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穆长沣解释,王逢恩便美滋滋的告诉宴云:“做大将军随侍得的赏钱颇多,也安全得很,最适合你这种需要照顾孩子的父亲。”
宴云觉得吧,王逢恩建功立业后的最终目标,仍是和柳如眉有吃有喝、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和自己殊途同归。
想到柳如眉额上那道伤,他还是拍拍王逢恩的肩膀,叮嘱:“建功立业虽好,小命保住才最重要。”
和王逢恩相交甚好的士兵探头过来,笑嘻嘻补刀子:“小命若是丢了,等你的魂儿回家乡时候,就会看见你的契弟和别人亲亲我我,留你鬼哭狼嚎了。”
“你们肯定不信,世上竟有这样痴情的人。”王逢恩怪不好意思的挠头,“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师弟人又漂亮,脾气又好,他没什么缺点。我也不知他怎么就看上了我。”
除了“脾气又好”这四个字宴云不信,其他都是真的,在他心里,他有一点点羡慕王逢恩和柳如眉。
还好太子殿下到底大几岁,攥着小宝的胖手指捏了捏,安慰说:“你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们就又见面了。”
小宝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向小太子,如浸着两泡清澈的寒泉水,悄悄往外涌眼泪,模模糊糊的嘟囔:“咕……咯……”
睡至半夜,宴云肩头突被人不轻不重的推了一把,他大惊起身,一臂将小宝护在身后,朦胧的星月照在芒草上,照亮了王逢恩一张黑脸。
王逢恩语气又急又快,“大队人马立即就要拔营打仗,大将军下令了,这是秘密行动,不准有任何消息外传。”
“我知你是个可靠的人,才把写的信交给你,若我……若我死了,求你千万去一趟西宁城,将这封信交给我师弟柳如眉,让他别犟,小命珍贵,好歹还是活着吧。”
等宴云将信收回箱子,拢上衣裳,掀开帐子走出去,便见星月下整个大营里悄然无声,而战马都已牵出来。
没灯没火,士兵们训练有素,熟练迅捷的收捡好营帐物事,只偶尔听见马匹打响鼻声,兵器和铠甲相撞发出的声音。
先前衣裳也不自己穿,头发也不自己梳的穆长沣已经整装待发,他似是诧异宴云突然出现,皱紧浓眉。
情急之下,宴云忘却了小小医官和大将军之间的天差地别,带着几分埋怨忧虑的质问:“大将军这是要出发打仗了吗?为何不叫醒我?”
见穆长沣黑沉沉的眼只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宴云急的浑身发烫,不顾一切的说:“我欠大将军二百两银子,还没彻底还清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穆长沣两步走到他面前,抬起手,似是想摸一摸他的脸颊,又像是想帮他理一理睡得稀乱的黑发,最后还是放在他肩头,只帮宴云掸了掸可能并不存在的灰尘。
“你虽是我的随侍,到底身边带着个孩子,把你留下,是让你好生照顾好太子殿下,和你自己的孩子。”
小太子没睡,怀中抱着胖乎乎的小宝,沉着的望着宴云,说:“李大夫,你莫要担心,大将军定能顺利平叛,得胜归来。”
听着车轮辘辘,宴云倦累已极,却始终无法睡着,隔着薄薄的一方窗帘布,能察觉到初秋苍凉的日光从前侧升起,带来些许暖意的慰藉。
小太子也始终睁着眼,似是忧心忡忡,宴云便问他:“殿下,你不如歇会儿,等到地方我再唤醒你。”
他年纪尚幼,一张脸白面团似的圆润可爱,乌黑眼珠下方却有很深的淤青,宴云和他相处日久,也知道小太子睡得一向不好,给他熬过安神的酸枣仁蜜糖膏。
小太子垂下睫毛,说:“前方打成这样,资王律王都反了,显然是我父皇的身体并无好转,恐怕……”
但年纪轻轻的皇帝若崩逝,太子年幼,那叛军才能借着匡扶正统的名号,重新杀回京城,甚至于再杀死太子自立登基,到时候木已成舟,窃国已成定局,也没人敢说什么。
这边远离官道,风景清幽,宴云每日带着小太子和小宝吃吃喝喝,去书房捡本杂书消磨时间,若不思虑如今复杂局面,倒是一处避世的好地方,岁月静好。
宴云夜里起来,帮他俩悄悄盖被子时,便常能看见小太子睡得也很香,一手还搂着小宝不放,那种不属于孩子的忧心忡忡郁郁之气少了很多。
霜降那夜,天气愈发的冷,宴云准备好了铜质汤婆子,放在两个孩子的床上,又帮他们将被子掖好,便回自己床上睡觉。
只是到了后半夜,宴云突听见小宝“嗷”一声,接着声音渐小,他睁眼看去,便见镂空屏风挡着的半室,小太子一手捂着小宝的嘴巴,小声说:“弟弟,你别吵,我悄悄出去一趟,速速回来。”
小宝拽着他袍子不放手,“吚吚呜呜”起来,小太子干脆把外衣小心脱了,说:“你真不能跟去,危险。”
宴云心中一动,等小太子离开后,看小宝躺在床上,被子盖的严实,便放心离开,悄悄缀在小太子身后。
一路上小太子十分警醒,宴云也不敢跟的太近,等他终于借着几丛花木蹲挪到小太子身边,便听见小太子急切的问:“……真的不怪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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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模糊糊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又等了一会儿,宴云大感不妙,起身去找,便见小门半掩着,墙上挂着的一盏小风灯早已熄灭,四下寂静无人,若不是他刚才真的看见了小太子和人说话,一切就像是深秋夜里的一梦。
宴云来不及多想,便推开小门追了出去,反正京郊山庄空旷少人,真遇到危险他大声嚷嚷起来,侍卫们便会惊醒。
小太子已经登上车,只余半边背影,见有人追出来,侍立在旁的人忙托了小太子一把,将他送进车厢内。
外头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小太子,他不顾车里人的拦阻,竭力攥着车门,探出脑袋,失声叫:“李大夫!?你们做什么?赶紧将李大夫放开!若敢伤了李大夫,我定然不会轻饶!”
搂抱着宴云的男人微微一笑,说:“殿下请放心,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他。只是此刻叫嚷出声,动静太大,恐怕不方便回宫了。 ”
他见小太子咬唇踟蹰,又补充说:“如今局势不明,接太子回去,属下们都是冒了莫大风险的。不如在此继续等待穆将军得胜归来,再一起回宫面见圣上?毕竟,不管怎样,您总是能见到皇上的。”
只不如后世刻板印象中的公公们涂脂抹粉,男人是光滑如丝的天然白皙,配上平平无奇的五官相貌,若脱掉极有特色的宦官服色,瞬间便能淹没进茫茫人海。
男人从对面的凳子上一闪身,迫近宴云,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奈何男人比宴云个子矮一点,这种压迫力十足的提法始终不能让宴云双脚离开地面,便显出几分力不能及的窘迫。
他脸上像砸烂了佐料铺子,恼火、愤怒、怨毒……还有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艳,和十成十的幸灾乐祸。
“颜侍郎府里的千金小姐?好一位娇弱不堪的小姑娘,不过受了点儿罚,跪了会儿便把自己跪流产的将军夫人?”
男人对上他迷茫无措的眼神,愤懑怒火简直从肚腹直窜到喉头,气的他保养极好的白皙手指微微发颤,一字字问:“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宴云迷惘至极,但看他浑身抽搐的模样,自己若再猜不出他底细,恐怕他要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气死了他没关系,如今局势不明,要是连累自己被那群冒牌侍卫们杀了,可不划算!
宴云眼珠转了转,直想起将军府唯一和公公有交集的时候,忙说:“公公莫要生气,您可是忘了,上回您到将军府颁旨的时候,我一个没品阶的“女流之辈”,没资格跟着穆大将军一起接旨。——我真没见过您!”
“啊!?原来——原来是三皇子殿下,实在是殿下面善,又穿了极有特色的衣裳,小人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再说,他这张说不上坏也没什么优点的面容,京城朱雀大街上走一圈,起码能看见几百号差不多眉眼的人。
方才太子殿下和三皇子的对话,语气极是陌生,显然只把他当做了侍卫们的头头,宫里派出来的人。
三皇子气的冒烟,指着宴云说:“不但眼瞎,还越长越丑了,长这么高,腿像鹭鸶一样难看,头发乱蓬蓬,皮肤也粗糙多了,简直膈手!”
李珉见宴云被他攻击得脸色不好看,自然更加得意,难听的话是滔滔不绝:“……难怪穆家老夫人要另择佳人,替穆长沣重新完婚。你这种鬼样子,穆长沣当然变心不要你!”
听李珉说“穆长沣不要”自己,他确实很不好受,但宴云也纳闷,陪都那边战事激烈,连穆长沣也不能继续坐阵京郊,需赶数百里驰援。
初时玩得开心,慢慢被勾入套里,欠下赌场大笔银钱。有些赌资之巨,直把这些世家子弟的祖传老宅传家之宝全卖了,也是杯水车薪,九牛一毛。
幕后主使李珉在麒麟卫们眼看着要倾家荡产时出面,装作好人帮他们说清,请赌坊宽限数日,再明面上派王府管事出马,帮他们一一偿还赌债——其实于李珉来说,一出一进,都是他自己产业,并不产生额外的任何花销。
但被抓住把柄的麒麟卫们自然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忘了入职是要效忠皇帝,转为三皇子的忠诚下属。
李珉费尽心机耗时数年布下的一张罗网,眼看就要张网捕猎了,却被颜俭撕破,他实在是被逼无奈,才会仓促起兵造反。
这两位皇叔对新帝并不服气,新帝登基后,步步收缩亲王封地,还仿前朝的推恩令,意图进一步削弱他们的实力。
直到李珉的叛军初次大捷,彻底压过了传说中战无不胜的穆家军,而远在京郊的穆长沣依旧按兵不动时,律王和资王才终于挥军北上,和李珉汇合。
李珉又惊又气,终于意识到资王和律王根本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想摘现成的果子吃,最好将来换他们一脉坐龙椅。
宴云待要挣扎,奈何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他紧闭着嘴唇死死咬住牙关,李珉却捏住他的鼻子,等他再也撑不住张嘴大口呼吸时,便将那极可疑的药往他喉咙里灌。
这下把李珉吓坏了,他先用脚尖踹宴云,踹到宴云柔软的侧腹,那是人体最敏感易痛的部位,却依旧不见宴云有丝毫反应。
他身为狠辣无情的岐王殿下,不知下令处死过多少人,更别提他率众谋反,两兵交战不知多少人成刀斧下怨魂,说他双手血迹斑斑也不为过。
他自然不会慌张灌药灌死了宴云,只是小太子一路上多次嘱咐侍卫们,千万不能伤了“李大夫”性命,否则他绝不轻饶。
小太子这么吩咐时,李珉眼中闪过狠戾光芒,毛没长齐全的臭小子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自是威风不了多久。
当然,按照李珉的心性,等大事既成后,未必会留着穆长沣这样的人功高震主,但此刻还用的上他,李珉说不准,杀了穆长沣假凤虚凰的男老婆后,他会不会和自己翻脸。
李珉失声惊叫:“这药不过是毒哑你的嗓子,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并不会害人性命,怎会死了呢?”
他俯身半蹲半跪,想将宴云搂抱起来查看,谁知当他双手抱住宴云的一瞬,宴云陡然睁开眼睛,原本被绑缚的双手一振,反箍住李珉的身体,双膝屈起朝上猛然一顶,撞中李珉肚腹,几乎让他把隔夜饭也呕出来。
宴云还不肯作罢,抖动着被绑麻了的双腕,两脚发狠的在李珉身上踹了十几下,这才团身欲下渐行渐缓的马车。
李珉不是头一遭挨宴云的揍了,他灰头土脸的直起身,见宴云被数名侍卫制服,狰狞的扑上前去,要好好教训宴云一番,他给自己的羞辱,必须十倍奉还!
谁知李珉刚抬起脚,便听见小太子焦急的声音:“李大夫呢,李大夫在哪儿!?我要见他,现在就要见他!”
小太子皱眉说:“李大夫,这一趟回宫,我未必能再……再平安出来。这帮护送我们的人恐怕也非良善之辈。你中途一定要想法子逃离,别和我一起入宫,你若出了事,小宝该怎么办呢?”
宴云手掌下压,示意无碍,他灵识里的绿树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也可能是近距离伺候穆长沣的缘故,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此时无数藤蔓正缠绕着他的脖子,试图修复主人疼痛受创的咽喉。
小太子满脸迷惑的摇头,“他面白无须,我真以为他是内监管事太监呢。况且先前住在王府,后在宫里,很少和三皇叔见面。”
宴云点点头,心想他也觉得三皇子实际资质平平无奇,没有半分帝王之相。他筹谋再多,恐怕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还是说,父皇不过是没有选择,不得不先立我为太子。一旦淑妃娘娘诞下皇子,他就会立刻废除我,选择我的弟弟?”
他的母亲生下小太子不久便死去,王府中一直有传闻,皇帝是嫌恶那侍女出身卑微,配不上诞下皇室血脉,才赐她自尽,免得拖了小太子后腿。
皇帝登基后,为充实后宫,选擢了不少名门贵女入宫,如今身怀六甲的淑妃娘娘,父亲便是朝中重臣,林阁老。
小太子年纪虽小,也知道自己没有母族支持,根基单薄,从开蒙便不敢有一刻松懈,生怕学的不好被父皇知道,让父皇失望。
“我三岁便能做诗,六书读的滚瓜烂熟,《史记》也学了一半多,可父皇始终不曾夸赞我一句。若我写错一个字,父皇便会叹气,我想,父皇是真的……真的不喜欢我。”
——就像穆老将军对待穆大将军十分严苛,训练不曾有一日松懈,对二儿子却十分纵容,只要不犯下大错,总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
——但这并不代表穆老将军不爱穆大将军,反而是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生怕他将来难挑重担,自己在世时才不敢稍加情面。
“可是……”小太子仰起头,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最难以启齿的话,最终还是从他牙缝挤了出来。
“父皇连日身体不适,我很担心,去藏书阁翻阅了许多医术,自己给父皇开了方子,去御膳房做了汤,亲手端过去。喝了之后,父皇便面露痛苦,吐出鲜血……”
“所以……李大夫……”小太子解下贴身佩戴的腰牌,塞进宴云手中,小声说:“我入宫后,便不想着再出来了。父皇若是生气,我宁愿一死谢罪。你趁机逃出去吧,不必管我。”
一如他之前拔下头上束发簪子,挑开了缚手绳子后,趁乱踢打李珉时,将那簪子扔出车外,当做标记。
车马停下稍歇,李珉在伤口上敷了药膏,带着一身气味过来,将身宫女衣服抛到宴云身上,冷淡说:“穿上。”
都什么时候了,小太子还想着宫里规矩呢。李珉噗嗤一笑,轻佻的说:“你不怕他一人留在外面,须臾便遭遇不测么?”
他相信身体健全的穆长沣所向披靡,能将叛军扫荡一空,还天下太平,只要自己活着,便能再次见到那个男人,说不定还能再蹭蹭抱抱,占他一点便宜。
宴云不再反抗,顺从的解开腰带,反正如今人人皆知他是男儿身,他索性坦荡大方一些,当着李珉的面,便把宫女穿的水绿色肚兜往脖子上套,很熟练的在背后打了三个如意结。
李珉的目光也不由得黏在宴云背上。他方说宴云越来越丑,又是个男人,可他没想到男人背对着自己更衣,竟是如此撩人。
透气小帘外的一点光照在他玉色的背上,他乌黑散乱的头发堆积其上,那润泽软腻的肌肤,真如上好的暖玉,泛着丝绸一样的光泽。
宽肩下接着极细窄的腰身,中间的脊背形成深涡,阳光似美酒,从腰背流转而下,结束在隆起圆浑的地方。
没想到素净的棉布衣裳下竟裹着如玉美人,再想到这美人屡次冒犯自己,李珉眸中颜色转深,等大事了却,不如将此人收入囊中,以绳索捆绑,再以皮鞭抽打,打得那雪缎似的肌肤上泛起道道红棱。
宴云觉察到李珉的目光似变了调,这人总是一副精神头不太好的样子,幸好他还穿着衬裤,赶紧囫囵的套上绫裙,系上衣带,挂好玉佩。
车马再行,见了小太子的玉面金容,不远处的九重宫门徐徐打开,似一头狰狞巨兽,缓缓张开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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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珉依旧是一身宦官服饰,收敛了脸上的戾气,带着谁也挑剔不了的谦卑笑容,落后半步跟在他们身边。
宴云鼻观眼眼观心,却还是用眼尾余光瞥向那珠环翠绕的年轻贵妇,她满脸不耐烦的快步走到三皇子面前,说:“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到底还要等多久?”
小太子也礼数周到的给庶母请安,宴云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貌美如花、香气袭人,只是眉心微蹙看上去脾气不太好的女子,正是家世出身能碾压小太子生母的淑妃娘娘。
淑妃体丰怕闷,手中的杏黄色纨扇被她扇得噼啪乱响,她从鼻子里哼出声来,疾步走到贵妃椅坐下,吃了块玫瑰饼,眸子才转向小太子。
她定定看了小太子许久,说:“你父皇病的这样重,你却离宫别居,论理我原不该多说,只是传出去实在不像话。”
淑妃用胭脂涂的娇红欲滴的唇动了动,只又干巴巴的凑出几句话,来回不过是本朝以孝立天下,皇帝重病,太子自然该衣不解带,汤药侍奉,不该离宫出去躲懒。
说完,有小内宦过来传话,以林阁老为首的一众朝臣们都到齐了,皇帝身体仍感不适,便在寝宫宣见。
闻言,伺候在淑妃身边的几个宫女都赶紧过去扶她起身。淑妃显然是个急躁性子,不等她们手伸出来,便自坐起,三两步走出去老远,而环佩依旧训练有素,动静颇轻。
宴云若有所思的看向她的背影,哪怕肚腹老高,爱美的淑妃依旧在胸下扎了条宽腰带,宽幅的长裙迤逦远去,似一道不灭的霞光。
皇帝寝宫内帘幕低垂,皇帝倚靠在大迎枕上气若游丝,苍白的面庞上连嘴唇都不见一丝血色,宴云本人望闻问切的医术不甚高明,也看的出他命悬一线,生死已在旦夕之间了。
这一路上,宴云心中多有揣测,只是他口不能言,指尖藏在袖里,悄悄握了握小太子凉飕飕汗津津的手。
林阁老趋前一步,逼问:“老夫问你话,你东张西望作甚?陛下龙体交给你们御医院二十五位御医,陛下本是春秋正盛,龙体康健。如今却一日病胜一日,你可知渎职该如何治罪?”
御医似被逼的没有办法,老泪纵横的说:“我原不想说的,陛下身子原本确实无恙,至多屡感风寒,调理些日子总能好转。可前些日子进了太子殿下的汤药后,就呕血不止……”
“陛下下令,命我们御医院的人不准议论此事,只以肺疾来治。只是那毒药下的狠重霸道,我们全院上下不知废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山参灵芝,无数解毒草药,也不过帮陛下续命至今。”
御医的话一说完,寝宫内一片安静,只有淑妃扇扇子时扇坠儿相击的声音,啪啪、啪,一下下像敲在心头。
另一人反驳:“胡说!太子年幼,深的皇上喜爱,皇上多次说过,他日定将大统传于太子殿下。殿下又怎会下毒谋害陛下?”
那人摸了摸长须,说:“听闻太子殿下的母亲,是被陛下下令处死。殿下年纪幼小,心智不全,才更容易怀恨在心,行报复之事啊。”
他们吵闹起来,林阁老示意众人噤声,面上带着和煦笑容,慢慢走到太子面前,说:“殿下,当日到底是什么情况,可否由您和咱们说个明白?”
若宴云没提醒,本就存着心事,快被自己弑父的重压压垮的小太子,说不定就把当时的情况一一道来,落一个亲口承认自己罪行的结果。
宴云在小太子掌心写下那些话,其实是提醒读过《史记》的小太子,一死容易,扶苏死后,大秦很快灭亡。
宴云赶紧浑水摸鱼的跟了上去,当小太子攥住皇帝无力垂落的手时,他跪地俯身,只用双掌托着皇帝的腕骨,无数枝叶藤蔓飞卷而上,淡淡的金光渡送过去。
他的疗愈技能无法起死回生,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扯回来,但足够渡送去一口气,让皇帝回光返照。
今上登基后,虽各种为难和他争夺过皇位的兄弟们,逼迫在封地当土皇帝舒舒坦坦的亲王叔伯,但四海之内黎民百姓安居乐业,镇守边关的将士们虽战事不断,目前总体大致算太平,彻底堵死了从下而上的谋反之路。
李珉再想谋夺皇位,也不敢真的自己下手,背负弑兄犯上的罪名,他原想着构陷太子弑父,再让淑妃肚里的孩子登基,他一路从陪都杀过来,把不顺从的臣子们一口气全灭,顺理成章的先当摄政王。
等理顺朝政,到时那年幼的小皇帝或是夭折,或是遇上别的意外,再由臣子们劝摄政王登基,即位便来的名正言顺,四海宾服。
皇帝睁开眼,虚眸看了一圈,定在小太子身上。
皇帝冰冷的手指突用力的回握住他的手,柔和的对小太子微微一笑,断断续续的说:“傻……孩子,父亲……明白你的心意……和你……无关……”
内阁中虽大部分唯林阁老马首是瞻,可也有人暗暗不服气,皇帝当着众人面再次撇清太子关系,口谕传位于太子。
有两个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大臣对视一眼,只等皇帝颓然倒回枕上,呼吸渐止,便大声哭泣,泣道:“皇上殡天了!”
三皇子咬牙,林阁老慌了,忙说:“此事不甚妥当,方才御医说了,太子进给皇上的汤里有毒,怎能草率让太子即位?”
方才还气势十足的淑妃着了慌,忙不迭往皇帝榻前挤过来,宴云瞅准了她和身旁的宫女不防备,咬牙埋下头,直朝淑妃冲了过去。
淑妃冷不着被撞了个正着,趔趄两步后退坐倒。
四下诡异的寂静了一刻,连她的父亲林阁老也没帮她说话,反倒是面如死灰,仿佛方才驾崩的不是皇帝,是林阁老。
淑妃歇斯底里的喊嚷起来,却无人应她,她迷惑的顺着众人诡异的视线看向自己身下,才惊叫连连。
正如宴云猜测的那样,淑妃行动太过轻松,脚步伶俐的过了头,她用的浓香里隐约还有麝香的味道,显然她是假怀孕,装孕妇。
多年布局功亏一篑,李珉额角青筋直绽,在他视线外的地方,大军云集于皇城的高门之外,帅旗招展,玄色旗底绣着金光闪闪的“穆”字。
他铠甲下的双目狭长锐利似闪电,雷霆似的回头一瞬,数名原麒麟卫的士兵齐整出列,上前和原就熟识的侍卫们沟通有无。
麒麟卫原就负责皇帝近身戍守,和皇城门前的守卫们少说也有三分脸熟情意,只是放这样多的士兵入宫,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哪怕已经觉察到宫中正在发生了不得的大事,侍卫长官还是踟蹰不决,难下定夺。
他神色淡淡,半分看不出忧虑,只是将令牌攥得极紧,那四方的棱角深入掌心肉里,已经刺出酱红色的深痕。
“见令牌如见圣上亲临,可出入宫禁自由。既然你们也心存疑虑,不妨依律只放我和我的亲随手下一同进入,彼此都好有个交代。”
众亲随翻身下马,军靴落地声宛如擂鼓,趴伏在车内身负重伤的王逢恩闻声激动的昂扬起头,恨不得跟着他们一起进去才好。
随军医官正在帮王逢恩上药,血水沁出,疼的王逢恩一个哆嗦,喃喃说:“我若就此殒命,也算得上为国捐躯,师弟需珍重自身,勿要为我伤神痛心才好……”
穆长沣带领众亲随疾步进皇城,大军依旧停在皇宫外,队伍分列后急奔向皇宫南北各门,严防皇宫内作乱者趁乱突围,逃离出去。
身份贵重的嫔妃们住在内宫的最深处,皇帝为了方便召朝臣入宫谈事,大部分时间将寝殿安置在外宫。
他中毒病危后,为保安全又重新换过地方,宫内亭台楼阁,路径繁绕,哪怕是曾经的麒麟卫,一时也拿不准皇帝如今的位置所在。
常年沙场征伐的人通常有着可怕的直觉,穆长沣很快察觉到,宫内流动着诡异的气流,一想到宴云身陷其中、不知生死,他沙场上千锤百炼如铁石的心,泛起一阵又一阵绵密不绝的痛楚。
“公公从何处来,行色匆匆,又要往何处去?”穆长沣挡住去路,发问的同时,已留意到为首的宦官深埋头,看不清面容。
他的手不动声色按上腰袢,那宦官嗫嚅两声,似是有意诱使穆长沣靠近去听,待穆长沣离他不足两尺距离,宦官暴起发难。
剩下的假宦官顿作鸟兽散,穆长沣的亲随虽只有十数人,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还没来得及跑开,便都被砍手断脚,倒地□□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