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当然知道:“来参加音乐节嘛。”
梁泊言眼睛微微瞪大了:“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李昭很难解释,但听梁泊言这个意思,自己大概是猜得不对。
“本来开始是有邀请过,”梁泊言解释,“不过……后来主办方嫌我们原创歌曲太不红了,就取消了。”
这个原因也是真的,陈思牧那天刚给联系的人发过去消息,对方马上松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应下来,说本来领导嫌他们名气还是不够,要取消邀约,正在苦恼怎么告知,就赶上他们也决定不参加。
但这样被嫌弃,显然让一群心高气傲的大学生十分窝火,索性组了队,自己倒贴钱也要来A城转一圈,顺便看看顶替他们下午时段的乐队又有几斤几两。
他们一走,李昭也不在北京,甚至连许奕家的小孩都放暑假不用接送,梁泊言顿时觉得无聊透顶,索性选择跟乐队成员一起过来了A城。
“你好久没给我发消息了,”梁泊言说,“要不是我在网上搜新闻,都还以为你在上海呢。”
“那怎么知道我在这家酒店的?”李昭又问。
“主办方安排的酒店不就这家,你也不会再多花钱去住别的酒店吧,还不如它。”梁泊言炫耀自己的推理过程,“而且今天刚结束,你应该也不会马上搬走。”
“所以我要来声讨一下上完就跑的渣男。”梁泊言仍然嬉皮笑脸。
电梯门开了,又走了没几步,就是李昭的房间。
梁泊言伸手一仍,航空公司免费送的毯子落在了椅子上,桌上是李昭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是亮的,似乎仍在使用中。
梁泊言觉得,现在的局面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李昭好像也没有特别生气,应该不是很难哄。
他坐在床上,拉着李昭的衣角,与其说是哄,不如说是在撒娇:“我都跑来千里送了,去年发生的事情,今年就忘了吧。”
李昭摇头:“我没有生气你不告诉我生病。”
梁泊言没有相信,但李昭没纠缠下去,对他来说是好事,他也乐于接受,于是又猜测:“那就是因为我变小了之后没联系你,一个人待在香港。”
这一点李昭倒是承认,但他说:“这个在香港的时候就已经生过气了,刚找到你的时候。”
梁泊言其实也只是现在回忆起来,才变得这么淡定。当时发生的时候,花了两周的时间,才确定自己不是精神错乱产生的幻觉,更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确定这样的奇迹不会消失,以免令所有人包括自己失望。更何况,他其实也没有那么自信,没有那么笃定,李昭会继续等他。
种种原因,错综复杂,让他自己都很难解释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李昭如果要他认错,他可以马上说我错了,但如果李昭继续问错哪里了,他只能磕磕绊绊:反正都是我的错。
但李昭问的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觉得我该生气?”
梁泊言也愣住了:“没有吗?”
如果没有,那当然是好事,梁泊言就不用再发愁,可以纵情享乐了。
毕竟都进了酒店房间,不做点开房应该做的事情,岂不是浪费了房费。
他便开始从下往上解李昭的衣服扣子。
李昭很无语地拉开他的手:“现在是白天。”
不对,又被梁泊言打岔给搞错重点了,这不是白天晚上的问题。他刚刚的话还没说完。
他抓着梁泊言的手腕,但力度很轻,顺势坐下来,没有直视梁泊言的眼睛,只是有些疲惫地盯着地板。
“也不知道是我跟你的关系太奇怪,还是你这个人太奇怪。”李昭说,“明明是你生了病,是你身体不舒服,你才是病人。”
他像在跟梁泊言科普最简单的生活常识:“不该有人去怪病人。”
但他当然难受,为梁泊言的反应。
梁泊言不该是这样的,或者说,没有人该是这样的。一个人不管在什么年纪,都应该有人会为他遭遇的种种而心痛。而在他遭遇这些的时候,也根本不需要再去考虑别人,他才应该是最委屈的那个。
但这些东西,梁泊言好像都不明白。
“这么心疼我啊?”听完李昭说的,梁泊言却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安静了半晌,才开着玩笑说。
“人本来应该学会心疼自己。”李昭说,“当然我可能太过了,但你应该参考一下。”
梁泊言觉得很难,要学习李昭这种精神,也是需要一定勇气和毅力的。
“你变不回去,那就不变了,就这样吧。”李昭甚至在他们争论的问题上,也开始妥协,“现在的样子也挺好的。”
反而是梁泊言变得不太愿意了,假身份始终是假的,无法长久,什么都不方便:“但我现在跟人出去都不敢拿证件,大一点的演出也不行。你上次不是说找人办假证吗?要不然给我办一个吧。”
“我胡说的,办假证犯法。”李昭说。
“那请大神就不犯法吗?”梁泊言又想起诸位造访的大师们,“价格比办假证还贵吧,还一点效果都没有。”
“那叫提升大学生就业率。”
梁泊言有时候是真的恨大学生。
这种时候给他狂打几个电话,他挂了还接着打,接了电话问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结果告诉梁泊言,他们正在烧烤摊跟人打架,让梁泊言过来壮壮声势,可能怕梁泊言不来参与,又卖可怜说什么再不来就要身负重伤了。
等到了烧烤摊一看,好家伙,一边是花拳绣腿的打架,一边还在转身叮嘱摊主多放孜然。再一问,不过是为了谁先烤谁后烤的顺序问题。
他和李昭两个人,一人拉一边,很快冷静下来,拉着坐下来吃烧烤。
梁泊言也吃了,但仍然冒火:“我就出去一会儿你们就跟人闹起来了,行不行啊!出来玩能不能别惹事。”
陈思牧还不服气:“是他们先插队的。”
“我们菜都选好了,刚去了个厕所,就被你们抢了。”对面一听,立刻又呛了起来。
梁泊言用筷子敲了敲碗:“差不多行了啊,一点破事还要逼逼到什么时候。”
他心情十分不佳,刚刚李昭本来把他拉到电脑旁,说有一份档案文件要给他看,结果出来一看就这点事,脸都是黑的。
“这怎么能算破事,你还真要看我们身受重伤才出来啊?”陈思牧说,“耽误你啥事了这么不爽。”
他又看了李昭一眼,像是觉得这个多出来的人占了他们烧烤的便宜。
“你他妈根本不是跟我们来音乐节的,”陈思牧看出来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能不能回去读书啊,学点好吧。”
有外人在,他倒终于不提包养这种词了。
“读不了。”梁泊言说,突然有些恶趣味地说,“其实我是梁泊言,V我50,教你怎么返老还童长生不老。”
李昭正用吸管喝着饮料,一下被呛到,咳了好几声。
陈思牧皱了皱眉,又敲了一下梁泊言的脑门,低声对梁泊言说:“你闭嘴吧,长点脑子,别他妈瞎说话。”
梁泊言被陈思牧说没脑子,大为不满,更不知道自己讲话哪里有问题:“怎么了我?”
陈思牧又靠近一些,在梁泊言耳边说:“你跟的那个男人喜欢梁泊言。你可能就是因为长得像梁泊言才被包的。”
梁泊言:“……”
不是,这种传闻不是只流传在小范围内的吗?顶多只是李昭认识的人之间、影视圈里传一传,陈思牧这种人连娱乐圈的边都沾不上,怎么还能听说这种东西。
“你不要胡说八道。”梁泊言佯装淡定,“成天听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俩吃个烧烤要这么近吗?”李昭突然说。
陈思牧连忙躲开,离梁泊言三丈远,凳子都快挪到刚打完架的隔壁桌去了。又低头给梁泊言转发了一个营销号的消息:“你自己看。”
梁泊言回复:“我就不看了。谢谢你给我当鸭子的职业生涯出谋划策。”
李昭也在给梁泊言发消息:“不要随便跟人说你的身份。”
“但我真的是梁泊言啊。”他不知死活,“你看我刚刚大庭广众说出来了,也没人要把我抓走去做人体研究。”
“总有一天会有人把你抓走的,”李昭说,“你知道那些明星有多努力打肉毒杆菌做热玛吉超声刀吗,脸都打僵了。凭什么你就能回到以前的状态。”
这的确是一种幸运,无论给梁泊言带来多少不便,他都无法否认。改变的不仅仅是容貌,还有乍然间多出来的,这么多的光阴。
距离发生变故已经快一年了,梁泊言也必须开始思考,如果真的变不回去,他又该如何顺其自然。
时代变了,证件连了网,安了芯片,关联了指纹虹膜,多年前,钻空子的人可以靠着假证件、假护照四处流窜,而今天,这种情形已经再不可能出现。
“八号桌吗?”营业员确认了一下,“他结过账了。”
她指了指远处的李昭。
梁泊言又在旁边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你看,我金主多大方。”
陈思牧快要被这个同性恋的不知羞耻气晕了。他又再次警告梁泊言,让梁泊言要么滚回去好好上学,要么找份正经的工作,不能影响他们乐队的声誉。
梁泊言说:“人呢,就是发展得越好,野心就越大。你想想你们最开始那么草台班子,有什么声誉。”
他话一说完,也不管陈思牧再说什么,就去找李昭了。临走只撂下一句:“下次打架自己进局子, 不要叫我。”
回酒店的路并不远,梁泊言一边走着,一边问李昭:“干嘛给他们结账?他们这年纪最他妈能吃,点的还全是肉,浪费钱。”
“也没多少钱。”李昭语气淡淡的,“你们一群人都是学生,也没什么经济收入,当然是我请。”
“我不是学生的哦。”梁泊言强调,“我是无业游民,兼职乐队主唱。”
说得仿佛一个光荣职业似的,想想梁泊言现在唱歌的那点收入,恐怕街头随便一个乞丐每日纯利润都高过梁泊言。
“我发现你现在舍得花钱了。”梁泊言意识到,他正摇摇晃晃地走着,偶尔撞一下李昭的肩膀,侧过脸去看李昭,“怎么了,终于意识到钱是用来花的啦?”
换做以前,李昭恐怕会让大学生们请他吃饭,因为耽误了他宝贵的工作时间,造成了他的经济损失,而不是反过来。
李昭甚至还又去坐了一次商务舱,虽然拿走了航空公司送的毛毯,但也是很大的进步了。
梁泊言想起去年,他离开上海去香港之前,就老是在想李昭,想李昭应该对自己好一点,该花钱就花,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要是遇到运气不好的,比如他,三十几年就没了,留那么多钱干嘛。更何况李昭父母子女一概没有,不需要留遗产,就该把自己把钱用光。
李昭说:“已经花了很多钱了,昨天还给人转账了好几万,买一份复印的档案。”
“啊!”梁泊言想起今天出门之前,李昭原本打算要给他看的东西,“就是你电脑桌面上那个pdf文件吗,就那玩意儿好几万?什么东西这么贵?值不值啊?”
“我也还没看。”李昭说,“感觉应该不太值。”
为梁泊言所花的钱,似乎全是一些亏本买卖,除了刺激消费之外,没有太大的社会意义。
但李昭仍然花了很多冤枉钱。
“其实本来,你不过来的话,我打算微信传给你的。”太阳已经渐渐落下去了,李昭看着远处被染上金色的云霞,“我觉得有的东西,让你来打开比较合适。”
李昭说:“拿不回来了。怎么了?”
他把电脑拿过来看:“这确实是梁幻档案啊,你说得我还以为那人给我放了一堆葫芦娃截图。”
“这不就是她入学档案嘛,”梁泊言说,“我知道她什么学校毕业的啊,没什么好看的。”
“下面还有。”李昭提醒道,“不止一页。”
梁泊言这才看下去,滑动着鼠标,翻到了后面的个人简历,以及……对学生家庭背景的调查。
李昭注意到梁泊言的安静,没有过去看内容,只看着梁泊言的脸:“怎么了?现在值了吗?”
梁泊言呼出一口气:“还是贵了……不过,后面的东西还是有点意思。”
原来梁幻不是一开始就是孤儿,甚至以现在的观念来说,有着称得上良好的家庭背景。她的父母一个是小提琴家,一个是钢琴家,海外学成归来,也曾经叱咤风云,在某音乐学院任教。
然而也是这样的家庭背景带来了风波,学习的西方乐器,也成为了被攻击的理由。当一切风暴停止以后,生命也已经逝去。留下的,只是那短短的一行字:现已平反。
“但你为什么要去查她的资料呢?”梁泊言问这个问题,“这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都四十多年了吧,你跟我都还没出生呢。”
他说这话的事,语气并没有多激烈,但的确在找李昭要一个答案。为什么还要再挖深一点,追溯到久远的过去,是准备要什么答案。
李昭想了想,说:“我之前在网上看别人写影评,写过一句话 ,‘我们有一种错觉,即认为时间是某种真实之物。’”
他后来去查了原文,作家在书里写道:“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为我们有一种错觉,即认为时间是某种真实之物。时间并无实体。”
时间不是被简单划分为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都是连接的,一切都有关联,一切塑造了人的本质。
但梁泊言说话冷了许多,好像笑都不太能笑出来:“所以呢,你觉得我也应该像你一样,分析一下性格的成因,从原生家庭里找到一切理由。是这样吗?干脆写成故事,讲给所有人听,讲完了,事情也就结束了,是这样吗?”
李昭仍然看着梁泊言,直视着这个人的眼睛,如同没有听见梁泊言那些字句里的尖锐和讽刺。
“你痛苦过吗?”他问,“这么多年,你会因为她这么对你痛苦吗?”
梁泊言深深地呼吸,来抑制他快要克制不住的生理反应。
“人应该是这样的,生病会痛,受到伤害会觉得委屈。”李昭说,“这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是所有事情都会顺其自然。你知道了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性格,为什么会伤害你,但你还是可以怪她,这是她的错。”
梁泊言想,草,李昭这到底是什么精神状态,没有一个人来怪就不能活了是吧。他为什么就一定要把这种破事记着,这有什么念念不忘的。还是说指责他人真的能让人停止精神内耗,反正把自己的各种问题归结给他妈就好了?
他很想把这些话骂出来,或者再激烈一点,把这台价值不菲的电脑朝着李昭的头扔过去,让李昭的剧本全部报销,让李昭那本来就不太好的脑子受到一些小小的冲击,或许还能治好李昭。
但梁泊言始终是梁泊言,他也做不出这些事情来。
他想,既然李昭喜欢写故事,他也有一个故事,告诉李昭。
“这个档案也不是完全没用,”梁泊言说,“刚刚看的时候,其实我没有想别的,不是那种悲惨童年啊这种事情,就是想起了一件小事。”
有一天晚上,他跟梁幻走在香港的一个商场,中庭有一个乐团在进行表演,都是一些古典乐曲。走着走着,梁幻突然停了下来,走到栏杆边上,冲着下面的方向,听着一首曲子。
而中庭的乐团里,小提琴手在表演着独奏。他也跟着听了听,发现有些陌生,曲子很特别,可能是自己听得太少,那似乎不是任何一位西方名家的曲目。便问梁幻这是什么音乐。
那可能是梁幻人生中脾气最好的几个瞬间,梁幻连眼神都是温柔的,跟他说:“这是马思聪先生的《思乡曲》,以前有个电台,每天播放的第一首曲子,就是这一首,是献给海外侨胞和台湾同胞的。很多人听着这首小提琴曲,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他听得懵懵懂懂,但也不敢多问,怕多说几句,梁幻就变了脸色。一曲终了,梁幻也准备离去,但走错了方向,他在后面叫梁幻,说走错了,那边的门才是回家的方向。
梁幻如梦初醒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对,我要回家去。”
但命运如此捉弄,她又如此堕落,到最后,并没有真的回去那个她想回的地方。
甚至梁泊言也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情,忘记了那首曲子,一直到今天,从记忆里翻找出来。
遗憾的是,他给李昭提供了这么好的素材,结果李昭说:“这是敏感题材,不可能写进剧本的。”
李昭想通了,他相信自己有这个驾驭现实题材的能力,但没有过审的实力。
“那算了。”梁泊言没有坚持,但他也再次跟李昭说,“我觉得这个档案挺好的,让我又想起了一些比较好的事情。”
他也只想记住那些好一点的事情。
也让他越来越明白,他跟李昭都是在心里缺了一块东西的人,但这并不能让他们互补。他们彼此仍然有不同的方式,把那一块东西补全。所以有时候,他会突然尖锐,突然刻薄,就像李昭想要强迫他说出伤口一样,也不赞同李昭的做法。
但当他想起那首曲子,想起那个人时,他想或许李昭没有错,时间是一场幻象。过去的某一刻,在此时,才终于完整。
或许他应该感谢李昭。
“我地香港人有一句话,做人最紧要系开心。”他跟李昭讲粤语,这么简单的话,李昭应该是听得懂的,“为今天欢笑唱首歌啦。”
当然是这个道理,但李昭想,是到了最近他才想,他其实希望梁泊言开心。
爱一个人的话,其实不该这么晚才想起这件事。
“那你现在有没有比以前开心一点?”李昭问他,声音如同从极弱的电流间穿过。
梁泊言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
“有的。”
在A城回归街头演出,是梁泊言的主意。
A城大搞旅游宣传,相对的,为了文化气氛,对街边占道这种行为管得也不是很严格,但毕竟异地,他们设备没有带齐全,尤其是陈思牧,他的架子鼓最不方便携带,梁泊言建议他找大排档的老板借了几个铁盆代替,被陈思牧忿然拒绝。
然而唱歌是哪里都能唱的,哪怕客人点的歌,其他人不会演奏,梁泊言也能随手在网上搜到伴奏,连接着便携音箱,就马上可以唱起来。
“我好久没有听过有人把这歌翻唱得这么好了。”客人大声赞扬着,“一点不像十几二十岁的人能唱出来的,你应该去参加唱歌比赛。”
梁泊言想,因为这不是翻唱,就是他自己的歌。他问:“是不是唱得很像梁泊言?”
“不像,”客人斩钉截铁地说,“梁泊言那个高音唱法特别不科学,完全是用假声顶上去的,唱到后面声带闭合越来越差,气息又跟不上。哎,歌手会倒嗓,比男人会阳痿还让人伤心。”
梁泊言被这样批评,一时语塞,半天才说:“已经在改了,别骂了。”
点歌的客人却把梁泊言叫到桌子的另一边,悄悄跟梁泊言说:“其实我看过你们的直播表演,我也是干这行的,你现在这样确实太埋没了,有没有考虑签个公司?”
梁泊言自然是立刻拒绝:“我不会抛下我的兄弟们的。”
“我好像没说只签你一个吧?”客人反应倒是很快,“看来你小子自己也很清楚啊。要一起签也行,反正你们这草台班子也快成气候了,怎么分成你们自己定。”
梁泊言觉得,如果再跟客人说一些不想红不想签约的废话,又要耽误时间,不如直接开始发疯:“好啊,但我身份有点问题的。”
“你家里有老赖?”客人敏感地问道。
“其实我系梁泊言来噶。”他压低声音告诉客人,“唔好话俾其他人知。”
“你是不是有病,梁泊言会讲普通话的。”
梁泊言只好把声音变了回来,继续用普通话:“我想给你证明一下嘛。”
“会讲粤语就是梁泊言啊?”
“那还长得像啊。”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为这种问题争辩,整件事情都荒诞且好笑。
“年轻人,还是要多读点书,培养出自己的风格,不要光想着模仿别人。我们当年,那些明星模仿秀节目特别多,电视上天天能有十个刘德华,比你这相似度高多了,那又怎么样,人家明星是不可代替的。”客人居然开始劝他,甚至又扫了二维码,多付了一些小费。
而这个年轻的歌手似乎听进去了,他问客人:“梁泊言是不可代替的吗?你刚刚还说他唱得有问题。”
“他当然是。后来嗓子都不那么好了,很多歌还是只有他唱得最有味道。”客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应该向他学习,但不要模仿,模仿都是死路,乐坛是最需要个性的地方。不然现在大家为什么要人来唱歌,如果只是要唱得标准,电脑合成的最标准啰!”
梁泊言于是又化身自己,多谢了好几次,强调自己就是梁泊言,成功把客人吓跑。
他又走回去,带着他们乐队公用的收款码贴纸。
现在卖唱真是与时俱进了,他想,以前老板们都是打开钱夹给现金的,为了面子也不能给太少,哪像现在,扫码付款,根本看不到钞票,没有一点实感,说不定给他只扫了0.99元。
陈思牧作为收款码账户的持有人,对回来的梁泊言说:“你干啥了?他居然打了五百块钱。”
梁泊言很无辜:“没干什么啊,他就说我唱得好,很有故事感。”
这次陈思牧居然没有当杠精,颇为同意:“说实话你唱歌的时候确实状态不一样,不然我这么有眼光的人怎么会选中你。那你跟他说了没,怎么唱出来的?”
甚至梁泊言自己也能感受到,除了嗓音状态以外,还有某些无法形容的事物在变化。
他突然又想起若干年前的事情。
当梁泊言还在那个教会学校的时候,他熟读《圣经》,达到了可以拿满分的程度。
主引来硫磺与火,降落在索多玛和蛾摩拉,他摧毁这两座城市。摧毁平原,摧毁居民,摧毁所有的生物。义人罗得一家受天使指引,逃了出去。只有罗得的妻子,回头看了一眼,变成了盐柱。
那是充满罪恶、合该被毁灭的城市,不值得留恋不值得追忆,但罗得的妻子哪怕受了叮嘱,仍要回头去看一眼。
有同学提问,问为什么她就不能听天使的话,不要回头不就好了,老师那时候解释了什么,梁泊言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在内心里,他和同学是一样的看法,回头干什么呢,即将消亡的城市,跑得越远越好。
但盐柱始终矗立在那里,回望着索多玛城。
但是梁泊言的同伴们不解风情,梁泊言刚说起圣经,就被陈思牧打断,让他不要在公共场合传教,第二句话就是:“你基督徒还搞同性恋?”
梁泊言很无语:“我们国家现在这么开放了吗?怎么老听到有人把同性恋挂嘴边。”
“他人呢?”陈思牧问起李昭来,“我以为你跟人私会,抛下我们不管了。”
“吵架,他气跑了。”梁泊言说,“等会儿还要买点东西回去赔礼道歉。”
陈思牧一拍桌子,又开始劝起梁泊言不要再当鸭,金主难哄,不如还是好好唱歌,他可以考虑每晚多分五十块钱给梁泊言。
“或者,”陈思牧犹豫着说,“我们其实商量过了,你如果想单飞出去签公司,也不是不可以的。万一你哪天真红了,记得提一下哥们儿。”
于是梁泊言笑了,笑得牙都露出来,毫无顾忌,狂笑不止。
跟李昭吵架,梁泊言承认这次责任全在自己。
他问李昭,还在练习那些江湖术士没有,他突然觉得还是可以尝试一下变回去。
李昭盯着他,问:“如果变回去,你的癌症没有好呢?万一这一年过去还扩散了呢?”
他却乐观地设想:“我觉得不会这样的,你看我这人运气多好,死到临头了还能靠着变身躲过一劫。而且就算不找什么人,不也该做好准备吗,说不定哪天唰一下,就魔法失效,变回去了。”
就是梁泊言最后那句话,让李昭变得脸色难看。
李昭说:“我做不好准备。”
“那万一呢?”他追着问,“你总要想想的。不然太突然,别到时候接受不了。”
李昭大怒:“我怎么想都做不好让你去死的准备,你让我准备什么?给你挑个镶钻骨灰盒还是烧个话筒?”
“我是说心理准备。”
“我准备每天去哭坟。”李昭说,“你看过梁祝吗?正好是你本家。”
说完就拂袖而去,梁泊言头痛得要命。
男演员打来电话,对李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出来新的剧本表示感激。
但场面话说了一堆,李昭问:“那你对现在这个角色的性格怎么看?”
他加了许多环环相扣但又可以独立存在的情节,能将这个工具人男二的角色在不改变原剧情走向的情况下更有层次。但显然对方的智商并没有达到这个水平,他只知道李昭给出的东西似乎不错,但具体好在哪里,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来。
李昭想,他或许该劝人多读点书。
但这话听着,就像一个端着茶叶缸子的中年男性,对着小年轻指手画脚。
李昭的很多同行,都具有一些没什么意义的傲气,对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明星充满鄙夷,偏偏还要求着这些流量明星演自己的戏。又还要为中国年轻演员的文化水平叹气担忧,认为他们缺乏对文本的理解能力,糟蹋了自己的大作。
但李昭没有这种清高,钱给够,怎样都行,听到男演员说要单方面给他加一笔钱时,下意识就想报他的卡号,不过愣了愣,却说了另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