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可以来我研究室附近等,旁边有家咖啡店。”
“我不认路。”
衡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操作两下:“地图发你了。”
“我不会看。”
“……”衡时无语,“下次发消息,我亲自接你。”
“你知道我来,抓拍就不自然了。”
“不会,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按快门。”衡时顺手抹一把邹北期额角的汗,“总之下次不准在外面等。先上车。”
衡时亲自开车下班,邹北期自然而然坐在副驾驶,摆弄相机里的照片。园区门口绿树成荫,作背景很有夏天的味道,只可惜衡时身上的西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邹北期本想删除照片,但看见衡时那张被枝叶间漏下的光斑点缀的脸,指腹又鬼使神差地从按键上移开。
“明天周末,有客人会来。”衡时蓦然出声。
“谁?”
“你见过的,之前带你去过他的派对。”
孟引声。邹北期记得这个名字。
“他来是……”
“不知道。”衡时语气里是遮盖不住的嫌恶,“神经病。”
邹北期并非不理解衡时的立场,找理由推拒显得没气量,更何况还有生意伙伴这层关系——或许目前是竞争对手。
衡时这副态度,足以说明孟引声找上门来准没有好事。邹北期想过是来找茬,或者刺探生意上的情报,但完全没有想过,他会带来一个连衡时都意想不到的人。
“衡时,好久不见,你这位先生也好久不见,”孟引声满面堆笑,视线在邹北期身上停留半瞬,又默不作声地重新望向衡时,“X国那边还顺利吧?”
“嗯。”衡时视线在孟引声旁边的男人面上淡淡掠过,分明是出乎意料之外,但他还是面无惊色地让保姆去泡茶。
生意人的话题邹北期插不进去,便只沉默地坐在沙发边上,时不时悄悄打量那副不期而会的陌生面孔。来人很显年轻,要不是衡时后来说起,邹北期看不出来对方接近四十岁。
“前阵子非凛刚出差回来,我想你应该很久没见你舅舅了,就顺便把他也带了过来。”
“确实很久不见,陆非凛。”衡时冷冰冰地问候。
似乎是习惯这副语气,陆非凛丝毫没被影响,反而和孟引声一样笑容满面:“这么久不见,你一点也没变。”
邹北期一怔,他印象中,原书并没有提过衡时有一个舅舅。但如果是真的,也就不难理解衡时此时此刻的脸色,作为一个被父母遗弃的病小孩,恨意很容易发散给其他血缘亲戚。
孟引声大概率是知道这回事,特地给衡时找不痛快。简直就像小学生的伺机报复,很幼稚。
衡时没搭茬。
“非凛最近在诚规的新项目上贡献很大,是能做事的人。”孟引声说起,陆非凛客套地谦虚几句。
后面的话题几乎离不开和X国的项目合作,很显然诚规制药也瞄准了那边的合作伙伴,准备和严心制药竞争机会。制药项目投资成本很高,对方同时注资两个项目的可能性很低。
邹北期听着无趣,正自顾自地刷手机,孟引声却骤然将话题拉到他身上:“你先生看来对我们的话题毫无兴趣,难得不是在公司,不如说几句闲话,好让大家都放松。”
“我无所谓。”邹北期下意识开口。
“这不好,应该顾及你的感受。是吧,衡时?”话题在邹北期身上却偏要在末尾提到衡时,分明就是暗讽对方不会照顾人。
“我没觉得感受不好。”邹北期拉过衡时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先生,我喜欢看你谈工作的样子,很帅气。”
“下次来严心看我。”衡时亲昵地抚摸过邹北期额边的乱发。
孟引声脸色瞬间不大好看,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非凛第一次见他吧?这是你男甥媳。”
邹北期和这位舅舅打了声招呼,对方也出于礼貌回应。这段让所有人心里不适的谈话奇迹般地持续半个下午,最后以十分虚伪客套的体面告辞结束。
大门一关,衡时面上的笑意顿时一扫而空:“之前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还装装朋友,现在就立马句句带刺。”
“别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得。”虽然比不上衡时,全程参与谈话的邹北期也被话语刺得不舒服。
“嗯,没生气。”衡时朝邹北期伸出手,似乎是想把人抱在怀里,但愣一愣之后还是收回动作,“怎么反倒是你这副表情?”
“我和你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你被人折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衡时冁然而笑:“还不高兴吗,又要我哄你?”
“不用,我现在好多了。”
“嗯。刚才的事,谢谢你。”
“我应该的。”邹北期没忍住提起陆非凛的事,“你有舅舅?”
“血缘上是。他们家后来突然又有了孩子,我出生的时候,舅舅也才十岁左右。”
“关系很差?”
“二十多年都没见几面,你说呢?我不承认他是我舅舅。”衡时冷笑一声,“我恨他们一家人。”
邹北期迟疑一下,轻轻抓住衡时的手:“那他也不是我舅。”
“乖。”衡时摸了摸邹北期的头发。
客厅陷入短暂的沉默,衡时蓦然开口:“你没什么想问吗?”
“问什么?”
“自从结婚之后,你没见过我的家人,也没有收到任何我家里人的问候,不觉得奇怪?”
“你想说的话,自然会说的。”实际上邹北期早已知道缘由。
衡时微微一怔,朝邹北期招手:“过来,离我近一点。”
邹北期乖乖地凑过来,和衡时肩抵着肩。
“我很小的时候得了病,很严重,治好要花很多钱。我亲生父母只是普通家庭出来的打工族,我检查出患病后没多久,就被他们遗弃在孤儿院门口,那年我三岁多,刚学会说话。”
话到这里,衡时顿了顿:“我那时候恰好发作,很疼,我疼得缩成一团,不停地喊,可他们完全没回头看过我一眼。”
邹北期无端地想起衡时进医院时说的梦话,原书的描写没有这么细致,他这才知道那一刻的衡时比自己想象的绝望得多。
“我在那里哭,从白天哭到晚上,差点发不出声音。没有人发现我,后来我才知道孤儿院是搬走了,那里没有人。”
邹北期没忍住握紧衡时的掌心。
“我等了很久才等到爷爷。我那时候躺在路边,疼得没力气,爷爷发现我,让司机开车送我去医院,知道我被父母抛弃还收养了我。爷爷的妻子和独子都去世了,家里只有我和爷爷。”
衡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爷爷找医生治好了我的病,可是我没办法治好爷爷。他的病目前市面上还没有针对性的药物可以有效治疗,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最后扛不住去世,财产留给了我,我就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所以……你才选择了从事药物研发?”
“嗯。”衡时对上邹北期的视线,“期期,我爷爷和你爸爸是一样的病。”
邹北期不由得一怔。衡时告诉他,这个病在重大疾病当中算是高发,他并不只是为了弥补遗憾,如果新药有效,顺利上市能让不少人受益。
“衡时。”邹北期望进衡时的眸子,心里又软又热,像是被煮熟了一般。
“怎么了?”
“我能抱你一下吗?”
“……嗯。”
邹北期凑得离衡时更近,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那双分明比他宽阔的肩膀。
“你能做到的。”邹北期轻声安慰他,良久又牵着对方的手摸在自己的小腹,“而且,你不是没有家人。”
“期期。”衡时贴在邹北期耳边念了一声,很轻,好像风一刮就碎。
“我在。”
“……谢谢。”衡时沉默良久后才发出声音。仿佛是在脑海中思索已久,却发现适合说的只有这么两个字。
邹北期觉察到对方轻轻回抱住自己,他贴在衡时脊背上的手安慰地抚摸着。
好像惹人心疼的小孩,邹北期想。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最后被邹北期抑制不住的一个小哈欠打断。衡时松开手,邹北期也下意识往后退,擦了擦眼角流出来的生理性泪水。
“困了?”衡时扶着他的肩膀,“为了接待那两条狗你都没睡午觉,现在去。”
邹北期乖乖上楼,趁着还没到晚饭时间就匆匆闭上眼睛入睡。醒来的时候,衡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坐在他的床头,替他调整空调温度。
“醒了?我刚到。”衡时放下遥控器,“看你捂得很严实,是不是冷?”
“没有,我还好。”开空调捂棉被才是天堂,看来衡时在这方面没有悟性。
邹北期缓缓从床上坐直身体,他这才发现衡时手里似乎攥着什么。对方仿佛觉察到他的视线,主动张开手掌,将抓着的纸片塞进邹北期手里:“拿好了。”
他将折叠好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展开,发现是摄影展门票,在漓湾市会展中心举行。邹北期早早就在网上刷到有关展览的消息,要不是衡时送票,他自己也有买票前往的打算。“你也知道这个?”
“算是下午的谢礼。”
下午的谢礼?据他所知摄影展的门票不好抢,两位客人才被送走一个多小时,衡时就成功依靠别墅的网速抢好,并且到现场取票机取好纸质票?
也许是闫则代办,或者有后门?邹北期想不明白,也懒得深究。
展览在后天早晨九点开始举行,邹北期提前半个小时起床,拾掇好自己的外表,刚出房间门口就恰好碰上换好衣服的衡时。对方穿着平时的衬衫,发型理得很整齐。“吃完早餐就走,车停在门口了。”
衡时亲自开车。别墅离会展中心大约十来分钟车程,邹北期刚下车,就看到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正在检票,还是工作人员临时多安排了一条队伍才提高效率。
邹北期正要排进队伍里,还没走几步就被旁边的人流挤得险些摔跤。衡时眼疾手快,立马将人扶稳:“小心。”
“我没事。”好险。实际上邹北期微微受惊,下意识摸上自己小腹。
“挽着我。这样不容易摔,也不容易弄丢你。”
“弄丢倒是不至于。”
“这里人多。”
“哦……”邹北期没话反驳,挽住衡时一边胳膊,随着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几分钟之后完成检票,进入场馆。内部很开阔,四周墙面上都挂满摄影作品,有知名高校相关专业学生拍摄的照片,也有在业界早已闻名的作品。
邹北期被摄影照片攫住视线,要不是场馆内不允许拍照,他恨不得将每一幅作品都留在自己的镜头中。
他的目光最后在几幅雪景照片上蓦然一亮,一时没忍住松开衡时的胳膊,几个箭步走到作品面前,像是要将照片刻进自己眼珠里。
邹北期专心研究着照片的拍摄角度等方面,甚至不忘浏览旁边大段文字描述的作品背景介绍。目光划过最后一个标点,手掌骤然从身后被人牵住。
“还说自己不至于弄丢,”衡时的声音,“小孩。”
邹北期忙回过头:“我不是故意的,别叫我小孩。”
“很像,看到糖果就扔下我了。”衡时指了指挂在墙上诱惑小孩的“糖果”。
怎么这语气像是委屈上了?
“这不叫扔,”邹北期晃了晃衡时牵着他的手,“捡回来了就不算。”
“是我找到你,不是你来捡我。”
“我下次会找你,好吗?”
他觉得衡时现在也像小孩。
“嗯。”衡时话锋一转,“在看什么?”
“是瑠江市的雪景,现在漓湾市是六月酷暑,瑠江市倒正好是大雪纷飞的时节。那边有雪祭的习俗,每年都会举办,据说很壮观。”邹北期指着其中一张瑠江市雪祭的照片,上面拍摄的是一条羊肠小道,两旁是用雪做成的明灯,“这张,很有氛围。”
邹北期自从穿到这边之后,有时间都会上网搜索相关资料以及阅读电子书籍,久而久之也对自己所身处世界的各个方面有所了解,包括地理风貌、风俗习惯等等。
“你想去吗?”
“想。我知道这位摄影师,看过他的很多作品。瑠江市是他的家乡,他有不少作品记录的是家乡的雪祭,不论是角度还是光线都把握得很好,看了让人忍不住向往。”
“那就去吧,下周末,我订票。”
“嗯?”邹北期怀疑自己听错,“去瑠江市?”
“难道去漓湾要订票吗?”
“你最近不忙?”
“再忙也能挤出时间。那边天气冷,多买点御寒衣物,你不能生病。孩子三个多月也稳定了,出远门也没问题,但必须我陪着。”
“我知道。”邹北期看上去面不改色,实际上心里已经开始暗暗期待。他从小在南方生活,还没亲眼看过雪。
“还有。”
邹北期认真地对上衡时的视线,对方只是默默攥紧他的手。
“别再松开了。”
收到衡时给的旅游经费之后,邹北期开始上网购买防冬的厚衣物。他看来看去总觉得这个好那个也好,成天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这个令他困扰的问题被衡时一句话解决得干干净净。
“都买。”
“太浪费了。”
“换着穿,不会浪费。”衡时索性直接抽走他的手机,替他下单。
由于快递频繁上门,这段时间别墅的门铃响得很勤。邹北期恰好在客厅,就没有劳烦保姆,而是自己亲自签收,顺便可以确认外包装有没有损毁。
他没想到门板背后,除了快递员,陆非凛也在。
“是你啊。”陆非凛熄灭手里的烟。
“你来这里干什么?”
“没什么,这不是给我外甥来送新婚礼物。”陆非凛将手里一个精致的礼物盒塞进邹北期手里,“我连外甥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前几个月见他,身边还没人。”
“前几个月?”
“酒会见过,不过他没发现我。”
邹北期捧着礼物怔了怔。理性分析,即使昨天陆非凛被孟引声当做刀子刺人,但陆非凛本人其实并没有过分的言语或者动作,况且他作为诚规制药的雇员,很难拒绝身为上司的孟引声的做客邀请——当然他本人的真实感受,邹北期很难推测。
现在陆非凛也没有做出任何敌意的举动,他其实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对方的礼物。
“谢谢,但是下次不要再来了。衡时他不想见到你。”邹北期将东西暂且递给旁边的保姆。
“我知道,他这个人脾气就是倔。虽然说不要他的人并不是我,但我也没办法怪他恨我。他这些年不容易。”陆非凛无奈地耸肩。
邹北期不是几句话就会对别人改观的人,因此保持沉默。
场面因此显得尴尬,陆非凛招招手就要走,嘴巴重新叼起他那根未燃尽的烟,转头边走边点火,最后上车离开。
邹北期暂且让保姆把礼物收到自己房间一个隐蔽的角落,以免被偶尔进门的衡时发现。不用猜他也知道,衡时要是知道他收了陆非凛的新婚礼物,脸色能有多难看。
“在找什么?”衡时冷不防出现在身后,邹北期差点没吓得栽倒下去,被身后人轻轻搂住,“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没什么,掉了个不重要的小东西,找不到就算了。”邹北期说着从角落退出来,看着衡时将行李箱拉开,一样一样往里面收拾东西,大部分都是御寒的衣物。
其他日用品没有收拾太多,可以到目的地之后再添置。邹北期几乎不怎么需要动手,基本上是衡时替他将必需品取出来塞进行李。
“要赶明天早上的航班,早点睡。”衡时嘱咐。
衡时买的是早上十点的航班,飞往瑠江市大约三个小时。邹北期第一次坐飞机头等舱,不但有专门的休息室,服务也十分周到,刚入座衡时就让乘务员取来小枕头和毛毯,替邹北期盖上。“空调冷。午睡的时候可以放平沙发座椅。”
“你不冷吗?”邹北期难得见衡时穿西装衬衫和实验室白大褂以外的衣服,对方今天身上一件黑色薄款卫衣,颇有十七八岁年轻人的模样。
“不冷。困了就睡,没这么快能到。”衡时理了理邹北期头顶的乱发。
邹北期躺在沙发椅上合眼。大抵是毛毯厚度不够,空调温度又太低,他骤然被冻醒,没忍住发了个喷嚏。
一旁衡时连忙拿外套披在他身上,邹北期这才发现对方一直守着自己。
“暖和了吗?”衡时一边说一边去触碰邹北期的手掌确认温度,冰得他眉头一蹙。
“你的手很热。”
“握着你一会,可以吗?”
“嗯。”
邹北期的一双手被衡时紧紧包在自己掌心里,热度瞬间围拢上来,他舒服得没忍住蹭了蹭。
衡时动作似乎瞬间一僵,但很快又重新流露自然。“手软得像没骨头似的,还小。”
“牵都牵过了,现在才嫌弃?”邹北期无语。
衡时顿了顿:“我不是嫌弃,客观评价。”
“偏中立的理性角度?”
“是偏褒义的理性夸奖。”衡时轻轻揉搓几下邹北期的掌心,停了好一阵才复又开口,“这样很好,很漂亮。”
“看不出来你也会夸人。”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只夸过你。”
邹北期怔了怔,衡时人际交往的方式是不是不太合适?幼儿园老师没有教过他赞美别人是一种美德吗?没在业界到处结怨也算是个奇迹。“你应该学会多欣赏别人。”
“我在欣赏你。”片刻后衡时补上一句,“照顾你的心情。”
“……哦。”
“暖和点了吗?”衡时将话题略微一转,轻轻捏过邹北期的手指头。
邹北期皮肤确实温热不少,整个人好受了许多。飞机即将落地之前,衡时将羽绒服塞到邹北期手里让对方换上,自己也套上了厚外套。
“还有这个。”衡时将一条黑色的围巾围在邹北期脖颈上,是他特地为对方挑选购买的。邹北期偶尔看见对方手机电商购物平台,浏览历史全是各种款式的围巾,看来衡时在这方面的眼光还挺高。
邹北期彻彻底底成了一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他本想抱怨衡时关心过度,结果离开飞机才发现市区下着小雪,风刮得呼呼作响,一整身御寒装备实属是非常必要。
衡时提前订好酒店,位置在市中心,交通很方便。机场在郊外,打车过去要一个多小时。他从包里找出U型枕套在邹北期脖颈,说车子过去需要些时间,让他累了就小憩一会。
邹北期调整一下围巾和枕头的位置,觉得自己的脖子压力实在很大。
“不舒服?”衡时注意到他的动作。
“有点。”
衡时将U型枕取下来:“不用这个,靠我肩上睡。”
邹北期没拒绝对方的好意,脑袋靠在衡时肩膀上,闭上眼睛。车子不知道行驶到哪一处,他明显感觉到车身在剧烈晃动,正打算睁开眼起身往窗外望,衡时伸手轻轻压住他的肩膀:“没事,睡吧,我看着。”
眼帘重新合上。一直到车辆抵达酒店,邹北期才被衡时唤醒,然后看着对方在酒店前台办好手续,将行李带上房间。
衡时预定的是一间双床房,按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方便看护。邹北期睡靠里的一张床,他刚坐下休息,就没忍住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是不是感冒了?”衡时刚放下行李,听到动静立马凑到邹北期跟前。
“没事,应该只是一时着凉。”
刚刚从下车点走到酒店门口,邹北期和衡时身上都落了一层雪,此时此刻早已融化成冰水,湿漉漉地贴在裸露的皮肤上。衡时拍下几片邹北期衣服上还没化开的雪:“先去洗个热水澡,我开暖气。”
邹北期乖乖钻进浴室,脱完衣服冲干净身体才发现自己没有拿换洗衣物进来,只好暂且穿上酒店的浴袍。衡时偏过脸看见他这副模样,立马皱起眉头,将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到对方身上:“少顾你一点都不行。”
“我不是……”邹北期正想辩解,却被一个喷嚏硬生生截断。
“我烧了两壶水,放温了喝。今天就先哪里都别去了,休息好我再陪你出门。”
“嗯。”难得刚到瑠江市却只能待在酒店,邹北期再怎么惋惜也只能点头应下。他换身衣服缩进被窝,即使不睁眼,他也能感受到衡时在给自己理被子,面上湿漉漉的水渍也被尽数擦去。
邹北期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仿佛做了个梦。他回到自己原本的家,背上还背着高中时用的黑色书包,看见父亲提着公文包刚回到家,他下意识开口喊了一声:“爸。”
“我就这么像你爸?”
邹北期正困惑,父亲的脸缓缓转向他,上面分明长着和衡时一模一样的五官。
什么联动?
“衡时?”邹北期口气带着自己都没觉察的讶异。
“怎么了,我又不是刚到,这副语气。”
“你不是我爸。”
“……我当然不是你爸。不是照顾你的人就是爸爸,胡乱认关系是什么毛病?”
“那你算什么?”
“你的先生。”
“爱人才能称作先生,我和你谁也不爱谁。”
衡时沉默半晌,没有肯定这句话。“那你告诉我,我是什么?”
“也许是朋友。”邹北期一顿,“你比朋友特别,更像我的……哥哥。”
“这两样,我都不想是。”
“那你想要什么?”邹北期蹙眉,“这很重要吗?你只是关心我肚子里的孩子而已。”
“……白痴。”
被骂了,邹北期就不想搭理人,自顾自从背包里摸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开始趴在茶几上刷题。他刚看到密密麻麻的语文阅读文章就开始头疼,疼着疼着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做题真可怕。
躺在酒店房间床上的邹北期想。
他这头醒了,另一头衡时靠在床边眯着眼睛,似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经过几个小时舟车劳顿,衡时又要看着他又要搬行李,还守着他入睡,也确实该累了。
暖气温度对邹北期而言恰好,对衡时来说却偏高,他在熟睡的衡时额发边上看到几点汗珠,下意识抽过床头的纸巾替对方拭去。
无意间他和衡时的脸靠得很近,鼻息轻轻地落在对方皮肤上,能够看见眼前人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偶尔微不可察地颤动。他没忍住轻轻用指腹碰了碰,睫毛颤得更厉害了。
衡时睡得很安静,看来这次没有做噩梦。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盯着衡时的脸看了很久,直到对方发出一声轻哼,他才蓦然醒悟过来,匆匆忙忙往后退,却被眼前人一把抓住手腕。
“别走。”
下一秒,视线相接。
“做梦了?”
衡时顿了好一阵,才轻轻“嗯”了一声。
手迟迟没有被放开,邹北期视线落在那一处,衡时才讪讪收回动作。“抱歉。”
“这没什么。”邹北期莫名感觉衡时有心事,“我陪你聊一会。”
“没什么可聊的。你身体怎么样?”
“我没事,睡一觉好多了。”
话到这里,房间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邹北期正企图撬开衡时的嘴,岂料对方先纠缠住他的视线:“期期,叫我一声先生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邹北期拿他没办法,要不是看在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份上,他才没兴趣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先生。”
“乖。”衡时显然脸色稍有好转。
“……先生?”
衡时失笑:“叫上瘾了?”
“看你听我叫好像会高兴一点。”邹北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衡时的表情,“刚到瑠江就给你添麻烦,抱歉。”
“没必要道歉,你不是故意的。”
“那我请你去看雪祭,吃的玩的都算在我头上。”邹北期一边说一边在网上查看雪祭开始的时间,“就在今晚。”
“我说今天哪里都不去。”
“今天错过了就没有了。”
衡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注意保暖。”
夜幕深沉,瑠江市下起小雪。雪祭这一夜,四处可见人们亲自制作的雪雕,沿着道路两旁延伸着明亮的雪灯,光在积雪中流淌,抹亮昏暗的夜色。
有灯,有人声,夜像是暖的。
邹北期看见路人们堆雪人,拉着衡时找了一片空雪地跃跃欲试。他今天出门前被衡时裹得更加像球,差点就没直接在路上滚动。
他戴着厚厚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滚出一个大雪球,又团出一个小雪球堆在大雪球上面,插上路边捡的树枝就成了一个简易雪人。
他看了看旁边繁复的雪雕,实在不太理解怎样的手能做出这么精致的作品。
“衡时,试试?”邹北期指了指地上的雪。
“我没兴趣,我看你。”衡时视线落向雪人,“堆的是自己?”
“像我吗?”
“嗯。”
“……那你也可以觉得是我。”实际上邹北期完全不想和自己笨拙的作品扯上关系,于是转移话题,“来瑠江雪祭不碰雪很可惜。”
“哦。”
“……”邹北期看着对方那副像是被全世界惹恼的模样,思前想后脱下自己其中一只手的手套,抓过衡时的手硬是套上去,还顺便往对方掌心放一团雪,“随便捏什么。”
衡时单手揉了揉雪,手里的东西并没能成团:“……我不适合。”
“不用做得很好。”邹北期问他,“想捏什么?”
“捏我自己,放在你旁边。”
邹北期二话不说,开始尝试单手滚大雪球,但显然十分吃力。衡时看出他的窘况,伸出戴手套的那只手和他配合。
两只手隔着手套无意间相触,邹北期正要往后抽走,衡时却出乎意料地握住了他。
“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