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书法 自打回了宫,霁月便老实了许多,那日在宫外和兰亭谈到的许多东西,他在回宫后禁闭抄书的那段日子里也想了许多,越发觉得平日里对于某些事情的看法太过短浅,若没有兰亭的那番话,他根本未看到很多人和事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舒太后终究是在霁月抄完百遍祖训后将人放了出来,这也应了兰亭的那句话,他现在还算是太后娘娘手里一枚有用的棋子。 霁月被放出寝宫的那日,外面大雪纷飞,以他往日的性格,这样的天气,他是决计不愿意踏出寝宫半步的,可或许是被关在寝宫的时间久了,抑或是他急于见到其他什么人,霁月一路风风火火从寝殿往上书房的方向走去,全然不顾身后跟着的夏全嘴里念叨着“陛下小心龙体”之类的话语。 行至上书房,霁月一个大步迈进殿中,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扔给了一旁站着侍候的小太监,自己则迈着大步进了里间。 仿佛是关禁闭的这段时间过了太久,霁月在踏入里间的那一刻,竟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上书房内的陈列布置还是那个样子,荀先生和兰亭正围在书桌旁讨论一本诗集,听见霁月走进来的动静,两人才从书本里钻出来。 “多日不见,陛下安好?”荀先生笑吟吟的看向霁月,率先说道。 “一切安好,不知先生如何?” 荀先生摸着胡子道:“老夫一切安好,只是这么多日未见到陛下,心中不免多了两分想念。” 这老头惯会调侃人,以前霁月不把这些话当成回事儿,可如今再听到这些话,四肢百骸却有种温暖的感觉,他又瞥了眼站在荀先生身旁低着头笑的兰亭,只觉得以往很多温馨的时光,自己都没有抓住。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着,霁月明眼看上去还是那个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小皇帝,平日里不问政事,只是在朝会时去走个过场,可实际上,他与原先已然有很大的转变。 他开始在朝会上琢磨着下面大臣到底是哪个派系,特地留意了兰亭之前同他说过的那一批可为自己所用的大臣,还有许多朝臣在朝会上的上奏,他都一一记在心里,下了朝会便前往上书房后同兰亭讨论上一二。 转眼年关将至,大梁律例规定朝臣自腊月二十八便可休朝,民间百姓亦可停工,回家置办年货过年。 腊月二十八,霁月百无聊赖待在上书房中自己写着对联,以往那些年虽然休朝,可荀先生一直留在上书房陪着自己。 今年也不知怎的,荀先生得知自己那在老家的侄孙抱上了儿子,便急不可待的赶着回老家庆贺。 连日来大梁境内风雪交加,霁月担心这老头子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别再出个什么闪失,自己连夫子也没了,便让荀先生缓缓再走,左右他那曾侄孙已经生了出来,早两日晚两日见到,那孩子也不会马上就能爬能走了。 可荀先生是个倔老头,定是要赶在大年三十之前到老家去,霁月不允,他还搬出圣贤之说告诉皇帝这样有违人伦。 霁月无奈,也别无他法,只得安排了几个得力的护卫,又赐了些金银墨宝,看着荀先生早早的就动身出了皇宫。 待荀先生离开皇宫后,腊月二十八一休朝,连兰亭也不用来上书房点卯了,霁月只能带着夏全在上书房中捣鼓些无聊的东西。 他写了几幅对联,又写了些福字,想要从中挑选出一副好的给那位太后娘娘送去,可写了半天都没有一幅字让霁月满意的。 霁月放下笔,看着案上放置着的字,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两百多年前的大景朝时期,景宣帝曾以过人的书法造诣扬名于世,虽说宣帝此人不通政治,将大景朝堂内外搞的一团糟,更是有当时掌握兵权的成国公起兵造反,以致大景险些覆灭,可景宣帝这皇帝虽然当的不合格,但他自创的绘峰体却流传至今,引来诸多文人临摹。 霁月所用笔法正是绘峰体,可他左瞧右瞧就是觉得还少些什么,于是他摆摆手,叫在一旁站着的夏全过来瞧瞧。 夏全仔细看了看,苦着脸道:“陛下恕罪,奴才实在不知这哪里看起来少些什么,奴才进宫多年,哪儿还研究过这些个东西,若是陛下真的想细究其中的问题,那还得请兰公子前来指点一二。” 霁月知道夏全这话不算瞎说,可眼下休朝,放了假,大家都在自家忙着过年,这个时候把人召来只为看自己这副字哪里不够完美,着实有些兴师动众了点儿。 霁月叹了口气,又在案上随手翻了翻自己写的那几幅福字,想找一幅看起来最好的差人给太后送过去。 正当他挑挑拣拣时,站在门外的小太监走了进来:“陛下,兰公子到了。” 霁月挑挑拣拣的手一顿,反应了一下才抬起头问道:“兰公子在外面?” “是的,陛下。” 霁月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快宣兰公子进来。” 小太监快步退了出去,又将兰亭引了进来,大概是年关将至的缘故,兰亭今日的穿着与往日的素雅相比要更加喜庆几分,只见他不紧不慢将披风递给引他进来的小太监,而后才行了一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霁月挥挥手,示意兰亭赶紧起身,又笑吟吟对着他说道:“定安怎么今日进宫来了?听闻宫外这几日应该已经是准备年礼,热闹团圆的日子了,你怎么还有空来上书房这儿?” 兰亭笑着从袖袋中摸出一个颇为精致的平安符,他走上前两步,将平安符递给了站在霁月身旁的夏全。 “这是家母亲手所制,且是去护国寺拜托方丈开光祈福过的,家母要臣一定在过年之前给陛下送过来,也能保佑陛下来年平安顺遂。” 霁月从夏全手中接过平安符看了一番,这还是他除了太后逢年过节象征性的赏赐外,头一次收到他人真心实意送给自己的礼物。 霁月很是高兴,他将平安符妥帖地放进自己的袖袋中,笑着吩咐夏全去准备些上好的茶水吃食端过来。 “替朕多谢兰夫人了,改日若有空,朕定当当面谢过兰夫人。” 兰亭拱手说了几声“不敢”,又看见桌案上放置着的许多幅字,便随口问道:“陛下这是正在醉心于书法?” 霁月这才想起,刚才因为那绘峰体如何写也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感觉,眼下能指点一二的人来了,自己自然要抓住这机会。 他大步向前走了两步,毫无顾忌拉起了兰亭的衣袖,将人拉至桌案边。 “你来帮朕瞧瞧,朕总觉得自己写的绘峰体有哪里不太对劲。” 兰亭歪着头打量着桌案上的几幅字,沉思了一会儿后,伸手拿起周围放着的一张空白红纸,又拿起毛笔蘸了些墨汁,在纸上写出了个大大的“福”字。 霁月站在一旁坐看看自己的字,又右看看兰亭写出的字,而后拍手称赞道:“朕要的就是写出这种感觉来。” 兰亭放下毛笔,修长的食指在自己的那幅字上比划了一下:“绘峰体的特点,主要在于落笔时如同山峰一般,有凌厉之感,故而讲究下笔要快,且笔快而不重。” 霁月听完琢磨了一阵,又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福”字。 然而与兰亭的那幅相对比,他的字中还是少了些什么。 见小皇帝愁眉不展,兰亭凑到旁边看了眼,他打眼一看便知霁月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趁着霁月还未将笔放下,他将手覆在霁月拿着毛笔的手上,而后使出腕力,带着霁月的手在他写的那幅字上画了画。 “陛下最后一笔太过厚重,不够凌厉,下笔需再轻一些,速度再快一些,这样一来便达到了绘峰体最传神入化的一笔。” 作者有话说: 吼吼吼,拉手了拉手了。 (下期预告:小皇帝寒冬腊月为何脸红?是谁的到来打破宫中平静?)
第22章 彩头 霁月还在皱着眉思索着到底哪里才是问题所在,下一刻,他的手背就被覆上了一层微凉的感觉。 许是兰亭刚从外面进来没多久的缘故,霁月感受到了他指尖残存着的一丝寒意,那寒意侵入他的手背,让他的手不自觉间微微颤抖了一下。 要说他从小到大被一群宫人服侍着,连穿衣脱袜这种事情都有人伺候,与人之间的近距离接触本应非常习惯才对,奈何兰亭不是宫女,也不是内侍,这让霁月总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 身后兰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后,两人一前一后之间的距离挨得极近,兰亭温文尔雅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一时间呼吸,声音以及周身被环绕着淡淡的松柏气味使霁月的心跳急剧加速。 心跳声像小鼓似的“咚咚”作响,霁月微微侧过身,想要躲避开一些这让他整个人感到混乱的气息。 不料兰亭握着他的那只手忽然一紧,仿佛是老师傅在提醒他好好跟着学习,霁月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盯着桌案上的纸张和自己被拉着来回摆动的手。 等到兰亭松开他的手,重新退回一边站定,霁月脸颊上出现了一抹可疑地绯红。 他先是一只手虚虚握起拳头,放在嘴角处不自然的咳了两声,而后连眼睛都没敢抬起来看一下,直接又拿起笔在空白的纸张上写写画画起来。 霁月心里有些想不明白,按说他和兰亭两个大男人家的,尤其是他从小长到大被那么多人拥着服侍过,这一小小的触碰不应有如此大的反应,可怎的他偏就感到那样的不自在?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随手又写了个“福”字出来,大概是兰亭教的到位,他难得写出了绘峰体的韵味。 在他斜后方规规矩矩站着的兰亭看见霁月这新鲜出炉的“福”字,冷不丁的出声道:“陛下此番可是写出了绘峰体的精髓,若是再多练几番,定能将绘峰体临摹的出神入化。” 兰亭一出声,把本就皱着眉头暗自思索的霁月吓了一跳,他慌慌张张又看了眼桌上放着的那幅字,稳了心神,才拿起那幅字偏过身对兰亭说道:“还是你在书画上的造诣高,若无你指点,朕还不知要练多久才能掌握其中精髓,这第一幅字便送与你当个新年的好彩头罢。” 兰亭谢赏,伸手接过霁月手里的那幅字,不料两人的指尖相互碰撞在一起,霁月登时松开了手,仿佛自己刚写出的那幅字是个什么烫手物件儿似的。 纸张飘落在了地上,兰亭心有不解,自己明明才刚触碰到纸面,未来得及抓牢,怎的这小皇帝突然之间就急不可耐松了手? 奈何这样做的人是当今的天子,他自然也无法追问些什么,只得弯腰捡起飘落在地上的御赐新年彩头。 看着兰亭弯腰拾字的身影,霁月不禁懊恼起来,这本什么事都没,他却偏偏在这儿一惊一乍,岂不更加惹人疑惑? 兰亭将字拾了起来,工工整整拿在手里又瞧了霁月一眼,霁月不知怎的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匆忙转过身拿起笔又扯光一张纸,嘴里还念念有词道:“朕再多写几幅字,等下你帮朕挑一幅最好的,朕让人给太后送去。” 兰亭有些奇怪今日的小皇帝怎么看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但这种感觉他又说不上来,只好按照霁月的吩咐在一旁等着,好选出一幅让太后娘娘娘满意的字来。 霁月握着笔的手微微有些黏腻,这并不是书房之中有多热,而是他没来由的紧张行为导致的。 他紧握着笔蘸了些墨汁,在空白着的纸张上胡乱涂写着,有些三心二意的朝着门口观望着,心里想着这夏全怎么半晌儿还没把茶水给呈上来,让他同兰亭两人待在这儿尴尬。 或是上天看霁月想的太过真诚,抑或是不愿意再让他这么尴尬下去,在他埋怨夏全速度忒慢的下一秒,夏全便端着个托盘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 “陛下。”夏全恭敬的向霁月问了安,又将托盘上的茶水以及点心放在了挨着床边的小几上。 霁月放下笔,在一堆纸中间翻翻找找,最后挑出了一幅字和对联,随手递给夏全道:“等下你派个人去将这幅字和对联裱好了给太后送去。” 夏全接过字,没有转身出去吩咐霁月交代的事情,而是顿了一下,看了眼霁月的神色说道:“方才奴才去准备茶水点心遇见了驻守宫门的小内侍,说是庄王殿下今日回京进宫请安,现下已经行至端阳门处了。” “庄王回京请安?” 霁月闻言将手中另几幅字搁置在一边,今日朝会也好还是与太后私下的交谈也罢,他从未听说过庄王今年要回京请安,怎的都腊月二十八了,人却突然出现在了宫里。 霁月有些不相信,又问了便夏全:“你确定那小内侍说的是庄王进宫了?” “千真万确,陛下。” 整日跟随在霁月身边的夏全如何会不知小皇帝本人作何想法:“奴才还特意仔仔细细询问了个清楚,按说庄王殿下没有诏令或是提前递请安折子是不能轻易回京的,可那小内侍说他们昨日接到了通传,说是今日庄王殿下要进宫请安,这不殿下一进宫,他们就赶忙打发了个小内侍来先知会一声。” 夏全这番话下来,霁月心中已有了个大概,他这个傀儡皇帝一言一行都得符合舒太后的心意,若是连他也不知道庄王为何突然归来,那么同意庄王回京的就只有舒太后本人。 可她这个和庄王生母谢贵妃斗的你死我活的人,怎么会在举家团圆之际将庄王放回来和谢贵妃团聚呢? 霁月有些不大明白,这几年来庄王一直在西南那蛮荒之地待着,谢贵妃也旧居自己宫中拖病闭门不出,除去去年因久久未见到自己的儿子,谢贵妃向他和舒太后开了回口请求让庄王回京过年,舒太后还没答应,自此之后就再无一点与庄王回京有关的消息。 那么这个时间点儿上他这位母后允许庄王回京是有什么目的? 霁月相信这总不至于是太后娘娘良心发现,让庄王他们母子团聚才允许他那好大哥回京的。 看着还在等吩咐的夏全,霁月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他回身看了眼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兰亭,向夏全吩咐道:“庄王进宫请安的话,在去谢贵太妃宫中之前定是要去拜见母后和朕的,你命人准备好些茶水点心,再去朕的私库取些古玩字画来,不必太多也不用特别名贵,典雅就好。” “是,奴才这就去办。” 夏全退了出去,眼看着大门被人从外面关了个严实,霁月回过身,默默看了眼兰亭。 兰亭自知小皇帝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是何意,他主动走上前两步,等着霁月先开口。 “朕这些日,从未听说过庄王回京的消息。”霁月压低声音说道。 “陛下现在尚未亲政,许多事若是太后娘娘不说,这偌大的宫廷里也就没人敢同陛下说起。” “可朕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母后都防着庄王的,就算庄王在西南那地方老老实实待着,母后还时不时要拿西南多乱去申斥他,怎么偏就在这年关处突然好心把他放回来了?” 兰亭敛了敛衣袖,声音压的极低道:“陛下有所不知,近日这南安城之间突然人人都在夸庄王殿下如何英明神武,是个可成大器之人。” 霁月面露疑惑:“此话怎讲?” “据百姓之间传闻所讲,在庄王殿下去西南之前,那西南之地毒瘴颇多,许多土地荒废严重,且此处多未开化的蛮夷,冲突不断,而庄王殿下去了之后,西南之地大为改观,且不说这几年兴修的水利大工程让当地百姓受益良多,连一贯不讲道理的蛮夷都拜服在庄王殿下脚下。” “所以说庄王这些年做的事情就一直被传到了南安城?” “确是如此,所以太后娘娘才一定要将庄王殿下召回来。” 霁月皱着眉思索了片刻,他在想这几件事中间究竟有何联系,突然之间灵光一闪,他压抑着的声音中略带一丝激动道:“母后怕再让庄王在西南待下去,民心高涨,且朝廷之中亦有想扶持庄王上位的大臣,若是再不将其召回,怕是改日朝局有所变动,朕的皇位不稳,母后也就不能徐徐图之了。” “陛下说的没错,正因如此,即使太后娘娘再不想让庄王殿下回京,这会儿也不得不让殿下回来了。” “这样的话……”霁月仍旧微微皱着眉,他总觉得在这件事情里,自己遗漏了什么。 庄王,民间传言,还有想扶持庄王上位的朝臣…… 霁月忽然像是摸到了一件事情的脉搏,他直直的看着兰亭的双眼,有些神秘道:“可庄王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怎样在京中散布开来的?朕在朝会上从未听过庄王所做的这些事情,西南本就偏僻难行,想要走出西南须得翻越十二岭,若是这些事情朕在朝会上都没听过一星半点,且这事儿之前也没有在南安城中被传开,怎的在过年之前这个节骨眼儿上就突然传的沸沸扬扬?” 霁月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带着一丝确信:“这样说来,莫不是这传言最初的源头,就来自庄王自己?” 作者有话说: 霁月:朕今日总觉得心悸不止,是得上什么病了吗? 作者:陛下不妨不同兰公子待在一处试试。 (下一章一直活在传闻中,霁月的好大哥庄王殿下就该隆重出场啦!)
“倒也未尝没有可能。”兰亭捏着袖边,沉思了片刻说道。 “只是……”霁月皱着眉头好一阵,眉眼间有种挥之不去的疑惑,“朕前些日的那次微服出巡,在京中得到酒馆之中听到了一则关于庄王的传言,说是他乃贵太妃与抚远大将军私通所出,按照传言来说,现下我这大哥该是在头疼这些风言风语才对,太后怎的还会对他如此忌惮?” 兰亭微微一笑,向霁月郑重地行了一礼:“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有所不知,从古至今,君王于黎民百姓而言,虽有天恩,可大多时候却离他们太过遥远,换句话讲,这江山是谁家的,庄王到底是否为正统,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百姓们自己的日子过的究竟怎么样。” “所以说,在民间流传的那些对庄王的传言,于我这大哥而言根本不足为惧?” “也并非全然如此,民间百姓可以不在乎这些流言,可老祖宗之法是万万不能答应的,有了这则传言,太后娘娘及其党羽也可以抓住时机,让庄王殿下永远无法成为正统。” 霁月在心中将这几件事情快速梳理了一遍,暗暗感叹这一招招之妙,是他此前从未察觉到的。 他有些明白,这两则对他那大哥一好一坏的传言究竟是如何而来的,庄王在西南将当地治理的井井有条,令百姓赞不绝口,身在朝廷中心的太后一党自然不能坐观庄王在西南之地做大,便想了一招在庄王出身上做出些文章,可他那大哥想必也不是吃素的,转眼就将自己做的那些好人好事在京中大肆散布,这下太后就算不想将其召回来,也别无他法了。 毕竟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 霁月一直以为庄王和他一样,面对无能为力的局面,这辈子也就认命了,却不曾想原来他这大哥从未真正认命,便是在西南那荒凉之地也要做出些文章来。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霁月突然觉得自己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这段日子里,他一直在想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魄力,面对如此复杂得多局势,突破重重困难,最终真正掌握大梁江山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看着庄王和太后之间的见招拆招,他不禁觉得,若是他没有如此魄力,他那大哥有便也是好的,大家都姓霁,谁做皇帝不是做?况且他看庄王这样子也觉得对方或许是块儿做皇帝的好料子,至少比他合适。 霁月心中这样想着,不免小说嘀咕了两句。 “若真是如此,朕看由庄王来坐上这皇帝之位也未尝不可,到时候朕混个什么闲散王爷云游天下去,岂不快哉?” “陛下!” 霁月这话刚说出口,兰亭就用从未用过的严肃语气提醒道:“陛下谨言慎行,万不可有如此想法。” “为何?”霁月觉得兰亭有些大惊小怪,不以为意地反问道。 “纵观无数朝代之史,坐上了这个位置就容不得陛下有自己的意愿,陛下今日若是生出将皇位让给庄王殿下的想法,他日等到庄王殿下登临大宝,是断断容不得陛下的。” 霁月一愣,他本也没想到这么多,只是觉得自己本就对当皇帝这事儿没什么兴趣,有一个更适合的人来帮他承担起这份责任有何不好? 况且在他的记忆里,虽然和这位大哥没有太频繁的交集,但每次见到这位大哥时,对方总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不由得想要与之亲近。 都说天家无情,难道真是如此吗? 霁月摇了摇头,不愿再多想,兰亭站在一旁,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语气太过严肃,放在这里同小皇帝讲话不太合适,他大概算了下时间,估摸着庄王也差不多快从端阳门走到上书房里,于是他拢起衣袖,朝霁月拜了拜道:“庄王殿下进宫定是要前来拜见陛下的,臣不宜多留,先行告退一步。” 霁月本是想让兰亭留在这里,看看他那大哥究竟是何心思,可听了兰亭的话转念一想,这兰亭也不是宫中侍奉茶水的宫人,庄王去西南多年未归,两人之间彼此也不认识,骤然将兰亭安排在内听他与庄王谈话,反而很是奇怪。 念及此处,霁月也没再多留兰亭,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表示准了兰亭的请求。 兰亭慢步退出书房内间,走至外间大门处,他轻叩了两下门板,下一秒,书房的大门就被站在外面的内侍给打了开来。 他抬脚跨过门槛,冷气骤然席卷周身,让他不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一旁候着的小内侍是个机灵人,见状马上开口询问道:“公子可是冷了?奴才去给公子拿个热乎的手炉来吧?” 兰亭笑着摇摇头,朝那小内侍道了声谢,左不过是室内太暖和,乍一出来有些不习惯,哪里用得着手炉,他将衣袖又拢了拢,朝大殿的台阶处走去。 刚行至台阶处,兰亭便看见一个往上走着的身影,他微微眯起眼,看见来人身姿挺拔,一眼望去便知是人中龙凤,走起路来颇有气势,再细看眉眼之间,与还在上书房里坐着的那位皇帝陛下有两三分相似。 兰亭已经猜出个大概,想必这位就是那庄王殿下。 他顺着台阶往下走了两级,对方似是也注意到他,脚下的步子一顿。 “拜见庄王殿下,殿下安好。”兰亭率先行礼问安道。 庄王打量了一眼面前来人,像是在确定此人他是否认识,短暂的寂静过后,庄王才笑着点点头道:“不知阁下是?” “臣乃陛下的伴读,殿下唤臣兰亭便可。” “原来是兰公子。”庄王客气了一番而后道,“我久未回京,才想到陛下也到了有伴读的年纪。” “陛下也许久未见殿下您,刚才得知您进了宫,现下正在上书房内盼着与您相见。” 庄王闻言爽朗着大笑道:“如此一来,我就不便在这里同兰公子多加寒暄了,本王先去拜见了陛下,等来日再见到兰公子,必定同公子好生畅谈一番。” 兰亭规规矩矩躬身行礼,直到庄王从他身边走过去,他这才起身。 看着庄王的背影,兰亭若有所思。 这庄王殿下,恐怕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兰亭走后,霁月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语的紧张感之中。 说起来这本也算是一次普通的会面,只不过他要见的人特殊了一些,是自己同父异母兼带可能的权力争夺者,自己唯一的兄弟庄王。 他记得小时候由于自己的生母不受待见,太后也不受自己那父皇的喜爱,而他又是各方博弈下的产物,先帝就更不喜拿正眼瞧他。 他这大哥却不同,从小体会到了足够的父爱,待人接物也如沐春风,不像他做皇子时性格孤僻,做了皇帝之后又作弄着宫人瞎胡闹。 他自幼被养在舒太后膝下,而舒太后这辈子最不对付的人就是谢贵妃,因此连带着作为养子的他也不能和作为自己大哥的庄王有过多交集。 可话虽这么说,皇宫到底也就这么大,况且还是两个男孩子,喜欢的事物难免有所相似,喜欢玩乐的地方自然也就重叠在了一起。 霁月想起那时他刚过完八岁生辰没多久后,正值夏日,天气酷热,他闲来无事拉着身边的内侍去御花园玩水,不料一个不小心,他整个人跌落进了假山边儿的湖中,湖水倒未必有多深,可对于他这么一个八岁的孩童而言,若不及时救上来,也是能让他丢了性命的。 令他没想到的是,救他上来的不是跟着自己的内侍,而是他那个没什么太多交集的大哥。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所谓家人的温暖,虽说因着这件事情,庄王当晚便被风吹着感了风寒,他被先帝和舒太后轮番责罚,连带着谢贵妃对他都没有好脸色,可在他内心深处,他依然认定了他这个大哥,没有自己臆想中的那么坏,甚至觉得大哥是个好哥哥。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若是庄王从此一辈子就待在西南之地,他内心深处的那份感情或许也会被逐渐磨平,淡忘,可庄王的再次出现,让他的内心多了一丝苦闷。 刚才同兰亭说了那么多,他不愿相信,但也明白,自己的大哥这次回京,其中的目的恐怕不简单,而他表面上又代表着舒太后的利益,若是庄王想推翻舒太后,给他亲娘谢贵妃解了心头之恨,就势必要拿自己开刀。 何况兰亭说的没错,皇位只有一个,有哪个人坐上这至高无上之位后还会对这宝座的上一任拥有者手下留情呢? 想到此处,霁月幽幽叹了口气,他扶着椅子坐了下来,眼睛紧紧盯着门口,等着那久违谋面的大哥的到来。 好在没让他干坐着等太久,不一会儿,门外的通传内侍便走了进来。 “陛下,庄王殿下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霁月不自觉清了清嗓子,朝着自己根本看不见的外间大门处看了一眼额,这才说道:“快传庄王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