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回南—— by尤里麦
尤里麦  发于:2023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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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里没什么怨恨,听不出情绪,范临调查过他的经历,但回想拿到调查报告,看清纸上文字的那一刻,也确实认为现在这样的平淡不和他遭受的苦难形成对等。
“我也不清楚。”柳里路的乱象传遍周边县城,警局里刚来不久的小警员也在接到通知时问过他这个问题。
范临同样疑惑,但从业二十年的老组长对他说:“不该问的别问,大陆的扫黑事业任重道远。”
而陈木潮又是一个十分怕麻烦的人,他中学时代就在范临面前干过不少因为嫌麻烦而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如教学楼到学校正门太远,他放学回家就找了个有两个范临高的围栏处翻出去。
翻出去了还要隔着围栏看范临僵硬的脸,颇为天真地问他:“你怎么不过来?”
这次行动之前,范临和组长打过招呼,说这线人我认识,是我高中同班同学。
组长不以为意地拍拍他的肩膀,面露惊喜之色,道:“那不是更好吗,对接线人的重任就交给我们小范警官!”
于是范临硬着头皮给陈木潮打了这个把握一成没有的电话。
范临用的是警局的座机,年龄大得可以当作传家宝,收声已经到了差劲的地步,陈木潮的呼吸声在范临听来都有些紊乱,不知真是电话的原因,还是陈木潮自己纷扰了思绪的缘故。
陈木潮不说话,范临了解他,也没再说什么,但也不挂电话,过了半分钟,陈木潮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范临直接在脑内唱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就差给他跪下再叫他好哥哥。
“这个不急,计划还在初期,况且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
范临早就和组长沟通过,按照局里的意思,也讨论出了一版初步方案,他问陈木潮:“最近有空吗,我们约个地方见面细说吧。”
与范临约好了时间和地点,陈木潮挂下电话,面色平常地回了厨房,手又伸进隆起像柔软山包一样的泡沫中。
周颖月恰在这时走进来,问他刚刚和谁聊电话,去了那么久。
陈木潮完全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一点风险都没有,虽然范临对他保证,这段时间警局将会安排相关人员对他暗中进行安全保护,但陈木潮侥幸心理少,人也悲观,不得不考虑更周全些。
于是他说:“没什么事,高中同学找我叙旧。”
周颖月不疑有他,只叮嘱他别再喝太多酒。
陈木潮应下,看着尚未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里腾升一个想法。
他拨通了科技馆的人留下来的电话号码,短暂的两声忙音后,电话被接起来,对面的人兴奋地问他是否想好了。
“想好了,”陈木潮笑了笑,“什么时候能来报道?”

第65章 全都滚蛋
安衡风投八楼是运营部的办公区,运营总监郑辉林的办公室的玻璃门十分反常地大开着。
“嘭——”
数叠文件夹砸在办公桌上,纸张四散,于半空奔逃,归处各异,有一两张倒霉的,落在郑辉林脚边,又被恶狠狠踩住。
“辞退我?”他脸涨得通红,嘴里大声在嚷,“姜漾敢辞退我?!他算个什么东西?我在这干了十年,他一上任就辞退我?”
不少人小心地探着脑袋往办公室里看,郑辉林正在气头上,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脸面,语气凶狠:“看什么看?都没活了?!”
说是辞退,但郑辉林现在仍占用这间运营总监的办公室,顿时办公区内矮了一截,重新变成黑漆漆的一片头顶。
“郑……郑总,”郑辉林的助理啜啜地推了推眼镜,雪上加霜道,“人事部,人事部要您三日内把东西收好,另外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打到你卡上了。”
“我用你说?闭嘴!”
郑辉林太阳穴突突跳了更深重的两下,抬脚从印上鞋印的纸上走开,不管不顾地走出门,一路带风,直上十五层姜漾的办公室。
他不敲门,猛地直接推开,却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
粗略一眼看下去估计七八个,无一例外都是高管,臭着脸,坐在宽阔办公室放置的皮质沙发椅内。
罪魁祸首抱着胳膊坐在办公桌后,郑辉林一进来,他就开口。
“现在人齐了。”
姜漾笑着,眼睛微眯起来,郑辉林从前觉得他长相过于稚嫩,唇红齿白,看着丝毫没有威慑力。
如今想想不过是只笑面老虎,皮相迷惑性极佳,倒也算好的上等武器。
姜漾往前坐直,双手撑住下巴,说:“说说吧,各位还有什么诉求?”
“小姜总,”郑辉林最会来事儿,先质问道,“无故辞退没有理由么?我们为安衡鞠躬尽瘁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向您要个说法,不过分吧?”
另一位财务部的管理人员也说:“我自认为没什么做的不合规矩的地方,今天您要是不给出个说法,我们会考虑上诉。”
姜漾的办公室是不久前刚装修出来的,一切从简,沙发、办公桌椅这类都是纯黑色,灯罩也简约,唯一的亮处是桌上散发着芬芳香气的白玫瑰花,一扎七支,插在陶瓷花瓶中。
姜漾微动了动,是思索时的惯性小动作,手上缠着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我就明说了。”他站起来,手按住桌面,身体微微前倾。
“公司前月的内部账对不上,虽然数量细小,但是一连五六个月都如此,我不认为是失误或者巧合,再说,做假账做得这么明显,是觉得我在外面不回来了欺负我妈身体不好吗?李总。”
“另外我的邮箱里接到匿名举报信,说财务部克扣员工奖金,技术部门主任顶替员工冒领季度创新奖项,有没有这事?”
“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你们心里清楚,还是觉得自己年龄比我大就能压我一头?”姜漾又笑起来,温和地抬手,接着突然暴起手背上的青筋,面前的搪瓷水杯应声破裂,碎片带着尖锐的风,摔在办公室的瓷砖地上。
“嘴和手长在你们自己身上,上诉之事诸位请便。”
姜漾从办公桌后走出,踩进淡绿色的茶水中,随脚踢开一片破碎的瓷片。
“最后我提醒各位,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姜漾居高临下,“安衡现在姓代,以后姓姜,是我姜漾的姜。”
郑辉林捧着装有自己个人用品的纸箱站在安衡大楼下,往上看到被阳光照亮,窗户反光的十五层。
姜漾的声音同样,活泼清脆,乍一听仿若少年时期活力未褪。
却能对他说出令他后背发凉的话。
适才清算大会结束,郑辉林最后才走,脸色还是不好看,姜漾没有点他的名,他侥幸心理作祟,偏要一个说法。
姜漾看着梗着脖子的郑辉林,亲切地叫他:“郑总。”
“您倒也不用在我面前对我这么客气的。”姜漾说,他举起笔,用笔帽轻盈地点了点自己的耳垂。
“我就是敢没有理由辞退你,您现在说说,我算什么东西?”
郑辉林一愣,反应很慢却仍然能懂,他一下不好说出话来,只能结巴装傻:“你……你,你说什么?”
姜漾遗憾地摇摇头,说:“太大声啦,也不怪我在十五层都能听到你骂我呀。”
第二天上班时,安衡的大楼里空出的好几个位置突然全部填上,像早有预谋般迅速,同时,阴谋论无可避免地产生,随后迅速发酵,一时间人心惶惶,都说小姜总不满大股东姜正嵩霸权已久,率先拿代绮的公司肃清开刀,裁剪姜正嵩植入心腹,杀鸡儆猴。
“你们哪里听来的?”邱柏绘去茶水间接热水泡咖啡的时候在饮水机后面抓住两个嘀嘀咕咕的人,直接问道。
两人不敢说话,看都不敢看她。
邱柏绘觉得好笑,放人走了,接完热水后也没泡咖啡,转身就进了代绮的办公室。
然后就看到姜漾翘着二郎腿坐着被代绮骂。
“你有病是不是?都说了慢慢来慢慢来,你爷爷到时候找你麻烦谁给你兜底?”代绮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拿着资料纸往姜漾脑袋上砸。
姜漾眼疾手快接下来了,撒娇一样,语气软的:“这您不用担心,我敢做,姜正嵩肯定有把柄在我手上了嘛。”
代绮沉默了一会儿,问姜漾什么把柄。
姜漾笑笑,说还得感谢他那个废物一样,这几年被姜正嵩养在北方的爹。
“姜哲驰最近有动作,他药瘾犯了忍不住,看动向可能要回路港那个他惯去的窝里找熟人进货了。”
“据说警方已经开始行动了,还找了什么线人,”姜漾将资料纸放回代绮桌上,说,“不知道线人具体是干什么的,但应该……”
他说着,突然愣了愣,想到什么似的,嘴几次张合,都没发出声音。
邱柏绘在一边好奇地问他:“应该什么?”
应该和柳里路的联系千丝万缕,同时正邪两重缠身,他想到一个可能,心里悸动,缓了一会儿,才对邱柏绘说:“没什么。”
天上这么多星星,怎么会刚好挑到他的那一颗,姜漾想了想,摸摸手腕上散发木质香气的绿檀珠。
邱柏绘和代绮有事要聊,姜漾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昨日地上的狼藉早已经被清洁工收拾干净,瓷砖地擦得干净透亮,天光混着窗外的云彩倒映地面。
消息的传播速度很快也广,听说他那个扶不起的二叔貌似是高血压犯了,当天就让郑辉林买票回北方,滚到他面前来,只是暂时隐忍不发,还没对姜漾发难。
而姜正嵩昨天大半夜在饭局上发火,当场甩了脸子,黄了一场与国外有名实验室的技术合作。
虽说姜正嵩的长子姜知呈涉猎此领域时间已久,但一直在国内大学教书,科研成果暂时还入不了姜正嵩的高眼。
一个月前,姜知呈的实验室顺利地在国外发展起来,他给姜漾打来电话,问陈木潮考虑地如何,现在名额数量充足,他带的学生也不多,要是陈木潮有加入的意向,可以直接让他到国外,姜知呈亲自带他。
但姜知呈给姜漾打来电话的同天下午,陈木潮刚刚观摩完姜漾的机车锦标赛,骂他“疯狗”,并趁姜漾睡着的时间,看起来没什么留恋地回了路港。
自然是不了了之,但现下姜知呈要是再问他一遍,答案可能会有所不同。
陈木潮在机场对他笑的那几秒,姜漾是有至少九成把握。
他应该会答应。
想念太过嚣张,姜漾心痒十分难耐,同时抱有一些担忧的情绪,找到断联许久的私家侦探,询问陈木潮的近况。
那边很快回他:“昨天见了个朋友,是他高中同班同学,约在一家很普通的咖啡馆,两个人聊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分开了。”
“然后去了一趟路港还没有建立起来的科技馆,科技馆还没有对外开放,我被拦下来了。”
“但他出来以后拿着的东西我看清楚了,貌似是一张聘用合同。”
姜漾手中高速旋转的水笔受力被截住,但大约是姜漾自己手抖的原因,笔尖在他手掌上划出一道用力的黑色油墨。
他情绪波动而不自知,没有他的意思,私家侦探不敢挂断电话,在汇报完所有后,只好陪他一起沉默。
过了一会儿,姜漾才问:“陈木潮昨天见的那个高中同学,是什么人,有查到吗?”
“有的,”私家侦探快速地说,“名字叫范临,家住珠海,有一个妹妹,父母健在。”
“职业是——警察。”

比如他去柳里路的频率,与以王城武为首的一行不法分子的关系。
“毕竟与这些人周旋肯定是有一定危险系数在的,”范临说,“我们会在行动中首先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你有什么消息一定要告诉我们。”
喝不惯咖啡,面前瓷杯清水见底,陈木潮用手拨弄着杯沿,没说话。
上次他为了姜漾冲动下揍了阿珧一顿,不用谁提醒,他自己都能预料到下次见面场面不会太好看。
“喂,”范临在桌下用脚踢他,“听见了没?”
陈木潮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嗯”了一声,不过也没对范临说他又得罪阿珧的事。
许是两人熟识的缘故,谈话的氛围还算轻松,范临和陈木潮对了时间,中途打了个电话,向局里确认了行动方案,就定在陈木潮下次去柳里路找王城武的时候。
两人靠着大扇的落地窗坐,范临挂了电话,陈木潮没看他,往窗外看,范临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车水奔流,矮屋高楼,没什么好欣赏的风景。
“昨天我给家里打电话,”范临突然出声,“和范言说我见过你了。”
陈木潮没动,神游一般,但还是能回话:“距离上次见面到现在也挺久了,你和她说这个做什么?”
范临觉得陈木潮这个问题挺奇怪的,给他一种这两人从来不认识的错觉,笑道:“怎么,不允许我说。”
“没有,”陈木潮收回视线,终于乐意看他一眼,说,“我是认为她未必想听到我怎么样,给她添堵。”
不想听到吗,添堵吗,范临稍作回忆,他工作忙,平时难给家里打一个电话,范言也忙,范临几乎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不是她接。
昨晚恰好碰上了,范临没忍住,承认自己是多说了几句有的没的。
他说陈木潮过得一般,长相倒是没怎么变,打趣说还是范言以前喜欢的那副样子。
隔着电话线,范临看不见范言的表情,只能从范言的语气里猜测,但没猜出来什么,范言反应平淡,说,好的,下次要是有机会再见,记得帮我问好。
“添堵倒是没有,所以我代她跟你问好。”范临说。
陈木潮虽然在他面前,能看见表情,但这人喜怒不形于色,范临微表情学得不好,也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们又聊了十来分钟,范临说了大部分,陈木潮听得多,但范临早就习惯他这样了,没什么意见,等到他面前的咖啡喝完,便起身告辞了。
“局里等着我回去开会。”范临和陈木潮走到门口,又问他,“你接下来去做什么?”
陈木潮看了他两秒,笑了,BaN不是很客气地说:“从现在开始我的行踪就要向范警官报告了是吗?”
范临原本也只是关心他一下,没来由又被噎一句,脾气上来了,刚抬手想就着他肩膀来一下,余光却突然瞥到个静止在街角边的人影,好像一直在盯着他们这里看。
范临放下手臂,往那个人影出看过去,只是眨眼的功夫,街角边只剩台靠着墙边放的自行车。
“阿潮……”范临欲言又止,也希望是自己多想,但正值特殊时期,他犹豫再三还是提醒,“好像有人一直跟着我们,要不要我向局里报备一下——”
“——不用。”陈木潮迅速截下剩下的半句话柄,说,“我知道那是谁,不用管,不会影响到计划。”
范临狐疑,“你知道?”
但陈木潮就此闭口不谈了,做出一副不想多说的表情,范临察言观色,也就没再问。
范临出门往左手边走,公交车两枚硬币直达路港县公安局总部,陈木潮右转,他的摩托停在那里,一步跨上后往回转头,那辆自行车消失了。
陈木潮无声勾了勾嘴角,不紧不慢地拧了油门把手,速度适中,头发往后飞扬的弧度比不成平时张扬的直角。
他往人少的地方走,由远离城中的距离过滤嘈杂的人声,不过一会儿,耳边就只剩下了风吹打鼓膜的声响。
摩托行驶入总体趋势往上走的盘山环港干道,沥青路边每隔几十米便出现一块显眼的广告牌。
“宇宙奇旅,纵横观星。”
上面写着路港首个天文科技馆将于两个月后正式对外开放,同时附上了地址,又说届时将会申请一条直达的公交车线路,以便游客出行。
陈木潮目不斜视地路过,直上空气稀薄的环港干道最高点,最终在与广告牌上刊登的科技馆外观别无二致的一栋建筑前停了下来。
早就有人等在门口,陈木潮还没走近,那人便兴奋地朝他挥手。
“等很久了么?”陈木潮抱着头盔低头看他。
“不久的不久的,也就几分钟。”那人是科技馆副馆长助理,姓赵,边领着陈木潮往里走边说,“赵老师在观测区等您。”
科技馆分为两个大部分,分别是主要对旅客开放的展示楼、体验楼,还有供内部工作人员观测、记录数据的观测楼、计算区办公室。
小赵带着陈木潮往观测楼走,观测楼的位置更深,需要穿过一条极长的连廊,电梯坐到十层,再往里走正数三四间办公室过后,陈木潮才在小赵的眼神示意下推开门。
赵途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镜片很厚,站在办公桌后拿了本书在摆造型。
陈木潮进来,他表现得稳重,严肃地向他点点头。
但陈木潮不管他那么多,无视点头,径自坐下,看向桌前往他的方向摆放的一式两份的合同。
小赵殷切地递来水笔,陈木潮抬手抓住了,手指捻上工整的纸张,粗略地翻看一遍,但没急着下笔,说:“我有个条件。”
赵途原本以为这事稳了,心里窃喜还没多久,陈木潮突然这样说话,他没底,摘了眼镜,“你说。”
“我不要固定聘期,工资按日结算。”陈木潮拇指摩挲签名区的空白。
赵途一愣,书也不看了,往桌上一扣,书页受到风和桌面阻力的影响,往里折皱了两页。
“什么意思?”
“很难理解吗,”陈木潮慢吞吞又心不在焉地说,“意思就是如果我想走,不管什么时候,您得随时放行。”
“可是——”这不合规矩。
“没有可是,”陈木潮说,态度颇为强硬,就不是商量的语气,“你们现在缺人,我只是帮你们解决燃眉之急。”
赵途气极反笑,差点不顾礼仪指着陈木潮鼻子骂:“你这意思是我们还得感谢你帮忙解围救场?”
陈木潮手里的笔又游刃有余地转了一圈,说:“那倒没有。”
“但我保证,由我经手过的数据会完整地交到您手上,我负责的项目也会确保每一项都完成收尾工作。”
陈木潮说完才抬头,平直地看进赵途的眼里。
那意思十分明确,可以,就签,不可以,好聚好散,也不要再纠缠。
半晌,赵途叹了口气,小赵向来懂得父亲言外之意究竟如何,替他开口:“赵老师这就是答应了,您要是对合同没有其他疑问,往这里签名就可以。”
陈木潮达成目的,浅淡地笑了笑,手速很快,几点几撇捺,字不凌乱,却显凶。
“那今天我先不叨扰。”陈木潮拿着属于他的那一份合同,卷成筒不轻不重地握在手心里,走到门口,微微偏头。
“祝我们合作愉快。”
门轻盈地关合,赵途深吸两口气,才在四下无人的办公室里猛灌两口凉茶试图下火。
“愉快个屁愉快。”
自从姜漾与私家侦探的联系密切起来到这天,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之久。
私家侦探这段时间也十分难做,总感觉自己就像只只会报丧的乌鸦,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雇主每次与他通完电话后,语气都明显地难听起来。
“观察对象转让了鱼店,接手人是一对中年夫妻,和观察对象并不认识,转让费两千,现金支付。”
“观察对象今天去了一趟码头,见的人名叫吴弛,谈话内容大概是道别之类的,对了,他们好像还抱了一下。”
“观察对象今天正式去科技馆工作了,早上七点出发,傍晚六点准时下班。”
“观察对象今天没有回家,晚上也住在科技馆,晚饭时间出门了一趟,去距离科技馆最近的超市购买了洗漱用品。”
“观察对象今天回家拿了几件换洗衣物。”
“观察对象……”
姜漾挂上电话,面无表情,心里瞧自己不起,当晚就熬了个通宵做完两天的工作,第二天一早将报告放在代绮桌上时,手机里已经订好了机票和车票。
“你怎么回事,不会昨晚没回去睡吧,”代绮刚进办公室坐下没过多久,看着姜漾眼底的乌青,问,“谁惹你了,脸这么臭。”
姜漾转身就走,回答代绮:“负心汉惹我了。”
飞行航程并不长,但姜漾一晚没睡却了无困意,睁着眼睛,头靠着窗沿,任由厚重的积云滑过自己眼底。
他一大早就出发,然而运气不好,中午时间下飞机后,由于高速上的前方路段发生了一场损失惨重的车祸,硬生生将他提前订好的私家车在路上堵了将近三个钟头。
姜漾无法,虽然恨不得长出翅膀一飞九万里,也只能坐在副驾驶等。
因此他到达那间让他一个多月半夜想得辗转反侧,不得安生的科技馆前时,已经接近深夜了。
因为尚未对外开放的缘故,整片环港干道上车辆都很少,偶有一两点零星的车灯都是从山顶往下走,唯有姜漾独自逆流向上。
下了车,姜漾沿着门口花坛往建筑楼里走,穿过设在花坛周围一盏一盏的地面灯,他推门进去,没往里走两步就被值班的两位前台姑娘拦下了。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您找谁?”这个时间点刁钻,前台姑娘怕只是来找人的,没有对他说出“科技馆暂不对外开放,游客现在免入”的话。
姜漾将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语气不太好,说,我找陈木潮。
“噢,陈老师。”
两个女孩子稍作思考,互相对视一眼,说:“您给他打过电话了么,因为我们这里是不允许随意进出的,希望您理解下我们的工作,实在不行让他出来接您一下吧。”
姜漾下车前,距离科技馆五分钟车程时就给他拨过电话,忍了一个多月没联系,陈木潮的号码关机打不通,他还以为是自己又被陈木潮拉进黑名单。
听姜漾说明了电话打不通的情况,其中一人用前台的座机拨了个内线,但等了许久,电话那头仍然没有回音,她们就自顾自谈论起来给姜漾听,语气里满是自然的熟稔。
“陈老师有睡这么早过吗,没有吧。”
另一人接腔道:“好像是没有,内线电话都不接要么在光学天文台上捣鼓仪器呢。”
“两座天文台,你觉得是哪座?”
这次思索的时间更长了,许久,那姑娘告诉姜漾说:“稍矮一点的那座吧,毕竟陈老师从来不去东北边那座高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还是对西南角的那座产生感情。”
最终,姜漾把身上带着的证件全押在了前台处,并按照她们的指引,穿过修建得很长很长的连廊,电梯坐到二十三层,往里走到最深处,找到了一扇玻璃小门。
门没有锁,姜漾握住把手,往里稍一用力,山顶稀薄的,透着冷意的空气就争先往人的毛孔里钻。
光学天文台连接观测楼,出了门便是凌空二十三层的台面,姜漾看不懂的仪器各式各样,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摆了一排,除了以供观测者休息的矮凳,角落还有两把半包围式的吊椅。
夜来香在墙边不知被谁种下一束,颇为孤独的一株,但胜在茂密,花朵凑在一起,散发出幽幽的,浓郁的香气。
陈木潮半躺在吊椅上,抱着胳膊,长腿没地方放,只好看起来十分不舒服地屈起,眼睛闭得很紧,眉微微皱着,一副很累的样子,姜漾推门时,门缝连接处发出了不小的摩擦声都没把他吵醒。
姜漾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蹲下。
一个多月不见,虽然每天都能听到他的消息,但见了面总归是不一样。
见了他,姜漾来前窝藏在心里的怒气神奇地少了许多,他伸手,手指掠过陈木潮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
或许是痒,陈木潮的眼皮动了动,大约一两秒的时间就睁开眼睛。
眼里的迷茫只留存了一个瞬间,不知怎么,在他眼神骤然清明的一刻,姜漾钝口拙腮,忘了要对他说什么。
陈木潮刚睡醒,声音哑着,却说出让姜漾意料之外,感到难耐的话。
“你来了。”笃定的语气,含着懒散的笑意,好像确认姜漾与他分开只是几秒,并且一定会来找他。
“比我想象的要快一点。”陈木潮又说。

姜漾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做梦,或者是陈木潮没睡醒,他在做梦。
反正不像是真的,于是他抬手,在心里剩的最后一豆小火苗的驱使下,用力地掐了陈木潮的脸。
“你是不是没睡醒?”姜漾仍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问他,“疼不疼,搞搞清楚你不是在做梦。”
以往姜漾要是敢这样不知死活地去摸他的老虎屁股,必定会被陈木潮连着讽刺又带身体攻击地折腾一番,但今天不同。
陈木潮心情不知什么原因貌似还可以,没和姜漾计较太多,把姜漾掐他的手拂下去,然后坐了起来。
“你为什么一副我惹你了的样子。”陈木潮没什么自觉,还能不知廉耻地问出这种浅显的问题。
他双臂往后撑着在刚才半躺着的吊椅上,姜漾站起来,他的视线随着姜漾转,便只能变为仰视看他。
姜漾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装傻,他认真地盯了陈木潮几秒,突然感觉自己一拳打在空气里,没什么发泄的力气了。
他无力地看了眼陈木潮,手臂垂在身侧,一下子也不明白自己追了这么久究竟有什么意义。
反正陈木潮好像没表现得很在意他,每件事都偏偏要和他反着来。
现在又这么开心,亲眼见证姜漾失意狼狈很能取悦他一样。
沉默蔓延太开,陈木潮倏忽之间拽了下姜漾放在他手边的手腕,姜漾正在走神,没注意脚下便一个踉跄,勉强才稳住身,没让自己顺着陈木潮的力道坐到他身上去。
“别一个人胡思乱想,”陈木潮要求,“说给我听听。”
大概是睡在室外很久时间的缘故,陈木潮的手掌很凉,此时又一阵风,姜漾短袖衬衫单薄,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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