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猜,他就知道成坤跟出去干什么。
不可否认,他今晚要办成这件事,如果没有傅言归,他不可能顺利办完,即便完成,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假了傅言归的“虎威”。
——只要有傅言归这个新联盟国军委会副主席在,只要傅言归摆明了态度支持任意,今晚,甚至将来,在第四区任何人想要动任意,都得掂量一下。
任意定了定神。傅言归始终站在他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他没回头看,但傅言归的气息和眼神都萦绕在周边,想忽略很难。
这是一场意料之中的对峙,这场对峙的计划中原本没有傅言归,如今有了,任意想,既然躲不开,那就顺其自然。
任意掌心又敲了一下栏杆,“叮——”一声脆响传来,余音绕梁。
“在处理遗产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办。”这声脆响再次压下大厅里的喧哗,任意说,“得把总长的死弄清楚,不能让他走得不明不白。”
事到如今,任意已经完全控场。
胃口吊起来,糖也许了,是该办正事了。郑显在任意计划里原本是尽量不要招惹的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现在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了。
时机已到,任意伸开掌心,把手往下压了压,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那掌心里赫然有一枚绿宝石戒指。
螺环纹,轨道镶,三颗大小一样的宝石,散发出荧蓝色光芒。这戒指一看就是稀罕货,当然,正是因为少见,也就不少人知道,这戒指是郑显常年戴在手上的。
大家这才明白,方才一开始,就是戒指击打栏杆发出的声音。
现场一片阒然,所有人心里都有了猜测,大概任意口中所谓总长的死,是和这枚戒指有关。
“这枚戒指,是我从总长被害现场拿到的。”任意说着,视线缓缓转动,落到郑显身上,他仿佛陷入极大痛苦中,声音猛地提高,嘶哑着嗓子问,“郑显,这不是你的戒指吗?”
所有人都看向面色铁青的郑显。
这出变故显然超出郑显预料,他脸上青筋暴起,似是气急:“你在胡说什么!”
“你在婚礼上喝多了,下半场让服务生带你去客房休息,”任意有些崩溃地质问着,“可你是不是真的喝多了,是不是真的在休息,谁能证明?你熟悉这栋房子所有路径,只有你最有可能带走总长杀害!”
“所以我才坚决要去现场,我要看看,我的alpha,是怎么被害死的。军警和法医说没有证据,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枚戒指——”任意捏着戒指,往前伸了伸手,确保每个人都能看得到,“是从他断腿截面的碎肉里找到的。”
此话一出,现场一片哗然。
的确,郑显和华舒光虽然表面情如兄弟,但实际上不睦已久,这在华光会不是秘密。要说华舒光死了,谁最受益,郑显首当其冲。
“任意,你敢栽赃!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杀了他!”郑显脸上杀意涌现,大声呵斥道。
“戒指就是证据!”任意毫不示弱,“如果不是你杀了总长,为什么你的戒指会在现场!”
“我睡着了,醒来才发现戒指没了,谁知道去了哪里?”郑显说完,突然一顿,似是想到什么,指着任意破口大骂,“是你!肯定是你这个贱人诬陷我!”
郑显确实睡着了。他喝了侍应生端来的一杯酒,觉得头疼,便让管家找了间房,躺下就睡过去了。现在看来,这是着了别人的道。
端给他酒的那个侍应生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挺眼生,他当时没多想。谁想到他一生小心谨慎,竟在华舒光的婚礼上栽了。
“郑显。”傅言归原本是个轻松的姿态,此时从任意身后侧了侧身子。他本来就高,还落后任意一个台阶,这下完全露出身形,周身是不可撼动的气势,配着一张冷冽的脸。
“这么气急败坏做什么,有证据放证据,没证据找证据,空口白牙地骂人是不是不太好。”傅言归的语气轻轻松松,眼底却冷意乍现。
到此刻,傅言归已经大概知道任意说留下来有事要做,指的是什么。既然人不肯跟他回去,他也承诺过再不会和以前那样对任意,他就要说到做到。
——任意想要什么,他就尽自己所能帮对方得到什么。
傅言归这一说话,所有人都看出来他这是明确站哪边了。其实从一开始,傅言归没离开,并寸步不离跟着任意进出,大家就都看在眼里,只不过遭遇突变,又利益当头,所有人心里都乱得很,顾不上多想。
现在看来,傅言归未必如传闻中那么恨任意。
“大家不用觉得我别有深意。”傅言归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不紧不慢打着官腔,“我之前是和华光会有过不快,但那都过去了。我现在代表新联盟国来参加华总长的婚礼,该有的礼节和尊重我们都有,我这次也是带着任务来的,想和第四区建立良好关系。只是很遗憾,出了这样的意外。”
说完,他话锋一转:“对我来说,任意是华光会的人,也是华总长的遗孀,他来代管华光会,更合理,也更有利于第四区未来发展。”
“当然了,在此之前,你们内部还是要先解决华总长的事。”
不得不说,傅言归十分善于话术和蛊惑人心,这些话说出来,摆明了“我不插手你们的事”,但又扔出一个“支持任意”的结论,就看大家怎么选。
傅言归这一介入,情势完全变了。
第四区帮派很多,龙盘虎踞,华光会在实力上是有绝对优势的,不然华舒光也不会被推选为第四区总长。但如今华舒光死了,华光会陷入内斗,其他帮派首领必然会借此上位。与其让别的帮派首领成为总长,不如还是华光会的继任者上位,所以内斗必须要尽快结束。
如今傅言归摆明支持任意,就算华舒光死了,只要任意在,也无法撼动华光会在第四区的地位。
况且任意还要给大家分钱。
这个道理谁都懂,郑显当然也懂。
华严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他转过身,面对着郑显,将后背留给任意,厉声质问:“你对总长有多大恨,要这样残忍地杀他!”
人群骚动起来,由低变高,指责声渐渐冒出来,说什么的都有。
眼见大势已去,站在人群前面的郑显抬手看了眼表,估计着他的人也该到了,眼中杀意涌现。既然大家都觉得是他杀了华舒光,那就是他杀的好了,他不但要杀华舒光,还要杀掉现场所有人。
就在此时,郑显突然往楼梯后面夹角处退了一步,同时迅速举起手中的枪,冲着任意的方向扣下扳机。
“砰”一声枪响传来,大厅内倏忽一静。
变故发生得太快,谁也没防备郑显会突然掏枪,要和任意鱼死网破。
等大家反应过来,郑显已经仰面躺在地上,额头正中一个血窟窿,正汩汩往外流血。
任意姿态没动,笔直地站着,微垂着眼睛看着地上躺着的人,过了一会儿,他往下走了几级台阶。等走近了,众人才发现他垂着的右手里握着一把微型手枪——那是华舒光送给他的新婚礼物,当时特意找华光会的老工匠定制的,很多人都知道。
任意的枪法,很多人听说过,但并未亲眼见过。这样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omega,曾经在第四区掀起过波澜。但这波澜并非来自实力,而是来自那些带有旖旎色彩的感情纠葛,和傅言归的,和华舒光的。当一个omega有足够的外貌和八卦,那么就没人关注他的实力。
现在,任意什么时候掏的枪,又是什么时候开的枪,竟没人看到。
华严背后已经淌冷汗,他暗自庆幸自己做抉择算早,不然以任意的手速,他想取在场某人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况且他身后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傅言归。
和华严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大厅里静了没几秒,一个人就被推搡着进来。
成坤将一个绑得严实的人踹到地上,是跟在郑显身边的人。那人一进来,就看到郑显躺在地上被爆头,登时吓傻了。
成坤拿枪顶上那人的后脑勺,往下压了压,那人便开始大声求饶。
“外面的人是显哥让埋伏的,不是我,不是我,”他急于撇清自己,话说得语无伦次,“要是今天拿不到印章,就把任意杀了,现场、现场谁要是不服,也杀了。”
那人趴在地上,耳边听到枪栓响动,快要抖成筛糠,立刻又说:“总长是显、显哥杀的,早就想杀了,死了才好上、上位。”
混帮派的人说到底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没受过正规训练,不能指望他们和军人一样严守纪律和底线。稍微一吓唬,让他说什么,他就会说什么。
成坤闻言抬头看傅言归,傅言归点点头,成坤便将那人提起来,扔给旁边的手下。
直到那人被傅言归的人拖出去,大厅里的人才回过神来。
华严早已恢复工作状态,随即安排人将郑显的尸体清理干净,然后走到任意身旁,微微弯着腰,轻声请示:“任先生,坐下说吧。”
时间还很长,今天有的忙了。任意点点头,很自然地下着命令。
他点了几个分支机构负责人的名字,示意他们留下,“给大家备了早饭,一起吃吧,今天有些事要定一下,吃完再说。”他边说边往餐厅走,“其他人都散了吧。”
一场闹剧来得激烈,退得安静。
圆形餐桌上坐着不到十个人,任意坐在主位,主宾是傅言归。
很快,餐点开始摆上桌,任意不动筷,别人也都不敢吃。任意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夹了一个小笼包吃。
小笼包刚出锅,很热,他咬开一个小口,重重地吹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跳得很快的心脏才平缓下来。
他慢慢吃完一个小笼包,正要找喝的,一只手端着一杯豆浆就递到跟前。傅言归坐在他右侧,毫不避讳众人,温声说:“加了糖。”
任意爱喝豆浆,但嫌腥,每次喝之前都要加点糖。在很久之前,那时候任意还在铃兰馆,傅言归每早都要亲自给他打豆浆,加糖,看着他喝掉。
后来……后来再没喝过。
一杯温热的豆浆下肚,僵硬的四肢渐渐回血,大脑和心脏缓慢归位。
任意面上依然平静无波,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下了什么决心。现在的任意,在众人眼中,已是神秘而有能量的。
顺利开了局,剩下的路不会多难走。意想中的效果已经达到,这里面有多少是自己的努力,有多少是傅言归的因素,已经不重要。
“总长不在了,由我代替他暂时主持华光会工作,大家有意见吗?”
任意吃饱了,放下筷子,一张口就直入主题。
众人一顿早饭皆吃得忐忑,这会儿总算等到任意说话,纷纷表示没意见。从昨晚到今早,一番变故接二连三,任意在他们眼中已经不再是个空有皮囊的无用omega,而是一个杀伐果决的上位者。
“好,既然没意见,华严拟一份内部文件公示,即日起由我暂任华光会会长职务。”
“是,会长。”华严坐在下首,立刻站起来应道。
称呼已经变了,其他人也都挺直腰背,等任意继续训话。
“今天在坐的诸位都是有功之人,我不会让大家吃亏。我丈夫的遗产是华光会的兄弟们打拼出来的,我会返给大家,只求华光会不能散,人心不能乱。”
大家纷纷点头。如此一来,就没人敢轻举妄动了,若是万一有人对任意不利,其他人利益受损,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任意很满意大家的反应,又说了华舒光的一些私人产业,让华严一并梳理下,并尽快制定分配方案。任意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既已达到目的,那么该兑现的就尽快兑现,给钱是最简单的方法,能迅速拉拢这批人。
等一顿早餐会议散场,这些人已经完全站到任意这边。
直到此时,傅言归才发现,他的小孩长大了。或者任意一直都是强大的,只不过在面对傅言归的时候收起了所有锋芒,引颈就戮的脆弱姿态只展示给了一个人看。
接下来是结案、葬礼,以及任意任职的文件公示。华严效率很高,这些事情在两天内全部完成,以免夜长梦多。
但这远远不够,稳住局面只是暂时,在第四区盘踞如此长时间的华光会,关系盘根错节,总会有人不服气,想翻盘或者上位的不在少数。任意想要完全控制华光会,将来还有很多硬仗要打,面临的危险可想而知。
这些任意清楚,傅言归当然更清楚。
他一直没离开,直到华舒光葬礼办完,任意开了上任以来第一次会,并把原先华舒光身边比较亲近的人都清洗了一遍,傅言归都安稳地住在后面副楼上。
他不说走,当然没人赶他。
不但没走,新联盟国的军机在任意上任后,再次降落在第四区——傅言归调了一个中队过来,一百多位荷枪实弹的军人有序进入别墅区,和原先傅言归带来的那二十人融合,成坤任队长,全部住了下来。
任意站在窗口,探头往外看。
每天清早,别墅后面的跑马场上都会传来操练声。马都被安置在马厩里,怕惊着它们,加了隔音栏。那些军人操练完,每天还要打靶,队伍整齐划一,气势惊人,让人不敢靠近。路过的佣人都会绕道走,大气不敢出。
任意垂下眼,两只手抓在窗台上,想了一会儿,跟站在身后的人说:“你带他们回去吧。”
多的话他说不出来,也知道自己这句劝有多无力。他是想要控制华光会,在杀了华舒光之后,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恍惚间差点跳下去,又被不知名的情绪拉回来,那时候,他便做了决定。
——把华舒光的命还给小五,把第四区还给傅言归。
“你不是想让我完成收编第四区的愿望吗?”傅言归出声,“我相信你能做到,从现在起,我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只要你想,只要我能办到,我就不惜代价让你得偿所愿。”
“我的得偿所愿,如果是你的得偿所愿,我会很荣幸。”
逻辑有点绕,但任意知道傅言归的意思。自从重逢后,他第一次听傅言归这么直白地表达心意,没有多少开心,更多的是不安。
任意的不安表现在脸上,傅言归看到了。
“小意……”傅言归觉得心里发紧,任意对他全身心的信赖已经有了条件,这条件是他自己亲手一点点加上的,那信赖也是他一点点打破的。任意如今执意要把傅言归未竟的心愿达成,也只是觉得亏欠罢了。
至于感情还剩多少,傅言归不敢猜。
建立信任可能需要十年八年,但打破就在朝夕之间,要想重新捡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傅言归从这条路上走过,如今换成了任意。
他苦笑一声,不再强求:“什么我都能答应,但前提是你必须安全。这些人留在这里,成坤也留下,听你指挥。”
“你想站稳脚跟,光用钱是不行的,用枪也只有一只手,有些事防不胜防。”傅言归说,“他们留下,才没人敢动你。你想做什么,就放开手脚做吧。”
任意还住在华舒光的卧室里,不过他已经让人把家具、地毯重新换过了,原先挡住密道门的壁橱没有拆,密道也没有动。戏还要往下演,那密道留着,说不定哪天就用到了。
房间里原本华舒光的信息素味道早就没了,只有淡淡的花香,那味道来自床头柜上插着的几枝玫瑰。任意站在窗口,碎光洒在脸上,看着人的时候专注而悲伤。
傅言归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一步,一只手缓缓握住任意肩膀。任意微微躲了下,傅言归的手滞在半空,少顷之后收了回来。
“小意,”傅言归嗓音低沉,“……对不起。”
为过去的所有慢待对不起,为现在的不能留在你身边对不起,为将来的不会如你所愿放手对不起。
任意穿着一件白衬衫,没系扣子,里面是一件黑色圆领T。他转过脸,不肯看傅言归,也不肯说原谅。
细白的后颈露出半块抑制贴,盖在腺体上。
傅言归视线落在上面,眼底划过一丝痛苦,忍了又忍,他终于又问了一遍在心底问了无数次的问题,也是一开始任意就回避的问题。
“小意,我……能看看你的腺体吗?”
他至今脑海中都时常闪过那副血淋淋的画面,任意站在窗边,全身是血的模样,目光遥远而空洞,嘴里喃喃说着“好疼”。
之后几次见面,任意要么说没事,要么闭口不谈。傅言归不敢确定他腺体恢复成什么样子,或者是不是还能恢复。
任意顿了顿,这次没再拒绝,抬手撕了抑制贴。
淡淡的桂花香立刻掩盖了玫瑰香,任意微微侧过头,将脖子后面那块位置露出来。傅言归忍不住往前一步,克制着去看。
原本圆圆的那块凸起几乎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凹陷状的伤疤。任意下手够狠,几乎是带着不顾一切的力道,将那块腺体表层抠烂了。傅言归毫无怀疑,如果他指甲再长一点,或者有趁手的工具,他能将整个腺体剜下来。
“……还疼吗?”傅言归听见自己咬着牙问。
任意轻轻摇头,语气平淡:“这边有个医生挺权威的,做了一个小的修补手术,用了药,已经稳定了。”
“让齐颜过来看看吧。”傅言归又说。
“不用,”任意很快地拒绝,“没伤到神经,不碍事,好好养着,以后恢复的几率很大。”
他原本以为抠烂腺体不死也得残,没想到自己不得法,没伤到要紧位置,这也算十分幸运了。如果腺体彻底毁了,精力和身体也会垮掉,他想要杀华舒光,怕是更难。
傅言归盯在他脖子上的视线久了点,任意有些不自在,抬手又将抑制贴贴上。他抬手时袖子扯起来,原本一直藏在袖中的左腕有点不自然的扭曲。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傅言归立刻握住他手臂,这次没再让他躲,急声问:“手腕怎么了?”
任意看着傅言归,嘴唇动了动。他看起来不想说,但如果不说,傅言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抿了抿唇,说了让傅言归会痛苦的答案。
“基因手铐,没有陆未晞的指纹打不开。”
傅言归立刻想起来,那天他冲进房间,所有关注点都放在任意腺体上了,却忽略了拷在任意腕上的手铐是怎么打开的。现在想来,应该是任意扭断手骨,硬生生把手拿出来的。
“右手已经好了,能用力,不妨碍用枪。”任意声音平稳,像在说别人的事,“左手有些严重,还得恢复一段时间。”
傅言归脸上的痛苦已经无法克制,胸前内传出很重的呼吸声。他眼底布满红血丝,直挺挺站着,全身上下紧绷着,像一道要被洪水随时冲垮的堤坝,不再坚固。
半晌,也只能吐出几个字:“……这么绝望吗?”
绝望到把手扭断,绝望到用全力抠掉腺体,绝望到无所谓将来身体会遭到怎样的反噬。
任意说出的答案真实而残酷。
“没想活着……”
傅言归精神迅速萎靡下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此刻,他才切身感受到任意的绝望,他也被这绝望席卷,英俊的面孔因为痛苦变得难堪、衰败。如果说之前的痛是把刀,一刀将他刺穿,现在的痛就是穿肠毒药,一点点渗透,一点点撕碎五脏六腑,无处发泄,无能为力。
任意别开眼,不想看到傅言归难过的样子。他快步走到案几前,倒了一杯茶,然后喊傅言归过来:“言哥,喝茶,是新来的毛尖。”
傅言归沉默半晌,最终走过来,接过那杯茶。
茶杯暖热,上面有任意指尖的温度,傅言归稍微平复下情绪,抿了一口茶,清香回甘。
两人无声地喝着茶,房间内茶香四溢。
气氛缓和了些,傅言归看起来情绪稳定不少,但眉头依然紧蹙着,没舒坦过。
任意不想再在这些事情上打转,傅言归痛苦,他又何尝不痛苦。
他和傅言归已经结束了。以后再见面,无论是什么关系,都与爱情无关。
“等我这边稳定下来,我就回去接奶奶,言哥,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一下。”任意说。他语气中有感激和恳求,像是对朋友那样提出了一个普通要求,除此再没别的情绪。
傅言归不敢再逼他,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奶奶在我那里更安全一些,齐颜安排了护理专门照顾她,每周会有医生检查身体,你不用担心。”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要是想她,可以随时过去看她。”
如今他不可能再用之前那种强硬手段得到这个人,也不敢步步紧逼,只能以退为进慢慢来。
任意不疑有他,这次真心实意道了谢。
随后两人又说了些华光会需要处理的后续事宜,傅言归给出的建议是先稳住华光会,再考虑第四区总长的事。任意并没那么大野心,但若想让第四区顺利成为新联盟国的附属区,总长一职他就必须要拿下来。
两杯热茶下肚,任意脸色好了一些,他一边听傅言归说着收编第四区的计划,一边无意识地搓着手指。
指尖纤细苍白,轻轻绞在一起。
傅言归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有力,指腹覆着薄茧,一只手掌就把任意两只手包住——任意一僵,立刻就想把手收回来,但傅言归更用力握了一把,将任意往回撤的劲儿压下了。
“你手总是很凉,是身体气血不畅。”傅言归说。
他在任意再一次抽手之前松开了力道,收回自己的手,问:“是腺体受伤之后这样的吗?还是更早之前?”
话题从工作突然又转移到自己身上,任意略微有些局促,但还是老实回答:“从提纯之后吧,慢慢就这样了。”
傅言归记得原来的任意像个小火炉,每到冬天流感季,他永远是不被传染的那个。信息素提纯有多伤害身体,傅言归早就从齐颜那里听到过,想必那时候身体亏空太厉害。
有些事不能想,一想就会陷入痛苦的怪圈,走不出来,也放不过自己。
话题再难进行下去,傅言归的沉默让任意不自在,他把手缩进袖子里,仿佛这样就能捂住手脚冰凉的事实。
傅言归自嘲地低笑一声:“小意,你现在是有多不适应我关心你,在乎你。”
也对,傅言归想,他对任意做的那些事,是个人都很难再信任。任意早就忘了傅言归以前的样子——只要任意有一点点的伤病、难过,心里哪怕有一丝喜怒和情绪变化,傅言归都能第一时间感知到,眼里心里全是对方。
而现在,傅言归带给任意的,除了病痛就是伤害。
那伤害太深太重,已经将最初傅言归爱着的样子覆盖。
事到如今,再论谁对谁错已不重要。任意欠傅言归的,已经慢慢还给他,而傅言归欠任意的,还无从谈起。
任意垂下眼,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对自己再狠,也始终无法对傅言归狠下心来。他就算做了彻底结束的决定,也无法在决定之外对傅言归冷言冷语。
他无法再爱眼前这个人,但依然希望对方肆意骄傲地好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还好敲门声打断了一室静默。
任意立刻扬声说“进”,傅言归则转过脸去,迅速地调整一下情绪。等再转过脸来,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小意!”那少年扬着笑脸喊了一声,看到旁边还坐着傅言归时,脸上笑容收了收,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换了个称呼,“会长。”
那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又说:“会长,开饭了,你下去吃还是给你端上来?”
任意看着那少年,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笑容:“我今天不想动,你帮我端上来可以吗?”
“好啊,厨房今天做了红烧小排,还有芒果鱼、糯米糕,”少年开始如数家珍,接连报了好几样菜名,“你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今天必须多吃点。”
“好。”任意有些宠溺地看着他,“我都吃一些,其余的你帮我吃掉好不好?”
那少年点点头,又冲傅言归笑笑,转身离开了。
“这个孩子是我刚回第四区的时候碰到的。”任意见傅言归有疑惑,便主动解释,“他是家里最小的,上面几个哥哥姐姐有病死有饿死的,父母也没精力管他,我便把他接过来了。”
“郑显那杯酒,是他端的?”傅言归猜测道。
任意说是。
在这里任意谁也信不过,一安稳下来便和华舒光提议,说自己收养了一个小孩,想接过来。那时候华舒光正在兴头上,任意提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他没多想就同意了。
“这孩子看着挺机灵,能照应一下你也好。”傅言归沉吟了一下,继而又问,“叫什么名字?”
任意抿了抿唇,停顿片刻,说:“叫陶然。”
傅言归在第四区又待了三天,在军部发了两封催他回去的密电之后,他才不紧不慢于夜间离开。
任意站在停机坪的绿色圈线上,和傅言归告别。
11月底的冷风凛冽,任意穿着一件浅灰色羊绒大衣,没戴帽子,头发被风吹起来,脸和嘴唇都冻得通红。
傅言归克制着表情,和任意握手,当着众人的面,把该做的面子工程都做足了。
“任会长,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傅言归说,“等过段时间我会再来,正式商谈建交和持续合作事宜。在此期间,也希望会长能拨冗去新联盟国做客。”
任意说了几句场面话回应。一场告别没有悲伤气氛,没有其他情绪,仿佛单纯就是普通公事。
但傅言归该说的都说完了,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这次回去只带了两个人,之前跟着来和后续调来的人都整齐划一站在任意身后,整个停机坪乌压压的。华光会的重要头目也都来了,被那群训练有素的军人挤在边缘位置,个个缄口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