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潮用钥匙打开船门,转身向姜漾伸出手。
“上来吧。”
姜漾将手掌搭在陈木潮手心里,任由他用力将自己也拉到船上。
因为不算什么设施复杂的大船,驾驶舱内的控制台上只有几个必要的按钮和轮盘。姜漾凑到陈木潮身边,饶有兴致地看他操作。
“你还会弄这个。”
陈木潮垂着头“嗯”了一声,说学过一点,不难。
船摇晃着驶离港口,陈木潮没敢带姜漾往深海区走,设定了航线,只在相对靠近陆地的海域打转。
室外很晒,海上更是,但陈木潮没什么所谓,推了舱门,走到堪堪能容纳两三人的甲板上。
海上风大,陈木潮短袖外面只披了件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脖子上有姜漾昨晚留下的鲜红的痕迹。
姜漾跟上去,陈木潮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懒散地眯起眼睛,从口袋里摸出吴弛前两天递给他,但他没抽的好烟。
他眼下有些许淤青,这几天赶上海货丰收的季节,他忙得几天没能去酒吧接姜漾一起回家。
姜漾从陈木潮背后圈住他劲瘦的腰,感受到小腹两侧的肌肉贴着他的手臂。
“你其实很累吧。”姜漾轻声说。
陈木潮没回头,回答他:“还好,不影响我弄你。”
姜漾脸热了热,刚想把手放开,就被陈木潮抓着手腕扯进怀里。
“你饿不饿。”陈木潮问他。
两个人都起得早,陈木潮比姜漾醒得早一些,但把他叫起来的时候脸还是黑的,带着清爽的薄荷味和没散干净的起床气。
没吃早饭,姜漾也不觉得有什么感觉,但还是顺着问陈木潮:“有什么吃的?”
陈木潮从口袋里拿出一袋饼干,撕开了递给他。
“嚯,你还会变魔术。”姜漾接过来,随口夸了句周颖月昨天晚上做的土笋冻好吃。
陈木潮笑了笑,想起有关“吃一块做一次”的约定,揉了揉姜漾被海风吹乱的脑袋。
海上信号不好,姜漾和陈木潮的手机都只剩下一格信号,在摇晃间,姜漾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不是电话铃声,姜漾看了眼屏幕,愣住。
是通过内部软件发来的通讯邀请。
而这种软件,只有袁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试着联系他时会用。
邱柏绘今年年初刚满二十八岁,就已经给代绮当了四年助理秘书。
她是代绮一手带起来的,她出身不好,家里有一对年迈的父母要养,全力考了好的大学,按部就班地读了研究生,再混入人海,再和她一样的许许多多学生一同步入名为社会的大海。
邱柏绘的简历很漂亮,实习经历丰富,故此,她往三角洲那家新兴的风投企业投递简历,并在笔试成绩出来第二天,被通知请按时参加第二轮面试时,她的内心是相对平静的。
但当她站在阳光底下,抬头往二十层楼高的“安衡风投”的标志上看,发现自己还是没来由紧张,自卑,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还没有准备好。
这是她二十四年最想摆脱的,来自原生家庭的自卑。
邱柏绘踩着合脚的高跟鞋,站在安衡明亮宽阔的大厅里,脑袋还恍惚着,鞋跟敲在瓷砖地上的频率混乱,不记得什么,印象最深的是女总裁没有表情的脸,和苛刻的红唇。
短信来得很慢,她不是没在安衡面试结果出来的这段时间做出其他尝试,结果无一都是她相对满意的。
但即使知道安衡用她的可能性较小,邱柏绘还是耐下心,没有立刻接受其他公司向她抛来的橄榄枝。
邱柏绘的出租屋在深圳沙头角,带阳台的,一个月一千,不过楼层不好,常常被前面的高楼遮住阳光。
高跟鞋她还没有穿习惯,回到家先甩了鞋子和包,别的没管,就先去卧室里摸创口贴想贴被磨破皮的脚后跟。
从卧室出来的时候,邱柏绘的手机铃声正好响起来,很快就停下,她听到个尾巴的音。
邱柏绘光着脚慢吞吞走过去,铃声是短促轻快的短信音,她打开来看,眼睛掠过屏幕,迅速将那几个字连在一起,脑子却转得很慢。
是她等的安衡的录取短信。
“你在想什么?”代绮敲敲桌子,提醒邱柏绘回神。
邱柏绘吓了一跳,将这一批求职的新人的简历放在代绮面前,推了推眼镜,说:“想到我自己。”
代绮出院不久,脸上却比住院前更多了几道皱纹,嘴角下垂,老态明显。
据说是家庭不幸福和儿子不孝顺导致的,但这是领导的家事,她无权过问,还在工作群里及时制止了同事口无遮拦的八卦。
代绮笑了笑,法令纹又深一度,“你和当时很不一样了。”
是很不一样,邱柏绘不知道当初代绮为什么用她,但这个机会几乎让她改变了以她为核心的整个世界。
四年前一切的开始,邱柏绘能感受到代绮并不是很喜欢她,迟钝一点可以说是不冷不热,而敏感一点则是不耐烦居多。
最后她磨砺数年变得稳重,和代绮关系近了,知道她并不算难以相处,但面对家庭时弱势又固执,据嘴碎的同事说,曾看到她丈夫深夜与女明星共处一室的不雅视频。
只是代绮从始至终都未曾表态,不知考虑的因素只是因为容易波动的股票,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当时你来面试,看都不敢看我。”代绮翻开一份简历,瞟了两眼又搁在一边。
邱柏绘规矩地站在一边,想了想,还是问:“那您为什么录用我?”
代绮的回答听起来十分公式化,她只说:“从你的简历和能力上我找不出把你淘汰的因素。”
“况且你也需要这个机会,”代绮说,“我只要共赢。”
那么不和睦的夫妻关系也算是一种她不知道隐情的共赢?
这个疑问只产生一瞬间,邱柏绘压下不该存在的心思,点点头,会意地停下话题,走到办公室门口,手放到门把上时,又被代绮叫住。
“明天陪我去个地方。”代绮脸上的笑意又没了,她背着夕阳零碎的光,大病初愈的脸显得疲倦和力不从心。
邱柏绘应下了,问:“出差吗?是什么地方,我现在订票。”
代绮犹豫了几秒,站起来。
“不是出差。”
她说:“是我的家事。”
邱柏绘将代绮和自己的行李分别放到酒店的房间安置好了,才利用下楼的时间勉强打量这栋不算高级,至少不是代绮平时出差会住的旅馆。
她这些年见惯了装饰着水晶的吊灯,盘旋而上没有尽头的楼梯,而这种踩上去吱吱作响的木制地板和角落零星的墙皮碎屑,是她从前见惯的。
邱柏绘产生微妙的,又让自己悲哀的不适感,很快地走出旅馆。
代绮站在路旁等她,鼻梁上架着墨镜,在和什么人通着电话。
她说:“阿姨知道你有办法。”
似乎在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进行着什么拉锯战,她态度很强硬,但语气自然,带着掌权人优越的气场,仿佛游刃有余,知道她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好的,那就麻烦你。”她最后叫那人的名字:“小蓓。”
代绮挂了电话,邱柏绘才走近她,虽然知道她可能听到了所有,但代绮没说什么,只让她跟着,上了一辆看标志很普通的轿车。
车子从旅馆门口的停车位开出去,途径天上一朵很厚也很远的浓积云就用了许久,天空的颜色十分干净,亚热带的榕树四季常青。
邱柏绘想起自己的家乡,对此颇有感触,她转头去看代绮的侧脸,却发现她也正盯着窗外出神。
提前和司机打过招呼,漫长的一路无话后,车子停在了距离出海的港口不远处。
她们下了车,邱柏绘始终跟在代绮身后半步的距离,最终穿过熙攘和接踵的鱼贩以及咸腥的空气,来到登船的岸口上。
代绮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远远望着海面,像是在等或快或慢的某一只船。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一只通体白色的小型船从边际线之外向岸口径直驶来,代绮动了动,站直了。
邱柏绘跟着代绮的视线看过去,待到船只靠岸,船舱内先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皮肤偏向健康的麦色,头发由海风吹乱,脸很好看,眉骨高,眼眶深邃,眼神沉静,长腿一步跨上岸后,他将船用铁链在栏杆上缠了几圈,又重新转过身,伸出手。
另一只雪白的手搭上他的手掌,手背上的青紫交错的血管都清晰可见。邱柏绘见过姜漾几面,此时看着他从船上下来,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她感觉有点错乱。
姜漾看到代绮,愣了愣,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反应,那些让邱柏绘觉得不对劲的肢体动作也没有因为代绮就在面前而变得瑟缩。
她同时又注意到代绮往前走了几步,很沉不住气似的,语气也很冷。
“小漾,”她对另一边的男人视而不见,只和姜漾说话:“我有事要和他聊,你先跟柏绘去旅馆待着等我。”
姜漾表情有些难以相信,他问代绮:“您都知道了?”
代绮用沉默代替回答。
“我……”姜漾刚发出一声,就被站在他身后半步距离的男人按住了肩膀。
他声音很低沉,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很有力量,无端让人想要听从。
“你先去,”他顿了顿,然后突然声音更轻了些,对姜漾说:“听话。”
代绮的要求邱柏绘只能照做,她对姜漾点了点头,走到他身边去,对他说:“我带您去旅馆,请跟我来。”
姜漾的眼神只因为邱柏绘出声而在她身上停留一秒,但没有立刻动身。
邱柏绘想,大约那个人身上真的是有什么魔力,姜漾见他态度坚决,也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跟着邱柏绘又上了她们来时停靠在港湾入口边的轿车。
透过半开的车窗,邱柏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最后往外看了一眼站在岸口边的两个人。
他们站在深蓝色的天空,灰白色的地面,泛着锈斑,随着浪潮起伏的渔船旁,那人比代绮高太多,他顺从地低下头,垂着眼睛听代绮说话。
像是感受到目光,他突然抬头,往轿车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嘴角勾了一下。
追寻美丽的事物是人的本能,饶是邱柏绘这样单身多年的黄金职场女强人,都不自觉走神了一瞬间。
轿车急速驶离,万物变成残影。
邱柏绘收回目光,透过后视镜,却看到姜漾表情复杂的一张脸。
这一刻的到来,陈木潮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次。
对于自己的父母和其他亲人,姜漾讲得不多,陈木潮看出来他不太愿意回想,仿佛不好的事情居多,也没有多问。
讨论篇幅占比最大的当然还是姜知呈,生活与经历相距甚远的两个人乐于从相交的唯一社交点获得话题的灵感。每次说到他,姜漾脸上的表情都会轻松一点,陈木潮觉得,姜漾与姜知呈的关系应该比与他父母的关系要更亲近一些。
而作为不算正式的交换,陈木潮也会将自己的,姜漾还尚未参与进来的生活琐事说给他听。
当然,说的都是有趣的,偏向积极正面的事,陈木潮觉得没什么好知道的,但姜漾貌似是听得津津有味。
据他们的谈天来看,“父母”对于姜漾来说完全算得上一件他不愿意过多提起的坏事。
“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姜漾曾向他抱怨,然后安静地将脸埋在陈木潮怀里一会儿,就重新抬起头,笑得仿佛自己家庭和美又幸福一般。
“不说这个了,我们说别的好不好。”
嘴上是在询问他,但姜漾已经换了话题。
好像不论陈木潮愿不愿意说别的,他都打定主意不想再说,让陈木潮感觉他是真的很讨厌也很害怕谈论及此。
现在陈木潮真正站在了姜漾的母亲面前,身份还不是特别拿得出手。
代绮摘了墨镜放进随身拎的手包里,露出与姜漾很相似的一双眼睛,只是更犀利,对他说:“久仰大名了。”
陈木潮猜到些什么,微微皱了皱眉,但不动声色地还是向她颔首致意。
代绮没和陈木潮做一些表面的功夫,她看着陈木潮的眼睛,问他一些十分隐秘以及尖锐又直接的问题。
“你们现在到哪一步了?”
“我回去会给他做一次全身体检,要是发现他的身体因为你有任何一些不对劲,我会来找你。”
“同性恋会给他的身份带来多大麻烦,你为他考虑过吗?”
“小漾想让我资助你继续念书,姜知呈也为你说话,说你天赋很高。”
“但这些都是他们说的,你觉得你有什么优势,值得我资助你,为你还清债务?”
与其说是与姜漾的母亲见面,陈木潮此刻更感觉是在面对一位严苛的面试官。
考验他的物质,考验他的意志,考验他的价值。
将他物化,变成天秤上衡量用的砝码,而另一边是姜漾的健康,姜漾的身份,姜漾的未来。
那些太重,是陈木潮不论加多少个砝码都无法达到平衡的,稳定的重量。
显而易见,代绮对考验的结果并不满意,她对陈木潮说:“不知道小漾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也是路港人。”
陈木潮保持着倾听的态度,没有说话。
代绮也没一定要他回应,只是说给他听:“我在这里长大,我知道这是个什么样混乱又没有前途的地方。”
代绮语气平淡,但就是能让陈木潮感觉她不仅仅说的是路港,就好像她说的其实是陈木潮本人,说他混乱,也说他没有前途。
而可能正是因为他考虑太多,陈木潮心里并没有太多难过,反倒有种头上悬的利剑终于落下的轻松。
如果可以,他当然也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代绮面前,而不是让她大病初愈,亲自来这样一个她这么不喜欢的地方找他分析利弊。
陈木潮也觉得自己没有担当,但是他没有办法。
总不能和代绮说“给我一点时间,等您资助我,我一定会拿出成绩给您看,到时候就一定能配得上姜漾”。
代绮的话越说越重,好像十分为姜漾的不清醒不理智痛心疾首,她说:“我了解过你,你快三十岁的人,家里欠那么多钱,又和路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扯上关系,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值得欣赏的价值。”
“对了,”她又说:“你也别太觉得小漾是多喜欢你,我比你要了解他。”
说着,代绮从手包里拿出一叠很厚的资料纸,分成三份,用回形针夹在一起。
她将那叠纸递给陈木潮,然后说:“他的占有欲非常强,小时候他自己的玩具都是不让人动的,甚至包括我,不喜欢了,玩腻了就丢掉,但宁愿让它们在阁楼里落灰,都不愿意把它们送给别人。”
陈木潮接过来,然后几乎从纸上的文字里再一次重新认识了自己。
其实很多事情,从小到大的,陈木潮都不太记得清了,但是很明显,这份封面注释了他名字的《人员档案》事无巨细地帮他回忆了每个年龄段发生的重大事件,到了最近几周又开始变得详细,出门时间以及路经地点,每一条时间线都像一段有预谋录下的监控片段。
他还看到了陈志和周颖月的名字,旁边标注了十分详细的死亡时间。
那他在岳山墓园上的剖白又算得上是什么,每天与姜漾分享的生活琐事又算得上是什么,他分明都知道。
页面停在他普通一天的流水账上,陈木潮没有再往下翻的力气。
那天他凌晨四点出门,下楼买了两人份的早餐后又上楼,过了二十分钟再次下楼,来到港口,和吴弛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鱼店,期间接触过几百名客人,最后于下午五点关店,去了邓蓁蓁的酒吧。
陈木潮抬头,看了代绮一眼,眼神有些空洞,触碰到资料纸的手掌也有些发麻。
代绮和姜漾将他高高地架在天秤翘起的一边,他悬空于高处,动一下都是粉身碎骨。
“所以,他对你应该也一样。”
一样,是他玩腻了就丢掉,但不许别人占有的废弃玩具。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你一天,去和他说清楚,”代绮将墨镜重新戴上,说:“你们以后就不要见面了。”
陈木潮从始至终说得都很少,所以当他在代绮转身要走时把她叫住时,她是感到惊异的。
“姜漾可能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路港没有可靠的精神医院,您带他回去以后,还是让他去好好治疗。”
陈木潮面色平和,眼神坦荡地看着代绮。
代绮也隔着墨镜镜片隐晦地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姜漾的状态连一个小镇上不三不四的人都比她这个母亲要清楚,她产生一种处于下风的感觉。
于是她说:“我儿子得了什么病,我会带他看医生,和你没关系。”
其实她觉得自己有些气急败坏,但陈木潮还是只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陈木潮回到出租屋的筒子楼下时,姜漾解除了禁令,就站在楼道口等他,十分焦急的样子,见到他后,紧蹙的眉稍微放松了一点,然后向他小跑过来。
“我妈没为难你吧,”姜漾轻轻拉住他的手臂,微晃了晃,说:“她要是和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你告诉我,我去和她说。”
陈木潮转头与他对撞视线。
姜漾的眼睛很漂亮,看着陈木潮的时候上抬着,比平时睁得更大一些,里面有不知道真假的天真和不知真假的对陈木潮的喜欢。
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心口,陈木潮一下子没说出来话,沉默着往上走。
但姜漾见他这个样子反倒更着急了,陈木潮不理他,上楼进了门,然后转手把门关上,将姜漾和自己关在逼仄的一处。
“到底怎么了?”姜漾问。
“你和我说好不好?”
“怎么了,”陈木潮静静地看着他,也说不好是不是故意的,对他说:“我怎么了你不是应该都很清楚吗?”
姜漾全身的动作都停滞一瞬间,在明亮的灯光下,连瞳孔的收缩都让陈木潮看得清晰。
“什么意思?”姜漾脸白了白,但努力装作轻松与听不懂的样子问。
陈木潮不说话,没有挑明,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代绮给他的那三叠厚厚的,关于自己的调查资料被他在半途撕碎了扔掉,他亲眼看着那些碎掉的纸屑撒在废料厂里,沾上腥臭的液体。
姜漾有点慌神,急于解释道:“不是,那些不是……”
“我只是想了解你,更何况你上次伤得那么严重,我担心万一再碰到什么危险……”
“姜漾。”陈木潮打断他,按住他愈来愈靠近的身体,嗓音沙哑,“有意思吗。”
“骗我有意思吗,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装傻来问我?”
“你母亲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陈木潮说,声音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她问我我有什么被她投资的价值,我有什么能说的?”
“你和我在一起,又不是和她在一起,”姜漾用力将陈木潮按住他肩膀的那只手掰下来,紧握在手里,“她不愿意帮我们就想别的办法,你碰到这一点点困难就要放弃是吗?”
陈木潮没将手收回来,他们掌纹相贴,距离往零接近无限,却让陈木潮觉得他们之间的沟壑更深更远。
过了许久,陈木潮突兀地笑了一声,说“是”。
“就是这一点点困难,我就要放弃。”陈木潮说。
最终他还是把手抽了出来。
姜漾手臂抬着,手指还是弯曲成陈木潮掌心的厚度,问他:“所以呢,你不要我了是吗?”
陈木潮后退了一步,然后是被姜漾接下来三年梦魇的原始素材。
“对,我不要你了。”
陈木潮想,他大概真的是一个很容易就放弃以及被说动的人,走到姜漾身边需要艰难的,他十万分努力的九十九步,离开他只需要代绮从深圳到路港来的第一步。
“你去找别人吧,我不当你的玩具,”陈木潮垂下眼,没敢看姜漾,“也不想当你的绊脚石。”
第61章 很疼吗
姜漾闭着眼,有比身心更滚烫的液体自眼角往外溢,他看不见陈木潮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哭什么。”陈木潮的喘息有些重,撑着上半身问他。
他丝毫没有要帮姜漾擦掉眼泪的意图,置身事外一般,看着它们滑过发鬓,最后滴进南海湾细白的沙砾中。
“不是你给我喂的药么,”陈木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声问,“你在哭什么。”
姜漾不愿意被他拷问,也不想被他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
但陈木潮貌似挺想看他哭的,抓住姜漾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又从脸上移开了。
“……你干什么。”姜漾鼻子里闷着鼻音,听起来十分委屈,仿佛抱着陈木潮脖子给他喂药,又说很想要的人不是他。
陈木潮看他这副样子,稍微反省了一下,发现他确实后半程没收住,用了比较大的力气,于是态度好了一点点,低下头问他:“很疼吗?”
姜漾摇头,说不是。
“我刚刚想到你三年前说不要我的那一天。”他回忆的时候瞳孔失焦,也可能真是疼得神智不清,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地想到连陈木潮都不愿意想起的那些不好的事。
他去摸陈木潮的肩膀和胸膛,手指放上他卷起一截衣袖露出的小臂时突然说:“那天你也是穿的冲锋衣。”
“是同一件吗?”姜漾问他,想不明白怎么连季节都相同,不怪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生怕又回到三年前那个时空。
陈木潮于心不忍,伸手帮他把脸上快干的泪痕擦掉了。
刚买的机票派不上用场了,姜漾浑浑噩噩,丧失了一部分被陈木潮带回家的记忆,下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做什么,是被陈木潮用打湿的温热毛巾擦拭身体。
陈木潮完全没有什么温柔的自觉,手段非常暴躁,姜漾的大腿和脖子被毛巾的纹路弄得生疼。
姜漾昏昏欲睡,但经不住这么折腾,他想以前陈木潮给他清理的时候应该也没有这么残忍,于是睁开装睡的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一张臭脸。
“你……”姜漾有气无力地出声控诉,“很疼,轻一点行不行。”
姜漾的皮肤被陈木潮用毛巾磨得通红,陈木潮完全看得到,但他没管,大概还是故意的,问他:“你现在知道疼了?”
“活该,忍着。”
毛巾又划过他的小腹,姜漾意志昏沉,很快达到能够忽视疼痛的困倦程度,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大亮,太阳高悬,散出十分浑厚的热气。
床上只有一床夏天盖的很薄的被子,搭在姜漾的肚子上,而他睡在枕头的正中间。
姜漾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连床单都是平整的,看着昨晚完全没有人睡过的样子。
估计是昨晚弄得太晚,以姜漾对陈木潮的了解,这人大约是嫌烦,替他打理好一切后看着时间差不多,上床眯一会儿都懒得。
他站起来走向浴室,在拆陈木潮给他放在洗手台上一套新的洗漱用品时,他放在卧室的手机响了起来。
起先,因为浴室杂乱的水声干扰听觉的原因,姜漾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按下正在出水的淋浴喷头又听了会儿,发现真的有电话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
姜漾迅速冲干净身上的泡沫走出去,拿到手机后有一瞬间的愣神。
给他打电话的是邓蓁蓁,和陈木潮分手后,姜漾没有删除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但也不曾主动联络。
虽然不不清楚陈木潮有没有和他们说过原因,但怎么都像是他主动放弃了他们,擅自消失,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面对这些代绮嘴里“不三不四”的这类人。
手机屏幕上接听的按钮呈圆形,正跟随着欢快的铃声往外扩散出浪一样的波纹,像推着姜漾的手指,直到他按上接听键。
电话接通以后,第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姜漾在卧室,邓蓁蓁那边似乎也是安静的室内,要不是电流轻微的震颤摩挲过耳骨,姜漾几乎都要怀疑他按下的是拒接键。
最终还是姜漾先出声:“蓁蓁姐。”
邓蓁蓁只“嗯”了一声,然后也没说话了,听起来还是对他有一点意见。
这样来看,陈木潮反倒是这些人里情绪最稳定的一个,还愿意带他挂水,看他比赛,甚至是和他做/爱。
虽然都是姜漾逼迫和刻意撩拨陈木潮做的,但面对邓蓁蓁他们,姜漾不是很有自信他们能和以前一样,没有隔阂地与他相处。
他不强求什么,至少邓蓁蓁主动给他打电话,就应该是知道了他又回到路港的事情,他很满足。
隔了好一会儿沉默的时间,邓蓁蓁问他:“你这次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姜漾想了想,随后实话实说道:“大概一个星期左右。”
“哦,”邓蓁蓁又问,“那你下午有没有空,见我们一面?”
这一次姜漾没有考虑很久,就说了好。
据邓蓁蓁在电话里告知他的地址来看,酒吧并没有搬迁,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原来旁边那间底下商场被他们包了下来,合并成一处,现在做得很好。
估计是以为姜漾很久不来会忘记怎么走,邓蓁蓁还在电话里有些阴阳怪气地指导姜漾要坐哪趟公交车。
“蓁蓁姐,”姜漾无奈地说,“我还记得地方的。”
“不见得。”邓蓁蓁很快地下了定论,又说,“你不知道,这几年路港的变化还是比较大的,公交车线路改过很多次,你好好记着。”
姜漾按照邓蓁蓁给他提供的路线成功到达了酒吧门口,他慢吞吞地走近了,隔着一小段距离,他看到比从前更大更闪亮又高级的舞台上,有一名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孩神态慵懒地靠在话筒边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