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衣服是周颖月临时去买的,也顾不得洗了没洗,至少先把原来那身血沾在上面已经变硬变成深褐色的吓人玩意儿换了再说。
周颖月没什么办法地叹了口气,嘱咐姜漾有什么需要给她打电话,有什么缺少的也尽管提。
姜漾熟练地露出不需要人担心的乖巧的笑,却被周颖月狠狠揉了一把脑袋,骂一句“破小孩”。
少了人的病房里又变得十分安静,是单人病房,资金已经不是问题。
姜漾耳边由于过度安静而产生不适的生理反应,脑袋钝钝地疼,缓解的妙招暂时没有,陈木潮又不说话,他不得已出的下策是去一个昏迷的人那里讨安慰。
陈木潮肩上腹部有伤,用纱布缠着,双手都扎着针,身上还有些管子,脸上被塑料制的面罩隔着,微弱到几乎看不出的呼吸通过扑在面罩上的水汽彰显存在。
让姜漾苦恼,想碰碰他,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过了许久,姜漾附身,侧过脸,将耳朵轻轻贴在陈木潮胸口。
不像上次在科技馆时那样用力地跳动了,但是震颤仍能被察觉,一声一声,又一声。
陈木潮想做一颗寂静生长的恒星。
所以这个频率很好,一下一下很有规律,可姜漾还是私心,希望陈木潮的心脏因为他而跳地再用力一点。
“你快点醒。”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退而求其次,姜漾只能亲吻没有被纱布和呼吸面罩覆盖的,心脏震颤的上方,“你的心脏说它非常非常想我。”
“你快点醒。”
四天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很多事,比如范临来了一趟医院,看望了陈木潮,咬牙切齿地和姜漾吐槽,说这人没一点安全意识,还撒谎,撒谎说和王城武那群人打交道没什么危险,他们不会对他怎么样。
“你看看,你看看他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范临和姜漾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去病房外,直接搬了两把椅子坐在边上,一人一个周颖月送过来也不知道给谁吃的苹果,反正昏迷的人也吃不了,就几乎都进了他们的肚子。
“叫他骗我,受罪的还不是他。”
姜漾咽下一口果肉,说:“但是他和我说过,这件事情只有他去做最合适。”
范临就不说话了。
因为陈木潮说得确实对,整个路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涉这个险的人了。
但还是生气,于是决定岔开话题,范临看姜漾一眼,说:“姜哲驰是被我当场击毙的,你心里会不会……”
姜漾沉默着,在范临担心的眼神中缓缓开口:“不会,和你没关系,是他死不足惜。”
姜哲驰一死,姜正嵩在路港的势力一下子像早有预谋般地被尽数拔除,另外他在北方的生意也受到重创,姜正嵩手下的企业出现问题,资金链断裂的问题出现早就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他从前一直瞒着,而最近有人又趁着姜哲驰出事的时间,举报他与姜明裕共同涉嫌非法集资,涉案金额高达上亿。
这事还登上了报纸,警方已经立案开展调查,法制咖的事情范临不会错过,含混地向姜漾旁敲侧击,问这事是不是他做的。
姜漾只笑了笑,却并没有否认。
“他们既然敢做,就要承担后果。”
姜励废物草包一个,姜正嵩的江山终将易主到他手里。
又比如忙得脚不沾地的代绮女士在百忙之中打来电话问候,在电话里说给陈木潮寄了一颗百年难得一遇的人参。
“很好的人参噢,过两天就到了,你到时候记得煮水给小陈喝……”
“妈妈,”姜漾无奈,“他还昏迷呢,等他醒了我给他煮,你怎么听起来比我还着急。”
代绮不服气地说:“这不是希望他快点醒吗。”
姜漾心里清楚,代绮打拼半百岁数,人际关系中的利害必然是十分了解得透彻,心中最粗最硬,扎得最深的一根刺就是姜哲驰长达二十年对她的家暴和凌辱,陈木潮如今为她彻底拔除这根刺,算是为她出了这口隐忍多年的恶气。
距离陈木潮入院已经过了四天,姜漾开了窗,看着下落的,属于路港常年潮湿的橘色夕阳洒下满地的光。
这个傍晚过去,就是第五天了。
风很自由,姜漾从楼上往下看,过路的生命或大或小全部变成只剩发顶的蝼蚁,一个指甲盖遮住十个人。
他趴在窗沿上,长了些的头发从眼皮上方往后倒着,光映上面前高楼的防窥玻璃,反射至姜漾眼中。
一瞬间的刺目迫使姜漾闭上了眼睛,他身体往后,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将手臂放下时,他感到手腕一轻。
随后是劈里啪啦的杂乱的掉落声,姜漾转头,正想一探究竟,眼珠却不经意地先转到了陈木潮身上。
而那本紧闭着眼的人躺在床上,此刻却半睁着眼,被姜漾放进来的,无拘束的夕阳的光也照在他脸上,睫毛的阴影在眼下拉下长长一片。
而地上,散满了姜漾原本戴在左手手腕上的绿檀佛珠。
陈木潮的主治医师站在床尾讲一些注意事项。
主要是姜漾在听,因为陈木潮的精神还不怎么好,只是睁着眼睛,就好像用光了身体里残留的所有的力气,不说话,也不动。
甚至脸眼球的转动幅度也小到看不见。
姜漾认真地听完了医生讲注意事项,礼貌地将他送到门口,回程时却站在门边,没敢往前。
时间被无限延伸似的拉得很长,床上的人没动,留给姜漾半边的,看不见五官脸。
过了不知多久,陈木潮看起来十分艰难地转头了。
氧气面罩昨天被撤掉,姜漾看见陈木潮的口型。
“过来。”
声音轻得几乎没有,姜漾这才挪动脚步,站在陈木潮床边。
“不是这种过来,”陈木潮闭了闭眼,脸上看不出表情地说,“再近一点,躺过来,让我抱抱你。”
姜漾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坚强的人,毕竟从前为陈木潮一句“你这样的人”就要不高兴很长时间,姜哲驰来路港找他一次就要掉不少眼泪,所以在周颖月前两天说“可以发泄出来”时,他仍是差点没忍住鼻尖和眼眶的酸楚。
但陈木潮一句想抱他,完全足够将他这四天时间构筑的心理防线摧毁彻底。
有湿热的液体从眼眶往下,有些渗进他抿着的嘴角里,姜漾控制着力气,只轻轻躺在陈木潮身边,眼泪却一点也没有办法控制,不一会儿就流了满脸。
“抱我。”陈木潮又命令道,接着用些许无奈的语气说,“你哭什么,我现在还没力气帮你擦眼泪。”
“陈木潮……”姜漾泪眼婆娑地抱住他,自己也没想到说的第一句话是,“珠子坏了。”
“你和周姨给我的绿檀珠子,绳子突然断了。”
“你看,满地都是。”
姜漾哭得太可怜,陈木潮虽然觉得好笑,但也没忍住心疼,手抬不起来,便只能用冒了胡茬的下巴蹭他的头顶。
“断了就断了,给你更好的。”
“我不要更好的,我就要那一串……”姜漾无理取闹起来不管不顾的,眼泪沾了陈木潮一身,“那串是你和周姨给我的,我就想要那一串。”
好像比起陈木潮醒了,姜漾更关注的是那串珠子的死活。
“你……”陈木潮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哄他。
“珠子断了,说明它帮我挡了灾,”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为了哄委屈的男朋友决定胡扯,“我刚才看到它断了,我一醒它就断,要是它不断,我说不定还醒不了。”
姜漾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珠子戴在我手上,怎么为你挡灾。”
“因为你是我的。”陈木潮说,低着眼睛,看姜漾哭红的脸。
佛祖也不是不可以信一回。
姜漾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自己知道珠子是他宣泄委屈的一个突破口,但哭得这么难看和狼狈倒是自己都没料到的事态发展。
他们静了一会儿,姜漾再抬头,却发现陈木潮的眼睛闭上,又睡过去了。
于是第四天的夜晚,姜漾没再睡他那张给家属陪护提供的弹簧床,挤在陈木潮病床的一角,挨着他睡了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往后几天,陈木潮睡睡醒醒,即使睡着比清醒的时候多,但根据姜漾的观察,随着治疗的推进,他清醒的时间逐渐趋于稳定,也愈来愈长。
力气也恢复了不少,具体表现如下——
邓蓁蓁领着一群人前来探望,采用直接推门而入的高风险方式,而彼时,姜漾正被撑着手臂坐在床上的陈木潮按着后颈吻住。
陈木潮面对门口,见到了几张熟悉的脸,最后是方庭震惊的表情。
然后他挑眉,更用力按住姜漾听到动静想要乱动的脑袋,也更凶狠地,痴缠着吻他。
邓蓁蓁的尖叫充斥整个病房:“陈木潮你有病啊,快松一点手,手背上的针都回血了——”
姜漾总算摆脱陈木潮的桎梏,红肿着嘴唇捂嘴偷偷笑,还要被林昂骂一句光天化日,世风日下。
“漾仔,圣诞节想怎么过?”袁蓓打电话问姜漾圣诞节的安nan风dui佳排。
陈木潮腹部的那道深度十三厘米的伤口变成陈年旧疤,此时距离陈木潮去姜知呈成立在北欧的实验室里学习,已经过去了两年。
姜漾怕冷,披着厚毛毯缩在公寓沙发里,声音懒散。
“没什么安排,陈木潮说他今年又回不来,我找你们吃饭。”
深圳这年的圣诞节也不下雪,自从生命里出现了陈木潮这一号弥足重要的人物,姜漾就对圣诞节产生了一种可过可不过的复杂心情。
毕竟去年和前年,陈木潮一次以养伤为由,却行yin/乱之事,让姜漾推掉袁蓓的邀请,和他在公寓里厮混一宿。
而前年,陈木潮人已经在国外,辞去了科技馆的工作,因为数据和图标临时出现问题没赶回来。
全都不了了之。
姜漾现在空巢惯了,已经对陈木潮没什么要求了,只要过年回来就行。
袁蓓这次很怪,坚持为了方便姜漾,将餐厅定在了一个距离他公寓很近的一家氛围很好的烤肉店。
因为只是小聚,袁蓓没邀请太多人,除了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些同学之外,还有白瑜和邓蓁蓁。
邓蓁蓁不愧是最能炒热气氛的女人,又有酒精加持,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又被她旧账重提一般翻出来。
“真心话没意思啊,”有人不满,“谁知道有没有人出千说谎。”
“你说得对。”邓蓁蓁一个响指,将套间里的灯拉灭,又点几根蜡烛,几人围在一起,节日的氛围感拉到最满。
“还是抽牌,”邓蓁蓁说,“你们都玩过的啊,牌最大的使唤牌最小的做事。”
背面花色统一,姜漾伸手拿了一张,看了一眼,当即就摔开。
“来吧。”草花三。
众人一一将牌翻过,牌面最大的是白瑜,灰色小鬼一张。
白瑜向来想不出什么整蛊人的点子,沉吟了半天,最终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
“房间这么大,玩捉迷藏吧,漾漾抓人,数三十个数,抓到三个人就算你赢。”
袁蓓笑道:“这算什么惩罚,把我们全算进去了。”
话是这样说,姜漾还是顺从的捂着眼睛,听周围细碎杂乱的声音,桌椅磕碰,酒杯倾倒,人群嬉闹。
“二十……”
又十秒,周遭静了,姜漾心里想到几部无聊时在公寓里看的恐怖片,没来由心里发颤。
“十。”
他不由数得快了些,决定加快速度,反正没人规定这三十秒他要怎么数。
“七六五四……”
姜漾快速又低声嘟哝着,数到四声,突然又另一道低沉的声音替他数完了剩下三位。
“三。”有人抓住他的手腕。
“二。”有人温热的手掌盖住姜漾的眼睛。
“一。”
一个吻。
来自谁,姜漾不需要看就能够知道了,虽然手机稍微能改变人的声音,他们每日通电话,但这是他朝思暮想的,怎么会听不出来。
吻缠绵,好像还带着属于北欧的,干冷的空气。
陈木潮的口腔内温度比姜漾要更低,舌尖贴上姜漾的上颚,急促地吮吸,像急于汲取姜漾身上的体温。
吻以姜漾抵挡不住的缺氧而终结,陈木潮放下手,那张英俊如初见时惊艳的脸便又出现在姜漾眼前。
纯黑的西装,领带被扯松,陈木潮很少穿着的装束,大约是上飞机签刚被姜知呈抓去参加了什么发布会之类的场合,
“骗子。”姜漾喘得有些快,“不是谁今年回不来吗。”
陈木潮说:“太想见你,熬了几个通宵把事情做完了。”
姜漾又问,你们商量好的是吗,他们人呢,全被你赶出去啦?
陈木潮低低笑了两声,反问:“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是要一直和我说别的人吗?”
“不然说什么。”绝对不可能在陈木潮面前就这样承认他欢喜得快要飞起来。
“我让袁蓓选的餐厅,离家近,很快能回去,就是怕我见了你忍不住。”
陈木潮站起来,突然半顿在姜漾面前。
“只是在此之前,有些事情想要对你说。”
“路港人民检察院门口,我问你什么时候嫁给我,”陈木潮说,“其实我刚问出口就后悔了,因为我当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这样贸然提起这个,又不作为,难免让你觉得我有些不真诚。”
他伸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抓了一会儿,那东西生硬,却带着陈木潮的体温,被他揉进姜漾手心。
“但现在我准备好了。”
“北欧不少国家同性婚姻合法,戒指在我手上,内壁刻着你的名字,”陈木潮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却有无限温柔。
“姜漾,能不能嫁给我。”
漫长的沉默,姜漾并非在思考什么深远的答应与拒绝。
“你很知道我愿意的,故意要问。”姜漾没想到他来这一出,反应过来时,无名指上已经被陈木潮推上了戒指。
他的恒星又靠过来。
一切是否始于层级大爆炸,行星撞击,产生微量元素,大海,森林,沙漠,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微生物,细胞,动物,人类,和最原始的爱意,最原始的亲吻。
恒星相撞,四周有水声,冰山融化,火山喷发,引力重塑银河,他和陈木潮构筑属于自己的行星体系,好像相爱只是自然规律。
“登记结婚以后,你还留在北欧吗?”姜漾脑子又罢工,问出的问题牛头不对马嘴。
陈木潮笑了笑,“这是什么问题?”
“你在南边,我总是要回来的。”
爱如潮水,潮水回南。
姜漾是陈木潮的引潮力,亘古不变,经年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