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木潮也没有把手放开,很反常般,固执地握住姜漾消瘦许多的小臂。
“我能说什么。”姜漾因为向来无法拒绝陈木潮,只能任由他握着。
陈木潮不意外,平淡地问:“就没有想知道的?”
好像姜漾要是不想知道,他就又能像瞒着姜哲驰的事情一样,永远不开口说,放任误会发展,他都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但想知道的还是有的,并且很多。
姜漾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什么叫‘比我想象的快一点’?你知道我会来?”
陈木潮一秒都没停顿,说知道。
“你雇佣的私家侦探业务能力一般,”陈木潮告诉他,“三年里露出了不少马脚,下次不要用他了。”
姜漾无可辩驳,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一回事,愣了半天才硬着头皮说废话:“知道了。”
陈木潮很有耐心,但还是不太赞同地横了他一眼,不是很满意似的:“然后呢?”
“……对不起?”姜漾试探着问。
他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一和陈木潮说话自己永远落于下风,愤慨的同时也无可奈何。
他道完歉,隐约看到陈木潮好像顿了顿。身后的天文台圆顶里亮着灯光,但室外没有,借助着月色也还是昏暗,陈木潮又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姜漾才听他颇为无奈地说:“我是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没让你道歉。”
姜漾觉得陈木潮今天对他太和颜悦色了,心里很是不安,犹豫之间,又成功把陈木潮难得的耐心又磨灭了。
陈木潮又扯了一下姜漾的胳膊,但这次是有意识地要让他坐到自己腿上,不由姜漾本人的思想控制。
他单手包住姜漾的下巴,往里恶狠狠地掐,手指下陷进肉里:“快点问。”
疼痛突如其来,姜漾发出一声呜咽,陈木潮没有松手的意图,他便只能含糊地开口:“你还是来这里工作了……我明明让你不要去的。”
陈木潮嗤笑一声:“我答应你不去了吗?”
姜漾坐在陈木潮腿上,一边是意味尚不明确的,让姜漾受宠若惊的亲密,另一边陈木潮以钳制的姿态说着足够刺伤人的话。
姜漾沉默几秒,腰塌下来,低着眼睛不再看他,说,你是没答应,我自作多情。
他没在卖可怜,但摆了一张垂头丧气的脸,睫毛的阴影表达以温和的月光覆盖在眼下。陈木潮松手,拇指融进那方阴影中。
“姜漾,”陈木潮叫他的名字,用冷静下来的口吻对他说,“你不要什么都替我做,你先听我说。”
“应该有人和你说了,我在路港做了警方的线人,距离行动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这段时间走不开,以前觉得这种事情扯你进来不安全,但是你要是不怕,我就尽力保护你。”
“何况这么多次了,我也狠不下心真的赶你走,”陈木潮笑了笑,“我是知好歹的人,你为我打点好的一切我当然可以接受,但我有负担。”
“我答应赵途来科技馆工作有我的考量,我和他谈好,没有固定聘期,我随时能走,这段时间是我在积累光明正大接受你帮助的资本,虽然不知道这样用处大不大,但我不想什么都靠你,我想先让你看到我的努力。”
姜漾没抬头,一直在看陈木潮衣服上,被他抓皱的纹路,渐渐眼前视物不能。
陈木潮自然是很骄傲,又有野心的人,如同就困不见天光的枯井中求生意志坚定的人,姜漾哪怕扔下的并非材质坚固的救生梯,是粗粝麻绳,或是细发一般的棉线,他都能抓住机会往上爬。
陈木潮的“不要”,仅限于他自己不想,但是什么又让他想——
姜漾的下巴被陈木潮抵住抬起来,他眨眼,陈木潮松弛平淡的眼珠便又出现在面前。
陈木潮替他擦了淌在面颊上的眼泪。
然而和姜漾的想法背驰,“其实是我私心不想。”他说。
姜漾愣愣地看着他,问:“不想什么?”
莫名其妙的,陈木潮回答他,又推翻自己:“不想也想。”
姜漾愣神之间,陈木潮看他很久,似有万物复刻,静谧的星空流过虹膜,好像在他眼里,世界的尽头是姜漾的倒影。
该如何描摹这一刻。
成千次我的灵魂潜返你的身边,像流水归向大海之渊。
但不像赫尔曼描述的迷失,姜漾更愿意将这一刻称之为归途。
手掌覆上他微凉的后颈,陈木潮做潮水,这次极尽温柔地把姜漾往自己身边推,引潮力的作用使然,肉体相隔只不过是肌肤的薄膜,唇瓣相贴就不需要冲破,陈木潮舔舐姜漾的舌尖。
“不想让你走。”
“想你一直在我身边。”
真空中不被允许出声,但姜漾确实在稀薄的氧气中捕捉到声波震动的频率,加以大脑缓慢的处理,他听到陈木潮的声音。
“你知道层级大爆炸时代么?”吻没有延续很久,很突然地,他停下来,额头与姜漾相抵,这样问他。
姜漾或许从善如流地问了,又或许根本没发出声音。
但陈木潮依旧答了。
“你DNA里的氮元素,牙齿里的钙元素,血液里的铁元素,都是层级大爆炸时代星星碎裂散落后遗留的产物。”
陈木潮闭眼,说:“这是我热爱的知识和宇宙。”
好像没有谁比他更虔诚:“换而言之——”
“姜漾,我爱你。”
第68章 睡床还是沙发
姜漾被陈木潮撵回他计算区的办公室时还在愣神,淋浴间的花洒一开,十来块地砖铺成的狭小空间里便升腾白色的水雾,水声自头顶而出,拍打过他的身体又砸在地上,姜漾听到看到,方醒悟这不是真空。
是地球。
也是在脚踏实地的地球上,陈木潮没让他只顾着发愣,在天文台上握着他的腰,循循善诱,让他也说喜欢,也说爱。
以往他追逐陈木潮习惯了,好像也见惯了他的背影,不过一个眨眼,陈木潮回头又看他,往回走,再说一些姜漾梦寐以求听到的话,他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但“爱”确实是很好的词。
陈木潮扣住姜漾的下巴,往上抬,逼迫对视,用嘴唇很轻地摩挲姜漾泪痕遍布的脸颊。
“别哭了。”陈木潮说,但语气轻快,好像被取悦,是在笑。
“我说爱你,你这么难过。”陈木潮又擅自篡改姜漾想法,好像眼泪只会被他用来当作伤心的展现,目的就是笑他轻易羞赧,并由他全权负责。
姜漾头皮发麻,是巨大喜悦和惊讶的双重刺激影响,感官都变得迟钝,只有陈木潮手掌上带着厚茧的尖锐的,微痛的抚摸感,降临在他的脖颈皮肉上。
陈木潮承认,他聚精会神地在天文台上消磨一整天时间,疲惫地在吊椅上睡着,再睁眼时姜漾出现在面前,他有一瞬间的确觉得不真实,是在做梦。
但姜漾好像比他还恍惚,在他说出“比我想象的要早一点”这样带着无穷歧义的话后,用手不知天高地厚地掐他的脸时,他觉得姜漾更像是深陷迷幻梦境出不来的浮沉一叶。
然后露出不敢相信,不常在他脸上出现的犹豫和胆怯,和他最喜欢的那个太阳一样横冲直撞的小莽夫完全不一样,陈木潮意识到什么,心里叹气,主动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掐他的脸,试图冲散他脸上苦闷的表情。
姜漾是上扬的眼角,此刻却由于失意下沉,弧度缱绻,长睫毛覆盖在眼尾后半段,眼球被遮挡一半也挡不住脉脉含情的眼。
毕竟那表情,陈木潮看了莫名觉得胃里冷冷的,像用冰块堆着肉,整个身体都被寒气入侵一样难受。
陈木潮完全没什么浪漫细胞,只是一个月里盯着宏大的星空宇宙,他不熟练,却也还是 想让姜漾的影子映射他每一样热爱的事物。
所以层级大爆炸又来一次,姜漾内心震动犹如末日地动山摇,此刻抓着陈木潮领口的衣料,什么都说不出来,咬着嘴唇,只是摇头。
“摇头做什么?”陈木潮低头与他对视,问,“不想爱我?不想喜欢我?”
那颗在风中被吹得毛茸茸的脑袋摇得幅度更大,微弱的灯光将那层柔软的黑发镀成金色,陈木潮从姜漾难捱的颤动中听到他支离破碎的未雨绸缪。
“要是我没来找你……”姜漾嘴唇都在颤抖,回吻不能,“要是我真的没来找你,怎么办?”
陈木潮张嘴,含住他的下唇。
温软的口腔内包裹他的唇肉,利齿于上摩挲,陈木潮问他:“那你会不来吗?”
像苹果不能拒绝地心引力,姜漾永远无法拒绝陈木潮。
又被看穿思想,陈木潮低声命令,嗓音沙哑。
“所以,姜漾,说爱我,说喜欢我。”
好像到了这时,一切才有了实质。姜漾仍然颤抖,但总觉得不管怎么样,此刻都应该去吻他。
去吻陈木潮。
去说:“我一定会来找你。”
去说:“我也爱你。”
毕竟,爱真的是很好很好的词。
他来得突然,陈木潮一点没备着他的东西,不过谁也不嫌弃谁。姜漾洗完澡,用陈木潮的浴巾裹住腰往外走。
姜漾从里间连着浴室的卧室走到外面的办公室,陈木潮也恰好推门进来,手上拎了个袋子。
姜漾身上带着温热的水汽,头发没吹,还有点羞赧的余劲,就没去挨他,只站在原地问他买了什么。
陈木潮不说话,喉结滚了一圈,低头换鞋,扬了扬手,把袋子拿给他。
齐全的洗漱用品,毛巾倒是没有,姜漾往外扒拉东西,一件一件往陈木潮的办公桌上放满了一半。
扒到最后,一袋子印着乱七八糟花花绿绿图案的食品包装,被拆开过。
姜漾拿起来细细看,是一袋水果硬糖。
他抬头看陈木潮,后者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搭理他,把适才从前台顺回来的姜漾的证件扔给他,腮边鼓起圆滚滚的一块,下巴微动,这边平下去,另一边又鼓起来。
“你买糖做什么。”姜漾记得陈木潮不爱吃甜食,莫非是买给自己,做一个什么互通心意的庆祝礼物。
陈木潮嘴里含着糖球,话说得不清楚:“戒烟。”
姜漾顿了顿,又发觉自己自作多情,便强打镇定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戒烟,活了三十多岁,现在才意识到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陈木潮斜眼看他,糖球又被舌尖抵着在口腔里滚半圈,告诉姜漾:“赵途不允许我在楼里抽烟,出门麻烦。”
姜漾讪讪放下糖,陈木潮去洗澡,拿了衣服伸手问姜漾要他腰上扎的毛巾。
“你刚刚出去为什么不多带一条回来?”姜漾依言拿下来,赤身裸体在陈木潮面前,面上没怎么,脸颊内里的肉在发烫。
但陈木潮咬碎了糖敷衍他,扔来一条衣服,说:“忘了。”
浴室门关上,姜漾坐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看陈木潮写的数据和公式,散落了一桌演草纸,上面全是正的歪的斜的工整的不工整的数字。
他来的时候没好好看,这会儿在屋里胡乱瞥了几眼,也觉得这里装修得敞亮,至少是比岭村那些个平房要高级上几万倍不止。
姜漾早就在陈木潮嘴里听过几遍路港什么新兴发展计划,陈木潮是没心思一遍一遍和他强调的,每次都是姜漾问。
环港干道盘着路港最高海拔的山,夜晚月明星稀,环境十分幽静,距离路港市中大约一两个钟头的路程,说了好久终于有了实质发展,据说还联系上卫星发射中心达成合作,要单独做一些额外的研究。
因此拨款也是很富足的,公共设施很好,陈木潮大概是因为懒得花上三四个小时通勤才住在这里,但姜漾也觉得这样就少累着他一些。
姜漾拨弄桌上乱遭的纸张想得出神,一个没注意,力度没控制好,薄薄一张纸被他推地不长眼似的乱飞,陈木潮出来,差点踩上。
他下巴上冒出浅浅一层青色胡茬,却没什么不修边幅的样子,经年如一日的短袖T恤挂在身上当睡衣,浴巾被他洗了挂起来。
路过姜漾将草纸放在桌上的时候连眼神都没有一个,然而姜漾根本移不开眼神,心里纳闷这人脸皮太厚,想质问他一小时前那种不着四六的酸不拉几的话都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怎么现在又冷着个脸当大尾巴狼似的。
姜漾折着腿,窝在能勉强躺下人的沙发椅上,就陈木潮去洗澡的这点时间,就已经把他这方寸之地摸得透彻,连科技馆里统一发给他备用的另一条毯子都翻了出来,盖在腿上。
毯子是纯棉白色的,秋老虎没完全走干净的季节里盖着正好,边角用红色油墨印着“路港天文科技馆”几个字。
墙上的挂钟走到十一点一刻,陈木潮站着看他,问:“窝在这里干什么?不去睡觉?”
姜漾解释道:“你卧室里那床我刚刚看过了,我们两个人肯定躺不下的。”
其实挤挤不是不能睡,就是感觉会谁都睡不好。
没等他再问,姜漾又主动地说:“我今晚睡沙发。”
陈木潮看他半晌,怪异地笑了声,说行。
姜漾体力脑力都消耗太多,此时心里绷了一个多月的那条弦总算放松了下来,疲惫非常,就算沙发不算柔软,也闻着新皮革的味道,梦都没做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吵醒的。
陈木潮开门关门已经足够小声了,但姜漾被他制造出的声音弄醒,他也没什么抱歉的神色,往桌上放了两人份的早餐。
外加一把银色的钥匙。
“叮啷”一声,那钥匙准确入姜漾下怀,他刚醒睡眼惺忪,差点被钥匙直击要害。
“今天有空的话,”陈木潮说,“帮我搬点东西。”
陈木潮今晨起得早,洗漱完毕带着遗留不少的起床气走出去,恰好在沙发上看到只受气包,走过去掐脸掐脖子,被姜漾软绵绵地推走,还被嘀嘀咕咕骂了句“神经病”。
起床气没撒成,下腹一团嚣张的气焰不太让他好受。
陈木潮想了一会儿,披了件薄夹克走出门。
赵途的办公室距离他的很近,时间还早,测算楼里没开很亮很白的灯,但楼层间隔宽阔,也不算很暗。
测算楼内的办公室的门外观都是统一的,刷着灰白色漆的钢门,陈木潮在1031,赵途平时不回家,非常敬业,住1018。
陈木潮走到1018停下来,不管人是不是在睡觉,起先很有礼貌又克制地敲了两下,但没有人应,他又觉得钢门传声能力不行,用了点劲,就把门拍地震耳作响。
赵途还以为地震了,着火了,从梦中陡然惊醒,披着毯子,鞋子穿丢了一只,出来开门。
陈木潮十分冷静地看着他,说:“我想换间办公室。”
“你他……”赵途差点破口大骂,六十几岁的人险些气昏在一个清朗的早晨,但不算难以满足的要求,赵途觉得没什么好不答应的,转身找来一大串崭新的钥匙,边好奇道,“你要换到哪里?换办公室做什么?”
陈木潮靠着门框,说:“换到12层,卧室大一点。”
赵途手一抖,摘下三把,又默默再扣回去两把。
“我男朋友来找我,他没地方睡。”陈木潮自顾自说。
三秒后,赵途中气十足的“滚”传遍了整栋还没什么人入住的测算楼,有人披着衣服出来,恍惚中以为地震了,着火了。
陈木潮给姜漾扔了钥匙,就去观测台上泡着了,姜漾拉开他的衣柜,只觉得凄惨得不忍直视。
三套换洗,零散的内裤和袜子扔在抽屉里,好好一个房间,被陈木潮住得像个样板间。
因为东西不多,姜漾两趟就几乎搬完了,新的卧室大了一圈,床也宽了,至少不用再委屈睡沙发。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越发觉得很是满意,刚想躺到床上补个回笼觉,他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袁蓓的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萎靡与失意,姜漾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
“出来,”袁蓓说,“陪我喝酒。”
姜漾好心地提醒,并没有故意炫耀的意思,说:“我现在在路港。”
但袁蓓好像真的被什么事刺激到了一般,沉默了半分钟,说,我现在买票过来找你。
第69章 失意酒客
真正进入路港的地界标志是一块放在花坛里的大石头,虽然具体经纬度指着地图都没法说出来,但袁蓓靠着车窗发呆往外看,一过了那刻有“路港欢迎您”几个大字的黄蜡石时,袁蓓的手机准时地接受到了内容也同样是“路港欢迎您”为主题的短信。
上次来还是没有的,这小地方的发展可待明日。袁蓓不怎么仔细地看完短信,又把手机关上。
因为并不是他想收到的人发来的,他兴趣不大。
网约车司机把袁蓓送到姜漾提供的地址处,他下车关门说谢谢,一回头,姜漾就站在离自己不到几步距离的位置看他。
“袁公子,”姜漾走近他,怪腔怪调地说,“脸色好差,排场不小。”
袁蓓给他打电话说要来专程来路港找他喝酒,姜漾完全没反应过来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来得及阻止他,袁蓓就挂了电话,留下一串忙音,三分钟后给他发来一张机票的订购记录截图。
飞机直降弹丸小城,只为找好友叙旧畅饮,这姜漾是不信的。
两人一般高,他抬手揽住袁蓓的肩膀,真正关切地问:“怎么了?”
然而袁蓓顾左右而言其他:“听说你们这里有家很好的酒馆,是不是真的?”
其实只是想喝酒的借口,姜漾由着他,却没听说过什么很好的酒馆,按开手机翻地图,说:“你要真想喝酒,我带你去蓁蓁姐那喝?”
“不了。”袁蓓拒绝得爽快,记性也好,三年过去只见一面,却仍知道是认识的人,再要求,“找家别的。”
经过姜漾不算熟悉的摸索,最终他带着袁蓓在一间私密性很好的小巷子里的酒馆坐了下来。
装修自然是不如大城市的一般格调,但胜在干净,袁蓓稍微有点洁癖,只是不知道今天究竟是没心情挑刺,还是真心觉得这小酒馆合他心意。
酒上来,麦芽香,颜色在昏黄的吊灯里显得如同白水,气泡自杯底一串串浮上来,左摇右摆地升腾,再在水面上兀自破碎,炸起小朵的酒花。
“这回能说了吧。”
姜漾自然也知道袁蓓这次的话题隐秘,不适合人八卦旁听,酒馆角落最里间,四周两面围墙,一面半拉木头屏风,他特意选的位置。
啤酒杯很沉,杯口也大,袁蓓举起来,猛灌下去几口,嗓子一下喝哑,低声说:“我被人给骗了。”
姜漾没什么喝酒的兴致,他从科技馆出来前和上天文台陈木潮说了,后者从一堆仪器里分给他几秒看不出想让他去还是不想让他去的眼神。
“他喝随便,你悠着点,”陈木潮说,“知道不听我话的下场,去吧。”
语气很淡,但内容又凶又狂,姜漾却听得开心,认真记着这话,小口小口地喝。
“被谁骗了?”姜漾问,“钱财还是美色?”
袁蓓向来伶牙俐齿,嘲笑姜漾对着陈木潮照片发/情时也是很刻薄的一副样子,此刻姜漾问了,他却好像遇到世界级类似天上的星星有几颗之类难题,半晌说不出话来。
姜漾又催促一次,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你非要这么问的话——”
“都有。”
一小口雪花精粹被姜漾糟蹋,吸进气管里,险些咳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缓过一阵,方高声质疑:“你说什么?!”
“小点声小点声,”周围有人看过来,袁蓓赶忙去捂姜漾的嘴,控诉他说,“你嫌我不够丢人。”
袁蓓此人,身量高,身材好,胸肌腹肌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偏偏长相斯文,眉目英俊和善,情商高又骚包,近视眼眼镜要选金属细框,往鼻子上一架,谁见面第一眼不说他明月清风,简直是世家上流教育子孙的里程碑,艺术品。
然而姜漾没长齐牙时就和他认识,眼睁睁地看长辈变着法子和花样夸,拿来和自家小孩做对比,男孩女孩争先投怀送抱,他心里却知道,这人是把他人模狗样的白衬衫一脱,拿刀往肚子上划几下,切出来肠子心脏都是黑的老败类。
自然是风光风流都尝尽,情场商场中杀人不见血的老狐狸,现在颓然地坐在酒馆角落里说他被人骗了,言之凿凿又情真意切,谁能相信,谁能不信?
袁蓓眼角都红了些,呼吸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粗重许多,“哐当”一声放下啤酒杯,发出的声响也不比姜漾惊讶时的惊呼要小。
“阿颂……巴颂,”袁蓓为了让姜漾便于理解改了称谓,咬着牙告诉他,“这小东西骗我的钱,骗钱就算了,和我上完床穿上裤子不认人。”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泰国陪着他,好吃好喝地供着,零花钱大把拿给他,几天花个精光,然后他和我说什么——”袁蓓气极反笑。
“——他和我说大家都是朋友,玩玩而已当不得真,互相慰籍解决需求而已,”袁蓓顿了顿,和姜漾说,“爱就罢了,我也从不讲,但这小东西一句喜欢都不愿意说?!”
空酒杯又被失意酒客添满,袁蓓抓着杯把的手指都泛白。竟然真的印证了姜漾比赛前下邮轮时那句“你迟早遭报应”。
姜漾思索一番,大致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又带着很少一点的幸灾乐祸,捂嘴咳嗽两声,将本不明显的酒气挥发出去才神色认真问他。
“那你气成这样,是因为他不说喜欢你,还是因为他骗你钱财?”
袁蓓一愣,缓缓抬头,看姜漾眼睛里顶灯变成一个小球发出的光点。
——爱就罢了,喜欢都不愿意说。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在愤懑里还饱含着一腔喜爱落空的失意,是埋怨,更酸更不正经点,是撒泼撒娇。
袁蓓不答话,在走神,姜漾了然答案,又问:“你究竟是不甘心他不说,脱离你袁大少对情感的绝对掌控,还是只想听他说喜欢说爱?”
姜漾的意思十分明显,袁蓓不是笨人,完全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但心软成眼底的水光都透出来了,嘴还是硬的:“你说什么东西,我没有——”
没有半天都没有出什么东西来,袁蓓往后一靠,无言以对,只好苍白地反抗道:“不会分析就别瞎分析,再乱说话把你嘴撕下来。”
姜漾觉得好笑,问他:“我分析什么了?”
这招请君入瓮着实厉害又高明,袁蓓刻薄的唇抿成一道稍微向下的,平直的线,往后只喝酒,少发言。
“先不说我,”袁蓓抓着酒杯看气泡开花,边问姜漾,“你这次到路港来,又是来找那谁?”
姜漾不置可否,袁蓓就怪声笑了一下,像找到同病相怜人似的,颇为怜悯地说:“那潮哥怎么说,这次理你了吗?”
袁蓓不知情也正常,毕竟事发只过去一个晚上一个白天。
姜漾更怜悯,说实话又掐头去尾,和袁蓓讲述有关宇宙的奇幻与浪漫。
“给我滚。”袁蓓没想到是自作多情,没找着天涯沦落人,怒拍桌子。
姜漾不甘示弱,笑意晏晏,“已经不想和没有对象的人说话了。”
酒又几斤下去,袁蓓平日里知分寸的假面相完全被撕毁,从姜漾对面坐到姜漾身边,搂着他的脖子,骂得难听,却还记着不大声,不叫人看笑话。
“他做什么做什么!我喜欢他怎么了,我就是先说了喜欢他,值得他像看到鬼一样天天避开我走吗!”
袁蓓鼻腔里温热的酒气直打在姜漾脖子上,“还拉黑我的社交平台和电话号码!和我上/床的时候没见这么扭捏!怎么,我说句调情的话是要他小命了?!”
最后总结:“小兔崽子!”
这词听着熟悉,姜漾原本正淡定地用酒润喉,听到这气头上的称呼却迟来了一瞬间心虚。
姜漾把袁蓓的手臂从肩膀上拉下来,转移话题,不让他再骂,说:“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要不我帮你给他拨个电话?”
袁蓓可能早就想让姜漾帮他这个忙,坚定地点点头,过了三秒却又开始动摇,最后用了近五分钟,才在姜漾的手机上把阿颂的手机号码输进去。
跨国电话,难怪心意也传得久些,电话响了很多声,才被接起来。
仍旧时初见面时充满活力的嗓音,清脆响亮,但背景音嘈杂,阿颂似乎是在带旅游团,鼎沸的是人声的叫卖,他在混杂的电话那头模模糊糊地询问来人和来意。
姜漾言简意赅地与阿颂说了,电话那头先是沉默了好几秒。
“我记得您,”阿颂说,听不出情绪,但好像没那么有情感般冰冷了些,说,“麻烦您帮我转告袁先生。”
“我很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但我们的关系只能限于旅客和导游,要是你们以后还有来泰国旅游的需求,我打折为你们讲解。”
一阵几秒的杂音过后,手机内再无声响,阿颂果断挂了电话。
“狼心狗肺,小兔崽子——”袁蓓又骂,但这次轮到姜漾捂他的嘴巴。
闹剧以袁蓓烂醉,姜漾微醺作为收场,姜漾半拖着醉鬼到街边打车,上车后想了想,报了岭村的地址。
“袁蓓喝多了,我带他回你家住。”坐上车,姜漾给陈木潮打电话。
陈木潮那边安安静静,时不时传来马克笔摩擦白板的声音,他大概又是在算数据,电话听得不大认真。
“你倒是会照顾人。”陈木潮貌似心不在焉地说。
姜漾听出他一点吃味,无奈地说:“总不能带去你那,”又不怀好意地问,“难道是我今天不来陪你睡,你不高兴?”
毕竟专门为他换了大的办公室,大的床。
前坐的出租车司机回头看他一眼,但姜漾没在意,撑着袁蓓的肩膀,偷偷地笑。
电话里,陈木潮呼吸声一顿,然后姜漾听到笔盖被盖上,接着有什么东西被扔上桌子发出的清脆的磕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