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漠地把我掀下来,翻身下炕,我问,哥你去哪?
朱丘生无情回首,去吐一下。
快乐的生活总是短暂的,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后我又要回学校。我已经是大三生了,一根被大学校园炸得油汪汪的老油条。朱丘生帮我打点行李,咸菜又装了一大罐子。他停了一会儿,说回学校……
外面适时一阵狗叫,我把大苹果塞进嘴里啃一口,问什么?
朱丘生又重复了一遍,回学校,轻点浪。
我眯着眼睛狂笑,歪到他身上,说放心吧男朋友,一定不背着你拈花惹草。
我确实没工夫浪,要从早到晚论文调研数据分析地准备推免。每天就是馒头咸菜图书馆,腰上都胖了一圈儿,连苏家的师母都注意到了,师母那天笑眯眯地看着说,子卯胖了,胖了更好看,以前也太瘦了。
这其实算是畸形养膘,和养猪场的猪光吃不动一个道理。但可惜畸形养膘也没持续多久,很快就到了忙叨叨的期末周,一天天分析统计作业、习题卷子多得和雪片一样,连啃馒头都啃不规律,我又像扎破了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晚上和朱丘生打电话,他说以后不用每天联系,太费时间了。我说你丫的始乱终弃是不是,娘个腿腿厌烦我了,然后陈世美陈世美地乱叫一通。
朱丘生被我弄乐了,他说你怎么跟个怨妇一样,你昨天打电话的时候自己干了什么,心里没数啊?
我干什么了?
你昨日打着打着电话就睡着了,呼噜声震得天响,吵得我快半宿没睡。
我把手机按到通话记录页面,通话页面上写了八十七分二十秒,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多。我慢慢眯了眼睛,我问他,你就听我喘气喘了快一个半钟头?
朱丘生又开始装孙子,他不说话了。
不好意思啥啊,和你男朋友还客气。我得意洋洋地挑逗他,像个大尾巴狼。
艹,朱丘生突然来了这么一声。
亲情号免费通话时间该超标了!
这就叫贫贱夫妻百事哀了。朱丘生吐字节奏快得和蹦豆儿一样,他说傻帽儿你考试周就好好复习,考试结束前别给我打电话,妈的,我再说要超时了,就这样吧,挂了啊,拜拜。
然后一段忙音就堵住了我的嘴,朱丘生跑了,不排除被我发现后落荒而逃的可能。
第二天我就改成了发短信,条数不多,他有空就回。但三天后他回得就很少了,顶多一两句。
也是那一天开始,我嘴唇里疼,开始口腔溃疡,黄毛说我食用维生素少,每天给我塞个橘子。橘子汁碰到溃疡上比伤口撒盐还难受,弄得我嘶嘶叫唤。
还有点心慌,走路差点儿一脚踏进没盖儿的雨水井里。
我拉着社会大哥,我说我眼睛直抽抽,右眼跳啥来着。社会大哥对所有不正儿八经的东西都十分精通,还钻研占星术在校门口摆摊忽悠过女同学。他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然后顿住,马上改口道,应该是睡得不好,考试周嘛,十分正常,封建迷信思想是不可取哒。他是个不合格的神棍,好则信,不好就说迷信。
学霸也这么宽慰我,他说放宽心放宽心,这不马上考实变函数了吗,自古以来都是六十分万岁的,估计咱班没几个不焦虑的。
我应了一声,又投身到数学的海洋里了。后来证明,一些看似封建迷信的,其实算得上一种预兆。
考试那天天半阴着,空气中水气含量很高,有种山雨欲来感。当时我正坐在考场外面的自习椅子上复习例题,黄毛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他脸上挂着疲态,显然刚大战完了一场。把书包一搁,往我旁边一瘫,说可累死爸爸了,刚考完个硬核选修,一会儿就实变函数,妈了个巴子,让不让人活了。
刚考完那新闻学院的新闻报道基础理论?
对啊,开始以为是个能水学分的选修呢,谁知道那么难。
考怎么样啊?
黄毛叹口气,说,差点没答完,没想到那题那么新,给的材料是最近那铜山煤矿塌方的事,幸好我昨天晚上看了……
我一瞬间觉得自己幻听了,我说,什么?
你说哪儿?
铜山煤矿啊,还是省内的呢,你没听说啊?
心脏猛烈地收缩起来,手心出了一层汗,我身体里突然升起一股惊人的寒意。
黄毛看了我一会儿,疑惑地说,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浑身的肌肉都不知道要怎么动,半晌,木着舌头,我……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又急又怕,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按了朱丘生的电话,是一串忙音。
又拨了家里的座机,没人接。
我捏着手机,从走廊一头踱到另一头。最后打了通讯录上的一个号码。
喂,请问是刘老师吗?对,是我,我是草生的二哥,我找下草生。
电话对侧响起一阵窸窣声,然后我的嗓子哽住了,所有的侥幸都被击了个粉碎。
草生哭了。
从小被我们摔在沟里长大,脑袋被树根喇出个大口子还能一边蹿血一边啃蹄膀的朱草生哭了。
她在电话对侧难以抑制地抽噎着,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字词,被我的耳朵吃力地吃进去。我们来不及多说什么,监考老师就拍了我的肩膀,同学,请马上关机进场。
我的脑子被她哭声塞得又满又涨,数学符号变成蚂蚁,变成蚯蚓在卷子上扭动,就是不进脑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卷子上写了什么,神经全搅成了麻,乱糟糟的一片,解也解不开。
收卷铃一响,我把卷子往讲台上一拍,立刻飞奔去了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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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会有一些风云突变( ????? )
想起一个构思时的设定,帽帽属兔,小朱哥属虎
他们现在多大呢?∠( ? 」∠)_
第35章 之后
我二十一岁那年,六月二十六日,一场突如其来的矿难像座山一样压了下来。采矿操作不当致导致顶板脱落,一共三十六名作业矿工受困。我知道消息那天是六月二十九日,距离事故发生已有三天。
我是在手术室门口找到了朱丘生的,他的侧脸埋在晦暗里,远远只能看见瘦得嶙峋的下颌。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陪他呆着,没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走廊尽头的窗户染成红色,天黑日落无情地进行了。又过了很久,久到我们像在那里枯坐到死,手术室的灯终于熄了。
医生出来,吐出的字很冷很陌生,是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听到的。朱丘生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医生罩着口罩的面部,死盯着。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是被风吹滚的砾石,他说所以,救回来了是吗?
医生点头,继续说,我们不能保证后续恢复情况,病人的行动……
所以,朱丘生打断他,真的救回来了是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崩得像面弓一样的腰背立刻就松了,撑着我的手给医生道了谢。医生走了之后,他的手扶了会儿额头,像是头晕得站不住。后退一步,整个人滑进了我怀里,傻帽儿,他叫我,傻帽儿,给我靠靠。
朱丘生吊着我的脖子,就那么站着睡着了,发出了贪婪的呼吸声。他的眼下青得发紫,大概是许久没合眼了。
我把他放在走廊边的长椅上,让他枕着我的腿,朱丘生睡得如同昏厥。但他没休息多久,大概四十分钟就强打着精神扒开了眼,他刚醒的时候有点迷糊,握着我的手,小声说了一句,我可太讨厌医院了。
朱丘生之前进了医院三次,每次都会送走一个人,幸好这次小叔留下了。
小叔送进重症监护室了,咱们过去吧,我说。
我们往医院十二楼走,那是个让人心情复杂的楼层,谁都不愿意让家人去那儿,但能呆在那儿,说明还有希望。一路上迎面而来的是脸上死气活气交织的家属,眼神都是重的,沉的。空气里是来苏尔消毒液的味道。
我透过门玻璃先看到的是插管,绳索一样捆住小叔。他原本那样高壮,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薄薄一片,纸一样轻飘飘搭在床上。
他露出的四肢缠着绷带,绷带里打着钢钉,他被砸碎了,然后物理地拼了起来,看起来有个人形了,但没什么人样,就像刚刚医生说的那样,大概是高位截瘫。
我难受,眼一热就滚下泪来。
朱丘生的眼红着,眼底却是干的,半点水雾都没有。他是最该难过的,但他的脆弱全留在了手术室外那条走廊里,转眼之间又是如常的神色。平常的,他看着小叔,就像每次看他带着猪头肉回家一样。
朱丘生站在离门两米的位置,脸上只有生气没有死气。不哭,他对我说,不哭傻帽儿,他活着呢。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温和而有力。我转头望着他,望着他干涸的眼床。朱丘生是不会哭的,他有更多比哭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泪都变成了汗液,从他毛孔而非眼角流出。
小叔是四天后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我们终于可以每天见他。他变得寡言少语,像一下老了十岁。总是睁着一双深凹的眼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洞的,压坏他脊柱的落石把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我早上把草生送学校,去医院比朱丘生换回来,他晚上再来换我。我俩一个守白班一个“上夜班”,交流变得很有限,只在来往的路上能说几句话,匆匆看对方一两眼。
夏天总是烦闷的,知了一声声叫,医院里冷气却开得极大。我每天进屋通风后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小叔插科打诨讲笑话,有时候打趣他几句,小叔就有气无力地笑笑,对我来一声“去你妈的”。
每次“去你妈”之后,他都能开怀不少,所以我给自己弄了个硬性规定,每天至少达成五次“去你妈的”的指标。
小叔瘫在床上,整个人的刺儿好像都被拔光了。除了叫我傻帽儿,还会叫我“好孩子”。我这人听不得夸,他一叫我好孩子我就浑身难受,必要挑衅他几句,招出句小兔崽子才算完。
病人在卧床期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得褥疮,要经常翻身、按摩。我每次给小叔翻身的时候,他的嘴巴都紧绷成一条线。捏腿的时候他也不耐烦,连连说,哎哟哟,傻帽儿你别动我大腿,别以为你装过我媳妇就能占我便宜哈。
我停了下,没说话,我的手明明捏在他小腿肚子上。
对小叔来说,最难熬的其实是排泄。久卧的病人时常会发生便秘。朱丘生去菜市场批发了一箱苹果橘子塞在房间里,每天用小刀切块喂给小叔吃,这情况才有好转。屎尿都在床上,排泄的过程都得被观瞻,这对所有懂事的人来说都是件羞耻的事,更何况小叔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替他清理的时候,绕到他脸一侧去拿卫生纸。小叔抓着枕头把脑袋蜷在里面,身体颤抖着,并没有发现我。我把一切都做好,等他的肩膀平复,我才说,好了。
小叔迅速地抹了把脸,被转回来的时候,眼角已经没泪了。他的嘴稍微扯了扯,嘟囔了一声,这叫什么事。
放宽心吧,我说,你听没听说过一个说法,人一辈子能走的步数是有定数的?
这当然是我瞎扯,我还在朱草生小时候忽悠过她“每个人一辈子眨眼的次数都是一定的,用完就要翘辫子”,逼得她生生练出来了十分钟不眨眼绝技。
小叔当然没草生那么好忽悠,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一个学人体的同学正和他导师研究呢,我睁着眼说瞎话,你看,你走的路没那些登山、远足运动员多吧?
没,小叔说。
说明你在走路这事上还有富余,医生都说了,你这不一定是永久性的,只要好好恢复,卧床期后复健就能好,别太当事儿,现在就是老天爷给你个机会躺床上歇歇,等着复健好了之后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说。
小叔没说话,抬眼看我。
行了行了,把你这苹果吃了,我拿着小牙签对他说。
小叔把苹果叼走,咔吧咔吧地吞进肚子。他说,傻帽儿啊,叔拜托你个事……就,你别光安慰我。
啊?我有点愣。
帮我看着点你哥,他不是个善于表达的孩子,什么事都往自己肚里咽。我,我其实挺不放心他的,你多和他说说话……
诶,我答应道。
还有啊,好好读书,别太挂心我。
放心吧叔,我成绩好着呢。我说。
该念研究生就念,该读博士就读,再往上什么博士后啥的我也不懂,小叔抽了抽鼻子,知识有用,能读到哪算哪。
诶,我说。
他今天话格外多,还有草生呢,他说,那个死丫头不少读书的料,咱平时也把她养太糙了,她大了,还是得精细点儿,让她有个小姑娘样。
她懂事儿着呢,我笑笑,听她老师说最近乖了不少。
小叔眼睛亮了下,微微点头,反正得教好了,青春期的孩子躁动,别犯什么错误,跟着哪个浑小子跑了。
她有数,我说。小叔第一次用这种大家长的语气和我说话,让人不习惯。我推推他肩膀,怎么老气横秋的?
哎呀,本来就是老了啊。
老个屁,你这正当年呢,一枝花。
小叔嘿嘿笑了两声,对了,他说,从我宿舍给我收拾回来的东西可千万别瞎整啊,里面有没有个上锁小铁盒?
皮儿上写“为人民服务”那个,还是那个“铜山篮球大赛男子组参与奖”?
“参与奖”那个,小叔说,我有条蓝色保暖裤,膝盖底下掏了个洞,打了个补丁,你拿刀把那补丁喇开,里面有个小钥匙,能开那铁盒。
什么宝贝啊?这架势我还以为你偷文物了呢!
去你的吧,里面是存折,一共俩……密码一个是你生日,一个是你哥他生日,我给你俩攒的,嗯,老婆本儿,小叔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打住打住啊,我心里觉得有点不对,但说不出来是哪儿。我说,你留在自己抽烟喝酒吧,我和孬蛋儿没长手啊,不会赚啊?
诶,小叔躺床上,拿胳膊指我,像是个催人收礼的。他说,你嫌少?
嫌少个屁,我说,赶紧把你这苹果吃了,一会儿该氧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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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危机和解除
傍晚朱丘生来换我班,从病房门把我送到医院门口。他瘦得肩膀都薄了,我看了一眼,觉得自己肩上的肉也跟着少了一块儿。
朱丘生问我,今天小叔状态还好吗?
排便排尿都挺正常的,就是今天话挺多。我说。
话多是好事。
朱丘生隔着眼睫毛看了我一会儿,说家里饭都扣在锅里了,草生已经吃过了。还有盘辣椒炒鸡蛋我没热,你热一热吃,别吃冷食,不卫生。
我应下,问还有什么要办的吗?
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憋出一句,没了。
我瞅着没人注意,凑过去吻他的唇。他的身体僵了下,又松弛下来,主动地回吻我,两片嘴唇靠了会儿就分开了。朱丘生看着我的眼睛,好像透过眼神和我说了很多话,然后又亲了我一口。
我搂搂他,贴近耳朵告诉他,以后要就说。
朱丘生纠结了半天,把我扯回来说,再要一个。
他硬气惯了,偶尔软和一下就能让人化得不行。别说是要我亲一下,就算是要我的心,我都能二话不说剌出来再倒贴一副肝。我勾着他脖子,给他亲了个霹雳吧啦带响的。
回去吧,我说,万一小叔要上厕所的,离不了人。
朱丘生把我松开,嘱咐我回去路上小心些。
我走到一半儿,想起换洗的褥子还搁在床头的椅子上,就回身去取。刚出楼梯口,就看到小叔病房门口黑压压一团,人头攒动。
然后,“轰”得一声。
我拨开人群,只向内瞅了一眼,冷汗就灌满了脖子。一手拉着过了门,把探寻的目光堵在了外面,一面走了进去。
病房里,一个人躺着,一个人站着,或许应该说是对峙着。朱丘生脚边滚了一圈被踢翻的杂物,面色铁青。
他手里提了把刀,胳膊抖成筛子,从嗓子眼里扣出字,朱明季,你真有本事!操你妈的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抹脖子玩啊?你他妈的抹脖子玩?!
小叔躺在床上,硬生生地说,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不用我管是吧?来啊,你来,你先捅我,再他妈的捅死你自己,咱们一家子都死了干净!朱丘生的眼睛通红通红的,攥着水果刀就朝着病床去。
哥!我喊他。
朱丘生没听。
谁许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小叔怒喝道。
你有个长辈的样子吗?
你给我闭嘴!
你死都不怕还怕我没大没小?
朱丘生握着水果刀,在房间来回踱着。他好像气得厉害,整个背全在颤,但我知道,其实他是在害怕。
小叔的泪伴随着他的吼声河一样躺下来,他很想坐起来,但只能像个搁浅的鱼一样在河里扑腾。
他的吼声慢慢哽住了,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我他妈就是个累赘!
累赘个屁,你有大本事,都能拿水果刀抹脖子!
朱丘生口不择言,越骂越难听。我急了,吼他,哥!
他俩还在对骂。
他丫的还没听见!
操你妈的朱丘生你给老子闭嘴!我喊。
这一声喊得山响,这个病房都被我喊得直颤。他俩终于被喊停了,扭头看我。
朱丘生,你先出去。我说。
朱丘生看了我一会儿,身子没动。
你给我出去!我说。
他盯着我,但还是转身出去了。
他出去后,我一把扯住小叔的耳朵往上提,我说朱明季你老小子能耐啊,多大还玩非主流自残呢?妈了个巴子的!
疼疼疼,小叔呲牙咧嘴。
你都要死了还怕疼啊?你要是好好立在地上,看我哥不揍死你!
我恨不得被揍死。
那就揍得你半死不活!
我现在就半死不活。
我过了会儿才松了他,小叔揉了揉耳朵,闷声闷气地说,我觉得我真不是个东西。
你确是不是个东西,你是人。
你看我现在还有人样吗,他眼眶红了,叹气说,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着,整个一活死人……
你还有脸抱怨,你还活着呢,压在下面死的那十个可没福说话!
我哪里比得上一下子被压死……赔偿还多……
操,我说,你他妈就是没死成,你要是现在死了,那点赔偿金连块墓地都买不出来,还得咱家倒贴钱!
小叔小声嘟囔,咱家有祖坟。
我没空跟他掰扯有没有祖坟的事。我说朱明季,你他妈真够自私的,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朱丘生呢,草生呢,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说他们是天煞孤星,死苍蝇一样乱嗡嗡赶也赶不走,你想让他长大了还被人戳脊梁骨吗?
他没话了,头垂下去,一撮长了的头发,无力地垂在脑门上。
我问他,我说要是今天他没拦住你,你真下得去手吗?
空气静滞了几秒,他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关门出来,在水房找到朱丘生。他整个人被黑云压住了,紧紧咬着下唇,周围气压都被他带低了。
我用手把他的唇从牙下面解放出来,唇面上被咬出了印子,还有星点的血迹。我用指肚轻轻碰了碰,说哥你别生气了,我已经骂了他了。
朱丘生眼神阴郁,看向我,叹了口气。
我上前一步,印上他的嘴,把那些血点子吻干净。朱丘生的胳膊还在不住地抖,那是种惊惧到极点的反应。再坚强的人骨子里也有个孩子,骨髓、心肝儿也是软的。我早知道的,朱丘生拔掉外面的铁刺猬的硬壳子,里面是团云朵,是个小孩子,现在他难受了,我是他的安抚娃娃——用旧布头拼出来的那种。
但再旧的公仔,感情就是比别人深。
朱丘生任由我吻他,气息慢慢平复下来,又被我安抚成了原来的样子。我搂着他的肩,我说,朱丘生你别生气了,我骂他了。
他看了我会儿,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他说朱明季还没你懂事呢。
我小时候,你还夸我比个小狗强。我呛他。
朱丘生,眼睛弯了弯,里面没什么笑意,但已经够捧场了。我说,病人情绪都很不稳定的,你要谅解他。
我怕他再来一次。朱丘生道。
他就是一时想不开,也没那么大求死意志。
朱丘生看了我一眼,他说,你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吗?
怎么了?
他看了账单,知道自己每天要花多少钱了。
我叹了口气,这真算是定时炸弹了,小叔时不时就会想起来。我俩在水房相对无言,过了会儿,我说,有办法了,让他去挣钱。
他不是说自己没用吗,说白了就是觉得自己不能创造价值了,能挣到钱他就好了。
朱丘生摇头,他这身体状况,称斤卖都嫌瘦。
我说,我知道怎么办,包我身上吧。
我是在社会大哥那儿找到的灵感,这个学期一开头他就交了个女朋友。那女孩子手巧,串珠子,打围巾,做绣品,给他弄了不少纯手工礼物,给他美得,每天在宿舍炫耀,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二天我就去了趟小商品批发市场,批发了不少材料包,都是新手款,量大实惠。我把那些东西噼里啪啦地扔在小叔眼前,他开始十足抗拒,说什么娘兮兮的,我不弄!
但过了会,他就闲得无聊摆弄上毛衣针了。
我去找完医生回来,和慌忙擦脸的小叔弄了个脸对脸。我说,怎么了,又掉金豆子啦,你跟我害羞啥,又不是没见过。
小叔看着旁边的红毛线,声音带了点儿哭腔,我……我想我妈了……
大多数人受了委屈都会想妈,这和我受委屈了就想朱丘生不大一样。知道想妈就还有救,能想妈的人记着自己是怎么出生的,记着自己是怎么出生的人不会去死。小叔呜呜哭了一会儿,伸手去拿那袋十字绣材料包了。
我在他身后一直看着呢,然后给朱丘生打电话,我说,危机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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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小可爱们的留言了
小叔一时想不太开,但是他一定会坚强地走下去哒
第37章 因为爱情
小叔接受了一轮康复训练,可以短时间坐着,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激励。他飞针走线的技艺也突飞猛进,还自告奋勇要给我绣一床凤凰牡丹花被,当然,被我拒绝了。
回学校第一件事是被苏教授叫到办公室,具体原因我心里清楚。这学期寄回家的成绩单被我偷偷藏起来,没让朱丘生看到,原因很简单,实变函数那栏被标红了:五十七分。
这件事辅导员已经和我说了——挂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破格推免的。我算是欣然接受,没想到苏教授会热心到为我去再问一遍。
他拿着我的成绩单看,说子卯你成绩不是一直挺好的吗,这是怎么了?
老师,这科太难了。我说。
那也不至于啊,你看你平时测验都打分很高的啊,就是这个期末考试太离谱了,苏教授皱眉,考场上出现什么状况了吗?
我……我停了会儿,家里出了点事。
他抬起头,担忧地看我,严重吗?
能解决的,我说。
苏教授点点头,继续说,你考研吧,虽然比别人少复习了一段时间,但是你底子厚、扎实,考本校应该没什么问题,把英语好好学着,政治好好背着,专业课不愁的。
老师我……我有点说不下去,还是硬着头皮告诉他了,我准备直接工作了。
直接工作?他惊讶地看着我。
对,回我家那边。
苏教授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问我,家里的事很严重?
严重倒是还好,主要是离不了人,我说,哎呀,您别这样看着我嘛,大学文凭足够吃饭了。
他多少知道我家里的事,又问我,你哥知道吗?
我咬了咬下唇,不知道,我说,但是我自己决定好了。
苏教授没再说什么,过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把茶杯上浮动的茶香气都吹散了,他说,你不该只走到这里的。
没事,我笑着跟他,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回来念。
我走的时候,他叫住了我,子卯,苏教授说,这虽然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但也是个挺重要的人生选择的,你再好好想想。
诶,我应道,我想好了。
之后我还是跑图书馆,不过复习内容变成了教资考试。才学了两天就被回校的罗明抓了,拖到学校咖啡厅里。他点了点喝的,翘着二郎腿看我,一副长谈的架势。
干嘛啊,我说,跟你那大法官前女友学的,审犯啊?
听说你不往上念了,罗明说。
对,不往上念了,我抬眼看他,你不也不往上念了吗?
我是去我爸建筑公司,不用再往上了,你现在不念了将来干嘛?
我考教资呢,回去当老师,造福咱俩母校。
得了吧你,罗明说,我说你真是想不开,放着大道不走,回咱那小破旮旯当老师,还真以为自己光辉灿烂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出事了,离不了人。
我借钱给你雇护工,当你从我这贷款了,等你上完学后还我就行,你乐意带息你就带息。他说。
滚滚滚,还来当我债主了,我说,我没什么大理想大追求,就想一家人踏踏实实过好日子,念不念那研究生的,将来挣不挣大钱都无所谓。
罗明看着自己的咖啡,好像陷入了沉思,下次开口的时候变了语调,深沉地说,你小子他妈是因为爱情吧。
我后背一凉,什么?
罗明继续端着他那杯,在热气后面打量我,目光好像把我的脊梁骨都穿透了,他慢慢说话,像在逐字斟酌用词,你和朱丘生,他顿了顿,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