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听这些府里的琐碎事,时常皱起双眉,不胜其烦,也懒怠用纸笔记录,可仆役若敢在细枝末节上有丝毫偏差,又或者和上个月支取银子对不上数目,大将军便会睁开眼,冷飕飕的看向仆人。
背着人仆役们说起闲话,常说大将军似把将军府也当成军营管理,办事出错的仆役们动辄抽鞭子、打军棍,实在是太不宽容,老夫人念多少佛经,祈的福气也被大将军折损光了。
二爷穆长钧则完全不同,他看人说话脸带三分笑意,吩咐下人出府办事,随手抛出一锭银子,也不计较找头。下人们错了一两处,抱着他腿恳求两句,他便做势欲踢,笑嘻嘻把人赶走。
下人们常常感慨,二爷就是太宽仁了,也不爱争抢,不然比大将军早一步从老夫人肚里爬出来,这府里的一切不就都是他的了?他们也能跟着多沾点光。
“既然如此,坊间传闻果然不可轻信。”穆长钧一面听下人们在耳边絮絮说话,一面不紧不慢的朝佛堂走去。
原来兄长的伤势比路上听说的更加严重,连床都下不来。看 样子,城里城外传的沸沸扬扬,说穆长沣极宠刚娶进门的新夫人,为了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在所不惜的传闻果然是有水分。
“假……倒也不假,大将军确实对少夫人情有独钟,吃喝睡觉,一时半会都离不了少夫人,两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穆长钧玩味的笑了起来,心说这位传说中的颜小姐真有意思,名门出身,行事竟这样放肆,来了不多时,竟把大哥都收服了。
回到自己院里,仆人们放下行李,穆长钧并不急着去见母亲,而是先沐浴更衣,待长发半干后,让下人先去刘夫人处通传,说二爷晚上过去吃饭,这才施施然的四处转悠。
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后花园的一草一石都无比熟悉,像旧友一般留在原地,穆长钧却也不能忘怀,他离开将军府时发下的誓言:
他还记得年幼时,兄弟俩未曾生出嫌隙,一度感情相当不错。一日他扯着穆长沣到花园里玩捉迷藏,他便藏在这附近,自以为藏得十分隐秘,兄长绝无可能找寻到他,谁知足足等了整个下午,都没等到穆长沣来寻。
直到暮色四合,仆人们终于寻到他。坐到晚饭桌上,穆长钧还兴高采烈的羞哥哥:“我藏的厉害吧,哥你输了!”
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侧目看他,穆长钧顿时吓得缩起脖子,只听到父亲冷冷的说:“慈母多败儿,你母亲养着你护着你,把你养成了只知玩乐的孽子,将来将军府若是败落,就从你而起。”
花丛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乍一听像是猫儿狗儿在闹腾,穆长钧手掌压下几片花叶,朝里看去——
少女背对他蹲在地上,天气转暖,小姑娘穿了一袭这两年流行的罩薄纱高腰襦裙,天水碧的纱衣用料极丰,笼笼统统的将她和草地、绿树融为一体。
她用细长的手指掰开枣泥糕,搓成小小的一块块撒在地上,嘴里还不住嘟囔着:“今天我请你们吃大餐,快点运回巢穴里吧!”
“小丫鬟,你偷偷摸摸在这里做什么?把上好的枣泥糕喂蚂蚁吃,被主人家发现,必然会狠狠责罚你的!”
也唯有她这样白皙如梨花的好皮肤,才配穿绿。她身上娇艳的春装,若换一个皮肤黄的人来穿,恐怕会像一条胖大的菜青虫子。
穆长钧来了兴致,继续逗弄她:“不在主子面前服侍,却偷跑到花园里躲懒,还瞎糟蹋糕点?你是哪一处的丫鬟?等我回禀了老夫人,让她好好罚你!”
“要不这样……”他迈开步子,接近少女,少女虽然紧张得好像刺猬,却没有逃走,“你把分给蚂蚁的吃食,也给我尝尝,我就不去告发你,如何?”
——还剩下好几大包吃的,又不能带回去让穆长沣看见,他又不是宰相、自己的肚子撑的凸出来,实在是吃不下了。
“你说的啊,不能反悔!”宴云见时间不早了,匆匆卷好包袱皮,把沉甸甸的一大包往穆长钧手里一塞,提起裙子掉头就跑。
“哎?你到底是哪一处当差的丫鬟?叫什么名字?”穆长沣急急喊道,那少女头也不回,像一头灵巧迅捷的小鹿,三两下跑得不见踪影。
穆长钧少不得陪着一起哭,哭完了上饭,为了迎接老二回家,果然饭菜远比往日丰富,只是穆长钧吃的不多。
刘夫人说:“想必仆人们都告诉你了,你大哥受了两次伤,遭了两回罪,如今全赖你嫂子照顾着,我就没让他们每天来来回回的跑,给他们省些事。再者,你大哥心高气傲,也不想被人看见他不能行走、万事依赖别人的模样。”
他还以为吃晚饭时能看见大嫂颜小姐,品鉴她的真容,瞧瞧能打动一颗铁石心肠的脸,到底是何等的花容月貌。
刘夫人斟酌着说:“确实是辛苦她了,难为她从早到晚伺候你哥,凡事亲力亲为,一颗心全系在你大哥身上。
最难得是她半点世家女子的娇气也没有,搬搬抬抬的,气力十足,我瞧着竟比柴房劈柴的傻妞儿还有劲儿呢。”
刘夫人其实是含蓄的警告老二,你可千万别犯糊涂逗你大嫂,小心她那力气十足的小胳膊,抡圆了抽你大耳刮子。
饭后,母子对坐,端着香茗细品,刘夫人将自己的计划细细讲了一遍,穆长钧等她说完,才似笑非笑的睨着母亲,说:“真让我取代大哥?别了,我的亲娘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才几斤几两啊,连大哥常用的弓箭都拉不满,去军营不消半刻功夫就会露馅的。”
刘夫人没好气说:“你爹还在的时候,演武堂可是带着你俩一起去的,结果你大哥十八般兵器,件件轻松上手,你却总是叫苦喊累!”
刘夫人愣怔片刻,长叹一声:“可如今,你大哥是不行了。他……瞧着他那副动弹不得的模样,再想起他十三岁就能百步穿杨、一箭双雕,我心里……真难受……”
刘夫人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眼泪,“你也别再推三阻四了,难道你真甘心一辈子当个浪荡子,没半点正经事情做?”
穆长钧依旧是不以为然的样子:“眠花卧柳就是我的正经事……况且我和大哥长得不像,怎么能取代大哥?”
刘夫人纵容二儿子半辈子,如今头一遭对他疾言厉色,“你们到底是亲兄弟,怎会不像?尤其是你俩的眼睛,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你只要答应下来,别的事情早有人想出办法来,没什么难的!”
穆长沣下午又被何管家婉转的教育了一顿,何管家绘声绘色的描述宴云看见东西被扔掉有多么的难过,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声都发颤。
“少夫人离乡千里,颜公子送她的东西,不过是寄托她的乡愁罢了。您看看,东西如今是扔了,可少夫人也难受极了,这么做得不偿失啊!”
是的,虽然穆长钧没有自报家门,但宴云一眼就认出他的真实身份,他和大将军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漂亮的眼睛,缀着长长的黑睫毛,双眼皮的折痕很长,眼睛是长型的,却并不小,于眼尾处画龙点睛的朝上一提,又神气又好看。
若不是怕穆长沣发现自己私藏了一部分钗环糕点,又不高兴——两个半月后,他必须把穆长沣妻子的身份还给颜玥儿,只剩下这么点时间,他不想穆长沣不开心。
宴云闷坐着生气,气的腮帮子鼓起来一块,穆长沣坐在轮椅里,远远的看着妻子气得像条鼓泡金鱼的侧脸,心情也随之焦急起来。
其实何管家说的对,妻子孤零零一个人嫁到西宁城来,这儿没有妻子的闺中旧友,没有她的堂表亲戚,西宁城春来得迟、秋寒到的早,草木花卉的品种也比不得京都丰富。
将军府里除了自己一个废人外,也没人和她说话解闷,待穆长沣惹妻子生气后,无处诉苦的妻子看上去更加孤单可怜了。
高大英俊的男人并不能擅动身体,但宴云一回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呢,为何穆长沣浑身上下散发着寥落阴郁的气息?
当凉茶壶的尖嘴塞到穆长沣的嘴里,他得以和宴云以相同的方法痛快喝水时,穆长沣不着痕迹的看着宴云。
妻子很小就没有了母亲,又千里迢迢住进自己的家里,他却为了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和妻子发脾气。
成年后的穆长沣身边从不留女子伺候,怎会要她?……穆长钧转了一转眼珠,也对,大嫂嫁进门后,身边总需要几个年轻丫鬟跟着。
想起那小丫鬟潦草的头发——毛绒绒的发顶有点乱,像在草地里拱来拱去的小动物,长发拢成一束,只在脑后梳了个低马尾,衣裳上的带子也没系全,腋下有两根长长的飘曳坠地,像是轻盈的绿云,穆长钧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眼看着大哥受伤后搬下来的院子就在眼前,穆长钧踌躇几步,犹豫要不要进去时,便见院门开了,一个年轻姑娘提着个黄铜箍的精致鸟笼子匆匆出来,开着鸟笼的门,往天上张望着。
小姑娘一手来回晃动着,打扇子一般,半空中果然盘旋着几只翠羽小鸟,只是飞来飞去,并不落地。
她并不着急,抬手将鸟笼子挂在高高的树枝下,仍旧没关门,笼子里撒了好些花生碎、芝麻碎,应该是炒制过的,顺着风香气四溢。
雪肤花容、宛如小动物幻化而成的精怪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天真迷人,只这回站直了接近,穆长钧才惊愕的发现,小丫鬟看上去娇小,其实身量颇高。
“你若真想逮几只雀儿,至少要准备厨房用的簸箕、小棍和麻绳,做个圈套才行,就挂个鸟笼子怎可能管用?你当雀儿们傻啊?”
小丫鬟嫌弃他话多的瞥了他一眼,说:“何必那么麻烦,我这一招,打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它们若想为了三餐稳定放弃自由,便自己进笼子来,若不肯,我隔三差五也会喂它们,总归饿不死。”
小丫鬟忙热情的兜售笼子里的好处来:“进来吧、进来吧,三餐管饱外,每天还有额外点心享用,我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主打一个一视同仁,公平公正。”
那两只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叽叽啾啾几回,竟真的收拢翅膀,一头钻进笼子里。
小丫鬟脚下不停,嘟囔说:“你说它们是傻鸟?我看你才是傻鸟呢!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也别在这儿无事忙!”
“可爱吧?”一面说,他一面很自然的按摩穆长沣的眉心,把男人两道能夹死苍蝇的浓眉舒展开,如愿看到灵识里的半人高小绿树欢快的枝条乱舞。
白皙的十指在肩头和背肌上来回游动,不轻不重的力道按得人很舒服,这让穆长沣产生错觉,他并没有受伤,只是回府稍事休息,享受自家夫人的贴身按摩。
午后暖阳惬意的照在脸上,手指在滑腻富有弹性的肌肉间梭巡,宴云舒服得眼皮子开始打架,随口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能摸得着你的时候,一定要多……摸一摸。”
他想扭头去看妻子的表情,却觉察到肩上双手的动作停了。因摄入营养充分二次发育、每天睡不够的宴云已经歪倒在他身旁的椅子上,瞬间入睡。
乍暖还寒的天气,不盖着些很容易着凉,但此刻的穆长沣连帮宴云盖层织金毯子的能力都没有,这让他相当挫败,下颌线绷的很紧。
这几天担担抬抬事不少,何管家肩膀和背上的老毛病犯了,穆长沣便说:“你去五斗橱,把虎皮膏药拿几张贴一贴。”
何管家记得这虎皮膏药不是市井寻常货色,乃是大将军行军时得的一个民间良方,统共只有两小摞,贴上身立见奇效,贴一张少一张。
他忙说:“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使?”
穆长沣闻言微微一笑,抬起骄傲的下巴,说:“你赶紧拿几张贴上,毕竟你家里,也没有一个人肯一日三遍帮你按摩,疏散筋骨。”
他悲愤的解开袍子,自己给自己贴好膏药,心说就不该在传授经验时,不小心将自己老妻是河东狮的事透露出来。
何管家不想再听大将军秀恩爱,系好衣带,目光四下一转,很新奇的指着鸟笼子问:“大将军,这是哪儿来的?”
“玥儿昨天便说了,我每天呆在屋子里没什么事,不如养两只鸟儿陪着我解闷。我以为她只是玩笑,没想到她一直把我放在心上,今天一听见鸟叫,便急匆匆的出去了。”
穆长沣说:“一只个头大些的是我,一只娇小圆润些的脑袋顶上翘起一簇毛,和她很像。或许她的心声是,愿我们如一双比翼齐飞的鸟儿吧。”
少夫人睡得很香,何管家便陪着大将军欣赏鸟儿,他看了一会儿,指出一个事实:“大将军,很不幸这两只都是雄鸟啊。”
可惜,那小丫鬟言行一致,说有事真有事,三十步路,穆长钧走了两刻钟,院子门依旧紧闭着,只有风吹院墙里的梧桐叶和芭蕉叶瑟瑟而响。
心里有事,穆长钧用过晚饭后,手里拿着一卷闲书随意翻看,不知不觉到了深夜,突听见有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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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也不知这小丫鬟找您何事,您和她慢慢的谈,我就先出去了。”孙妈妈善解人意的一笑,穆长钧难掩心花怒放,随手从腰间荷包掏出把碎银子,全塞进孙妈妈的手里头。
门“吱呀”一声关上,穆长钧迫不及待的攥住了小丫鬟软绵绵的小手,柔声说:“白天我有那么多话对你说,你却不愿理会我。如今入了夜,怎么又突然想通了?”
他亲手搬来板凳,让小丫鬟坐下,又斟茶又端来装点心的梅花攒盒,献宝似的放在桌上,“你白天说我是头傻鸟的胆子呢?怎么没了?”
这亦是一张千娇百媚的美人面庞,含情脉脉的大眼睛里滚着泪水,穆长钧看清她的脸后,却如堕冰窖般半晌不言语。
刘夫人寻他回家,为的是让穆长钧假扮大哥行事,自然不愿穆长钧暴露行踪,一切都是水面下进行的,明面上,将军府里的不肖子弟仍在外冶游,不知道具体行踪呢。
她吓得眸光乱转,顾左右而言其他,“二爷离开的这几年,我和姐姐一番苦等,只盼二爷沉冤得雪,能风风光光的回府里来。如今二爷回来了,我真的再也忍耐不住,只求再看二爷一眼,便心满意足了。”
两姐妹从小生的比旁人出众,存了不做丫鬟要做主子的念头后,欢天喜地的去伺候穆长沣,谁料穆长沣面对姐妹花,那定力比法海和尚看见白娘子和小青还更加冷淡自持。
她们俩施展各种手段、几次三番想要勾引穆长沣未果,却被大将军发现错处,罚了她俩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第二日便要将她俩赶出将军府去。
楚嫣和楚婉根本不想离府,哭出一箩筐眼泪,也没挽回大将军的心,穆长钧便在这时撞上哭哭啼啼的她们俩。
只是在他凄苦离开将军府后,花朝月夕也免不了回忆往事,他和楚嫣之间的事,种种巧合实在太过巧合,就像戏文里环环相扣的精巧机关,处处透着蹊跷。
“……许久不见,我一时感慨,说错了什么,你莫要怪我。”穆长钧温柔的替楚嫣擦去滚滚而落的眼泪,说:“我记得,我离府前托人将六百两纹银送给你们,还让人捎句话给你们,趁着青春年少,好生择选妥当门第、年貌相当的郎君嫁了,咱们两不相耽。”
穆长钧自觉安排妥当,毕竟当时,他自己身上一共才不到两千两银子。而西宁城里普通中等人家嫁女,带的嫁妆值百两纹银,已是厚嫁。他又没有真坏了两个闺女的身子,并不耽误她俩嫁人。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楚嫣,这一刻,对于自己被驱逐出府的真正原因,以及眼前美人到底有没有人指使、背后人是谁,目的又为何,产生了疑虑。
“掐指算来,你和婉儿都是双十年华过几年了,想必也都另托终身。深夜来见我,若被你夫婿发现,那我岂不是有大大的罪过了?”
穆长钧闻言大怒,胸脯子几番起伏,到底还是没忍住怒气,厉声说:“莫非我托付的仆人将六百两银子私吞了,没到你们手里头?”
楚嫣忙又摇头,说:“没,就因为有这六百两,我和姐姐才能维持生计,不必抛头露面,得以给二爷守身如玉。”
罢,钱能解决的事,不必虚掷感情。幸而他回了府后,刘夫人心疼他在外受了苦,给他塞了不少银子,穆长钧也不细看,从装钱的匣子里拿了两锭大大的银元宝,往楚嫣手里一塞。
敷衍两句后,穆长钧亲自送楚嫣到侧面角门,趁门子在小屋里睡得稀里糊涂,取走钥匙帮她开门,总算把人送走了。
楚嫣路上一直在掉眼泪,脚跨出角门还不忘凄楚回眸,“二爷可要常来看我们……”话没说完,那门已经“砰”一声关上。
楚嫣瞪着黑漆角门,看了好几眼,脸上的伤感一扫而空,七转八转回了家,深夜姐姐楚婉留着灯等她。
问她情况,楚嫣将两锭银子放在桌上,将经过说完后,撇嘴说:“二爷打发叫花子呢,就给了咱们区区四十两。”
“你信他的鬼话?他连咱们住哪个胡同路怎么走都没问,怎么来看?梦里吗?”楚嫣愤愤说,“我是看出来了,二爷走了有六七年,这些年里,他身边没断过女人。如今又恋上了大爷的女人,不知是穆长沣房里哪个浪蹄子。”
姐妹花风平浪静了几天,穆长钧便将她们抛之脑后,又琢磨起穆长沣院子里那个古怪灵秀的小丫鬟。
“母亲,我听说离开的这几年里,西宁城出了个很有名气的戏班子。因大哥受伤,家里死气沉沉的,总也不见他和大嫂出来走走、散散心。
不如请戏班子进府里唱戏,隔着远远的戏楼,大哥坐在椅子上旁人也看不出不好来。我们兄弟俩吃着酒、看着戏,也能好好说会儿话。”
他忙完了回大将军的院里,见春日好眠,下午少夫人又睡着了,和穆长沣两人肩并着肩坐在椅子上睡觉,手还攥着大将军的大掌。
原来这段日子,穆长沣竟发现自己能动的范围越来越宽泛,从手指到胳膊,似乎整个上半身都从沉睡如石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到地方后,穆长沣不再让何管家帮忙,他双臂攥住了轮椅两侧,竭尽全力想要撑起身体,靠自己的力量走到杠上。
猝不及防,只听一声巨响,穆长沣连人带车摔下地,头重重的磕在木头杠子上,把两根杠子撞飞,带倒房里的其他架子,稀里哗啦响声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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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显然是被惊醒了,匆匆跑过来的,一双绣蝴蝶的红鞋脚跟踩在底下,白生生的脚都露在外头,衣襟半褪,露出肩骨薄薄的雪白皮肤。
穆长沣顾不得受伤模样被妻子亲眼目睹的狼狈,立即扭头看何管家,何管家刚才只匆匆瞅了少夫人一眼,连忙闭上双眼,哪儿敢再细看那撩人的春光?
穆长沣坐回轮椅,宴云则蹲在他脚边,小心翼翼的掀起他的袖子和中裤,果然胳膊肘和膝盖伤得很重,擦破了一层油皮,露出红肉来。
穆长沣不是说何管家是老道妥当的人,在将军府当差多年吗?他不过打个盹,何管家便让穆长沣受了这么重的伤。
穆长沣最近状态好了很多,将军府媚上欺下的势利眼下人们,可能是怀疑大将军没那么快死,府里说不定还会落在穆长沣的掌控中,最近都老实多了。
宴云需要搀扶搂抱着穆长沣的时候,总被急着讨好大将军和少夫人以便将功赎罪的下人们拦腰打断,他忙碌的程度骤减,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但看着妻子胭红的眼皮,眼里掩饰不住的担忧心疼,穆长沣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怪不好意思的小声说:“有点。”
治愈异能似乎更多的聚集在他双唇之间,其次才是手指,当他的唇擦过染血的肌肤时,宴云能清晰的看到,灵识里的绿树瞬间伸展出无数细小的枝条,如拥抱一样包裹着穆长沣的伤口。
何管家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刚才少夫人那个“全怪你,都说你是全府最值得信任的可靠管家,我怎么觉得不是这回事”的表情,他没有漏掉细节,全部接收到了。
回屋后,宴云安置好穆长沣,亲自去厨房嘱咐厨子,让他们做些红烧猪蹄、清蒸鲈鱼之类促进伤口恢复的菜。
他膝盖的伤口竟在短短时间迅速愈合,只剩下浅浅的红色痕迹,手肘上的伤慢些,可也开始结疤了。
刘夫人久坐佛堂,许久没这样消遣过,为了多听几出戏,她坐在戏楼正位上,面前放着一张八仙桌,让厨房把饭菜做了端到这边来,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听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别提多惬意了。
在穆长钧的催促下,她派人去催老大赶紧过来听戏,隔了会儿,从戏楼上远远的看见穆长沣和宴云、何管家一行人过来。
戏楼的楼梯较为狭窄,穆长沣便没有上楼,只在一楼置了张长条桌,捡了许多点心小吃,和宴云坐在一起听戏。
其实宴云不想来的,她觉得全家上下坐一处听戏,规矩必然很大,又得戴上假发髻,妆容严整,手腕上坠着沉甸甸的金玉镯子——值钱的东西他喜欢归喜欢,可他只喜欢收藏好,没事儿听个响,不喜欢披挂起来,怪麻烦的。
他正在唏嘘,突注意到坐在兄长身边的人,一袭绣满蝴蝶的粉色对襟长帔坠地,乌油油的长头发束成个不伦不类的低马尾,她侧过头凑近兄长说话,清丽的脸带着淡淡的笑,一如他梦里美好。
穆长钧扯住身边一个端着菜经过的仆役,竭力压住脸上惊讶,问:“我大哥身边坐着的女子究竟是谁?”
那仆役端着热汤急于上楼,看也不看那边,说:“回二爷,是少夫人啊。”除了少夫人,咱们冰清玉洁的大将军,还容过哪个女人接近?
那仆人要哭了,没奈何扭过脖子,仔细看了好几遍,说:“那是京城吏部侍郎府的颜小姐,咱们大将军的新婚妻子,是颜少夫人啊。”
他穆长钧是触怒了哪一尊大佛?六七年前稀里糊涂看上了大哥的房里人,历练这些年倒更加长进了,这回看中了大哥的正室夫人!?
如今发誓不能碰大哥的妻子后,他跟万蚁噬心似的难受,只想立刻和颜小姐谈谈,好生深入的谈一谈,问问她为何要隐瞒身份,为何对自己不冷不淡的,为何把自己吊得七上八下,像毛头小伙子一样彻夜难眠。
穆长钧走到穆长沣和宴云面前,正式的和他们行礼,他失望的发现,整个过程里,“小丫鬟”那双黑水晶似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戏台,半点余光也没分给他。
入夜后,刘夫人闹停了一整天,身子骨实在是撑不住,告诉穆长钧和穆长沣她先回去歇着了,特意嘱咐颜玥儿,等会儿她喜欢听什么戏,叫戏班子随便唱就是。她知道年轻人没那么容易困觉。
宴云起身,脆生生的应了刘夫人,等刘夫人走了,果然戏班子一折子演完,问主子们下面还唱什么,宴云笑盈盈的说:“那就捡你们自己喜欢的唱吧!”
他听见“小丫鬟”用脆生生的小奶音问兄长:“哎,这回戏台上是两个男人吧?他们唱了半天,在讲什么啊?”
这场戏叫《花为媒》,确实是下里巴人、普通人最爱听的新戏,讲述的是两个如花似玉的男人看对了眼,彼此相爱,分手,又和好的狗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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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正演到两个长身玉立、唇红齿白的年轻书生赏花看对了眼,以花为媒,步步试探,迂回谈情。
一个貌若天仙,显然是动心了却躲躲闪闪,惹得另一个颜如宋玉的以并蒂莲水中鸳比拟,词儿一句比一句热烈。
宴云睁大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两个男人的互动,其实他只知道古代有《梁祝》,还以为戏台上演的就是这出著名的化蝶悲剧。
两个美貌书生在花丛中穿来绕去,你追我躲的,终于两人撞了个正着,矮个儿娇媚的书生撞进高个书生的怀里,高个书生搂着他的腰,念白道:“在下寓所就在附近,我们不如同宿同眠,做一对帐底并蒂莲?”
矮个书生含羞点点头,两人手牵着手在戏台上绕了一大圈,负责背景道具的杂役将一张大床搬抬上去,意思是这里已经变成了书生的寓所,床铺宽大舒服着呢。
只知道《梁祝》梗概的宴云直到这一刻才确认自己猜错了,他执拗的盯着略显狼狈的穆长沣,追问:“这出戏到底讲的什么啊?莫非你也不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吗?真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