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隔壁那间客人也跟出来,结账离开。
此地离城北已不远,邱婉儿是刻意带着人逛过来的。如今跟在身边那个支开了,她早没了闲逛的耐心,抄小道快步向小院走去。
身后人远远跟着左拐右窜,望着那道恨不得飞奔起来的背影,寒霜直达眼底。
不消一刻,城北独门小院前,邱婉儿停了脚步,拍门依旧有规律。随后,院门被打开,随着人进去又合上。
“爷,您回来了,少爷在屋里正玩得入迷呢。”
“嗯。”婉儿点点头,见李婶身上绑着围裙,手上也一片湿漉漉,又道:“你先去厨房忙吧,我去瞧瞧木儿。”
李婶把眼睛笑眯,说:“爷留下来吃午饭的吧,那我去再加些米,多炒两碟菜。”
话说完人就快速钻回了厨房,邱婉儿还来不及阻止,心道:今儿这顿午饭怕是很难吃上……
许是听见院里有大人的谈话声,屋里自个儿玩入迷的小人儿自己打开房门探出脑袋来,见是自家娘亲,乐得撒丫子冲出来,抱紧大腿,
“爹爹!”
“我的乖儿子,想爹爹没?”
邱婉儿眼里都是宠溺笑意,抱起儿子就要往屋里走,脚步还未迈开,院门“碰”一声猛然打开,惊得她转身看去,来人正是那跟了她半天的赵府千金,她假天海的新婚妻子。
“雪儿?”
邱婉儿眼睛瞪得极大,她在努力且夸张地,装作意外与吃惊。虽然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赵雪娥不是个傻子,或许早就看破她的伎俩。
“装甚么装,不是你自己存心引我来的?”
果然,门口的人寒若冰霜的脸上再添一道讽厉,目光从大人身上,移到其怀中的小娃娃身上。
厨房的李婶听见动静,急匆匆跑出来,手里还握着把菜刀,看见门口站着的满脸怒容的年轻女子,又看看那爷俩瞪大眼睛呆愣愣的模样,最后再看看断成两截的木闩,也是不知作何反应。
“李婶,你先别做饭,带木儿回房呆着。”
邱婉儿收起惊色,做下安排。李婶是满脸不解,听话的回厨房扔了菜刀才出来。木儿被放下地,先是仰头瞅瞅娘亲,接着躲到长腿后边探头朝门口瞄。只是门口那位气场实在强大,唬得有万能娘亲在身边的木儿也不禁小小害了怕,乖乖听话随李婶回了屋里。
“雪儿,你……”
“不必解释,该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了。那孩子,就是你与前任妻子所生之子……”
赵雪娥终于动了,脚抬起,踏入院门,唇轻启,似问还述,唯一不动的,是表情。
她一步一步走近,眼睛在对方身上不错一瞬,出口的话也一句接一句,
“你早已娶妻生子,并非孤身。”
“是。”
“你原配弃家出走,留下襁褓中的孩儿。”
“是。”
“你岳家对你怨怪至极,与你断绝来往。”
“是。”
“你独自抚养幼子,在贾府艰难度日,直至收到我爹来信,于是心生歹计。”
“雪儿!”
“你隐瞒诸事,入赘赵家只为离开贾府,为你父子二人寻一处栖身之所。”
“我……”
“你筹谋已久,新婚多日不与我亲近,先是令我生疑,而后把我一步一步带入你所设圈套,最终将我引来此处。”
“雪儿……”
“你或许对原配念念不忘,或许只是心性凉薄,所有讨好我的举动,都是为你日后东窗事发提前部署,想博我心软,放你一马……”
“雪儿!你别说了!”
“你对我……没有半分真心!”
“不!不是的雪儿!”
赵雪娥一步一句。每一步,都迈得艰难,每一句,都像是要把对方的外皮撕开,同时,也将自己的心口撕开。
邱婉儿眼眶逼红,赵雪娥近到跟前时,她颓然向后退一步,脸扬起来又垂下去,仓皇着,委屈着,张了嘴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赵雪娥眼色更厉,声色更厉:“贾天海,明明是你愧对我,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雪儿,我对不起你。”
“你何止对不起我!”
枉我赵雪娥自恃聪敏,眼界甚高,择婿尤为严苛,费心挑选的,满心以为最终得配的良人,竟是个心机深沉的骗子!
贾天海,你好本事!
“我告诉你,贾天海,你的计策失败了!我不会心软!不会再为你利用!”
听闻此言,邱婉儿霍然抬头,面上浮现一层决绝意味,她正色,她恳切,她说:“事到如今,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雪儿预备如何处置,我诚然接受。只求你,看在木儿还是个孩子——”
“你认为我会向一个孩子发难?!”
赵雪娥气极,脸色青黑,数不清的怒意把仅存的理智挤到天边去,怒目一再落向眼前之人已无法平息心口恶气,她果断而快速的,甩袖去了里屋。
原处的邱婉儿心头一咯噔,忙也跟进去,终于起了懊恼的她此刻只想抽自己。
又是巨大的门响,屋里小木儿在李婶怀里吓得一抖。李婶一把年纪啥场面没见过,只是眼前这位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那满脸的愤怒,那粗暴的举止,着实吓人。
吓得她,把木儿搂得更紧。
“雪儿!”
邱婉儿急急追进来,而赵雪娥只是进了门站在屋中,瞪着眼目不斜视,把那频频抬眼看过来的李婶吓得也要打哆嗦。
“李婶,你先出去,没别的事先在厨房呆着。木儿,来爹爹这里。”
当着赵雪娥的面,邱婉儿再做安排,谴走了李婶,自己把儿子拉过来,护犊行为倒不敢太过明显。木儿受了惊吓,在娘亲身边稍稍安了安心,就是不敢看那个人,那个盛怒中的女人。
婉儿见雪娥并无行动,也稍缓了忐忑的心绪,放胆子搏一把:“木儿,这是爹爹与你提过的,姓赵的娘亲,你的新娘亲。”
“谁是他娘亲?!”
赵雪娥眼里似要喷火,觉得这个姓贾的莫不是嫌命长?过分也该有个度!
这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赵雪娥羞怒难掩的语气,再一次吓得孩子抖了肩膀,扁起嘴就哭,
“哇——”
“木儿不怕,木儿不哭,爹爹在。”
“呜——爹——呜——娘——”
孩子无预兆扯开嗓子嚎哭,反过来把赵雪娥唬得一愣,再一听他口中一声爹一声娘,她头疼起来……
这声娘……是在唤我?
“不哭了木儿, 听话。”
邱婉儿很无奈,赵雪娥明明不是冲着孩子,可她那一身的气势及那一脸的愤然, 再加两句高声怒喝,很难不把孩子吓哭。
木儿被柔声哄着,渐渐平息了哭嚎,只依旧抽泣, 鼻头红红眼眶红红, 窝在婉儿怀里委屈的小模样实是惹人怜爱。赵雪娥见了这画面, 心头堵极闷极,却是在自己未曾察觉的情况下, 松了紧绷的表情。
邱婉儿一面安抚着孩子,一面抽空注意怒火滔天的赵雪娥,发现后者缓了脸色, 顿觉松口气。
“雪儿, 给我点时间, 我把木儿安抚好,就随你回去向岳母大人坦白,请她老人家发落。”
雪娥把目光从小娃娃脸上移开,看向态度诚恳的大人, 深深呼气,加个条件:“把他一起带上。”这可是如山铁证。
婉儿被此言惹出意外,她看向赵雪娥以图确认, 对方并不给机会,话落后人即转身, 欲到院外等候。这时,终于停了噎声的木儿扯扯自己娘亲的衣角, 心中委屈不能不表,
“唔……爹爹能不能换个新娘亲,这个娘亲好凶……”
赵雪娥踏出门坎的脚顿了一顿,旋即踩下去出了屋,脸色一片阴郁。邱婉儿哭笑不得,蹲下身去搂住儿子,扬起声来哄劝,
“木儿乖,娘亲不凶,娘亲其实很温柔的,是爹爹惹恼了她,木儿今后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唔……嗯!”
木儿眼角的泪珠被拭去,扁了老半天的小嘴也在哄声中慢慢撅起来,尤不乐意却免为其难,
“那木儿不要换娘亲了。”
“乖儿子。”
从城北回城东赵府的路程对于一个孩子还是远的,当前日头正盛,邱婉儿也并不愿太过招摇,就说服赵雪娥多等片刻,去雇了辆马车。
几人从小院离开时恰是午饭时辰,赵雪娥并无耐心等李婶做完饭喂饱孩子,此行回府路上,木儿的小肚子叽里咕噜很不给面子,把车内本就尴尬的气氛搅得愈发怪异。
邱婉儿与孩子坐在一起,沉默良久装深沉的她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险些逗破功,转眼去看赵雪娥,捕捉到撇脸不看她们的对方表面上毫无所动,实则暗暗在咽口水……
赵雪娥心很糟,她病体初愈又逢肝火大动,马车内又闷又热又尴尬,事前更是顶着烈日跟在这可恶之人后头窜了个把时辰,去茶馆歇了一小会儿水还未喝上两口,又被带着一路奔波赶到城北……
所谓身心疲惫说的就是眼下的她。
“雪儿,你脸色有些苍白,是不是还不舒服?”
“不劳你费心。”
本以为这姑娘气头上不会搭理自己,不想她倒是冷冷地应了,邱婉儿就试探着多磨两句,
“马车里闷,你都出汗了,我给你扇扇,你闭眼歇一歇会好点。”说着打开扇子,体贴举动大大方方做出来。
凉风舒爽,稍稍解去了身上的燥,赵雪娥贪了这丝凉快,哪怕再不爽也未予推辞。可没等她享受多会儿,那小娃娃不乐意的奶声跑出来。
“爹爹,木儿也热,木儿还肚子饿。”
爹爹笑着看他:“木儿乖,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
木儿歪歪头:“那咱们去哪里呀?”
“回……去你娘亲的家。”
赵雪娥一记眼刀飞出去。她委实想不通为何有人能脸皮厚得如此理直气壮!莫名其妙得个儿子这种事,换他自己能欣然接受?
“喔!”
木儿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对这位凶巴巴的新娘亲心有畏惧,是要去她家么,想想都可怕。
婉儿对雪娥的殷勤体贴未停下,感觉出儿子不高的情绪,略略无奈,同样饥热交加的她只得打起精神耐起性子,一心二用哄两人,
“木儿乖,你这位美丽的娘亲昨儿才病好,这会儿也还是身子不舒服,你要懂事,让爹爹先照顾娘亲,好吗?”
“嗯!”
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原谅她吧。小家伙乖了,窝在婉儿身边安安静静呆着,掰着大人的衣角玩得自得其乐,间或抬起小脑袋瞅瞅那个新娘亲有没有再拿眼瞪他或是他爹。
而赵雪娥对她们二人的对话,尤其是大的那个刻意的遣词用语,非但不生反感且莫名有种被安抚了的愉悦……天哪,自己明明已经恨死这个人!
一路顺畅,马车很快抵达赵府,各怀心事的大小几人终于下了马车,离开那令人不适的空间。
赵雪娥冲迎出来的门房摆摆手入了府,等在门内,邱婉儿付过账便牵着木儿也进了门。门房小厮,丫鬟护院,管事婆妈,赵府的一干下人,眼见着大小姐身后领着姑爷,姑爷手上牵个娃娃,步履匆匆径直朝主院走去。
人过后,所有目击者围在一起热烈讨论。
“怎么回事?小姐姑爷上哪儿拐了个娃娃回来?”
“呸!甚么破嘴!那娃娃像是拐来的么?”
“诶杏儿,你离得近瞧清楚没?是哪家小少爷来着?”
“没见过的,应该不是哪家小少爷吧,我瞅那娃娃长得像咱姑爷,贼俊!”
“啊?!”
不管府中下人们有多少心思,有多少看法,赵雪娥今日势必要将这爷儿俩带到母亲跟前,把事情论个清楚,把这一大一小两人,安排个明白。
再看邱婉儿,她面色凝重牵着儿子跟在赵雪娥身后,脑子飞快运转。无人能窥探她的内心深处,那是巴不得早日演完这场重头戏,才不枉她精心布局多日。
她这些年为了生存,为了保护自己与儿子,种种方式都已尝试,可以说在某些方面,她有一身的好手段。虽然今日之举确确对不起赵家人,可这完全是拜曾凌峰所赐,那个野心勃勃的伪君子,把她拉下水的恶人!
只不过换个角度想想,这也不失为一大好时机!
日子过成何样,婉儿自有决断,进一步,多有转机,退一步,仍披星戴月。再者,她可以熬,却不忍儿子随自己受苦。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不将它牢牢攥手里,任其白白浪费不成?
更不说她现下已退无可退,唯有迎难而上。
大人们都不出声,木儿也觉出气氛的不自然,同样闭口不做声,任由自己娘亲牵着蹬蹬蹬快速前往某处,都没工夫细细看一看这也算得上宽敞好看的院落。
“小姐,姑爷,夫人在屋里用饭呢。”
因着赵夫人喜静,赵府主院侍候的人不多,雪娥几人到时只有一名小丫头候在门外,见了她们忙行礼,规规矩矩的也不敢八卦那孩子是何人也。
赵夫人听见门外人声,心头一喜搁下筷子轻唤:“是雪儿和天儿回来了?快进来陪为娘用饭。”
今日听说女儿女婿早早就已出门不在府中,赵夫人心想这小两口终于重归于好,该是一同出门了,这会儿又一同回来,管他们吃过没吃过,叫进来陪同坐着也能助长她食欲不是?
只是只是,等她见了女儿要给她见的人,听了女婿一字一句的坦白,她是再没了胃口,甚至几乎气得肝疼。
“娘,有件事雪儿必需向您禀告,先屏退左右吧。”
赵雪娥率先进屋,郑重的脸色先让自己娘亲做个心理准备,把房中唯一侍候在侧的大丫鬟挥退。赵夫人望着女儿十分不解,问她,
“怎么了这是?神神秘秘的。天儿呢?”
“娘,有一件关乎雪儿终身幸福,关乎赵家门楣的大事,由您的好女婿亲自来说。”雪娥语气够重,把屋内气氛拉向沉郁,在娘亲更摸不着头脑的眼神中,回身冲门口:“进来吧。”
下一刻,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出现,赵夫人一愣:“这是?”
“岳母大人容禀。实不相瞒,天海几年前在京城贾家就已娶妻生子,并非孤家寡人……天海于心有愧,特来向您请罪。”
“请罪”二字一出,邱婉儿屈膝跪了下去。木儿见状,怯怯瞄一瞄赵夫人,再瞄一瞄赵雪娥,往婉儿身后躲了。
赵夫人先是懵,而后消化了那话里的意思,霍然起身,勃然大怒,
“你!你说的是真的?”
婉儿点头:“千真万确。天海多日来良心难安,不敢再欺瞒。”
“你——”
赵夫人一口气堵在心口,恍觉自己被当头砸了重重一锤,而她依旧保持着清醒,保持着理智,追问详情,
“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是见过风浪的长辈,比一贯淡定的赵雪娥当日表现得还要镇定,邱婉儿把对赵雪娥说过的那一番谎话重述一遍时,极力措辞,每一句每一句,都含了对自己恶行的深深忏悔,表达她的万般无奈,表达她对赵家的诚心歉意。
可是这怎么能够!
赵夫人只盼自己是在做梦,这等荒唐事怎么就落到她赵家,落到她宝贝闺女的头上?她定一定神,打量了那不时也探头出来打量自己的娃娃,见其生得粉雕玉琢,那眉那眼那嘴那鼻,整个就一小天海,不是这人的亲生子,又能是谁的?
“这么说,这个孩子,就是你口中的儿子?你把他一起带来,是何意思?是要我接受?”
“不!您误会了,天海绝不敢有这个想法。把孩子带来,是为表我诚心歉意。隐瞒木儿的存在与雪儿成亲,我已罪恶不浅,时刻受着良心谴责,不敢奢求您和雪儿的原谅,只求您重重发落!”
“好!好啊!是我们看走了眼!雪儿,即刻修书,将此事告知你爹!”
赵夫人话音刚落,怯生生的那小人儿肚子不合时宜的又响起来,
“咕——噜——”
第36章 教养
屋内拔至顶点的紧张气氛随着小人儿接连奏响的肚皮蓦然回落, 赵夫人满心的怨愤气恼尚不及泄,大有莫名其妙给那孩子搅灭之势。赵雪娥专注的恨不得剜死她可恶夫君的眼神也无端被小娃娃的举动拉开。
因为那小家伙呀,打鼓声毕娇声又起, 奶奶气地又往邱婉儿后背上挨近几分,歪头探出小脑袋,目光锁在赵夫人身后的饭桌,那上头香喷喷冒着热气的菜肴……抿起小嘴正瞧得入迷, 忽觉那头两个大人齐刷刷看过来, 被抓包般连忙收回视线躲开脸埋下头去, 不好意思极了。
如是邱婉儿后脑勺长着眼睛,准是要被自家宝贝儿子这小模样逗得满眼星星, 使劲儿往那嫩腮帮上吧唧亲几口才过瘾。
赵夫人母女一同瞅了那孩子一忽儿,末了对视一记,定定神……
才不会承认她们被小家伙可爱到了。
“如意, 进来。”
气氛不适时地柔和起来, 赵夫人果断唤人。候在门外的大丫鬟如意推门入内, 见得屋中场景不由更加奇怪,姑爷怎的跪在地上?
“如意,你把这孩子带去吃点东西。”
“是。”
“爹爹!唔……”
木儿虽然饿得不行,可他仍牢牢记得自己娘亲的嘱咐, 不能跟陌生人走,不去吃别人给的食物。
对此,邱婉儿的态度与他一致。一则, 不容孩子在陌生环境里与陌生人相处已成为习惯,二则, 与赵氏母女的“对峙”还未有结果,她需要借助木儿的存在缓解气氛。
“爹爹, 木儿不要去!木儿要和爹爹在一起!”
孩子的意愿极强烈,扭着身子躲开如意要拉他的手,绕到邱婉儿身前,窝进她怀里圈紧她脖子,不撒手。
“木儿别闹,你不是肚子饿了?”邱婉儿柔柔一笑,语气是佯装的不悦,看得赵夫人与赵雪娥顿感新奇。
木儿撅起屁股再往至亲怀里窝了窝,就是不乐意:“不要!我要爹爹陪我吃!”
“乖,爹爹还有要紧事,不能陪木儿。”
“不嘛……”还是不乐意。
“罢了,就留在我屋里吃吧,一起吃。如意,添碗筷。”
如果这抗议是来自跪在地上那个人,赵夫人决计不会松口。可是那孩子呀,倔起来的模样倒是与她宝贝女儿小时候有几分相像,她看着看着就软了心。
别看木儿年纪小又才使了小性子,他在饭桌上的表现可是无可挑剔,乖得不似个寻常小娃娃。
只见他安静规矩端坐着,碗筷汤匙使得纯熟利落,身子不够高手不够长,不会像别家的小霸王恨不得趴上餐桌……长辈没动过的菜,他不敢先吃……他爹给他夹菜,他总回以甜笑……小手执筷夹到甚么吃什么,吃菜喝汤细嚼慢咽不急不躁,也不会老盯着喜欢的菜不错眼,即便他早已饥肠辘辘……
这绝不是拘谨,是真真正正的教养好。
赵氏母女不由暗暗感叹,贾家家风严谨,对孩子也这般严格么?这个年纪的娃娃吃一顿饭,在普通人家里估计还得父母亲人侍奉祖宗一样捧着碗追着喂罢。
一顿饭下来,木儿不掉菜不剩饭也没糊个满嘴油腻脏污,吃饱了放筷子还知道请长辈慢用,那乖巧可爱的小模样简直要把同桌而食的赵夫人稀罕死,就连赵雪娥也不自觉松了唇角,心情稍宽多吃了几口菜。
邱婉儿十分满意。满意自己儿子的表现,满意整顿饭的气氛变化,更满意赵家母女对她儿子的态度。
“娘,雪儿,今日我能有机会把事情交代清楚,已属感激。我没脸请求原谅,但木儿的存在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与我同在。如是岳父岳母和雪儿同意,我愿立马带木儿离开,从此不再出现在凉州,赵家可对外宣布我已身故……”
“住口!贾天海,到现在你还想为自己留后路!你有甚么资格来安排我们如何处置你?”
赵雪娥听不下去了,这人为何能如此可恶?此时此刻的她是否该庆幸,成亲至今他从未碰过自己。那么是因为他良心尚存,还是根本就无意于她?
呵,想这些做何,似乎都不重要了。
“我不会原谅你,你别想着装装可怜就能让我罢休。”
“没错。天海,我们不能原谅你的欺骗,而你与雪儿已然成婚,我们断不会轻易放你走。你为一己之私,把雪儿,把雪儿她爹,把我们整个赵家的声誉与颜面置之不顾,等着食恶果吧。”
赵夫人语带痛恨,可这人是她丈夫的故交之子,也是她丈夫挑出来的女婿人选,这等局面,该由她丈夫亲自收拾。
“那……”
“今日先这样吧,这几日你带着孩子住到别院去,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邱婉儿默默点头不再说甚么,顺从赵夫人的安排,随后就被赶出了屋。木儿跟在身边,乖巧听话,娘亲去哪他就去哪。
他们走后,赵夫人便拉着赵雪娥询问细节。到了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为何婚后没几日自己女儿就对那个人变了脸,八成就是因为这事。
“雪儿你说,你何时得知贾天海这事的?”
“娘,雪儿起初并不知晓,是在他养伤期间有所察觉,逼问之下他也只是坦言此前成过亲。直到小六子汇报那人偶尔的异常行踪,我才起疑心,一边让小六子盯紧,一边派二管家亲自去了趟京城,这才证实了猜测。”
赵雪娥娓娓陈述着,又从袖口掏出一封信纸,正是昨日收到的来自赵二总管回传的消息。赵夫人接过打开一看,确实与贾天海所陈事实无二。
已婚有子,原配出走,岳家唾弃,处境艰难……
好一个处境艰难!这就是你欺骗利用我赵家的理由?
“雪儿,这么大的事你该早与为娘商量呀!娘不知情,还怪你不体恤夫君,真的是……”
“娘,事情已经发生,那人有心隐瞒,就连我爹都蒙在鼓里,你我又能怎样呢?”
“唉!你爹也是,选人时怎就没先摸个底查查明白,稀里糊涂就给招来了凉州……错信于人这种亏他究竟还要吃多少次!”
赵夫人越说越激动,雪娥赶忙收拾自己的心情,安抚娘亲,
“娘您先别气,咱们赶紧把消息传给我爹。”
“好。”
那边,牵着儿子离开的邱婉儿并未回东院收拾衣物,而是径直出了赵府。她们身后,跟了侍卫两名,丫鬟小厮各一名。
此事本不宜声张,奈何她这个赵家姑爷已失去赵氏母女的信任,谴她住到别院,派人监视再正常不过。可一旦如此,她接下来会陷入全然被动的局面。
别院的管家厨娘都还在,他们见这位才入赘赵家不久的新主子这会儿又搬过来,且还带了个小娃娃,一肚子的疑问。
邱婉儿自是不会与他们多解释的,招了小六子来,告诉他城北小院的地址,让他去把李婶接来,顺便带几身她与木儿的换洗衣物。
跟过来的几人,小六子知情最多,他也动了脑子,领悟自家姑爷与那小娃娃的关系,明白了近段时日这夫妻二人是在较哪门子劲……这种事,说他没有想法是假的,而夫人小姐依旧差他随侍此人,用意相当明显。
“是,姑爷。”小的一定努力再挖挖看您还有啥见不得人的秘密。
安排了这事,邱婉儿再扫一眼其余人,牵着木儿朗声道:“各位,这是你们小少爷,暂与我同住一屋,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大伙儿都各自去忙吧。”
她倒是不避讳,木儿的身份基本挑明。众人一脸震惊,好奇的目光齐聚木儿脸上,还没多看两眼,人就被带回了房。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呀你们说?”
“哪儿冒出来的小少爷?难不成姑爷早有外室,还生了孩子?”
“嘘!瞧你说的!就非得是姑爷与别的女人生的?不能是他的养子甚么的?”
“你是没瞧见孩子的样儿么,那能不是姑爷的亲儿子?”
“也对!那咱们大小姐岂不是……天哪!”
屋里,婉儿携木儿入得内间,掏手绢给他擦擦热出的汗,发自内心夸奖两句,
“木儿,真是我的乖儿子!方才在赵府表现得真好。”
被娘亲夸赞的木儿虽然高兴,也有诸多不理解的事情:“可是……爹爹做了啥坏事呀要认错?她们都那么凶,咱们还是走吧!”
“木儿,咱们现在还不能离开。”
“那啥时候能离开?”
“等爹爹做完重要的事。”
木儿还追问:“甚么是重要的事?”
婉儿捏捏他的鼻头:“这个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能给别人提起,知道吗?好啦,快脱了外裳上床睡午觉,爹爹给你扇风。”
“嗯,好。”
赵府二总管给赵雪娥的信中,除了说明探得的消息,也提到自己已在返回凉州的途中。那整副心思放在向贾天海兴师问罪一事上的赵大千金自然对此深信不疑。她哪里能料到,自己府上的二管家早已生出二心,上京之行表面是为赵家办事,实则是在为姓曾的卖命。
曾凌峰比赵雪娥早两日收到赵二的消息,赵府的动态他也了如指掌,且在此前石田亦已做好部署。眼下最棘手的,是赵洪威那一关。
想都不用想,那个死要面子的人明面上不会有动静,暗地里就难说了……若想占得先机,只有先下手为强。
几乎是一瞬之间做的决定,曾二当家微眯了眼透出精光,起身大步出了书房,回屋找他正在午睡的娇妻。
“芸儿?芸儿?”
董依芸睡得挺沉,硬生生被唤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不乐意地嘟嘴,
“峰哥哥,你没出门呐。”
曾凌峰笑:“傻丫头,瞧你的记性。我不是说了,今日就在府里陪你。”
“喔!那你干嘛把人家叫醒!人家好困!”
“你近日不是闹着要吃荔枝么,镖局南下的弟兄刚刚回到凉州,带回几箩筐的荔枝,快马加鞭运回来的,送了一筐过来,你要不要起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