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无声的示威和警告。
——场面上的话说得再官方,任意也是他傅言归的人。他在这儿,或者不在这儿,任意都不是华光会或者第四区的人能动的。
任意对傅言归弄这么大一出告别戏码颇为无奈,这很不符合傅言归低调的行事作风。但傅言归不管这些,他要任意平安,不受一点伤害,他不在乎别人私下怎么说。
夜深了,北风呼啸。任意缩了缩脖子,不明显地跺了跺脚。
傅言归看了任意身后的成坤一眼,成坤立刻站出来,走到傅言归跟前。
“照顾好他,”傅言归压低声音,“少一根头发,你就不用回去了。”
这话在场三个人都听到了,任意别开眼——他到如今已经对傅言归不时流露出来的袒护和爱意充满局促,这让人不安——所幸傅言归没再说别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傅言归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盯住任意,终于说了“再见”。
直升机隐没在暗夜淡白色的云层中,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目送这个人离开,任意心想,接下来的路,他会用力走下去,走不下去,也没什么。
往后一个人,生死由命,自在随心,他再没什么遗憾了。
第57章 谁也没赢
年底,陆未晞的审判结果出来了。陆家大势已去,虽然没达到傅言归预想中的效果,但陆家在新联盟国政坛上已经伤筋动骨,至少十年内难再崛起。
案子没有公审,是秘密进行的。判决书一早送到傅言归办公室,他浏览一遍,跟何迟说去一趟军事监狱。
军事监狱位于首都郊外的一处深山里,地势险峻,戒备森严,这里关押的多是位高权重的犯人。
陆未晞穿着蓝色囚衣,剃了发,带着基因手铐坐在傅言归对面,就算身陷囹圄也气势不弱。两人斗了这么久,彼此都很了解,见一面,房间内监控和录音都关了,有些话还是要说一说的。
陆未晞精神状态尚佳,身下椅子是特制的,双脚被固定在地锁上,3S级alpha的破坏力惊人,陆未晞又是军部出来的,属于重点看管对象。
站在胜利者的一方,傅言归没表现出得意或者得志的情绪。他目的很明确,陆家后起之辈不多,陆未晞暗中埋下的几条线也已经被傅言归拔掉,陆未晞这辈子怕只能待在这处牢笼里。如果陆家就此安分下来,傅言归可以放陆家老幼一马。
陆未晞没考虑太久,只能同意。
两人在公事上谈的不多,私事当然更没什么可谈的。
临最后,陆未晞似是好奇地突然问傅言归:“还以为你赢了会风光满面,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剩下的钱没找到?” 陆未晞仰头笑了两声,听起来阴恻恻的,之前的道貌岸然早就撕开了,露出了原本的面貌,“还是,想要的东西没得到?”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傅言归懒得逞口舌之快,他和陆未晞的输赢本就在毫厘之间,倘若他是输的一方,境况未必好过现在的陆未晞。
他不搭话,准备起身离开,又听见陆未晞冷笑一声:“我们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谁也没赢。我是丢了前途,你呢,丢了什么?”
傅言归冷着脸离开,背后传来陆未晞的嘲笑声。
他在监狱靶场打完几十枪才冷静下来。之前他们无论怎么斗,傅言归都没觉得自己真正被气到过,如今只是因为陆未晞一句话,就挑动了他脆弱的神经。
偏偏陆未晞说的话,他无法反驳,因为那都是实话。
回去的路上,何迟将电话递给傅言归,是成坤打来的。
成坤现在每天都会和傅言归通电话,汇报任意一天的行程,倒不是出于监视,纯粹是傅言归太紧张,怕任意出一点意外。
任意在第四区的进展还算顺利,按计划有条不紊进行着。
当然还是有一堆不服气和蠢蠢欲动的人,认为任意一个omega成不了气候。任意的办法简单粗暴,钱给够,位置给够,尊重给够,实在顽固不化的,就杀鸡儆猴。
渐渐地,用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华光会的混乱局面渐渐稳定下来。当然还有扑腾的,任意不着急,慢慢收拾就行。
任意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好猜,将第四区并入新联盟国。这对第四区当权者是坏事,但对老百姓来说是好事。毕竟新联盟国政权稳定,民生福利优渥,医疗教育环境公平。
当然收编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这是后话,是未来发展方向。当前最重要的,还是任意想尽自己所能做一些改变。
——让那些一辈子走不出第四区的老人能过上安稳平和的日子,比如奶奶;让那些失怙失孤的孩子能在真正的福利院里健康长大,比如小任意;让贫民窟的孩子们能吃饱饭有学上,比如陶然。
——让那些饱受蹂躏折磨的omega能有个活命和选择的机会,比如第九区那个被凌虐的陪侍员。所有那些对omega不公平和充满鄙视的职业、称呼以及交易,都不再有。
他知道这很难,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但他想,总得有人去做。只要开了头,哪怕进展缓慢,也是进步,也终会有成功的那天。
成坤渐渐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任意的做事风格竟然和傅言归神似。
任意在得月台饱受摧残的样子成坤并未见过,真正接触起来是从任意掌权华光会之后。任意总是不声不响的,看着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其实做事很狠,从不拖泥带水。成坤已经习惯这个看起来柔弱寡言的omega举枪时的干脆和弹无虚发了。
一开始,成坤觉得任意挺信任他的,知道他每天都会和傅言归通电话,并没什么反应,很多事当着他的面也不避讳,包括医生定期来治疗腺体,包括华光会做一些秘密决策。
后来成坤才知道,任意并不是信任他,而是不在乎。
不在乎傅言归怎么想,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任意只有在完成目标的路上有需要的时候,会适当遮掩,会虚与委蛇。成坤毫不怀疑,如果任意卸任,远离第四区和华光会,他是能把日子过到极度简单的那种人。
今年春节来得晚,和情人节撞上了。军部放了假,傅言归难得赋闲在家,每天处理完公务,就抱着猫到处走。傅言言越来越黏他,走哪跟到哪,稍有慢待,就喵呜叫个不停表达自己不满意。
猫窝早就从小花园搬进了温暖明亮的客厅,各种玩具和猫粮也换成了高级货,傅言言被宠得没边儿,连齐颜的包包和衣服都敢挠了。
齐颜训完猫,又开始冲着晚餐发脾气,餐具弄得叮当响。何迟进来看到她冷着脸,神色僵了僵,站在原地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半个字,低着头又返回自己房间了。
外面一场大雪刚停,到处都是白皑皑的。齐颜一身大红色衣裤盘腿坐在餐桌旁,和外面一片幕天席地的白隔着一道落地窗,像在平静的冷冬里扔进一颗红色炸弹,随时就要爆炸。
傅言归抱着受了委屈的傅言言出来,看到齐颜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忍不住说她两句。
“有本事把当事人叫过来骂一顿,该问的问清楚,不该问的也问清楚,是好是坏抓紧出个论断。别没事迁怒一只猫,真是能耐了。”
“我迁怒猫?”齐颜好看的眉毛一竖,“我骂它,是因为它抓坏了我的衣服和包。我从不干迁怒的事儿,倒是傅主席,当初是因为什么,嚷嚷着要把傅言言给西蒙当晚餐的!”
齐颜吵架向来没输过,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绝不自证只求攻击。
傅言归被她噎得够呛,调整了几下呼吸,才忍下来,若无其事走到餐桌旁,坐在齐颜对面。
“大过年的,你总待在我这里不合适,吃完饭赶紧回家去。”傅言归下了逐客令。
“我才住几天啊,你就赶我走。”齐颜不乐意了,她这段时间被家里逼婚逼得紧,正上火,干脆找个借口住到上司家里。
“放假了,我这里没有需要你做的事。你再不回去,齐伯母该埋怨我了,说我放假还要压榨她一双儿女。将来你结不了婚,又要赖到我头上。”
傅言归说的是实话,齐颜母亲是出了名的厉害,年前有次遇到,就拐着弯说傅言归是个工作狂,把齐家两兄妹都压榨了。齐母和傅言归父辈是至交,傅言归父母离世之后,老太太没少帮衬。所以老太太说啥,作为晚辈的傅言归都得听着。
这话齐颜不爱听,她打断傅言归,“言哥,你不帮我也就罢了,还要落井下石。且不说我这些年假扮你未婚妻累身累心,光我为了你和任意周旋的那些事,我在这个家里也算有功吧。如今一遇到事儿,你就赶我走,果然alpha都靠不住。”
“……”傅言归咬了咬牙,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两分钟后,傅言归喝完汤,抬头看了眼齐颜,若有所思。
“你这样不行,那两个听说你在我这里,已经打探了好几回,看这个架势明天说不定要来给我拜年了。你先找别的地方躲一躲,让我安静过个除夕吧。”
齐颜急了,“我不管,我不想见那俩货,你帮我想办法。”
“一个是总统的儿子,一个是傅且听的儿子,我帮不了你。”傅言归难得揶揄了一把,“只能怪你太美丽,同时被这俩人看上。”
齐颜气饱了,饭也不想吃,瞪着眼看傅言归旁边的空位置——之前都是何迟坐在那里的,只不过这段时间,齐颜被那俩人同时追求并且还闹到了傅言归这里之后,何迟就有点躲着齐颜了。
心底一股气压着无处发泄,齐颜放下筷子,说:“我去看看奶奶。”
傅言归闻言立刻说:“我和你一起。”
第58章 新年快乐
奶奶喜欢清静,住在得月台后面一座独栋小楼上,有两名护理陪着,医疗设备和饮食环境都十分精细。在对待奶奶生活起居这件事上,傅言归是用了心的,齐颜平常没事就来和奶奶说说话,她看在眼里,确实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傅言归来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趁着齐颜去看望奶奶的时候,跟着一起。来了也是在旁边看着,不怎么说话,似乎是怕老人家不待见他。
他们到的时候,奶奶已经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做布偶。
齐颜嘴甜,聊几句就能把老人家哄笑。趁着老人高兴,傅言归见缝插针地说了说最近任意的情况。
任意最近常和奶奶视频,奶奶是知道任意的打算的,也知道两人暂时还不能团聚。第四区情况不稳定,傅言归怕奶奶成为别人攻击任意的目标,所以老人留在新联盟国是最稳妥的。
奶奶将手里的布偶递给齐颜,说:“小意小时候很喜欢兔子,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他,麻烦你给他。”
齐颜立刻应了,将兔子拿在手里。是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喜庆小兔,长手长脚,粉色耳朵,衣服上还绣着一个红灯笼。
奶奶说完,又从针线盒子里拿出两个小一些的布偶猫,一并塞到齐颜怀里。
“这两只给你们,新年礼物。”奶奶说。
屋里没有旁人,“你们”指的是齐颜,另一个应该是自己。傅言归心想,这是奶奶做的新年礼物,可能是顺手为之,也可能是不想欠吃住在这里的人情,不管哪种可能,他也有份,就是个好的开始。
他向前一步,拿过齐颜怀里的一只布偶猫,小心捧在手里,微微弯下腰,看着老人的眼睛,轻声说“谢谢”。
两人在老人家屋里待了一会便往回走,齐颜觉得傅言归比来时轻松不少,又看他紧紧握着那只布偶,懒得戳穿他。她自己还有一堆烦心事呢,上司的感情进展她已无暇他顾。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一路走得很慢,不远处廊下一道身影一闪而过。是何迟。
齐颜停下脚步,愣愣看了一会儿,有些伤心。
“他为什么躲我?”齐颜问身旁的傅言归。
傅言归沉吟半晌,说:“应该不是不喜欢。”
到底是不忍心看她煎熬,又生着闷气,傅言归瞥一眼齐颜怀里那只红彤彤的兔子,忽然问她:“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试试?”
齐颜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第二天下午,齐颜落地第四区。她买的最早一班航班,飞了五个小时,终于赶在年夜饭之前到了华家。
这是自任意被送去陆家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齐颜一见到任意就开始诉苦,说自己被逼婚的事,说自己已无处可去。原本齐家父母就着急,一开始齐颜还能用傅言归这个假未婚夫挡一挡,后来这招不好使了。再后来,傅淮和总统家那个留学归来的小儿子在傅家见过齐颜一面之后,就追了上来。
“对,傅淮就是傅且听的那个傻儿子,当初言哥就是为了保他,才把你——”齐颜猛地住了口,摆摆手,“算了不说了,真是晦气。”
任意神色平常,似乎傅淮这个人和他没什么关系,就单单是齐颜的一个追求者。
“好了,过去了,都是权宜之计。”齐颜含糊着说。她拉过自己的行李箱,当着任意的面打开,从里面掏出来那只红兔子,“这是奶奶送你的新年礼物,托我捎给你。”
任意开心接过来,细细看上面的针脚,确实是奶奶缝的,他抱在怀里嗅了嗅,香香软软的很好闻。
他们相对而坐,窗外夕阳散开,油画般铺陈在眼前,任意手里握着兔子,笑得眼睛弯起来。他今天没出门,很随意地穿着一件浅绿色廓形毛衣,配一条白色牛仔裤,盘腿坐在单人沙发上,温软无害得要命。
齐颜很难从他脸上移开目光,兀自怔了几秒钟。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任意,剥去了所有伪装和外壳,脱离了曾经无所不在的隐忍痛苦,原来可以笑得这么明媚灿烂。原来,这才是任意本来的样子。
任意在华光会做的这些事,齐颜是大概知道的,凶险又孤注一掷,她听完都捏一把汗。
可不管如何,这些事情都在按照预想的轨迹发展,往好的方面发展。唯独停滞不前的,是任意和傅言归的感情。如今,一个要退,一个想进,一个要撇清关系,一个想破镜重圆。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
要不是傅言归实在没办法了,也不会怂恿她来第四区过年。
——既能躲开烂桃花,又能替傅言归说好话做粘合剂,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为什么要躲呢?不像你的风格。”任意说回最开始的话题,不愿意再提起和傅言归有关的事。
“烂桃花就得躲啊。”齐颜只说了一半实话,另一半实话当然不能说给任意听。
“我还以为你会和……何迟在一起。”任意试探着说。毕竟何迟对齐颜的偏爱,怕是连得月台的西蒙和傅言言都能看得出来。
“言哥问过他,他说自己只是一个S级alpha,又没显赫家世,配不上我。”齐颜托着腮,眼底有显而易见的委屈。她牛了那么多年,头一次在感情上栽了跟头。
偏偏何迟是个闷葫芦,从来不说也不问。原本齐颜不着急,想着慢慢来,总会有合适的机会,就算何迟不开口,她先开口提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谁曾想她下半年桃花运旺盛,先是傅淮,接着又来一个总统公子,个个追得声势浩大,闹得人尽皆知。
这下好了,何迟干脆躲着她了。两人原本就没明说,关系也没拿到明面上,何迟这一躲,齐颜又不好发脾气,只好闷在心里,平常怼天怼地的气势生生被压下,不气出毛病来才怪。
这时候齐家父母又来添乱,觉得傅淮和总统公子条件都不错,让齐颜不要太挑,好好选一个结婚也算了却一桩心愿。连哥哥齐姜都在一旁看笑话,还把那俩货往家里带,生怕落井下石的动静不够响。
最后还是傅言归看不下去,直接问何迟对齐颜有没有意思。
何迟的回答被傅言归原话转给齐颜。齐颜一气之下,直接搬到了傅言归家里住。可何迟还是躲着她,甚至都住到了军部单身宿舍。直到军部放假,他才不得不回得月台来。
“S级alpha怎么了,只要是他,就算变成beta我也可以。”齐颜恨恨地骂,“胆小鬼!”
“好啊,那你给他打电话,把这句话说给他听。”任意拿出手机,作势欲拨电话。齐颜跳起来,一把将手机夺过去。
“任意!”齐颜脸都涨红了,“你就这么对我?”
“你看,你也是胆小鬼。”任意不留情面拆穿她,“他觉得配不上你,怕耽误你,不能给你美好的未来。你也怕啊,怕自己说了得不到回应。”
“感情不是靠努力就可以的,”任意声音低下来,慢慢地说,“有时候靠运气,有时候看缘分,如果时机不对,是会受苦的。”
齐颜看着情绪低落下来的任意,说:“但不努力也是不行的。”
“是啊,”任意苦笑一声,自嘲地说,“你看看我,那么努力也不成,所以就不努力了。就当没缘分没时机,这样挺好的。”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把第四区交给他,然后和奶奶去别的地方生活吧。”
除夕晚上,只有任意和齐颜两个人吃的年夜饭。陶然被任意送回家和家人团聚了,成坤他们单独在副楼上过年。
偌大的别墅里空荡荡的,任意自己下厨,做了几个菜,还开了视频,和奶奶说了会儿话,并在奶奶指导下,和齐颜一起包了饺子。
任意笑得很开心,有奶奶和齐颜陪着,他看起来轻松很多。期间傅言归发了信息过来,问候加拜年,任意回了。傅言归立刻又打了视频过来,任意略犹豫了一瞬,齐颜已经伸手过来点了接通。
镜头里的傅言归穿得很居家,坐在书房里,不似之前正襟危坐的样子。他靠近屏幕一些,又抬手调整几次距离,想把任意看清楚点。
为了不妨碍两人吃饭,齐颜把手机架在餐桌一端,从傅言归的视野里,甚至能看清桌上的菜,任意却始终距离他很远。
调整了几次不得法,傅言归便放弃了。
“放烟花了吗?”傅言归声音很温和,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来,和平常音色有少许差异。
齐颜不搭话,专心给碗里的鱼挑刺。等了等,任意只好回复傅言归:“吃完饭去放。”
“好,”傅言归说,他看着任意的眼睛,“最近顺利吗?”
任意只好又回:“顺利的。”
“不要太累,有事就让成坤帮你做。”
“好。”
“奶奶很想你,年后回来看看吧,你那边让成坤盯个几天没问题的。”傅言归说,“我给你发邀请函,正当名义来。”
“好。”
两人一问一答,傅言归说得多,任意说得少。如今位置调换,傅言归才知道期盼一个人多说几句话有多难。
“身体怎么样?”傅言归又问,“齐颜在,有什么不舒服就和她说。”
任意之前说自己腺体没问题,傅言归始终信不过第四区的医生,他让齐颜过去,一大部分原因是存了私心。成坤和那些军人毕竟都是alpha,和任意相处起来没那么方便,齐颜则不同。
任意还是不太能自如应对傅言归的关切,含糊着说“还行”。
一通视频电话断断续续说了半小时,即便任意还有饭没吃完,即便外面已经隐约听见鞭炮声,任意不说挂电话,傅言归是不会挂的。
“挂了,要去放烟花。”
任意探身过来拿手机,手指还没按到挂机键,傅言归在屏幕里突然无比认真地叫他名字。
“小意,”他说,“新年快乐。”
——上个除夕夜,他们还坐在一起吃年夜饭,也是和今天一般,吃完饭去放烟花。任意那时候满心满眼全是他,抱着一颗破碎的心脏,也要在烟花升空时和傅言归说“新年快乐”。
傅言归突然想到一句老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如今任意已经不愿意回一句同样的“新年快乐”。
当天晚上,傅言归被齐颜一个电话叫醒。
任意口中的“身体还行”掺了多少水分,之前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如今傅言归和齐颜都知道了。
这场病来得很突然,任意半夜开始高烧。他烧糊涂了,摸索着起来找药吃,胡乱吞了两粒胶囊,又趴在马桶上吐了很久。彼时齐颜刚睡下不久,她的房间就在隔壁,隐约听到连续几次抽水声就醒了过来。
她敲了任意的房门,怎么也敲不开,又不敢吵醒别墅里其他人——那些人有几个是和任意一条心齐颜说不准——实在没办法了,她病急乱投医,给傅言归打了电话。
傅言归只听她说了一句话,就挂断,重新拨了视频过来。
齐颜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试图把门锁打开。她已经闻到浓郁的桂花香泻出来,着急地唤了几声任意的名字,无奈那门就是纹丝不动。
“齐颜!”傅言归语速很快,又重,“去拿枪。”
齐颜转身冲回自己房间,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PB消音手枪。
一声沉闷的枪响从镜头里传来,傅言归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炸开一个窟窿。
镜头一阵混乱,接着是齐颜踹开了卫生间的门。任意半边身子伏在马桶盖上,痉挛的幅度隔着屏幕都看得很清楚。
齐颜立刻将他放倒在地,将手机扔到一边,给他做急救。
傅言归只看得见卫生间的天花板,白色的顶,繁复的吊灯,刺眼的光,还有镜头外传来的任意带着痛楚的呼吸和呻吟。
何迟睡眠浅,常年保持着警醒状态。楼上脚步声来得很突然,他几乎立刻就醒了。他推开门往外跑,几步上了楼梯,和傅言归在三楼走廊里碰到。
他大概从未见傅言归这么狼狈过,就算那年在海上找到生死悬于一线的人时,傅言归都是不声不响的。
如今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眼底盛满翻涌的恐慌。
“去第四区。”傅言归说着,脚步没停,他走得快,下楼梯时滑了一跤,被紧跟其后的何迟抓了一下手臂。
走出大门时,外面已经有摆渡车在等。何迟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件刚从衣帽架上顺下来的大衣,等傅言归在四面透风的摆渡车上坐好,便立刻将大衣披在他身上。
直升机已经等在停机坪,起飞的申请加急了,但也需要时间。何迟接连打了三个电话,一刻钟后,飞机得以起飞。
半小时前还躺在床上的何迟搓了把脸,让自己接受已经在飞往第四区的事实。他接了两杯热咖啡过来,一杯递给傅言归。
傅言归没说话,一口气将咖啡喝光了。
滚烫的热度从口腔到咽喉,再蔓延进食道,涌进肺腑,他才觉得胀痛的大脑清明了些。
何迟看他冷静了些,才问发生了什么事。
傅言归面无表情,说“没事”。他两只手捏住空掉的咖啡杯,杯底有一圈棕色咖啡印子,他捏着杯子转圈,盯着那圈印子看。方才的恐慌不见了,整个人是落不到实处的散。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看着何迟,眼底是罕见的空茫。
何迟握住他攥在一起的手掌,用力压了压,安慰道:“有齐颜在,不会有事。”
任意昏迷了两天。病因很复杂,腺体反复受伤,提纯、紊乱、表层破坏,再就是过量使用催化剂,腺体终于达到临界点,开始反噬。
齐颜把猜测说给傅言归听,大概很早之前任意就出现这种情况了,痉挛、呕吐、无法控制信息素,目前来看还引发了神经疼和疲乏这样的后遗症。
“他之前发作应该是偷着吃稳定剂了。”齐颜说。她在任意房间抽屉里发现了大量稳定剂——那是之前齐颜给过他的,但是齐颜怕他乱用不敢给太多,抽屉里那满满两瓶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齐颜从粗糙的成分和生产日期判断,任意可能是找第四区医疗机构代生产的。
为了让自己在结婚前稳定在一个高阶水平,滥用催化剂可以达到目的。但同时身体出现排斥,只好又用稳定剂控制失控。任意正如之前所说的“没想活着”,对自己身体无所谓的态度让傅言归无能狂怒。
然而他偏偏一句话说不出来,因为这些都是他施加在任意身上的。
“你还记得之前那次吗?”齐颜原本不忍心再刺激傅言归,但她想了想,还是得说清楚,“他狙杀若莱文那次,洗胃的时间拖得有点久,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但之后身体会出问题。”
傅言归怎么不记得。那次任意连吃三粒稳定剂,只为了将专注力和兴奋点提到最高,狙杀成功之后处理药物的时间拖延了十分钟,吸收了多少不知道,他当时没问齐颜,后来见任意没事也就没放在心上。
当时齐颜就说过,服用过量稳定剂,将来老了之后手脚神经可能会坏死,会很受罪。
“现在的痉挛和呕吐就是神经痛造成的。”齐颜说,“他这个样子,是神经问题提前来了。”
傅言归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两只手撑着窗沿。外面是一片陌生的花园,有佣人偶尔走过。这里是第四区,是华舒光的房子,现在这里还躺着任意,那种不适感在此刻达到顶峰。
良久,他问:“能治吗?”
齐颜想了想,说:“我先给他用药,让他的腺体尽量稳定下来,如果信息素能恢复到3S,或许他自身的免疫系统能起到好作用。但他的腺体折腾太多次了,能不能顺利恢复,还要看实际情况,也要配合缜密治疗。后续我会给他量身定制一个治疗方案,手术、药物、调理和休养,缺一不可。”
“言哥,”齐颜叫他,斟酌着说,“你要有个心里准备,从现在起,这个人就得小心护着了,可能感个冒都会引发神经痛。”
走廊里暖气很足,傅言归却觉得鼻子里吸进的尽是寒气。
他在窗边站了很久,齐颜离开了他都不知道。直到手脚酸麻,他才站直身体,原地放松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回到任意的卧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