒果吃多了也过敏。他三个礼拜前就已经开始发烧,也是烧到四十度,两个小时前刚吃过一次感冒药,是xx牌的。”
医生颔首,给了穆于一张表格:“家属先留个联系方式。”
穆于接过来后,正准备填上自己的电话号码,突然想起应该通知肖韵和周霆,又怕大晚上的吓到肖韵,便给周霆打了个电话。
旁边的李蛰看着他娴熟的一趟流程下来,疑惑道:“哥哥,你还有他父母的电话?”
穆于垂眸看着昏迷不醒的周颂臣,嗯了声:“我们是认识了很多年的邻居。”
李蛰:“……”
到了医院,李蛰自行去处理伤口,穆于则是跟着急救医生给周颂臣做检查。
抽血ct一套常规检查流程下来,结果出来得很快,是病毒性肺炎。
昏迷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低氧血症所导致的大脑供氧不足,从而引发昏厥。
看着躺在病床上,面上罩着呼吸机的周颂臣,穆于心情很奇怪。
周颂臣很少生病,即便生病也从未如此虚弱过。
刚才还精力旺盛地同人打架,现在却直接晕了过去,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上。
周颂臣真的有去医院吗,如果去了,又怎么会查不出来?
就算医院没给他查出来,这样久的高烧不退,身体应该早就有难受的反应。
拖着这样的身体,还要当助理律师,帮他去咖啡厅搜集证据。
穆于抬手给周颂臣掖了掖被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的手还未收回去,就被另一只滚烫的,插着输液针的手握住了。
穆于抬眼,就见周颂臣已经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你醒了。”穆于不算费力地将手从周颂臣的掌心里抽出,病患总是没有力气,况且周颂臣才从昏迷中醒来。
“我已经叫了叔叔阿姨过来,他们大概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到了。”说完穆于起身,准备出去叫医生,却听到周颂臣哑声道:“你去哪?”
穆于回答:“去给你叫医生。”
周颂臣目光不离他:“说谎,呼叫铃就在旁边。”
穆于刚才是真没想起这茬,但也被周颂臣质问的语气弄得有些不悦。
他转过身,看向周颂臣:“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我们之后再说。”
周颂臣虽然病着,脸颊和嘴唇都被烧得鲜红,竟生出种惊心动魄的艳丽:“我要你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
那种不适感静悄悄地攀上了穆于的脚踝,他知道放纵这种感觉下去,迟早会被扼住喉咙。
周颂臣如今的模样,就好像将穆于很珍贵的东西用力打碎后,又闹着脾气要穆于一片片捡起来,凑出一个完整模样,再给周颂臣一次。
哪怕那东西早已支离破碎,不复原样。
周颂臣不但不介意,还很想要。
可是……他已经不想再给了。甚至认为那些珍贵的碎片,早已不在。
穆于往后退了一步:“你爸妈很快就到了,我出去接他们进来。”
说罢他转身离开病房,头也不回。
出了病房,穆于没有走得太远。说要出来接周霆夫妇,不过是个托词而已。
靠在医院的窗口上,穆于从兜里掏出了香烟。
他是在港城时学会的抽烟,印象中又呛又苦涩的尼古丁,在时过境迁后,变得截然不同。
不能说有了烟瘾,只是在心情苦闷,压力颇大时便会来上一根。
最近因为星路棋途的事情,穆于断断续续抽了有一包。
如今刚从周颂臣的病床边离开,烟瘾来得突然,他也放纵着自己点燃了一根。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是周颂臣追了出来,拔了输液针的手垂在身侧,尚未凝固的针孔往下淌血,他丝毫不去理会,任由那触目惊心的鲜红溅在医院青色的瓷砖上。
他在看周颂臣,周颂臣也在看着他。
穆于倚在医院的窗口,一株挂着紫藤的枝丫悄然没入窗沿,亲热地贴着他撑在窗沿的手,夹着香烟的指尖舒展着,险些点燃那簇紫意。
转过来时烟雾正从那淡红的唇中吐出,模糊了穆于的脸。
穆于身型仍似从前的单薄,模样却变了很多。
摘去了眼镜,露出占据五官比例最大的眼,小巧的脸,瞳色似头发一样浓黑,看起来毫无攻击性,望着人的模样,乖得近乎纯真。
周颂臣认为穆于总是吸引一些苍蝇在身旁围绕,也跟这样的气质有关。
惹人喜爱,又诱人毁灭。
但这种外形,好像能帮助穆于轻而易举地获得孩子们的喜爱。
在周颂臣眼中,棋社里身为老师的穆于,更像是一个大孩子带着一群小孩子,看着毫无说服力,也不知为何这样讨家长们的喜欢。
第一天在棋社报名时,负责老师便告诉他,穆于的课程是棋社里最热门的,人人都爱穆老师。
从前怎么没发现,穆于有这样讨人喜欢的本事。
正如他不知穆于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离开的十一个月,重逢的一个多月,将近一年的时光,穆于变得太多。
一年前,他接到了穆心兰从医院拨来的求助电话。
穆心兰在电话里跟他说,穆于不见了。
彼时他刚因穆于将他电话挂断而生气,他早就猜到以穆于刨根究底的性格,迟早会让这段暧昧不清的关系难以维系。
周颂臣只需要顺着穆于,将这段脱轨失控的关系重新推回正道上。
他不相信穆于舍得离开他,他们可以跟从前那样,做回有过“亲密接触”的好友。
虽然那时他没能摆脱穆于对他的莫名吸引力,但他相信时间能够解决一切问题。
而穆于仍会像从前那般坚定而明确,永不知疲惫地爱着他。
就好像行星永远遵循着天体的引力,在既定的路径围绕恒星旋转,四季更迭,日夜交替,永远不会离开,正如过去的那十年。
通话中穆于说的那些话,在周颂臣看来不过是气话而已。
周颂臣在电话被挂断后,气恼地没再拨打回去。
他在等着穆于冷静下来,同他认错,他再决定到底要不要原谅穆于。
然而穆于的来电没能等来,却等到了穆心兰的电话。
穆心兰用一种恐慌的声音问他,穆于是否有联系过他?
那时周颂臣才知道,穆于因为骨折导致定段失败,进了医院。而就在他们结束的那通电话后,穆于从医院里失踪。
周颂臣赶往医院时,穆心兰已经吓得双腿发软,被护士扶着在旁边喂着葡萄糖。
她面色煞白,担心穆于因为定段失败,冲动地做了傻事。
穆心兰抓着周颂臣的手,说话都变得颠三倒四:“我该看出他不对劲的,他把自己脖子都抓烂了,还一直哭,他说他想吃水果,我回来床上都是血…… ”
院方告知穆心兰,穆于是自己办理了出院。
穆心兰拨去的所有通话皆被挂断,这时周颂臣才发现,自己的微信和电话号码,已经被穆于拉黑了。
周颂臣不相信穆于会干蠢事,但穆心兰的恐慌好像传染给了他。
学校、闫路棋社、穆于不开心时会躲的公园,周颂臣通通找了一遍。
直到穆心兰告诉他,警方联系上了穆于,穆于没有做出蠢事,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到他们。
周颂臣也有点生气了,穆于拉黑了他,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主动低头去联络穆于。
起初,他们都以为穆于的离开只是暂时的。
定段虽然失败,但书还得继续读的。等这个月过去,学校开学,穆于总得回来继续上学。
可他们又一次想错了,穆于不仅没有回来,还自作主张地休学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周颂臣找了陈路、江莱,甚至千方百计地寻到了牧野的联系方式,这些人都表示自己不知道穆于在哪。
周颂臣不相信,除了人在国外念书的牧野,他追到陈路的学校,查到了江莱的住处,甚至在江莱的警惕目光下,硬闯进对方家中,逼得江莱报了警。
直到警察来前,周颂臣仍觉得穆于会出现,穆于不可能对他坐视不理。
带着一种盲目的自信,再次踏足派出所时,周颂臣不为自己作出任何辩解。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派出所的入口,等待着穆于的露面。
不知是否因为他望着大门方向,期待穆于到来的行为过于明显,最终江莱选择放弃追究。
周颂臣听到江莱跟警察解释他们两个本就认识,试图将这个事定性为朋友之间的吵架时,他主动开口道:“我不认识她,擅自进入他人住宅行为也属于违反治安管理,要受到行政处罚。”
江莱面色变了:“周颂臣你神经病啊!想坐牢想疯了?”
周颂臣不说话,只是再次侧过头,望着大门方向。
江莱气得要命:“穆于他不会来了,不管你怎么盼怎么求,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话音刚落,江莱就害怕地抿唇,因为周颂臣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特别吓人,尤其是在她说穆于不会再回来以后。
无法抑制的怒火席卷了周颂臣的心,这段时间寻找的疲惫,无数次的失望,都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焰。
穆于凭什么不回来?凭什么单方面切断了他们的关系?凭什么用消失的决绝手段,结束这一切?!
就算真要有一个人选择结束这段关系,那个人也该是他周颂臣!
回到公寓,周颂臣愤怒地想要清理掉关于穆于的一切,然后他才发现,穆于留在他家里的东西是那样地少。
他家来来往往过很多客人,为此他准备了许多一次性的生活用品。
穆于也属于使用一次性用品的范围里,所以他的家也从未留下关于穆于的任何痕迹。
周颂臣翻箱倒柜,只找到穆于送的那箱礼物和一双蠢得要命的水豚拖鞋。
那拖鞋被钟点工深深地收进了鞋柜深处,水豚公仔又扁又脏,灰扑扑的,就像曾经的穆于。
他用塑料袋装着那两样东西,走到楼层的垃圾桶前,高高扬起手,试图把东西砸进去。
然而十分钟后,周颂臣只是阴着脸提着那个塑料袋,将东西归回原位。
生气就好像是在意了,他不在意,当然也没必要生气。
要是给不知道鬼混到哪里去的穆于知道,他为其大动肝火,岂不是让穆于得意。
说不定哪天穆于就会突然出现在路上,然后死皮赖脸地要跟着他,仰着头向他索要不该要的感情。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夏去秋来。
终于度过了无法冷静的阶段后,周颂臣终于开始面对难以接受的现实——穆于真的走了,毫不留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拉黑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
他们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是周颂臣发过去的,收获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周颂臣往上翻阅,却发现记录是那样的短,在穆于离开之前,他们已经冷战了许多回,穆于的热情也不复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