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也都识趣,三两句恢复了欢欣热闹的谈笑,赵夫人松一口气,回身看向沉默良久的女儿,道,
“雪儿,你不喜热闹便去院里走走吧,等开席了娘差人唤你过来。”
赵大小姐兴致是不怎么高的,客人有意无意扯两句她爹,惹得娘亲烦扰又添,她那眼神是淡了再冷,更不愿在这喧闹中多呆一刻,可也仍是心疼眼前的至亲,
“娘也去歇息吧,稍后师兄自会亲自出来招待宾客,你我妇道人家女流之辈,怎好逾矩。”
话中话相当有内容,当娘的自是顷刻会意,无奈瞥向自家闺女,没好气:“你呀,又说胡话!得亏你爹说要给你选婿的事还未定下……”
母女二人正聊得热闹,今日主角也即这座宅子的正主来得比想象中快,与众宾客抱拳客道过,向这头走来,
“师娘,师妹,今日辛苦了,别站着了快坐吧。稍后开席少不得有人上来敬酒,却也不会过火,还请师娘师妹担待。”
果然呢,成了家的男人稳重如初,或是更甚,赵夫人欣慰笑笑,便教他去招待客人。神采奕奕的新郎官并不啰嗦,向母女二人施一礼,回身便去忙碌。
赵大小姐惯不喜闹,婚宴偏偏是这等混杂场面,新郎官甫一出现即惹出满堂哄闹,吵得她头疼,二话不说拉了母亲径直往内院新房躲清静去。
今日虽是个吉日,天色倒绝不算好,城东一带再是热闹,那喜气是染不了整座凉州城的。城西百姓家,过的仍是寻常日子。夜色暗下前各门各户扬起袅袅炊烟,勾人流涎的饭菜香似是源自每一家,又像来自当中某一家,在腊月寒冬的傍晚四溢,徒惹一巷芬芳。
“好香好香,娘亲好棒!”
西街小巷那座独门小院,院角小厨房里,粉嫩嫩的男童踩了暖融融的新靴,离灶口两步远,为勾人的菜香兴奋蹦跶,也为他娘亲惊人的手艺赞叹。
灶火正旺,盈盈红光映出邱婉儿一脸愉悦,自己这宝贝儿子从不掩饰对她全然的崇拜与喜爱,每每总叫她这当娘的哭笑不得。
也算年少当家罢,自小领悟生存之道的邱婉儿,百般用心为自己活了小半辈子,得了个儿子,如今已是娘俩儿相依为命,她愿倾己所学尽己所能,为他打造舒适无忧的成长环境。
简而言之:摆脱既有命运,谋求安身出路,带娃过好日子。
然而世道从来吝啬,不愿给女子好脸色。碰壁多回已有更高觉悟的邱婉儿,面上笑意不浅,心头难隐忧思。
“木儿,你可愿去书堂?”
木儿歪了头:“书堂是哪里?”
“书堂是读书识字的地方,那里有学识广博的夫子,有与你年纪相仿的玩伴。”
木儿晶晶亮的眼眸更燃起了光,兴奋起来:“好耶!那娘也在书堂教木儿识字么?”
孩子太过纯真,邱婉儿停下翻炒,轻叹一记,看向满眼期待的儿子,弯下腰与小家伙平视:“木儿,娘要干活养家,白日里不能陪着你。你也到了年纪,娘的学识总归不比正当教书的夫子,送你去学堂是最好的选择,你能明白吗?”
小家伙眼中的期待与兴奋淡去大半,聪慧的他却是无法全然理解娘亲话中的意思,懵懂了片刻,反问道:“可是娘明明说过不准木儿一个人到外面去!”
“……”
孩子毕竟是孩子,脑瓜机灵口舌也直接,婉儿哑然,半晌也不知如何接上,她只管闭了眼,深吸气,长臂圈了孩子入怀,柔声哄劝,
“不让木儿一个人外出是为了保护你,娘不愿看到你遭遇任何不测。木儿你要牢牢记住娘的话,去了书堂,也不能与他人走得太近,尤其是大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不能轻信于人,更不能随意跟他们走!”
小木儿窝在娘亲怀中,自是瞧不见娘亲的脸色。可即便他们四目相对,年幼的他也是无法从那双布满复杂情绪的眸中读懂深层意义。
灶口的柴火燃到极致,锅中滋滋呜呜冒着声气,红曳火光映衬下,是邱婉儿那张写满懊悔的面容,口中喃喃又咽回去的,是一遍一遍重复的歉意:
对不起,你始终无法做一个真正快乐成长的孩子……
对不起,是娘连累了你……
对不起,我的儿!
第5章 报名
腊月底,年味已达鼎盛。然而这节日气氛浓厚的日子里,邱婉儿心内焦虑一日胜过一日。这阵子她几乎走遍城西城南,茶楼饭庄,大小商铺,她也算挑了个七七八八,只可惜,对方往往比她更挑。
只得一家酒楼,年末生意火爆,正缺人手的掌柜见她长得利索,答应暂留她在后厨打几日杂,无非是端端盘子洗洗菜,却在不到一个时辰后被某位经验丰富手脚灵活的壮硕大婶取代而告终,可怜的婉儿还未及理清状况,便叫掌柜的一顿晌饭给打发了……
自然是沮丧的,可又岂能放弃,连日来她邱婉儿体会的艰辛种种不必细细言绘,点点心酸绝刺不破那张一日厚过一日的脸皮,城西城南既无果,去城东城北碰碰运气又何妨!
过几日才是除夕,凉州城最为繁荣的一带,年节气氛隆重不已,家家户户早早布置得喜气洋洋,到了晚间更是张灯结彩,热闹堪比正日子。
种种缘故,婉儿娘俩儿入凉州数月,极少踏入城东这一块。今日所受打击不小,婉儿收拾过心情,径直朝了这方一路走来,置身于车水马龙人流攒动的宽阔街区,繁荣景象恍如京城,亦稍稍恍了她心神。
“快快快,就在前面!”
“看到了看到了,人好多!还轮得到咱们么!”
“诶诶诶!让一让!大个子别挡在路中央!”
邱婉儿恍神只是一瞬,身侧莫名搡过几个年轻女子火急火燎冲向前去,将她拉回现实,也将她的注意带向了前方。
那几名女子所指之处确是围了一群人,远远望去只隐约见得是一张告示,其余的纵是再身材高挑目力良好,也是瞧不见了的。好奇心驱使,邱婉儿迈开长腿追上去,隔开重重人海,看清了墙板的白纸黑字,获取了一手好消息。
“振威镖局赵家的差事呀,瞧瞧这待遇,肥差!”
“听说赵夫人的陪嫁侍女早前请了辞回乡享福,眼下赵夫人身边没个得力的大丫鬟伺候……”
“一准没错,这丫鬟定是给赵夫人招的!旁的不说,光是不必签卖身契为仆这一点,就比别的大户人家强多了……”
婉儿混在人群中,早将那招人告示上的内容看了明白,再听旁人这么几句议论,心下微喜,意动带起行动,随着人流向前方赵府去了。
明日便是截止期限,意向者赵府大门现场报名,后日如约前来应聘,从几轮挑选中筛出仅两名。前头两个激动过分的姑娘,左右两侧是上了岁数的干练大娘,邱婉儿走在其间,步下稍显犹疑,心道:赵府何等家世,挑个侍女如此费辙,身世这一块怕是要求严格……
可是啊,自己眼下这番境况,前路无门了不是?如今有此良机,不试一试难以甘心!
“下一个。”
赵府大门外,喧哗热闹堪比街市,气势肃穆的漆木大门敞开,几名身形高壮的端庄守卫,吸引众多前来报名的花季少女,惹得主持管家大气出了一鼻孔,提醒众女莫忘此行目的。
“注意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报上姓名户籍,记好自个儿序号。”
邱婉儿才意识到自己被争先恐后的女人们挤在了队列末端,蓦然入耳此言,心头一咯噔,眼珠子开始转。
在她分神思虑之际,身后也站了人排在末尾。想是心思迫切,或是见前方之人心不在焉未挪步子跟上,身后那女子白眼一翻拉了同伴硬生生越了过去插在邱婉儿跟前。
那嚣张傲慢的白眼仿佛长在了后脑勺,被插队的邱婉儿岂是软弱怕欺的主儿,不好闹出动静,低低提醒一句:“两位姑娘,请按规矩排队。”
两位姑娘置若未闻。
这可更是闹得邱婉儿不爽,横起气势沉声警告:“你们两个,最好老老实实给我滚回后边去!”
两名女子这才回了身,仰起脸看向严词厉色的人,被那周身的气场唬得脸色微变,竟无勇气回怼一句,僵持只几下眨眼,败下阵来乖乖让出位置,暗恨:这长脸大个的女人横眉怒目的样子,着实吓人。
邱婉儿这才敛去凌厉,甩这二人一记不屑,抬脚复归原位。
不巧,此一幕恰恰被侧前方踏出赵府大门的某人收入眼底,谁也不知那人的目光朝这方向有一瞬的停留,只这一瞬,已将邱婉儿的姿容气质牢牢记下。
排队的众女自是也被此人吸引了注意,自小摩擦中回神的邱婉儿也顺着大众视线望了过去,可惜只看见一道匆匆离去的背影……
赵府,几名家丁扛了铁铲扫帚,自前院至后院,一路扫雪通沟渠,来往走动的侍女或是端了火炉,或是奉着热汤,寒风天里来来去去可不比干体力活那几位清闲。
东院主屋,赵大小姐香闺中,案边暖炉焚香,侍女琴儿一手执梳一手执发,主家小姐一头青丝顺滑如稠,触感大妙惹人爱不释手。妆台前端坐那位主子略有些睡眼惺忪,对上铜镜中自己朦胧的眉眼,素手抚上眉尖,平静不知喜悲的一声疑问,
“琴儿你说,我这眉形是否该修上一修?”
琴儿自秀丽美发的陶醉中回神,绕至主子侧前煞有介事细细端详了片刻,答她:“小姐的眉形甚好呀。”
“你日日伴我左右想是早已习惯,是不知我这张脸太过清冷严肃。”
“哪有,小姐笑起来最好看,您是不常笑。”
小姐唇边一勾,摆手示意琴儿继续梳妆,眼神又转淡:“笑给谁看?”
琴儿也敢打趣:“自然是笑给未来的姑爷看了!瞧夫人和凌峰少爷近日来多么上心这事……”
不是个好话题,赵大小姐的兴致全不在此,倒也不恼这小妮子没大没小,只出言强转了话头:“你提起选婿我倒是想起来,为娘亲选贴身婢女一事可安排下去了?”
琴儿手上速度不慢,舌头脑子同样转得快:“小姐放心,奴婢早已安排了,昨日开始贴的告示,这两日二总管都在府门外处理报名事宜,待后日由夫人亲自挑选。”
铜镜中映出自己半头乌丝在身后人手上挽出朝云髻,赵雪娥轻嗅一记幽幽烟香,随后扬眉启唇:“动作快些,咱们出府走走,顺便也瞧瞧今日报名的可有资质不错的。”
琴儿眨眨眼,嘴上应“是”,心内默默一句:我的大小姐您要去把关,只怕今日报名的人排到城西也没一个能入您法眼……
第6章 落选
赵家这门差事果真抢手,排队仅小半刻工夫,队伍越发的长了。前头动作固然快,后方队列亦在不断壮大,不消片刻已是小长龙变大长龙,邱婉儿终于成了排头,扭头向后瞥瞥,愣是一眼入了十余张面孔。
大过年的,这般多人出来找活计?
邱婉儿面色平静,收回张望对上赵府的二管家,正巧轮到她:“赵管家有礼,小女邱小芸,肃州人士。”
赵二总管闻言,手中的笔一顿,忍不住细细打量了上来,疑惑问出口,
“肃州人士?听你口音可不大像……邱小云?哪个云?”
“芸芸众生的芸。”
邱婉儿一贯的维持着镇定,就如这之前无数次向人报上假身份假姓名那样。面前这位处处透露精明的赵府总管眼带狐疑,犹似不信她所言。
她本该心虚的,却是半分异色不见。
随后,这位精明的管家并未告知婉儿所领的序号,而是不算刻意地多问了一句:“你现今住在何处?”
这一问难免还是勾起邱婉儿的警惕心,只含混着回:“现住城西。”
见她不愿多说,二总管直接停了笔,面无表情道:“这位邱小妹,我赵府下人向来只招本地人士,您请回吧。”
婉儿一愣,盯住对方眼睛,将此言确认再三,
“这……那告示上并未写明不收外乡人,赵管家这一举甚无道理。”
“邱小妹请回吧。”
赵二总管态度坚决,也不再多言,朝身侧一名小厮送了一记眼色,作出送客姿态,吆了下一位报名者上前登记。
邱婉儿愤然也不甘,气得吊起了眼角,不敢相信自己怀抱希望前来这赵家应聘,竟是进不去第一轮选拔,直接在报名这一环给人否了。
可怜的婉儿只觉可笑又可悲,今日所受的种种打击,在这一刻全然算不得甚么了。
众目睽睽,婉儿再不甘也不欲惹人注目,赵家既不是去处,那便寻别处去,那位赵管家可精得很,审视的目光令她极为不适,绝不能与这样的人共处。
也亏她坚强,如此境地不见颓色,转身离开的背影依旧挺拔淡然。却不想,有些人生来长舌,当场将她拿来作了谈资,
“诶诶,瞧见没,赵二总管几句话就给刷下来的,没给一点儿机会!”
“得了吧,赵家选下人也看外表的好不,总不会选一张马脸……”
“哪马脸了,我瞧她长得挺好,说不定合赵大小姐的眼缘。听说那位大小姐眼界忒高,长相难看的休想入她眼!”
“想啥呢!这是给赵夫人选大丫鬟,你当给赵小姐选婿呢,笑死人了咯咯咯……”
邱婉儿听得脸色黑而再黑,仍敛着脾气不去理会,对她们口中的赵大小姐倒是起了些微兴趣,错身间眯了眯眼:以貌取人的赵家千金么?呵!
“小姐快看,今日报名的人着实不少!”
赵府大门口,赵雪娥跨过门槛堪堪停了步子,侍女琴儿兴致颇高一声低呼,指了那一条长龙开始数人头。雪娥自是也有兴致,向排队的众女投去目光,一掠之下独独为一道背影所吸引。
瞧不见那人正面,只因那板正挺直的身影透出一股难言的逼人气势,与排队的那一干站没站相气质平庸的寻常女子一比,那人,是很不寻常了。
“琴儿,年底出来寻差事的想必都家境贫寒,是些普通人家的女子吧?”
琴儿人头数至一半打住,答话:“回小姐,自然是寻常女子,您瞧她们一个个穿得多么单薄,大冷天儿的跑来排长队报名,可见诚心了……”
同是贫苦人家出身,赵小姐的贴身大丫鬟对眼前场景深有感触,话里也是隐隐为她们争取机会,但求她家主子莫要对苦命的姑娘们苛求过甚。
赵雪娥听出意思,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心道自己这近身侍女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肠柔软,最是见不得弱小微末,却不懂这世道,悲悯之心可有,也可无。
冷风徒然飒起,提醒主仆两人是时候终止闲聊,莫杵在门口招人围观了,
“走吧,这两日又在落雪,娘亲偶有轻咳,去董记瞧瞧可有新出的绒缎……”
“是,小姐就是孝顺!”
说着便走,雪靴踩上碎雪扫除后湿乎乎的地板,裙摆随风轻荡,赵大小姐心情还算不错,领着琴儿沿街缓步逛出去,徒留身后众女伸长脖子眼巴巴张望,可怜的她们还天真以为赵大小姐会有些举动,谁想竟是从头到尾只得到一记淡淡的瞥……
唉!也是!她们这里头难有赵小姐能看上眼的罢!
今日遭遇可谓是百倍的心累,邱婉儿一面平复着心态,一面不断向内心发问:还是我邱婉儿太过自负?外乡人要在这凉州城安身立命竟如此艰难?
天色已不算早,木儿待在屋里也闷了半日,今日算是又浪费了,邱婉儿道道默念,加快步子朝城西走去,走着走着忽而脚下一滞,极快地又恢复如常,指尖捏紧了袖口,继续走,向着闹市走,顺着人流在菜摊肉摊商铺米店间穿梭,绕远道抄暗巷,晃了良久,终于在某家粥粉铺前驻了足,回头扫视一圈,警惕的状态这才稍稍缓下,寒冷目光恢复温度,
“老板,来一大碗瘦肉粥我带走,明儿一早碗送回来。”
“好嘞,多撒葱花少放酱是吧,稍坐一会儿哈,马上就好!”
“嗯。”
今日实在没心思做晚饭,这家粥粉铺老板人实诚,她儿子也馋他这儿的味道,一来二去邱婉儿便成了这家粥粉铺的常客,不方便时常带儿子出来吃,偶尔就打了粥直接端回去……
等粥的空隙,婉儿掏出头巾,三两下包了半颗脑袋牢牢扎上,脖子也刻意缩进衣领,粥铺老板见了好笑,
“可冷了吧,要不要到灶口来烤烤火?”
“不用老板,你忙你的不用理我。”
婉儿摇头,心思沉得不行,想她万般谨慎,只盼能过几日安生太平的日子,可惜平淡愿望总也不遂,非但过不上安生日子,出门一趟不知又招来哪路牛鬼蛇神,费她半天劲儿才甩了干净……
瘦肉粥热腾腾冒着浓郁的香,邱婉儿回到家中死死锁上院门,推开房门被一把扑上来的儿子逗乐,算是彻底放松了身心,看他憋在屋里一整日也没点脾气的乖巧模样,抱在怀里不知怎么疼才好。
“木儿真乖,娘一定尽快找一份好差事,送你去书堂,再不叫你日日自己待在家里,把人闷坏了。”
“娘,木儿不闷,就是想娘!”
小家伙小手捏着勺子,甜甜一声哄了娘亲,随后努嘴呼呼滚烫的肉粥,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分外可爱。
邱婉儿心头一片柔软,在外遭受的冷遇,永远抵不过儿子一道奶兮兮的声音。有一个骨肉至亲敬她爱她,这比甚么都来得安慰。
“好孩子,娘也想木儿,等着娘一定会把咱们的生活安顿好。”
木儿不明白娘亲为何一再强调这个,只觉得一切听娘的就错不了:“嗯,好!”
平安喜乐,娘俩儿是怀着怎样的向往对待生活,偏偏生活反骨,从不善待他们。
此刻的母子二人的平静温馨,几日之后被不速之客破坏殆尽。
第7章 荒谬
除夕前日,邱婉儿一如既往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住处,门且不及闩上,一张陌生脸孔赫然入目,在她反应之前闪身入内。
婉儿又惊又怒,万般思绪围绕着心头寒意奔涌不止,只那一瞬便知,来人武功在她之上,且来者不善。
“阁下何人?不请自来是何目的?”
目光锁死在眼前这名劲装青年男子脸上,邱婉儿在此人来意不明的情况下不敢妄动。
男人看出邱婉儿眼中十分的戒备,废话不多一句,抱拳:“邱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婉儿扬眉:“哦?你主子是?找我一平头百姓有何贵干?”
“姑娘去了便知。”
“你认为我会跟你走?”语调转冷,邱婉儿将目光扫过男人手中的佩剑。
这一扫也暴露了意图,男人知她断不会轻易从之,即便她要武力反抗也在预料之中,然他今日的任务是将其接走而非抓走,
“我家主子并无恶意,有心解姑娘燃眉之急,想与姑娘谈一笔交易。”
邱婉儿一惊,上下打量过眼前面色漠然的男人:“莫非,近日跟踪我的人就是你!你主子是谁?究竟意欲何为?”
二人在院中周旋,动静不大,寒风将半数声音吞没,不明境况的小小人儿“吱”地打开房门,探出一颗小脑袋,正欲开口喊娘,瞧见立在院门边的陌生人,立时收了脑袋合上门,不让大人看见,更假装自己啥也没看见。
房门打开的一瞬,邱婉儿便心道不妙,果然那男人也发现了木儿,嘴角一扯,竟出口胁迫:“我家主子确有要事相托,事成之后必有重酬。为了令郎,您也该随在下走一趟。”
显然,来人对她母子二人的境况颇有了解,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邱婉儿即便不顾自身安危与其相拼,也该考虑儿子的周全。既说是交易,便不可能是那边的人,稍稍叫她宽了心,反正眼下已是走投无路,不防走这一遭,去会会那打她主意的神秘主子,看看所谓的买卖谈得来谈不来……
那一头,小木儿瞪大小眼珠默默躲在房门后,年幼的他不明状况,只牢牢谨记着娘亲千叮万嘱过的,不准自己跑出门……在外不能与人太过亲近……家中来了陌生人,在娘亲同意之前不许接触……
忐忑的小家伙静静呆了片刻,觉出冷意扬起头来,正是娘亲开门进屋,寒风猛然倒灌。
“木儿,过来。”
“娘!”
木儿扑上去,娘亲的怀里有些凉,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暖。
娘说:“木儿,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晚点回来,你自己乖乖待在家里,任何人敲门都不给开,听懂没?”
望着娘亲温和又严肃的眼神,木儿扁扁嘴,点了头:“嗯!”
其实他还想问问,外头那个叔叔是谁,来他们家干啥……可娘亲话说完没抱他多会儿便匆匆出门了,他只好乖乖守在房中,再等再等。
马车中,邱婉儿始终满身戒备,随那男人去见其主,一路上不时掀帘探看,很快得知自己即将被带去的地方,不是气派府宇,不是酒馆雅间,不是暗巷黑屋,而是郊外荒野。
凉州城西郊,一片松林雪海,再向西便是高耸严峻的凉山峭壁,四周是山是石是林是崖,虽不至荒芜,当下时节到底人迹罕至,是个抛尸犯案的绝佳之地。
可不知何故,越是临近目的地,邱婉儿越是放松了心情,她笃定,今日此行不会危及性命。她深知,有人恨她入骨,若是索命,绝不会与她多废一句口舌,更不会大费周章将她带至荒野处决却留她儿子活口。而她也有预料,此去所见之人绝非泛泛之辈,所为之事,亦必非好事。
“姑娘,到了。”
车轮滚入雪林即缓了速度,直到驾车那男人拉了马,示意邱婉儿下车。这一声一声“姑娘”的有礼,她可许久未听得,多听几遍,也就不觉得哪里不适了。
谁叫人家不知她夫姓,谁叫她自始至终不曾暴露过真实姓名。
不错,这也是她今次大胆应邀前来的要因,对方甚至道不出她姓甚名谁,怎会是她邱婉儿的仇家?
车门打开,婉儿躬身钻出利落跃下,抬眸扫视,目过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疑惑看向身侧之人:“你……”
对方抱拳:“在下石田,奉命将姑娘接来,主子人在林中,请。”
此人板板正正尚算有礼,婉儿抬手捋捋被风吹乱的发丝,扬眉侃了句:“石田?名字倒是趁你。”话毕,迈步朝前走去。
身后抱拳的男人眸光一颤,旋即拴马跟上。
此地当真了无人烟,雪漫过脚背一寸深,放眼望去竟无一个脚印,婉儿心道那神秘主子多半是轻功了得,总不至于是等候多时罢。
松林看着并不广阔,雪地里跋涉倒是苦了人,婉儿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选在这里见她,沉住气走了半晌,才隐约透过青白相接看见不一的色彩——是一道素灰人影。
人影并非静态,婉儿每走一步都在心底默叹一句:好身手!
旋身、起手、运势、出掌、收势,越是靠近,掌风越是强劲,邱婉儿眼见着那男子脚下一片厚雪被铲了精光,才舒展些许的心情又提将起来。
“你来了。”
男子嗓音粗粝,发髻未束,一头黑发背梳拢于身后,劲风掠过,发丝漫天飞扬,转身面向来人,英挺豪放的气势平添几分狂野,在邱婉儿看来算是一表人才。
疑惑,十分的疑惑。婉儿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因了何故被这陌生男人看上,威逼利诱硬拉来谈甚么劳什子交易。
“阁下是?”
“在下曾凌峰,久候大驾。”
出人意料,对方直报大名,爽快凌厉很是博人好感。而这就更是令邱婉儿摸不着头脑,若是诚心与她相交,缘何要在这荒无人迹之地?若是心怀鬼胎欲做龌龊勾当,断不可能以真实身份示人。
难不成与她一般,假名假性罢了?
可是,可是!这大名似乎打哪儿听过?
曾凌峰……曾凌峰……曾凌峰……
眸光闪烁间,邱婉儿将人物与姓名对上了号,望向男人的眼神也转了意味。
好个曾凌峰!久闻其名呢!哼!
这新晋振威镖局二把手应是与她年纪相仿,除去因常年在外走镖,面相略显沉稳风霜,其余方方面面都是出类拔萃,坊间风评亦佳,可谓是高标准的青年才俊一名。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曾二镖头,不知阁下放着新婚娇妻不管来找我一个孤家寡妇所为何事?”
“哈哈哈哈!”
曾凌峰仰天大笑,随后挥退石田,背起手绕邱婉儿转了一圈,不住点头:“孤家寡妇?呵呵呵,曾某走南闯北这些年,从未见过如你这般风采的女子。挺拔,英气,凌厉,俊秀,谈吐得体,还带几分高傲与贵气,我想,你绝不是一个寻常寡妇。”
婉儿目色淡然,心内波澜骤起,瞥过眼来:“你我素昧平生,废话还是少说为妙。”
“好,我便直说了。想必你也知振威镖局大当家,家师赵总镖头,膝下有一女,我的师妹赵雪娥,端庄优雅待字闺中。我想,如此优秀的你,可与其相配。”
男人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划过,邱婉儿震了半晌才重拾思维,措辞顷刻失了客气:“荒谬!”
“在下话还未说完,姑娘何须激动。”
曾凌峰早料到邱婉儿会有的任何反应,这般的算是相当淡定了。于是,他成竹在胸,满是诚意开口相劝,
“自然不是叫你做些出格行径,在下的意思,只需你乔装改扮,入赘赵家,与赵家千金做一对假夫妻,却不能向任何人暴露身份。”
邱婉儿闻言,默忖只一瞬,即刻通透内里,心下大呼阴险,万万想不到这美名在外的曾凌峰,心机如此深沉,却不知是单纯的野心勃勃亦或是另有目的了。
哼,她邱婉儿也不傻,深谙世事艰险,切不可与狼为伍。
“阁下莫不是魔障了,此事太过荒唐,恕难从命。”
“三千两。”对方主动开价,“我知你是聪明人,定能明白我的意思。三千两,期限我来定,事成之后,你拿钱自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