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些人再怎么客套有礼, 都改变不了他们强迫威胁他的事实。
当时澹御摆明要保下他, 只要他不出头,那他就能缩在后面相安无事, 但是他的夫郎和娘都被人抓走,宁景怎么可能还龟缩在后,也许齐永元是在故意哄骗他, 但宁景赌不起。
澹御还有意拦他, 却只听到宁景在他耳边道:“你说, 他们抓我去,所求为何?”
澹御看向宁景, 后者只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淡笑, 便随那些人走了。
州守府书房内, 齐永元正在向陈州守回禀情况, “大人,小人已将那位景先生请来了府内,其家人还在玉周城,大人,可要一并请来?”说完,他谄媚的看着陈州守,眼中带着邀功之色。
陈州守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茶,嗯了一声,道:“做的不错,景先生家人不必请来,他日后到底还是要回玉周城的。”
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袖,道:“且让本官亲去见一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景先生,到底是什么人物。”
这是一处非常幽静的院子,绿植繁茂,一株梧桐遮天蔽日,便是炎炎夏日,此处也是说不出的寂静清凉。
在院子附近有两队人来往巡逻,院门口还有高大侍卫看守,可谓戒备森严,便是武艺高强的人都逃不出去,更遑论一位文弱的说书先生。
陈州守走过去,侍卫纷纷向他见礼,他微一颔首,进便了院中。
进院后,入目就是那株梧桐,以及树下石桌端坐的青年。
那青年俊美风流,气质温雅,便是只着一袭素白长衫,长发半束,簪了一支简洁玉簪,也难掩浑身贵气。
这令陈州守有些意外,这人不像那些身上半是书卷气半是铜臭味的说书人,而像是世家大族久居高位的嫡系少爷,甚至比陈州守以往在京城见过的王侯世家的少爷更加气质矜贵。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陈州守记得调查的资料上,此人之前不过一贫寒秀才,家境贫寒,便是成为景先生也不过一年有余,怎会养的出如此一身气度?
陈州守不怀疑自己看到的,开始怀疑自己调查到的,这人,不简单。
他敛下心中所思,踱步上前,态度却是郑重了几分,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景先生了,果然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啊。”
宁景在陈州守进来时,亦在不动声色打量这人,这位陈州守相貌温儒,身上书卷气十足,不像是身居高位的一州之首,而是一位脾性极好的教书先生。
然而,宁景知道这都是表象,这位看着眼带三分笑,似是位宽厚仁慈之辈,实则心狠手辣,轻描淡写间就将手中棋子丢弃,以命换人,达成目的。
闻陈州守之言,宁景起身,行了一礼,道:“州守大人谬赞,宁景不敢当。”
陈州守不以为意,走到石桌旁坐下,拂袖一请,道:“景先生请坐。”
宁景安然落坐,静候这位州守对自己的处置。
然而出乎宁景意料的是,这位陈州守很是沉得住气,不仅没有上来就刁难,反而还兴致勃勃问了宁景几个华夏话本中的疑惑,比如魔童里申公豹的身世,元始天尊是否是洪荒万历里面的圣人,盘古开天时曾有三千神魔,开天后这些神魔去了哪里……
宁景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一一给出了回答,两人从一问一答逐渐变成一起讨论剧情,像是闲聊话本的好友,又像是作者与书迷,竟是诡异又和谐。
旁边齐永元本等着看陈州守处置宁景,最好能看到宁景不识相,像面对自己一样,正气凛然驳斥陈州守,然后州守大怒,严令处罚,宁景痛哭流涕,难堪的场景。
然而,偏偏这个事情走向他却没料到,陈州守不仅没有对宁景从严发落,还颇为客气尊敬,且越聊还越有亲近之意,而宁景也是收起了脾气一般,与州守言笑晏晏,和在他面前就是两幅面孔,这不禁让他错愕。
他也是个写话本的啊,还是南燕州第一话本先生,怎从不见州守这样对他的话本感兴趣过,问过他这些问题!
这些华夏话本果就如此好吗?
其实齐永元也知道那些华夏话本就是精彩绝伦,只是被嫉妒冲昏头的他还是在心中腹诽了几句,并且决定回去后定要再好好研究一番华夏话本,然后再“创作”。
两人一直聊了许久,日头都有些偏西了,桌上的茶都换了一壶,陈州守才意犹未尽的止住话题,叹道:“华夏之地真是令人向往,若是本官有生之年能去上一回,死而无憾。”
宁景微微一笑,道:“那怕是大人去了,会颇感不适,华夏之地,众生平等。”
他这话却是直接刺了陈州守一下,但陈州守不仅不气,反而哈哈大笑,道:“众生平等好啊,女子哥儿亦可与男子同台竞争,无怪华夏强盛,毕竟若只能男子执掌高位,竞争小了,人就不思进取,唯有感觉到危机,才会削尖了头往上钻,家国自然就强盛。”
“可是,此情此景,他国可有,姜朝不行。”陈州守话锋一转,脸上笑意淡去,意味深长的看着宁景。
“世间总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辈居于高位,自然也需要有人低卧在下,方能平衡。”
宁景一时无言,却是顿时明白了这人之意,陈州守不是不知平等之好处,他也欣赏他国这番场景,甚至想去看一看,但是,陈州守不会允许这样的制度出现在姜朝。
原因无他,不过利之一字。
陈州守不允许有“多余之人”来争夺他的利益。
天下权利就像一块蛋糕,分的人少自然到每个人手里的分量就多,然而分的人多了,自己能得到的就少,甚至没有。
所以,他必须要把这“多余之人”打压在下,就如他所说,世间有高低贵贱之分,他们贵,则必有人贱。
这就是陈州守的“平衡之道”。
这也确实说得通了,如陈州守以及安国侯这般人物,那会是因区区歧视而去特意打压女子哥儿,不过利之一字罢了。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看事情的明白不比任何人低,甚至更加通透,然而道理他们都懂,但是他们更愿意选择利己的一方,而不是单单为喜好去做事。
也许,不管是陈州守或者是安国侯,他们对女子哥儿是没有偏见的,甚至对于一些杰出之士还很欣赏,但是他们欣赏归欣赏,却不会容许这种人物的存在,也不会允许姜朝变成如华夏一般的平等之局。
宁景在和安村时,见过许多不把女人哥儿当人看的男人,那些男人或天生因自己是男人就觉得高人一等,或是单纯觉得女人哥儿低贱,这概是因为长久风气影响之下,才会如此,如果换一个生活环境,或者从小教育,他们的思想大概率是能转变。
但是,如陈州守和安国侯一类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出之于利,不是被什么影响,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产生这种影响的人。
这类人,除非人人平等带给他们的利益更大,甚至不得不去为之,他们才会愿意去转变,不然,他们绝对是行走在打压女子哥儿的第一线,且绝不会改变。
宁景久久不语,这时,他听的陈州守道:“今次于景先生相谈甚欢,景先生如此人才,本官也是颇为爱惜,不忍折损了去,听闻景先生还曾给了婧院一份活字印刷术,本官也是很感兴趣,也不知景先生能否满足本官好奇之心。”
宁景眼眸一抬,果是来了。
他不回反问,道:“恕在下直言,在下以何立场将此术交于大人?”
陈州守看宁景一眼,施施然抚须一笑,道:“景先生也是直爽之人,那本官也不兜圈子,本官所图,就是景先生知晓的那些华夏奇术,相信景先生能拿出活字印刷术,也能拿出其他奇术,此外景先生婧院荣誉院长之身份,若能公然站于我君德一派,去说上那么几个话本,相信成效斐然,只要景先生能做的让本官满意,本官可保你及家人之安危,过后也不会亏待了你。”
宁景沉默了一下,抬手一礼,沉声道:“在下知晓了,当为大人尽力。”
见此,陈州守朗声一笑,道:“此前百般想请也不见景先生表意,本官本以为今次还要废好一番口舌,却不想景先生如此爽快,倒叫本官惊喜。”
宁景淡淡一笑,眼眸微垂,道:“壮志凌云,也难抵家人安康。”
陈州守哈哈一笑,道:“景先生此话不差,深得我心,世上哪有那么多豪情壮志,不如顾好己身,享一世荣华来的自在。”
他站起身,负手在后,往外行去,道:“景先生放心,只要景先生能做到本官所说,本官可给你及家人一个安康。”
齐永元也跟着车陈州守离去,只是事情不如他意,难免脸色难看,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尽量收束着不满,往后看了一眼宁景,却见后者神色淡淡,却无端让人感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这宁景,真的会如州守大人所言去行事吗?
第252章 风雨欲来
自宁景被带走后, 第三日,就有消息自西岚城传来,澹御审案有方, 宁景无罪。
这一个消息,让所有紧张等待的人哗然。
当初动静弄的那般大,从宁景被强硬带走,各种说法都有,不明就里的人猜测里面定还有隐情, 看当日情形,景先生极可能是被胁迫的, 没见县令大人都说, 那些人要把景先生带走屈打成招么?
也有人讥讽直言,定是宁景和县令勾连,杀人逃罪, 被州守大人慧眼识破, 要把宁景抓去重新审案,还人清白。
而明白其中缘由的人却是一叹, 景先生这一去怕是极难全身而退,要么被论罪处死,要么……回来后, 不再是革新派的景先生了。
所有关注着这件案子的人都翘首以待, 等一个结论, 甚至还有人不惜前去西岚城,想观看审案, 第一时间知道情况。
结果, 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 连升堂都没有, 宁景就“沉冤得雪”,被无罪释放了。
婧院,半山腰院落里。
彭漱玉正与澹御相对而坐,连日来天空阴云密布,然而却不见半点雨水落下,那阴沉沉的云层越积越厚,压在头顶,几欲让人窒息。
不过,这样的天气总比前些时日好,不再那般燥热逼人,甚至吹过的风都让人感到一丝微凉。
山风吹拂起澹御的袍袖,耳边发丝飞扬,他目光远注山峦,良久回过神来,轻轻一笑,道:“想必彭院长亦知晓了景先生之事吧。”
彭漱玉神色清淡,不悲不喜,只点点头,道:“景院长此举,明哲保身,合情合理。”
他们都知道,宁景无罪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宁景就与他们不在同一阵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澹御一笑,道:“景先生离去之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们抓我,所求为何’。”
他说罢,目光注视着彭漱玉,虽未言尽,然话中之意两人都已心领神会。
彭漱玉一叹,眉宇间如秋水般的愁色浮现,却又隐含冷意决绝,她道:“想来,活字印刷术也当已落入那些人手中,不过,我等也算占尽先机,如今虽也仓促,但研制坊制作的初版凹印机与铸字,已可投入使用,我等当继续把持着先机,抢先去占下局面,届时就算守旧派那些人同样拿出此奇术,我等也不至于全攻溃败,至少也能维持平衡之局。”
澹御颔首,他目光悠远,闪烁了一下,道:“若是景先生交给他们的文书里下了一点手脚,许能阻拦那些人更久。”
彭漱玉却摇摇头,道:“我却希望景院长能如实给他们,谁也不知他们安插在我方之人是否能把原版技术原封不动盗去,若是真个盗去了,被他们知道两者有差,景院长暗中不轨,那便处境堪忧,为今之计,只往景院长能保得己身安危,其他的,不重要。”
澹御闻言,长叹一声,道:“是我等对不住景先生,没能护住他,便是他果真投靠了那帮人,保全自己,也是应当,我等不能怨怪他,只是这件事日后要是传出,怕是底下那些人会对景先生颇多诋毁憎怨,彭院长,我等可要去左右一二?”
彭漱玉静默不语,似在沉思,山风将她的白发撩拨在空中,万千思绪在飘扬。
许久,闻见她道:“于公,婧院荣誉院长之名不可污,于私,景院长之举迫不得已,他也不该担上骂名,就算他做出有损婧院之事,也是有其苦衷,我婧院庇护他不得,最少也不应该让人诋毁于他。”
“罢,既然陈世宗敢公然夺人,那我等也不用替他掩着这层遮羞布,就把一切事情摆在明面上,看是我等被人讥嘲,还是他被千夫所指,见不得人!”
澹御朗声一笑,抚掌道::“御明白如何去做了。”
“只是还有一事,景先生夫郎如今还被人挟持,景先生就如被扼住七寸,事事不由己,为今之计,当先将其夫郎营救出来,其他才能计议。”
彭漱玉点点头,叹道:“景院长一家遭此无妄之灾,是我辈过失,当尽快去弥补。”
“幸得柳静秋以身犯险,换得景院长母亲还有侍从回来,现在只需要营救他一人,麻烦小了许多。”
澹御微不可察叹息一声,道:“但愿一切顺利。”
州守府中,宁景将整理出来的话本交于陈州守后,便静默的立于一旁,等待陈州守定论。
应陈州守之要求,他这些天整理出来这一侧话本,故事分别是《苏妲己传》,《烽火戏诸侯》,《杨贵妃秘史》,这三个故事无一例外,皆有一个共同点,妲己闹商,褒姒毁周,贵妃乱唐,家国皆因女人而亡。
陈州守将三个话本看完后,哈哈大笑,连连抚掌,道:“此话本才应该是该讲之话本,好,好,好!”
他回首看向宁景,含笑道:“景先生,这些话本可也是出自华夏?”
宁景一拱手,道:“回大人,是的。”
陈州守嘴角一勾,眼眸中轻嘲之色一闪而过,嗤笑道:“原来华夏,也不过如此,还不是如我姜朝这般,拿女人顶罪。”
“本官当真以为,世上还真有那等开明之地。”
宁景眼帘低垂,暗沉的眸底是一抹深深晦暗之色。
陈州守恍若未觉,将话本还与宁景,舒畅一笑,道:“就讲这些话本吧,景先生且好好去准备准备,明日便就回返玉周城,你想于望春楼说书也好,踏雪楼也行,都随你,只要你说了第一个话本,本官就允你与令夫郎一见,往景先生不要让本官失望。”
宁景一礼,道:“在下省的。”
旁边齐永元眼珠一转,走上前两步,装模作样的道:“景先生,不知话本可否让某拜读一二?说不定,某还能帮你参谋参谋。”
宁景瞥他一眼,忽而轻蔑一笑,道:“是帮我参谋呢,还是来借鉴啊?”
齐永元一窒,小心思被戳破,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看向陈州守,后者却是抚须淡笑,不以为意。
这让齐永元脸色涨红,闷闷退下。
宁景哂笑一下,向陈州守一礼,便袍袖一摆,飘然而去。
齐永元看着这人背影,实在是一口气堵在心中,不上不下,憋的难受,但是他暂时又不敢发出,宁景现在得州守看重,又不需要依仗他提供话本,自然不会要给他好脸色。
而且,因是他绑走了柳静秋才让宁景落得如此地步,这些时日宁景每每看到他,都是唇舌相讥,丝毫一点脸面也不给他,当着州守的面都是如此,更遑论私底下,就差指着他鼻子辱骂。
该死的宁景,别有一日落到我手中,不然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宁动身回返玉周城之时,玉周城中已经有消息,景先生将回来继续说书,一时之间,那些支持宁景的人喜极而泣,奔走相告,呼朋唤友,还有人决定带着一家子人一起去捧场,庆祝景先生安然归来。
望春楼的位置供不应求,一座千金。
可是,同一时间,又有另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在玉周城中炸开。
景先生,被胁迫了!
消息最先出现在婧院,院中夫子公然向学子分析了宁景这次案件背后的纷争,直接将二派之斗剖析的明明白白,分析了宁景于此事之中的立场和处境,以及案子宣判代表了什么。
许多不明所以的学子听后,如醍醐灌顶,大呼事情不妙。
由此,这些学子争相转告,没多久,就流传的全城皆知——
景先生被胁迫了,无罪等于倒戈向了守旧派。
回来的景先生,不是他们的,景先生了。
一时之间,不知多少人心碎绝望,还有许多人退去望春楼订下的座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若景先生不是革新派的景先生,他会讲什么话本?
莫不是要踩在他们脊骨上,碾碎他们的尊严和希望,毁去曾经他给他们塑造的一片心灵净土。
然而,这些被退去的位置很快又被其他人抢下,那些以往不待见宁景的守旧派支持者纷纷浮出水面,抢下了位置,笑言要去见一见这位往日吹嘘女子哥儿最厉害的景先生会讲什么话本,如此戏剧性的事情,可遇不可求啊。
而也有心系宁景的人默默占下位置,虽然知道这次的话本极可能会刺痛他们,但是他们更不希望当宁景站在台上时,底下无一熟悉面孔,举目无亲近之人,孑然而立,被人奚落,还要讲着心不由己的话本,背负沉重骂名。
他们,舍不得。
玉周城就如一池逐渐沸腾的热油,只待落下一滴冷水,就足够滚烫四溅,惊天动地。
在这样的压抑又燥腾的氛围里,宁景回了玉周城,回到了望春楼中。
起于望春楼,落也于望春楼,望春,望春,可能真的望到春日?
望春楼主对于宁景回来,没有多说什么,其他人也是一切如常,仿佛宁景只是如往前一样,回家了一趟再次回来。
吴先生往日滴酒不沾,却难得摆了一桌酒宴宴请宁景,一起的还有江、白二位先生,他们不聊时事只说风月,一个个喝的酩酊大醉。
江先生更是失了仪态,满脸醉红,拉着宁景不停喊,兄弟,兄弟,虽然咱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老江真心佩服你,不论以后如何,我都记得睿明九年的景先生,何等的光风霁月,渊清玉絜,敢为人先。
宁景双眼似醉未醉,耀如明星,他含笑将醉的不省人事的江先生交到白先生手中,目送二者离去。
最后,宁景看着沉默饮酒的吴先生,他上前两步,撩起衣摆,跪于其身前。
“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这个章节名以前用过……算了,再用一遍(躺平)
七月九日, 玉周城,望春楼。
人流争相涌入大堂中,与往日不同, 今日高冠华服的男人格外的多,他们见面后高谈阔论,互相见礼,言笑晏晏,与之相比, 陪同在他们身边的夫人夫郎们显得十分沉默,似乎是被拽过来的, 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着抗拒。
“胡兄, 你也带着令夫人来了,昨儿我便想着,你定是要来的, 本想相约同来, 现在却是巧了,在门口遇见。”
“哈哈, 赵兄别来无恙,这样精彩解气的事,某怎会不来, 我家这位往日被那景夏话本蛊惑, 颇是不安分, 今日当要把她拉来好好看一看,好好听一听, 她奉为神明的景先生, 要讲何话本, 最好能教教她, 何为尊何为卑!”
那夫人似是忍耐不住了,一甩袖,冷冷道:“赵怀德你够了没有,你就非得这样折辱我么?”
然而她的怒气只惹来她丈夫还有其他男人的大笑,“看,还是野性难驯,带她来这次听书来对了,日后还要多多来,次次来才是。”
那夫人看着丈夫,眼眶灼红,纤长的睫毛抖动了几下,终究是没有落下泪来。
其他见此一幕的女子哥儿具是沉默不语,跟着身前的男人们进了茶楼。
这次能来的听客大部分是守旧派拥护者,一场说书,仿佛成了他们的庆功宴,以宁景今日的话本彰显他们的胜利。
依旧是座无虚席,人山人海,只是听客非彼听客,心思诡异,百相丛生。
在众人的期待下,照样是三声磬响,满座安静下来,不多时,熟悉的白玉折扇挑开了玉帘,白色的身影慢慢踱步至人前,走入台正中。
宁景没有戴面具,俊美朗疏的面孔毫无保留露于众人眼前,他身上的白袍纯白如初雪,袖摆拖曳于地,轻纱外罩,风一拂过,缥缈若仙,神清骨秀。
他的乌发半束,头戴一顶白玉缠金冠,一根玉簪横插冠中,两缕发丝垂于身前,端方儒雅。
有一直追随宁景的听客一眼认出,这身衣服,这个玉冠,皆是去年赏月会之时,宁景第一次登台所穿。
这不禁令人心中一痛,不安之感大胜。
宁景就如往常一样看着下方,就算下方注视他的目光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仰慕热切,而是各色诡异的打量,还有幸灾乐祸,以及戏谑,然而这影响不到他。
他想起昨晚,吴先生将他扶起,对他道:“我曾想过,若是我不曾将你带入这一门,你是否就不会被拉入这漩涡之中,但如今我也想明白,你非是池中物,尘埃不能淹没你之光辉。”
“去为你欲为之事,我会护你坚守之物,华夏之名会流传于姜朝,还会有下一个景夏。”
宁景眸光一凝,他抬起手来,长袖荡荡,向众人一礼,道:“华夏景夏见过诸君。”
台下之人虽大多数是以往瞧不上宁景的人,但听书的礼仪都不缺,皆是回礼,“见过景先生。”
宁景直起身,左手往后一负,右手折扇一展,往前踱了一步,开口道:“今日为诸君带了一则神话传说,故事可接《洪荒万历》,也与华夏历史有些许关系,话本名为《封神榜》,请诸君一听。”
“第一回,女娲宫风波……”
台下许多人是看过《洪荒万历》的,哪怕他们对宁景不喜,对那话本中有些情节不满,但是架不住故事实在精彩,天马行空,只要听别人随便说上一些,就被深深吸引,日思月想,最终要么忍不住跑来听宁景的现场说书,要么就是没赶上,偷摸去书馆买了书来一看。
现在一听,这个新话本居然能接《洪荒万历》,顿时一个个精神抖擞,都是起了浓厚兴趣,聚精会神听去。
说书开始之后,那些繁杂心思尽皆化作虚无,所有人的目光紧追着那位白衣先生,看他袖袍一挥,折扇收合,举手之间就道出一段段精彩纷呈的传奇。
便是最对宁景抱有成见,之前不曾来听过书,只想来欣赏宁景屈辱的人,此时也跟随着那道身影,听着那道声音,随人入了封神传奇之中,目眩神迷,高潮之处,恨不能站起来为其鼓掌。
不过,却还是自矜身份,强硬压着自己端坐不动,只是一双眼睛,早就精光奕奕,可见心绪起伏激荡。
这位便就是景先生。
这,便就是华夏传说。
然而,随着剧情越发发展,场中讨论蓦然激烈,甚至还有人大声喧哗,差点打断了宁景说书。
“妖孽祸国!”
“泱泱商朝竟毁于一女妖之手,女人果然是祸水!”
“诸位莫忘了,妲己是奉女娲之命行事,商王为最后一位人皇,若说其中没有阴谋,在下却是不信!”
“两个女人,毁了最后一位人皇,翻覆了商朝,实在是荒谬!女人都是祸害!”
他们争相对女娲与妲己批判起来,将商朝的覆灭盖在了一圣人一身不由己的女人身上,却是一点也不提宁景说书时讲的那些商纣王虽有英才,但恃才傲物,任用奸臣,残酷无道,骄奢淫逸。
这些内容,宁景特意没有写在给陈州守所看的话本之中,而是临时加上去的。
他试图看一看,是否有人能说一句公道话,然而他们只听到自己想听的。
但宁景相信,他所做不是无用功,有公道落于人心间,只是这些人暂时难以言出口。
浊浪太大,但当浊潮退去,会有珍宝遗留下来。
《封神榜》内容颇多,宁景已经尽量精简迅速,但讲完之时,已经是月上梢头,过了晚饭时间。
期间,无一人离席,等听书完了,才觉得腹中饥饿。
场中守旧派拥护者感觉此回听书听了个舒爽,故事精彩绝伦不说,看到偌大一个王朝因女人而覆灭,完全符合了他们心中所想——看,果然如此,女人哥儿就是祸水。
而且,这个话本里,还隐晦的“诋毁”了一把女娲,这点他们格外满意。
要知当初他们读《洪荒万历》最不满的一点,就是造人者怎可能是女人,或者是女妖?
真是羞辱人也!
如今这个话本,商朝也是间接亡于女娲手中,他们就可以借此出去大加宣传,揭露女娲的“真面目”,此女圣人气量真真狭小,不过是失言两句,居然一言不合就派女妖来祸害堂堂人皇,毁了偌大一个王朝。
宁景说书完后,台下人依旧兴致盎然的讨论着剧情,他行完礼便准备退下,恰在这时,台下某处似终于爆发出来。
“宁景,你不配做景先生!”
满座皆静,似空气突然被扼住咽喉。
宁景步子顿了一下,随即就若无其事的继续离开,长长衣袖拖过地面,绕过转角,消失不见。
玉周城,州守为宁景准备的院落里。
房中,烛火摇曳,桌上是一桌热气腾腾的丰盛佳肴,两副碗筷,盛满米香四溢的晶莹米饭。
宁景坐于旁边一直等待着,直到桌上的热气渐渐淡去,他才听到门被敲响,随即没有经过同意,便推门而来。
几乎是瞬间,宁景就回神,抬眸定定看去。
第一时间,入耳的是镣铐的声音,下一刻,他才看到慢慢跨门入内的人。
柳静秋站在门口,愣愣看着里面的人,他下意识抬步想奔向他的身边,可是步子一动,就感觉到一股牵扯阻力,只要他动作大一些,不用怀疑,他定是会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