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笙拒绝了他给安排的车夫,理由是不想害人跟自己背井离乡,表示到了汀州府城里,自己会另寻一个合适的小厮跟随。但是在卓应闲坚持下,他答应让车夫送自己进府城。
第三天,是七月初九,几天后就要立秋,靠海的汀洲已经比前阵子凉爽了许多,天气风和日丽,利于出行,苗笙告别了聂云汉与卓应闲,坐上马车,离开了云闲山庄。
游萧一身黑衣,坐在大门的屋顶上,默默目送他坐的马车穿门而过,沿着下山的路,影子渐渐消失在了远方。
他手里拿着苗笙留给他的信,还有一个兔子模样的香包。
那香包手工的确不错,做得惟妙惟肖,兔子全身雪白,眼珠红红的,眼睛弯弯是个笑模样,十分可爱。
信上说:“游公子,多日照顾,苗笙不胜感激,无以为报,只得留这么一个小物件,聊表在下歉意。祝好。”
游萧捏着香包,面无表情,眉心红痣显得黯淡了少。
非要做个哄孩子的礼物,来强调你我之间这不可逾越的“鸿沟”么?
他正出着神,便听身旁传来响声,聂云汉与卓应闲落在门顶上,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
聂云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儿砸,新的考验开始了,要坚持住啊!”
“我自然是不会放弃的。”游萧勾唇笑了笑,“多谢阿爹的鼓励。”
卓应闲忍不住道:“你接下里有什么打算?虽然做足了准备,我还是怕路上不安全。”
“我会一路守着他。”游萧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淡淡道,“不会让他一个人孤身漂泊。”
云闲山庄在汀洲府城外近郊,没用一个时辰,苗笙就进了热热闹闹的府城中。
其实卓应闲也曾提出送他到城里,甚至要送他到渡头,但都被他拒绝了。
苗笙只是着急离开云闲山庄,其实还是想在府城里多留几天,毕竟上次来这里,只在书坊里转了一圈就晕倒了,他还没来得及在这里逛逛呢。
按照车夫给的建议,他住进了府城一家比较不错的客栈,将行李搬进屋里之后,他便给了赏钱,打发对方离开。
车夫回去应当会告诉卓应闲他们自己的下落,但苗笙并不担心他们会来找自己。
大家都是体面人,如此这般纠缠也没有意思。
一路坐车有点疲惫,他上了床美滋滋睡了一觉,然后戴上缀着短纱的帷帽,腰间别了轻刃,手腕戴了袖箭,换上一件白色的窄袖衣袍,装成江湖客的模样,大摇大摆去逛街。
不知道是不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让他身心舒畅,苗笙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咳嗽也好了很多,胃口大开。
他在府城里最好的饭馆美美吃了一顿午餐,下午把附近主街两侧的店铺全都逛了一圈,买了不少特色纪念品,比如笔墨斋里卖的汀洲特产“海纹笺”,纸质特别好,据说书写流畅不洇墨,还有淡淡海盐的气息;再比如还有汀州府最有名的话本作者的系列话本,够他一路上打发时间。
其实他并不贪心看那种刺激的话本,若按照自己的品味,他更喜欢看故事曲折离奇的那种。
先前只是一时好奇,没想到铸成大错,真是失策!
溜达一圈之后,苗笙发现汀州跟游萧有关的小玩意还真不少,凿成他模样的摇头娃娃、刻着他小像的镇纸,雕成他头像的玉摆件——据说摸摸摆件的头,可以让家里的孩子也变聪明。
转了一圈,他买了个会摇头的游萧木雕带走了,问就是当纪念品,要不就是护身符。
这心思依旧不能细琢磨。
走走停停转了一下午,不知不觉就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他另选了一家饭馆饱餐一顿后出来,发觉夜间的府城更加热闹,不远处还隐隐传来了丝竹之声。
游萧曾说他擅琴会唱,以前开过乐馆教授音律,但是苏醒之后他还没有过唱歌弹琴的冲动,这会儿听到乐声,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
唤笙楼顶层。
游萧坐在桌前悬腕急急书写着什么,听着平小红的汇报。
“……苗公子看起来精神不错,虽然逛了一下午,但并未露出太多疲态,方才在福安号吃过饭,便、便去了月影巷。”
说到这里,一代女侠声音突然开始抖,声音不自觉低了许多:“溜达了几步,进了,嗯,嗯……春、春生馆。”
“啪嗒”一声,游萧手里的笔被他撅断了。
刚“自由”就去逛南风馆,呵,笙儿,你很行。
--------------------
游萧: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苗笙:误入藕花深处。
第10章 十 上课
苗笙其实并不是有意要去逛什么南风馆,他只是被那些曲子吸引到了这个花街柳巷,看到了颇为文雅的春生馆,突然萌生了想进去逛一逛的冲动。
毕竟他没有来过,只在话本上见过,因此十分好奇,就是想看看里边什么样子,再说只是坐坐,喝杯酒而已,又不招人陪,能有什么问题?
门口揽客的是一个打扮成书生模样的小倌,看上去十七八岁,清瘦儒雅,并没有传说中那般浓妆艳抹,若不是出现在这里,苗笙可能真的会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书生。
对方看见他在门口驻足,主动上来邀请:“公子若无处可去,不如进去听首曲子,馆里新来了一名小唱,嗓子婉转动听,闻之令人忘忧。”
这么厉害么?苗笙这下兴趣更大,点点头,跨进了大门里。
这春生馆不似别的青楼那般吵闹,走进去更觉得环境清幽,里边有伙计接替那小倌指引道路,带着他穿过几个月洞门,去了一处院内,停在了一间大厅外。
苗笙戴着帷帽,夜间薄纱有些阻挡视线,但他一路上经过不少院子,看见里边都是客房,对这功用大约有了些猜测。
眼前的大厅布置得有些缥缈,一眼望去看不见人——并不是没有人,而是这厅里从屋顶到地面垂着无数纱帘,用来分隔座位,晚风透过四面八方的窗子吹进来,将纱帘轻轻吹动,衬上烛光,只能看到桌边重重叠叠的人影,气氛烘托得既私密又美好。
能看到脸的便是那站在大厅当中的表演者,除了后边的乐工,站在最前方的显然就是那“声如黄鹂”、“婉转动听”的小唱。
苗笙刚进去的时候,厅内掌声雷动,对方应当是刚结束一曲,正微微颔首,向大家致意。
据说这小唱花名“鹂公子”,年龄比门口的那个更小,看起来才十五六岁,身形颀长,身穿宽大的白色大袖衫,站在那里就像一株水灵灵的小白杨树,眉清目秀的,被烛光映衬得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的确养眼。
这厅里人不少,小伙计引着苗笙去了稍微靠后排的空座。
有纱帘阻挡,又靠后排,苗笙觉得安全,便将帷帽摘下,那小伙计见了他的容貌,不由神情滞了一滞。
“公子,您可真是绝色。”小伙计实心实意地赞美。
苗笙神情清冷,冲他轻轻一点头,没有回话。
客人不应声也很正常,小伙计又问:“您想喝点什么?我们馆中有不少佳酿。”
“就喝你们最好的甜酒,酒劲最低的。”
小伙计又道:“公子独身一人前来,不如小的找人来陪您喝一杯?”
苗笙知道,来这种地方自然是要喝酒的,不点些东西喝哪能白听曲儿,但并不需要非得点人来陪。
“不必,我只想一人安静听曲。”
“那小的便不打扰了。”
他侧身往四周看了看,不远处的座位里都是两个人,或五大三粗或脑满肠肥的大汉、富商,臂弯里搂着的都是纤瘦、弱质的少年,这画面让他看着头疼,于是很快地转回头,期待小唱快点唱下一首曲子。
小伙计很快送来了他要的酒,苗笙尝了尝,皱着眉把酒杯放下。
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甜酒?比梅花酿差远了!
小伙计退出大厅,一边走一边琢磨,走到这小院门口,叫住了另一个人:“海楼现在有客人吗?”
“没有,他那么挑剔,普通人看不上。”
“快让他来,洛凡厅,亥字桌,有位绝色公子,对他的胃口。那人应该很有钱,让他好好把握。”
不远处的院墙下,有个黑影几乎与周围环境完美融为一体,听到“绝色公子”四个字,那亮亮的眼睛轻轻眨了眨。
片刻后,有个男子慢悠悠地向这边走来,此人看上去二十出头,不像其他小倌那般纤瘦柔弱,他生就了一副健美身躯,衣袍穿得也松散,露出了大片结实胸膛,男性魅力十足。
他一边走,一边问身边那人,俊俏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什么绝色公子,别是吹牛吧?”
“看看不就知道了!”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千万别错过财神爷!”
两人在院门外分开,那个叫“海楼”的刚一走进来,便被人从后颈轻轻一敲,立刻晕了过去。
洛凡厅内,方才那位郦公子刚刚唱完一曲,端的是宛转悠扬,确实对得起他这个名头。
苗笙一手支在小几上托着腮,眼睛微微眯着,还徜徉在方才听曲的绝妙感受中。
手边的酒他半杯都没喝完,这酒的酒劲并不大,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情绪过分高涨,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眼前景物也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恍惚间,有个人缓缓走到他身边盘腿坐下,身上一股特别的香气向他鼻端袭来。
“公子一个人喝酒,不觉得寂寞么?”对方开口,嗓音低沉而有磁性,怪好听的,“要不要我陪你喝一杯?”
苗笙撩起眼皮向他望去,便见身边坐了个美男子,相貌英俊、五官深邃,就是有些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的,像是在故意显摆那紧实的肌肉。
两人目光相对,他发觉对方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似曾相识。
这会儿厅内响起了悠扬的古琴声,把这气氛烘托得非常美妙,若是放了寻常,苗笙定不理会他,现在倒是多了一份交谈的兴趣。
“你是谁?”他缓缓眨了眨眼睛。
对方拎起酒壶,为他斟满了酒,淡淡道:“你可以叫我萧郎,我是这春生馆的人。公子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萧郎”自然是游萧,这南风馆可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他怕苗笙会吃亏,便易了容跑来照应对方。
也有心给这人上一课,教教他什么叫“江湖险恶”。
“你是小倌?”苗笙惊讶地挑眉,遥遥往隔壁桌大汉的臂弯里一指,“我以为小倌都是那样瘦弱的。”
游萧轻笑一声:“有什么样的客人,自然就有对应的人来服侍,我服侍的都是些世家公子,他们大多身娇玉贵、纤细娇弱,跟同样能瘦弱的小倌在一起能做什么?”
“可以喝酒聊天啊!”苗笙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脸烧得发烫,强行辩白,然后又强行转移话题,“我只喝了一口酒,为什么会有些头晕?是不是你们这里不通风?”
游萧莞尔:“自然不是,这里的熏香都有催情作用,公子难道不知道吗?”
苗笙:“!!”
这个真的不知道!
游萧端起小小的酒盅,递到他唇边,脸上露出戏谑神情:“公子今夜独自来春生馆,又是为何?难道不是想寻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我就是来听曲的,没有别的想法。”苗笙避过他手边的酒杯,“我不喝。”
游萧勾了勾唇:“这么喝确实无趣,不如我换个方式,喂你喝?”
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含在口中,缓缓向苗笙靠近。
“你别过来!”苗笙立刻抬手抵住他的胸口,一下子触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就像被烫了一下似地换到了有布料遮盖的地方。
游萧一手搂住了他的腰,但并没有强行将他搂进怀里,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他咽下了酒液,觉察出酒中没有被人动手脚,暗暗松了口气。
苗笙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主动,当下有点心慌,论体力自己肯定是打不过对方,若是闹将起来,这是在人家店里,万一春生馆派出几个护院,指责自己喝花酒不给钱,那多丢人?!
刚离开云闲山庄第一天,就被聂云汉和卓应闲得知自己去了南风馆,还闹出这种事,我的脸还要不要了?
若是让游萧知道了,得怎么看我?!
这是当舅舅该做的事吗?!
“你、你离我远点!”苗笙用了力气,压低声音威胁,“我没有让你来,你最好快些离开,我、我不会任你们讹诈——”
游萧见他还算有警惕性,更放心了些,但做戏就要做到底,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于是他面上露出桀骜的笑意:“讹诈?这怎么会?是我为公子容貌倾倒,主动凑上来的,当然不会向公子索取钱财。”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拨了拨苗笙垂落的一绺额发,目光迷离地赞叹道:“像公子这样的人,世间少见,萧郎我早已为你沉醉,若能一亲公子芳泽,此生也无憾了。”
苗笙躲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是你的客人,也未允许你碰我,请你自重!若是在这里闹大了,要别人知道你们春生馆的人还要强占别人便宜,看以后谁还敢来!”
他双手抵着“萧郎”的胸口推拒,虽然挣扎的幅度不大,但也算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边推一边心里更加害怕。
这人劲儿怎么这么大?!
可惜这里人太多,不能用袖箭,若是用了我肯定要被扭送官府,那还不是要丢尽颜面!
或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那位“萧郎”突然力气松了些,他便趁着这个机会一下子把人推开,往后撤了几尺有余。
游萧嗔怪地说:“公子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又没对你做什么。”
苗笙气结,还没做什么?我但凡力气再小些,就要被你亲上了!
他气呼呼地从袖中摸出碎银子,狠狠往桌上一拍:“今夜我没了兴致,告辞!”
接着便拿起旁边帷帽,拎起装着今日购物所得的小包袱,大步往外走去。
谁知道刚走出大厅,才到了院子里,就被那萧郎给追上了。
游萧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若是被他这么轻松躲开,少不得这人还会抱着侥幸心理,下次再遇到别的南风馆有什么嗓子好的小唱、弹琴好听的小倌,再耐不住好奇心跑进来,那可怎么办。
他一把抓住了苗笙的手腕,一扯一拉一转,将人带到了院子的阴暗角落里。
“若是没有喝酒的兴致,我可陪公子谈谈心。”游萧将他抵在墙上,压低声音,带着笑意道。
苗笙这会儿吓得心突突直跳,方才是坐满了人的大厅,谅他不敢有任何过激的行为,可是这犄角旮旯里——
看来我真的要用秘密武器了!
游萧见他吓得直哆嗦,心里既疼又好笑,伸手箍住他的细腰,将人往怀中搂了过来。
“公子别怕,我真的没有恶意。”他一边轻声道,一边缓缓凑近了苗笙的脸。
阴暗月光下,这张俊秀的脸越发好看,脸上难以遮掩的惊惧也给他平添几分破碎感,令人既想要疼爱,又想让他更破碎些。
然而苗笙并没有如他意料当中躲避,游萧只能在他唇边不到半寸远的地方停下来。
他不可能真的违背对方意志亲下去,而且也明显感觉到怀里这人一边颤抖,一边屏息,心不由自主地软了。
这个距离也不错,足够亲昵,能够闻到笙儿身上的香气。
谁知就在这一刻,苗笙突然从腰间掏出轻刃,按了一下机括,用力往他的侧腰捅去——
“噗嗤”一声闷响,有利刃刺破人体的声音,游萧感觉侧腰一凉,下意识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苗笙见他退开,立刻猛推了他一把,飞快向院外跑去。
游萧望着他逃走的身影,迅速封住伤口附近的穴道止血,心中不由苦笑。
下手稳准狠,我笙儿还真是厉害。
--------------------
游萧:你谋杀亲夫。
苗笙:你自寻死路。
院墙上有个黑影忽地跳下来,落在游萧身旁,是平小红。
“师父,你受伤了?!”她惊讶地压低声音感叹,“已经足有两年没人能伤得了你了吧?!苗公子以前学过功夫吗?这真是武学奇才!”
游萧:“……”
其实苗笙动手那刻,他已经觉察到,并且下意识地有了格挡的反应,但他又生生压制住这本能,硬去接了这一下。
没办法,若是他格挡,少不得要伤到对方,苗笙这虚弱的身体那受得住他那一下,再轻也得留个手印,他可舍不得。
而且游萧判断,苗笙力气不大,就算轻刃削铁如泥,他也刺不太深,事实也果然如此。
而且轻刃极快,造成的创口小,反倒容易愈合。
“人安全离开了吗?”他压低声音问道。
平小红点头:“放心吧,已经跑出月影巷,拐上了大路,有别的兄弟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刚刚“逃出生天”的武学奇才此刻吓破了胆,跑到人多的地方才敢停下来,扶着街边墙角喘得厉害,比上气不接下气还夸张。
这具身体情况才刚刚转好,远远比不上常人健康,突然狂奔了这么远,这会儿苗笙觉得胸腔像有一把火在烧,头晕得不行。
眼前行人来来往往,总算是让他觉得安全了些,他低头一看,轻刃还在手里,没有在方才慌乱间扔掉,也算万幸。
这东西是游萧制作的,按图索骥肯定也能猜到捅人的是自己,这脸还是会丢。
轻刃设计得很巧妙,刀刃极快,血槽又利于放血,刀身上并没有沾太多血渍,仍然银光闪闪。
苗笙掏出汗巾把它擦拭干净,收好别回腰间,同样庆幸没有丢掉这绝好的防身武器。
收拾好之后,他倚着墙滑落下来,坐在路边,一边喘一边想,这南风馆真是太危险了,啥破地方啊,再不来了。
经历过这一番惊吓,苗笙没了逛街的心思,觉得心跳依旧快得厉害,得回客栈休息——今夜的药还没喝呢,可别走几步又晕了。
他倒并不怎么担心那“萧郎”的性命,因为方才只是按出了轻刃的第一截,刀身大约只有两寸长,而且他力气也没有多大,甚至没有完全捅到底,那人身体肌肉结实,想必对他来说只是皮外伤,不会危及性命。
哼哼,给他尝点苦头也对,免得他再去对别的客人用强。
武学奇才心中回荡着正义之气。
游萧顾不上回去裹伤,只是拿止血药粉在伤口洒了洒,接过平小红递过来的衣袍换好,两人一起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春生馆。
街上来往的人不少,他没费多少功夫就认出了坐在路边墙角下的苗笙,望着对方虚弱无助的模样,又开始心疼。
这柔弱的身子被吓一跳,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方才跑了一段,喘成这样,真是让人担心。
但是不教育也不行,这人还没离开汀州就这么嚣张,将来去了内陆,还不知道要做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太容易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苗笙戴着帷帽,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在檐下坐了好久,隔着一条街,游萧身穿着黑色衣袍靠在暗处,远远地看着他。
夜晚的汀洲,万家灯火勾勒出一副美妙的画卷,两个人一俊一美,隔街相望,搁在旁观者平小红眼里,觉得这画面真好看。
不知道苗公子什么时候能接受师父,俩人这么看着就是天生一对,他自己真不知道吗?
一代女侠一边想,一边心里“啧”了一声。
觉得心跳没方才那么快、呼吸也没方才那么喘了,苗笙才扶着墙缓缓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客栈的方向走。
现在身体极为疲惫,觉得回去的路比来时长了至少两倍,走着走着,他的脑子就开始发晕,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块大石头,整个人连呼吸都不畅快。
游萧同样戴着帷帽,紧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下一刻就晕倒在地。
苗笙确实也想干脆晕过去算了,现在实在太难受、太煎熬,但这也不过是自己跟自己生气耍小性,在心里骂过自己之后,咬牙硬撑着,终于走到了客栈外。
刚迈进客栈大门,他的腿一软,整个人往下坠,立刻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给接住,头上的帷帽被碰歪,直接盖在了脸上。
游萧抱住他,装出一把清澈活泼的嗓音:“客官您怎么了?”
苗笙真的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以为接住自己的是店伙计,抓住对方的手腕:“抱歉……送我回、回地字二号房……”
“好嘞,客官您放心。”游萧应道,立刻打横将他抱了起来,快步往楼上走去。
苗笙昏昏沉沉,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感觉自己被轻轻放在了床上,心里松了口气。
他向床内侧躺,闭着眼喃喃道:“小二哥……有劳你帮我……帮我煎一副药,就在、在桌上……”
“没问题,小的这就去办!”游萧应道,抬手点了苗笙的睡穴,让他彻底放松,陷入沉睡,然后摘掉自己头上帷帽,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腕号脉。
虽然症状看着严重,但脉象没有想象得那么可怕,大约还是疲劳以及受到惊吓所致,再加上今天胡乱吃了些东西,喝了酒,还闻过迷香,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才让他现在变得虚弱。
游萧关好门,走到窗口,把窗户推开,身着夜行衣的平小红便像只蝙蝠似地从房檐倒挂下来,左右打量了一下,才轻手轻脚地跳进屋里。
一代女侠往放下床铺方向看了看,小声问:“师父,有什么吩咐?苗公子没事吧?”
“嗯,所幸没有大碍。”游萧走到书桌前,用内力迅速化开墨锭,提笔“刷刷”写下了药方,“速速去抓这副药,煎好了送过来。另外多准备四副过来替换。”
平小红接过那张纸,叠好塞进怀里:“没问题!”
“对了,再给我带些桑白皮和银针。”游萧又道。
“收到!”
女侠从窗户里悄无声息地跳了出去,身影一晃便不见了。
煎药至少得一个时辰,游萧轻轻叹了口气,撩开床帐,坐在床边,沉默地望着睡着了的苗笙。
眼前人原本面色已经红润不少,现在看起来,又变回苍白颜色,真是叫人心疼。
他伸出手指,轻轻在那淡淡长眉上摩挲,不由想起半个多月前的那夜,两人热情似火、骨肉交融的场景。
心爱的人面若桃李,眼神迷离,缠绵地向他索吻,真算是他此生所面对的最大考验。
游萧自认不是君子,他更善于经营、更有心机,面对苗笙,他实在做不了柳下惠,既然对方想要,他又能给,何必不给?
让笙儿余生快乐无忧,就是他现在最想实现的目标。
见苗笙睡得熟,又被点了睡穴,一时半会不会醒来,游萧便将他的外袍轻轻脱去,放在一边,然后起身想要离开时,却被对方紧紧抓着手不放。
“笙儿?”他心里一惊,点了睡穴还能醒?莫非真是武学奇才?
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多虑了,苗笙依旧睡得香甜,只是下意识地拉着他不放,像一个粘人的孩童。
游萧自嘲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躺下,用被子包住他,再将他抱进怀里。
苗笙脸扣在他的颈窝,不自觉地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颌,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淡淡笑意。
游萧也缓缓闭上眼,打算陪他眯一会儿。
房间内烛火轻轻摇曳,时间转瞬即逝,不久后窗户上传来几不可查的敲击声,游萧的眼睛立刻“唰”地睁开。
他轻手轻脚地将怀里的苗笙放下,刚起身,便感觉到侧身传来一阵剧痛。
方才抱着他睡,正好压到刀伤处,忍着忍着便没了知觉,这一换姿势,果然痛得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游萧定了定神,然后站起身,走过去打开窗,平小红怀里揣着一个小包袱,手里拎着串在一起的四副药跳了进来。
她把包袱放在桌上解开,露出里边的陶罐和调羹,得意道:“一滴没洒,我轻功又进步了!”
“嗯,厉害。”游萧敷衍道,低头闻了闻药味,浓淡适宜,心下稍安。
平小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师父,要不我帮你缝合伤口吧?”
“不必了,我自己应付得来,你快走。”游萧冷酷无情。
平小红小声嘟囔:“真是卸磨杀驴!”
说罢她又轻快地跳出窗户跑没影了。
游萧用调羹轻轻搅拌药汤,稍后试喝了一口,觉得温度适宜,便端到了床边,将苗笙扶起来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笙儿,喝药了。”他一手环住苗笙肩膀,轻轻捏开对方的嘴,然后舀了一勺药,小心翼翼喂进去。
苗笙只是昏睡,并不是失去知觉,他病了这么久,被人喂药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应,感觉到有液体进了嘴里,便本能地吞咽,乖巧得不得了。
游萧一勺一勺耐心喂着,看他听话的模样,和跟自己发脾气时候的凶狠神情比起来相去甚远,忍不住心里发笑。
太能唬人了,活脱脱一个纸老虎。
纸老虎给他送了一只小白兔,却不知道自己早就成了猎物。
陶罐里的药终于见了底,游萧将罐子放在床下,先扶着苗笙,将他摆成盘腿而坐的姿势,然后再与他对坐,双手与他手指紧扣,缓缓注入内力。
即便这次不太可能出现上次的问题,他还是更加小心了一些,让内力在苗笙的经脉中轻柔地走了一个来回,确认药效能够更好地产生作用,便结束了这个过程,将人缓缓放回枕头上。
先前怕苗笙受伤,游萧给他点的昏睡穴并不重,再加上内力冲撞经脉,穴道已经被冲开,苗笙不再那么昏昏沉沉,但还是在睡梦中,并没有醒来。
或许是嘴里有药味,他下意识地咂了咂嘴,轻轻叹了口气。
游萧用帕子把他额角渗出的汗水擦去,见他脸色恢复了些红润,心中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