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大门前,自西向东的宽阔板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浅雪覆盖的地面,印出两道青白分明的车辙,随着距离拉近,线条越发清晰。
而灯火明亮的赵府门廊下,有岿然不动的雄壮护卫,有佯装淡定的主人夫妇,也有各怀心思的年轻客人。
马车在众人或是热切或是期盼的目光下停住,车夫放好车凳的同时,门口等候的几人已走下石阶,迎了出来。
车帘拨开,车上人一个一个下来。琴儿头一个钻出,随后是赵雪娥,再是木儿,最后邱婉儿……
无一例外的,所有人在见到赵氏夫妇时皆是神色轻松,待视线扫过他们身侧的两个年轻男子之后,又是眸光一凛。
而两位年轻男子,也在看清两位气质卓绝的佳人时,顿住了目光。
尤其落在邱婉儿身上的,惊艳而怪异的目光。
“姥姥!”
一道稚嫩童音,打破古怪并着尴尬的气氛,一眨眼,赵夫人的腿上就挂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好孩子,回来就好。”赵夫人爱怜地轻抚小家伙,不经意脱口了心声,随即用眼神示意自家老头子说话。
不等赵洪威开口,那错愕的两名男子中的一人倒先整理了表情,向赵雪娥问好。
“许久不见,不知赵小姐是否还认得小可?”
“自然,尚公子有礼。”
雪娥客气回礼,轻轻扫了一眼莫名出现在此的尚文志,这个几乎被她遗忘的匆匆过客,心间疑惑着,视线移到另一位公子身上。
尚文志饶有意味地又望了望几步之外的邱婉儿,在赵家二老无奈的眼色下,丢出一道惊雷,
“赵小姐,文志此行叨扰贵府,是有要事相告——我身边的这位,才是你当初择婿的另一人选,是如假包换的贾天海!”
毫无防备的人,乍闻此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仿佛应了这话,此刻雪势加大,夜色更是浓郁,四下寒意骤起。
那如假包换的贾天海倒不似尚文志那般急切的想表达甚么,一派礼貌规矩的样子,向赵雪娥重新介绍了一番他自己,让人对他的突然出现,生不出更多的不满来。
可是,作为被冒名顶替成为赵家姑爷的本尊,他的到来,给人带来的震撼,着实不小。
在赵雪娥与邱婉儿两脸惊愕中,在其余人不知所措下,赵洪威叹一口气,终于控起场面,
“好了,先进去吧。有甚么话,明日再说。”
赵家主人肃然发话,贾天海也无举动,尚文志纵有歪心思,也不好在眼下发动,便也识相地闭嘴,假作寻常客人,礼数周到与远途归来的赵千金寒暄两句,随后回到他们的客院厢房去。
当然,他的那些歪心思,已迫不及待,昭然若揭。尤其在赵府住了这几日,他多少探得些赵千金与那假姑爷的事,也自认拿捏了赵家二老对于真天海的愧疚心理,否则他此番目的明显的领了真天海要来踢穿假天海,赵家为何好吃好喝招待着他们?否则他赵总镖头怎会由着今晚这尴尬的场面上演?
等着瞧吧!很快,自己就能得偿所愿!
府里已为雪娥等人备好了饭菜与热水,重新收拾了房间并铺好厚软的被褥。也正是因了这通上下忙活,才恰巧让那饭后闲逛的尚文志二人得知赵大千金提前回府的消息。
说是提前,只因赵洪威夫妇也不曾料到,自家女儿能在年前将邱婉儿母子带回。至于曾经落选赵府赘婿的尚家公子突然造访,更是领了一名年轻男子前来,急切表示前来打假的意愿……
详细对问后确认那小伙子竟真是贾天海,他赵洪威的故交之子,那一刻他的心里,别提多矛盾了。
一方面庆幸自己那故交唯一的血脉尚在人世,一方面为此人的到来将会引出的诸多问题而烦恼。一方面考虑起自己女儿确需重新择婿,一方面又对女儿的心思把握困难……
如此刚毅果决的赵总镖头,头一回焦虑矛盾,将事情拖成今日这样……也更是对一切麻烦的始作俑者,自己那徒弟曾凌峰,恨得牙根都痒痒。
赵雪娥自是没工夫探究他们谁谁的心思如何百转千回,又一波寒意袭来,劝了各人早早回去歇息,自己带着邱婉儿与木儿,回到她的东院……
当夜草草用过饭,梳洗完毕躺上床,劳累过分的赵雪娥自觉身子极为困顿,又实在因为尚文志与贾天海的出现,脑子乱哄哄的,一时想他们来的目的,一时想自己该如何打发,一时又想邱婉儿会有何反应,末了再埋怨一番爹娘为何不阻止今日这闹人的一幕……如此这般,一整夜半是清醒半是迷糊,过得十分糟糕。
而同样意外于贾天海现身的邱婉儿,内心也有些波澜。并不是因为真假对峙生出了卑怯,而是一股危机感蓦然升起,搅得她莫名的不舒服。从京城回到凉州的一路,雪娥的冷对,那淡漠的眼神,不再温和的声音,令她产生了怀疑,自己在此人心中,是否还有分量。
再鉴于赵氏夫妇对今夜这事竟未设法提前阻止,她这股子危机意识算是彻底引爆。
若不出所想,一旦赵雪娥对她死心,极可能会默许赵家重新为其选婿……或者,那姓贾的直接取代她这个假姑爷,成为真正的赵家姑爷。
想到此处,邱婉儿一反常态,不是先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却是为这种设想,心脏抽搐了一下,暗恨那曾凌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做事拖泥带水毫无大家之风,当初既起事端,怎就没把姓贾的斩草除根,留了今日一大祸害……
想着想着,冒出一个阴暗邪恶的念头。
第96章 姐妹
乱糟糟的一夜终是熬过去, 一家子起来时俱是心事重重,如同今日的天色,阴沉灰暗, 时不时飘起小雪,夹着雨丝,冷冰冰的。
只怕这府里昨夜睡得最香的,唯有那重回赵府躺上熟悉床褥的小人儿。
这下好了, 回了这个家, 娘亲说再也不去京城那个家。这儿有娘亲, 有雪姨,有姥姥, 还有疼他的董姥姥和芸姨……除了这儿他哪儿也不想去!
只是,为何府里会有两个不认识的叔叔住着,他不喜, 非常不喜。
尤其当这两个叔叔在他们一家人用过早点后不打招呼地出现, 霸着娘亲和雪姨, 甚至姥姥也再没空和他说话,叫人把他带走了……
真是讨厌!
顾不上木儿被带下去时那小脸上的哀怨,此时此刻,赵家一家子连同邱婉儿, 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起令人头疼的尚贾二人。
那二人在赵府连住了数日,自然早把府上情况摸清, 对赵雪娥与她的假夫婿也知之不少,只等到她回来, 好当面说理。
“赵总镖头,赵夫人, 赵小姐。”依然是尚文志率先发言,向着赵家几位一一问候,再瞥一眼被留下来对质的邱婉儿,开门见山,直抒其意,
“既然人都齐了,文志也不在此兜圈子。当初赵府择婿,人选有二,便是文志与贾兄。而今我等都已知晓,那时中选的贾天海是冒名顶替,更是名女子,赵小姐与她的这场婚事自不可作数。”
说到此处,尚文志望了望赵雪娥,再去看贾天海,最终把目光落向正座的赵洪威,道:“文志以为,当请赵总镖头做主,恢复文志与贾兄的选婿资格,在我二人当中,重新为令嫒择出佳婿。”
众人意料之中的一番话。实是这尚文志的心机与算计,自打进了这门就挂上了脸,但凡是个有眼的都不会瞧不出,更遑论此处一屋子的人精。
至于他的同伴,如今在他言下已成为对手的贾天海,也不算糊涂,
对这位偶然结交有此渊源的尚公子并非深信不疑,于此前他对自己遭遇的愤慨,一个劲儿撺掇自己前来凉州赵府讨要公道……于当下厚着脸皮把他自个儿也算了进去,变成为他们两人上门对质要求重赛……
可以说,他贾天海不笨,早已看透尚文志此人本质。
是故,所有人听罢尚文志那番话,表情变化并不大,且一时未有人开腔答他。
见在座众人不动不语,一个个似不把他当回事儿般,尚文志心下微恼,急问道:“不知文志所言,诸位可认同?”
不等赵氏几人发话,诸位之一的邱婉儿,淡淡一段话,怼上那脸厚如墙之人,
“尚公子很是急切呢!我若是没记错,当初选婿时,尚公子可是不屑以入赘之姿参选,自请离去放弃了资格,怎的现下又将自己算进来,要同贾公子争起这赘婿名分来了?”
尚文志被戳中,恼恨地瞪着嘲讽挖苦他的人:“你这女子好生不要脸!你冒充他人,以女儿身与赵小姐成亲,误人良缘,毁人幸福,怎还好意思待在此处?怎还有资格在这等场合说话?简直不知所谓!岂有此理!”
眼看场面难看起来,赵总镖头适时插话,将问题转向未曾开口的年轻人,
“天海,老夫问你,尚公子的意思,当真也是你的意愿?”
贾天海被点名,先是毕恭毕敬向长辈作了一揖,方回道:“天海自幼父母双亡,后被族人赶出家门,苦读诗书却至今功名无望,不敢高攀赵小姐。只是天海虽身世悲苦,却也从来坦荡做人。当初莫名被人暗算,身受重伤又失了身份文书,孤苦无依窘迫万分,到后来偶然结识尚公子,才惊闻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竟是暗藏如此阴谋,遂日夜兼程赶来凉州,向赵伯伯您揭穿骗局,还赵小姐以清白,还天海以公道……”
言下之意:我不是来争夺赵府赘婿名分,而是专程赶来打假,解救赵小姐于水火的。
如此听来,不明就里的人只会为这番话,为说话之人,投以同情与敬佩,怜他的身世遭遇,敬他的正直宽襟。
不论他真实心境如何如何,这一番说辞,着实比那尚文志高明太多。
赵氏夫妇互望中,均在对方眼中读到相同的意思:这孩子,不简单。
而赵雪娥看向贾天海的眼神,虽并无太多内容,却已比对那尚文志的厌烦要温和许多,甚至在听完这一段慷慨陈情后,带上暗暗的赞许。
这赞许恰恰落入了邱婉儿的眸中,顿时化作一簇火苗,隐隐燎烧起她心间的一把荒草。
“贾兄!你!”方才异想天开大言不惭的人,此刻如同被人当众打脸般,难堪得紧。直到这一刻,尚文志突然惊觉,被自己哄来利用的贾天海,并非表面上那样单纯,原来他的心里也着有诸多的算计。
“尚兄,天海与你结识于微末,巧合之下你为我揭开饱受坑害的真相,更带我前来赵府与赵伯伯相认,此等恩情,天海感激不尽!只是赵小姐选婿一事,不妨听听她本人的意愿。”
再一段话,将自己与尚文志的关系交代了清楚,顺道把问题抛回给了当事之人……
赵雪娥前一瞬还像个旁观者般,只瞧着几人轮番的口舌较量,这会儿突然被要求表态,她默然,看了看静待她发话的两名男子,再略一侧首,扫过邱婉儿的脸上,本无意纠缠的她,出口的话却是留了余地,
“两位公子所言皆有道理,此事且容雪娥考虑一番,再作打算。二位可在府上多住几日,有何需求只管吩咐身边侍从,管家自会安排。今日若无其他的事,雪娥就先失陪了。”
不难看出,两名男子得了这句,都是神情一松。尚文志不提,那贾天海,也并不是他口中那样不在乎赵府赘婿的身份呢!
捕捉到这一点的邱婉儿,闷闷的心情更是一紧。不待赵洪威夫妇再说些甚么,赵雪娥已起身,礼貌退场。作为外人,她也不好独独在此逗留,便也起身,辞了赵氏夫妇,跟在雪娥身后离开了大厅。
见女儿对选婿一事并未一口回绝,那夫妻二人对女儿的愧疚也少了几分,说了些场面话,将两个年轻人稳住,下一步,先同女儿细细商量才是。
两个年轻人也算得了一半想要的结果,识趣地回了他们的客院,私下掰扯去了。
“贾兄方才真是得体呢!当着赵家人,面子要了,里子也要,我尚文志倒是豁出这张脸皮,也讨不着好了!”回到西院门口,尚文志憋着的气顺不下去,忍不住开口讽刺。
贾天海也不示弱:“想来尚兄也是贵人多忘事,记不清当日信誓旦旦提出带天海前来赵府讨回公道,原话可说的是我贾天海才是赵千金名正言顺的夫婿,怎么今日却成了要与我相争佳人?”
此言很快激得尚文志恼羞成怒,可他最终也只是指着贾天海的鼻子放了几句狠话,不敢在这赵府有何出格举动,自断退路。毕竟,如今他卸下过往的高傲与自尊,厚着脸拉了贾天海来讨这一份嫌,不过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了。
那时候,还是满腔读书人清高的尚文志,气愤地离开赵家回到永州尚家庄,得不到父亲的认可,受不住族人的嘲笑,大闹一场离家出走,不甘地发誓必将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叫他们后悔对他的轻待,叫那些贬低他的人狠狠打脸!
可惜事与愿违,一再狠狠被打脸的,是他自己。
枉他自诩才学甚高,却连当年乡试都未曾入榜。大受打击的他带上所有盘缠,去了京城求学,一心想要考入名满大褚的瀚博书院为生,奈何他仅一介秀才,多方打点才拿到入学考试的资格,最终入学文试的名次处于下游,进入第二轮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般,诸事不顺盘缠也用去大半的尚文志,正灰头土脸的时候,巧合地结识了一同在书院录取公告榜下黯然迷茫的贾天海。两人互道姓名时,尚文志还未多想,直到相约酒馆小酌,交谈越多,越觉出不对劲,最后在他接二连三的追问下,了解了对方的身世与近况,才确定了:眼前这个贾公子,正是赵总镖头那个故交之子,是如假包换的贾天海!
而当下在凉州赵府与赵小姐成了亲的那个,是假冒的!
他与贾天海都是失意之人,如今有这么一档子事,说不定是自己人生的机遇。就算那假天海如今与赵小姐夫妻和顺,也是个假的,他前去踢穿,赵府即便不大礼相谢,也该视他为正义之士,许他一份前程。
于是,心下算盘啪啪作响的尚文志,索性将自己在凉州所见一一道出,听得贾天海愤恨难当。两人一拍即合,一同赶往凉州,去赵家揭穿假天海的阴谋……
一路到了赵府,却听说大小姐离府走镖去了,也不见那冒牌姑爷,他们还好一阵郁闷。再看赵总镖头夫妇对他们客气得很,即使道明来意,隆重介绍了贾天海,他们除了意外,并无太多表示,疑惑的他们便住了下来,一连数日,隐隐觉出府中下人待他们古里古怪的……多方探听之下,惊闻那假姑爷的事早已穿帮,更奇的是,那人竟是一名女子!
到了这时,尚文志的心思又有了转变:既如此,那赵千金还是清白之身,自己或许不该轻易将人让给贾天海,与其做这个人情,还不如撇下这张脸,争取那一朝翻盘的机会!届时,得了身家财富,又有美人相伴,岂不比那不切实际的拼个出人头地强得多?
愿望总是美好,尚文志的这些算计,不过是普通人的想法。可他总是忽略一件事,他那些失败的根源,全部来自于他的不自量力……
也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贾天海从未将这人放在眼里。他由始至终只有一个目标,不论如何,要博得赵千金的好感,获取佳人的芳心。
至于那邱婉儿,玉肤皓腕,形貌昳丽,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她假姑爷的身份被揭破却仍可留在赵府,说明与她赵家人关系处得不错。既然她与赵小姐做不成夫妻,那么将来做个姐妹,也是好的……
邱婉儿带着满副心事, 随着赵雪娥回到她们的院子,直挺挺跟进了雪娥的闺房。
闺房主人波澜不惊看她一眼,淡问:“有事?”
又是这眼神, 邱婉儿心下突突,有些按奈不住的急切:“雪儿真打算给那两人机会?”
眼看此人难得的失了淡定,赵雪娥依旧不慌不忙,反问她,
“你以为, 我应当如何?”
“那两人, 一个心机在眼上,一个心机在心里, 与你皆非良配,你又何苦搭理。”
雪娥听了,还是那不紧不慢的模样:“遇上这些事, 各人有各人的盘算, 是人之常情, 起码他们并未明目张胆地害人。若如你所说,岂非这天底下都找不出一个良人?”
“雪儿,你……”邱婉儿很是无奈,她摸不准雪娥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了。
两人一时无语, 邱婉儿也知多说无益,左右自己心里已有主意,见赵雪娥这样, 便也不再顾忌甚么,去做就是了。
这时候, 小木儿听说娘亲与雪姨回来了,忙从自己房里跑过来, 同娘亲腻歪了一会儿,撅起嘴不乐意地问起那两位叔叔是何人,在府上要住到何时,表情语气里尽是不满。
邱婉儿同样带着不满的心思,毫不含糊,清晰地回答孩子:“那两位叔叔谁能住多久,得看你雪姨。他们呀,都想入赘到赵府,与你雪姨成亲呢!”
木儿听得一愣,明白过来娘亲话里的意思,顿时炸毛,
“可雪姨不是已经和娘您成亲了么?”虽然这几日雪姨没太和他亲近,但这新娘亲他也是认的,岂能不明不白叫人抢了去!
两个大人不防孩子语出惊人,被闹红了脸,也都快速恢复如常。
“木儿,这话今后不准再说。”赵雪娥以她最为严肃的声气教育了孩子,说罢一记眼刀剜向口无遮拦的邱婉儿,状似警告。
这警告自然收效甚微。一向我行我素的邱婉儿何曾受过威胁,哪怕是曾经百般的隐忍屈辱,施压者已被她一次性报复了回去。
是故,今日的局面,她不可能任由其恶化。以她的行事作风,那令她尝到了不痛快的贾天海与尚文志,不会有好下场。
此时天色忽变,蓦然飘起了雪,才将院中积雪扫净的两个小丫鬟赶紧躲进屋檐。
片刻,琴儿端了热茶上来,挥挥手放了这两个翻着白眼搓着手的小妮子回去,正待敲响房门,院门外有人进来传话:尚公子求请大小姐一同出门去醉心亭赏雪。
琴儿乍一听,眼睛比那俩丫鬟翻得还厉害,撇撇嘴应了声,敲门进屋汇报给主子。
主子收到消息,强忍着也翻白眼的冲动,素手轻抬,优雅地接过参茶,玉指捏了杯盖,感受着另一人直视自己的目光,一句话不说。
大人谁也不开口,小人儿似乎感受到自家娘亲的心声,那也是自己的意愿,勇敢地挪向赵雪娥,拉拉那人的衣袖,小声撒娇道请求道,
“雪姨不要去嘛,留在府里陪木儿!咱们也可以去看董姥姥和芸姨!”
这水汪汪的小眼神,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莫说赵雪娥,就是一旁的琴儿都觉着自己心要化了,哪里能忍心拒绝。
“好,雪姨哪儿也不去。”
被回绝邀请的尚文志深知不可能轻易搭上赵千金的,也不纠缠,眼见着雪势要加大,爽快地回去了。
相比尚文志,那贾天海倒是极有分寸感,并未贸然出口相邀,也不自寻过来唐突佳人,只唤了身边的小厮送来个精巧的暖手炉,说是前两日在城中精心挑选的,专门留着给赵小姐做见面礼。
赵雪娥收了那礼,看不出满意与否,只又端起手中参茶,喝了一口,随即吩咐琴儿,
“你这参茶着实泡得不错,给两位公子各送去一盏,就当一个回礼,一个赔罪罢。”
声音淡淡的,旁人实在瞧不出这人甚么情绪来,然而这举动还是勾起邱婉儿的不安:她赵大千金何曾在意那些繁缛礼节,如今待这两位候选人,倒是客气得很!
连日的疲惫,昨夜也未好眠,一盏参茶下肚的赵雪娥依旧提不起神,欲要歇个回笼。邱婉儿见她眼底淡淡发青,只好拉了木儿回房。
赵氏两老也知自己女儿冬日里慵懒嗜睡的习惯,又是长途跋涉才回的府,即便心中着急,也只强忍着不在这时打扰,等孩子休息好了,再寻她来商讨今日之事。
可是,也有比他们更为心焦急迫的人,顶着雪花纷飞的寒天前来造访。
赵雪娥只歇了半个多时辰,就被屋外一些动静吵醒,不情愿地长长出气,懒懒的嗓音问起外屋的人,
“琴儿,外头怎么回事?”
琴儿听见小姐醒了,赶忙进来伺候:“回小姐,是董夫人来了,正在咱们院里,同小少爷他们说话呢。”
董夫人与邱婉儿母子的关系并未向外公开,只有几个主子知道,琴儿对于董夫人过于关心那对母子而表现出的激动很难理解。
雪娥闻言,掀了毯子起身:“伺候更衣,我去见见董伯母。”
“是。”
那头邱婉儿的屋里,木儿被董夫人搂在怀里,这瞧瞧那看看,一个劲儿地嘘寒问暖,间或往那小脸蛋儿上亲一口,像极了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可不就是宝贝么!昨儿夜里赵千金率队回到凉州,多少引起了些关注。这过了一夜,大清早就由赵夫人亲遣了人去董府和曾府送了消息,唯恐那牵挂不已的母女俩多担忧一日。
闻讯得知雪娥带着自己女儿外孙平安归来,董夫人强耐着激动用过早膳,吩咐底下人备了一马车吃的穿的用的,迫不及待就来了赵府。
率先接待她的自然是赵家夫妇,那两人见她心急,又不好叫那对母子到前厅来与其见面,贴心地并未多留她寒暄,放她自去寻人去了。
一心想着孩子孙子的董夫人,提心吊胆盼了数月的董夫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与兴奋,终于见着牵挂已久的人,实难抑制她周身外溢的情感。邱婉儿与她对坐在另一头,静静地饮茶,也不开口。木儿承受着姥姥的疼爱,也是十分欢喜,甜甜回应着姥姥的每一句问话,乖巧得很。
享受了好一会儿的天伦之乐,董夫人试探着与自己女儿提起某件事来,
“婉儿,如今京城的事了了,你也没了后顾之忧,这今后……你有何打算?”
邱婉儿饮茶的动作一滞,慢悠悠回答:“没有打算。”
对方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句,早准备好的一席话即刻道出:“你与雪娥没了夫妻名分,带着孩子住在赵府总归不妥。而且我听说……有两个从前给雪娥备选夫婿的年轻人寻了来……”
董夫人说到此处,见女儿的脸色变得难看,犹豫着停了下来,在听到对方不悦的一声“想说甚么就直说”后,还是继续将她的意思说了,
“你若愿意,就带着木儿跟我回董家。我已向你董伯伯坦白了过去,也得到了谅解。他知道你这些年受的苦,也怜惜你的遭遇,同意我带你们回府照顾。”
显然,对于入住董家的提议只换来女儿的一记冷眼,董夫人接着给出第二个提议,
“你若不愿去董家,娘就给你在别处安置一座宅子,你和木儿住进去,想做点甚么娘也可以给你安排……你往后是打算再找个靠谱的男人,或是只想守着木儿,都随你,只要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娘就安心了。”
婉儿的表情不再有变化,对母亲说的这些,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有。
董夫人看女儿这个反应,只好道:“这事儿也不急,你先考虑考虑。”
“笃——笃——笃——”
敲门声不期然响起,划破屋中有些怪异的气氛。邱婉儿起身去开门,看见面无表情的赵雪娥,
“你怎么起了,不多歇会儿?”
门外人不搭话,抬步进了屋,向里头的长辈问候:“董伯母怎的顶了大雪天儿过来,雪儿还想等天气好些,领着他们俩过府拜访呢。”
董夫人松开木儿,拉了雪娥在自己旁边落座,讪讪道:“听说你们昨夜回来的,定是奔波劳累,就准备了些补品和冬衣,先过来瞧瞧。这一趟出门,辛苦你了。”
虽则没有外人,董夫人也不一下把话说得太白,在场几人心领神会也就是了。
“董伯母有心了。对了,最近芸儿是否安好?”
说起小女儿,董夫人脸上既是宠溺又是无奈:“那孩子,好着咧!就是肚子越大越不安生,总想着往外跑,可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坏了!”
赵雪娥笑着摇了摇头,对那丫头也是没辙。还未等她回神,董夫人开始铺陈,
“雪儿,瞧你这脸色,定是近来太过辛劳。这冬日还长着呢,要仔细自个儿身子,好生歇息。我呀方才还说,木儿这孩子虽然乖,可一直这么住在你院子里,一来扰你,二来于你名声无益——”
门外站了好片刻的赵雪娥,哪儿能不知这董伯母有何意图,暗压下不快,装作不在意:“伯母说笑了,此前他们母子一直也就住在此处,雪儿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那董伯母却好似品不出这大侄女儿话里的情绪,自顾自说下去,
“现下还好说,往后你总归还是要成亲的,婉儿两母子再怎么说也不适合待在这儿。伯母知道,你为了他们母子,付出的已经够多,往后,伯母会好好补偿你,感谢你。”说着,拍拍对方的手以示诚心。
“董伯母,雪儿所做的一切,可不是为了您的感激。而且爹娘的意思与我一样,他们母子在我赵府,永远是正经主子,并非寄人篱下。”
一席话将董夫人堵得半天回不过弯儿,总觉得这一向乖巧有礼的孩子今儿尽跟自己对着干,略一调整了思绪,继续劝道:“雪儿,你再听伯母给你分析分析……”
“伯母何必如此执着向雪儿要人,他们留在赵府,往后您也想见就见,并无不便之处。还是说……伯母认为他们留在赵府,雪儿有一天会对他们不利?”
“不不不,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想!我提出此议,不单为了他们,也为了你着想呀!”
“董伯母完全是多虑了。”
“……”
第98章 悔过
邱婉儿静静坐在一旁, 津津有味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对生母突如其来的提议很是不屑,又为这一番举措感到惊喜, 喜她赵雪娥终于露出多日来对自己的紧张,在此事上的寸步不让,甚至不打算征求她本人的意见,根本不给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