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危机 当兰亭从身边走过,衣摆无意间翻打在他身上时,霁月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小丑,不管他做了什么,兰亭都是那般淡然的模样。 因何会如此?他实在捉摸不透,这和他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直到兰亭走出庭院,他还是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脑袋空空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站在台阶上的荀先生看到霁月这副模样,摇着头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想要亲昵地拍拍霁月的肩膀,但终究碍于君臣有别,收起了手。 “陛下,莫要在这里吹凉风了,龙体要紧。” 荀先生干巴巴地说完,准备往外面走,可脚刚抬起来,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顿了顿还是开口说道,“有些话,老夫本觉得不该多说,但看着我的两个学生总是因为一些事情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老夫也不得不跟陛下多唠叨两句了。” 霁月站着不动,也不知究竟听进去没有,荀先生前半句已然说出口,也就没有话说一半不说的道理。 “老夫知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可定安也有定安的苦衷,要说这深宫之中,最为明哲保身之举就是少说,可老夫今日既然说了,就是希望陛下能明白,定安并非是那些不安好心之辈,老夫斗胆说上一句,有些事情连陛下都改变不了,更何况其他人呢?” 荀先生将话说完,也没等霁月有所回应,便径直走出了庭院。 这下,整个庭院只剩下霁月还有一群站在原处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的侍从们。 难道真的是他做错了吗?霁月默默想着。 是啊,有些事连他自己也改变不了,比如他那身不由己的命运。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不当这破皇帝,当个闲散贵族也好,可他也深知,若是哪日自己没了用处被赶下皇位,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纵观历代末代皇帝,最终的结果都是难逃一死。 可他还不想这么早就死,他还没有看过宫墙外的世界,他还没有体验过这世间很多事情,也未曾遇到过话本中讲的那种名为“男女之情”的感情。 因此,他才会如此排斥兰亭的存在。 兰亭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太后娘娘要动他的心思比以前更加强烈了,他怎会不惧怕? 想着自己终究难逃一死的命运,他就冲动的想要搏一搏,至少做过些什么,而不是悄无声息的任人宰割。 他为难与不为难兰亭,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区别无非在于自己有没有尊严。 是人都想活的有尊严,更何况他作为天下之主,一代皇帝。 霁月抬起头看着房檐一角,一只鸟儿在上面驻足停留,不一会儿又叽叽喳喳地飞向天空。 还是鸟儿好呐,最起码它还有在天空飞翔的自由。 霁月收回目光,默默走出庭院。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至于今后之事,便随他去罢。 兰亭跳下马车走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管家赶紧给他去烧碗姜汤来驱寒。 他连先去正厅拜见父母都顾不上了,一头扎进自己的院落,让随侍的小厮一阵手忙脚乱给他翻出身干净衣服出来换上,这才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歇了口气。 这小皇帝做事儿忒狠了些,也不看看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天,不待见他他躲的远些便罢了,还整出个藏人鞋子这损招。 兰亭接过管家端来的姜汤一饮而尽,将碗重重地放在了托盘上,吓得上了年纪的管家手抖了抖,差点儿就将好好一只碗摔个粉碎。 “少爷这是……?”管家觑着兰亭的脸色问道。 “无甚大事,只是湿了鞋袜,有些不舒服罢了。” “啊?”管家听后一脸惊恐,“老奴这就出去请郎中来,少爷莫要着了凉。” 兰亭伸手拉住管家的胳膊,冲他和煦地笑了一下:“无妨,天色不早了也没什么大碍,郎中就不要请了,只是今晚的洗澡水还麻烦福叔盯着下人烧热些才好。” “哎哎。”老管家连连应着。 “还有,帮我去正厅跟父亲母亲说一声,今日我就不过去给他们二老问安了,再去帮我随便拿些清粥小菜来,肚里空空,总觉得周身没有热气。” “好嘞,少爷您稍等,老奴让下人马上给您送过来。” 兰亭目送着老管家的离开,有些颓废的倚靠在了床头。 今日之事他着实是生气,他本无太大恶意,是那舒太后非要让他进宫,关他什么事?这种事儿也不能把气都撒在一个人身上吧?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小皇帝要说也挺可怜的,自己就像是太后娘娘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搞不好随时就要“咔嚓”一下落下来。 这么想想,换上自己估计也未必能受得了。 路上遇见个阿猫阿狗都要大发善心捡回家救治一番的兰公子此刻气消了一大半,他伸手捂了捂还有些冰凉的脚,暗自感叹自己真是一个大善人。 都被人欺负成这样还替人考虑的大善人。 正当兰亭暗暗夸着自己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只见兰铮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兰亭也没料到他的这位老爹竟然会来亲自给他送饭,他赶忙从床上下来,走了两步接过食盒。 “听闻你今日受了冻?” 兰亭将食盒中的清粥小菜端了出来一一摆在小圆桌上,然后坐下来,迫不及待动筷吃了两口,又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才说道:“就是鞋袜湿了罢了。” 兰铮看儿子说的简单,但心知哪儿能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那皇宫是什么地方,鞋袜会平白无故就被染湿了? “是遇见了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 兰亭顿了顿,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也无甚大事,就是皇帝陛下心情不好,儿子遭了些小罪。” “陛下罚你了?” “这倒没有,不过是给儿子开玩笑,将儿子的鞋藏了起来,彼时儿子气不过也不愿多费口舌,遂只着棉袜在宫中走了一段。” “这小皇帝还真是……”兰铮顿了一下,“真是胆大。” “儿子也是这样觉得。”兰亭拿起勺子舀了口粥喝下,“再怎么说,儿子也是被太后安排进宫的人,他怎么就感这样肆无忌惮,莫非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不如放肆一把?” “这倒还不至如此罢,再怎么说有陛下在位太后还能名正言顺把持朝政,若是将陛下从龙椅上拉下来,凭借太后一个女人,怕是没人肯答应拥立一个女帝出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儿子倒是觉得,改明儿舒太后做了女帝也挺好,至少现在这位陛下正常上许多。” “你啊。”兰铮用手指了指自家儿子,“舒太后是有非凡的政治手腕和远见,但这世上本就对女子苛刻,满朝文武皆是男人,哪个甘愿跪倒在一个女人脚下?只能说是生不逢时呐。” “真是可惜。”兰亭跟着低叹道。 “如此一来,今日这一出必定会传到舒太后耳中,若是明日太后又将你叫去询问,你打算如何?” 兰亭笑着摇头道:“儿子说与不说,本身就无碍太后娘娘布下的大局,总归已经达到娘娘的目的了,又何必要多说那一句呢?” “你不气?” “气归气,但想想陛下小小年纪过得便胆战心惊的,儿子就觉得,有些事情能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不值得再提些什么。”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也罢,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做父亲的也不好多管些什么,只记住一点,时刻都要保护好自己便好。” “儿子记住了。” “行了,我也不打扰你用饭了,用完饭早些休息。” 兰亭起身将父亲送至门外,回身又坐下拿起勺子舀着粥喝。 小皇帝啊小皇帝,你欠我的该怎么还? 霁月回到寝宫时无精打采的,他觉得自己彻底失败了,作为一个皇帝,身旁的臣子连正眼都不愿瞧上一瞧,连做了如此过分的事那人都不愿跟他红脸。 想来兰亭对这种事情是真的很无所谓,毕竟自己是个迟早要命丧黄泉的人,对一个将死之人,干什么要动那么大的肝火?对身体还挺不好的。 他一个人坐在床上越想越惆怅,把自己养大的母亲对他一点儿母爱都没有,而自己致力于揭掉假面的那个人又对他压根儿满不在乎。 自己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整个寝殿除了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因此,当霁月肚子的叫声响起时,显得异常明显。 他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己发出响声的肚子,想起来这个时辰自己是应该吃些什么了。 他刚招了招手,想让内侍随便拿点什么点心过来吃吃,只见寝殿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微微弯着腰的老太监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参见陛下。” 霁月看着眼前这假笑的老太监就心知准要没什么好事儿发生了。 “苗总管现在来朕这儿可是有事?” “也无他事,就是太后娘娘那儿听闻陛下今日在茶室那边出了些状况,特意派老奴过来传个话。” 这苗总管的笑让人看得后背发凉,霁月不愿过多跟他说话,便开口道:“公公有话就问罢,朕还未曾用膳,饿得紧。” 那苗总管微微抬起头,眼神颇为犀利:“陛下这膳怕是一时半会儿用不了了,太后娘娘口谕,陛下要亲自去康宁宫走一趟才好。” 作者有话说: 其实现阶段霁月这孩子有些“精分”,十四五岁正值叛逆期,又严重缺爱,一会儿觉得舒太后这样对他心里不好受,就把火撒在兰亭身上,一会儿又觉得舒太后就是想要这样的局面,他可以遂了人家的心愿,但一会儿还觉得自己就算死也要死的有骨气,不能任由他那老娘的摆布,更重要的是,他大概总想做些什么吸引他人注意,毕竟跟自己比起来,兰亭实在太自由了,他向往而不可得,便有种嫉妒兰亭小日子过得太好的感觉。 总之,受伤的只有阿猫阿狗都要救一救的兰公子罢了。(手动狗头)
第13章 禁闭 霁月内心猛地一紧,眼看着天色渐晚,按照以往,便是自己做了些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太后也断不会这个点儿把他再叫去,多半都是等到第二日朝会过后再找他算账。 而今日,太后却一反常态,派来了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来,不管这天色有多晚,定是要让他去一趟康宁宫的意思。 这其中伴随着什么意味,他自然清楚。 他也料到太后迟早会借题发挥,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天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霁月面作镇定,站起身,又伸手掸了掸衣服上本不存在的灰,努力弯起嘴角对那老奸巨猾的太监道:“既是母后召见,必定是有急事,朕这个做儿子的,也绝不能怠慢了。” 只见那苗总管笑眯眯道:“那就麻烦陛下随老奴走一趟了。” 片刻后,霁月乘着步辇来到了康宁宫门口,步辇被放下,霁月从上面走了下来,他步履间带着丝沉稳,但隐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却早已攥成了一个拳头,微微有些发颤。 一路在苗总管的带领下,霁月来到了太后所在的暖阁之中。 “儿臣,拜见母后。”霁月毕恭毕敬行礼道。 舒太后坐在上首,凤眸微闭,旁边立着一个正在给她捏肩的侍女,闻言,她并未睁眼,好似是没听见或睡着了一般,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霁月只好躬身拱手行着礼,丝毫不敢将身子抬起。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舒太后才似总算从梦中醒来一般:“起来吧,皇帝。” 霁月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规规矩矩直起身子,双手交握在一起,等待着即将要到来的暴风雨。 “听说……”舒太后抬眼看了下站在那儿的霁月,又将眼眸垂下,若有所思,“皇帝今日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儿臣惶恐。” “怎么?做的时候就没有想清楚可会有什么后果?” “儿臣……儿臣只是想同定安开个玩笑罢了,不曾料到他……” “哦?”舒太后出声打断霁月,“不曾料到?不曾料到他兰亭会直接赤脚走到石板路上?还是不曾料到他兰亭不会对你这个皇帝低头求饶?” 听着舒太后越发严厉的声音,霁月的心紧了再紧,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太后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了。 “儿臣当时只顾着同定安开玩笑,未曾想到这许多出乎意料之事。” “哼。”舒太后冷哼一声,凤眸里满是威严,“你知道,这南安皇宫并未有很大,一丁点儿芝麻大小的事情不出两柱香便能传开,皇帝私以为,今日这事情,现如今传的如何了?” “儿臣……” “哀家让兰亭进宫,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有个榜样学着点儿,在人前有点样子,可皇帝呢?不但不学好,还变本加厉更无法无天了,皇帝就直说,你是不满哀家这安排?还是觉得自己年岁渐长,翅膀硬了,什么都敢做了!” 霁月紧紧抿着唇,后背一片发凉,早在他做这事之前,便料想到了这种种可能,左不过是失了这皇帝的名号,反正这也是早晚的事儿。 可当这一刻真真切切要到来时,他却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是有惧意,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是他一个十几岁的人所无力承受的。 “儿臣知错了。” 霁月来时未想到,最后他能说出口的,就只有这句话。 “知错?”舒太后手掌往旁边的软枕上重重一拍,“皇帝应该知道,这不是知错这么简单的,上回将御花园那座亭子改名的事哀家本不欲追究,想着皇帝自会知些轻重,可没想到皇帝竟还变本加厉起来了,你可知你今日这样做,明日天下多少文人儒士就会觉得你这皇帝做的德不配位?” 霁月从恐惧中缓过劲来,听着舒太后的一字一句,不由得想冷眼抬头瞧瞧自己这位母后究竟是如何说出这番话来的。 太后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让所有人厌烦他,然后再把他从这高高的皇座上扯下来,何必还要这样惺惺作态? “儿臣……任凭母后责罚。” “好啊,皇帝想既然一心想受罚,哀家就成全你,不光是你,连带着那日随侍的宫人一起全部都要受罚。” 霁月本是心一横,想要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他断没有让那群不搭边的宫人一起跟着倒霉的意思。 “母后,这不干他人的事。” “怎么?皇帝大发善心,不想连累那群奴才了?”舒太后冷笑道,“可身为下人,主子有行的不端的地方,下人就要及时提醒,那群跟在你身边的宫人,在你行此荒唐之事时都在做什么?一个个都在助纣为虐,哀家罚他们不该么?没有拉出去杖毙,便是哀家最大的慈悲了。” “母后……”霁月还想再说上两句,舒太后却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舒太后招招手,在一旁站了半晌儿的苗总管赶忙凑上前。 “皇帝从今日起在寝宫闭门思过,除了每日用饭时派个人送去,其他时候不得有人出现在皇帝的寝宫内,另外,今日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宫人一律罚俸半年,再领杖责十下。” 苗总管得了旨,对霁月也不再有来时装模作样的笑意,只是板着副面孔道:“陛下,请跟老奴会吧?” 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霁月在心中骂道。 可骂归骂,他也得乖乖的跟着走。 霁月垂首向舒太后拜了拜,闷不吭声,跟着苗总管离开了康宁宫。 一踏入寝宫内,就看见苗总管站在门口,捏腔拿调说了句:“陛下再此好好思过,莫要辜负了太后娘娘的教导之意。” 霁月看着那阉人这副样子,拳头不禁硬了起来,恨不得下一刻拎起这人的衣领,让他也尝尝拳头的厉害。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霁月自己的幻想,他什么也不能做,或者说,什么也不敢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寝宫大门被人从外面缓缓关上。 闹腾了一大出,最后自己图了个什么?霁月不太清楚,他走到床榻旁,也不管自己的外袍有没有被人服侍着脱下来,靴子有没有脱下来,便仰头栽倒在了宽大的龙床上。 他现下反而感到一身轻松,较之于去康宁宫的路上要好上太多,唯一让他过不去的,便是连带上了那些身不由己的宫人。 可眼下自己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霁月闭上眼,他晚膳尚未用便被太后派来的苗总管叫走,现下有些饿得紧,但他明白,今夜是不会有人再给他送膳食了。 算了,霁月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先睡一觉,等明日早膳端来,自己多用点儿好了。 第二日,估摸着已经过了朝会时辰,霁月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床上,望向窗外,胃部发出一阵声响。 按说这个时辰,宫人早就应该把膳食送过来才对,可今日却一反常态,从他醒来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踏进这寝殿来。 莫不是太后心意又变了?竟连顿饭也不让他吃? 他在书房看到过前朝史书记载,因当时的皇帝和太后争权不休,最后太后一狠心,竟把一朝天子活活饿死在了寝宫之中。 难道自己最后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霁月不敢再想下去,被活活饿死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滋味,还不如直接来一刀让他抹脖子好。 他下了床,走到寝殿大门处,试着敲了敲门框。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外加三两声鸟鸣。 霁月明白了,原来太后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他拖着饥饿的身体重新回到床上,蜷缩在角落里,有的没的想些事情,以分散自己的饥饿感。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只听见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一个走路看起来不太利索的人,手捧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 霁月迅速坐了起来,朝来人方向望去。 只见夏全走路颇为怪异,手里却紧紧端着托盘,一瘸一拐地走到霁月面前。 “陛下,奴才给您送膳食来了。” 霁月从床上站起,也顾不得自己那些应有的帝王之仪,他接过托盘,快步走向桌旁,将其放下,而后迫不及待坐下打开那些碗碟上放置着的盖子,大口吃了起来。 夏全站在一边看着狼吞虎咽的皇帝,不禁出声劝道:“陛下您慢着点儿,奴才在这儿等您用完了再走。” 霁月连塞了两口东西,又喝了口半凉的汤水,这才有空去仔细瞧来给自己送吃食的夏全。 “今日怎来的这样晚?现下是何时了?” 夏全不太利索地走了两步,往霁月的方向靠近了些。 “回陛下,现在正是用午膳的时辰。” “午膳?”霁月有些不敢相信的看了眼桌上的菜色,“净是些豆腐白菜,这是午膳?” “回陛下,确是午膳,太后娘娘说了,让陛下好好反思,菜色自然要寡淡清新一些,便就不能再开荤了。” 看着一桌子素,霁月这食欲不免要减退两份,奈何自己饥肠辘辘,白菜豆腐也得多吃上一些才行。 他又动起了筷子,边吃边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早上无人送来?难道太后她老人家又下了旨让朕一日只能食一餐?” “这倒不是……”夏全的面色变得有些为难。 “那是如何?” “只因……只因昨日伺候陛下的人都领了罚,现下有部分伺候的人起不了身,苗总管让奴才们来送膳食,一来二去便就迟了些。 原来是在此处等着他。 霁月想明白了,事因他而起,连带着周围侍候他的宫人一并罚了,再让他们给自己这个还在关禁闭的皇帝送饭,心里带着怨气的宫人们自然不想揽这活,甚至有些还恨不得让自己饿上几顿才解气。 太后果然好手段,面儿上只是罚了他闭门思过,实则伺候自己的那群宫人连带被罚外加见风使舵,最后连个给他送饭的都没有。 不对…… 霁月摇了摇头,这不自己面前就站着一个吗? 他内心有些犯嘀咕,嘴上也不自觉说出了他的疑问。 “那你为何要来给朕送饭,吃力不讨好。” 大抵是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太小,夏全只听见了嗡嗡声,到底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 “陛下?”夏全小声问了句。 霁月回过神,放下筷子转过身,直勾勾盯着夏全的眼睛问道:“那你为何要来给朕送饭呢?”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皇帝陛下还是有人关心的嘛!
夏全被小皇帝略带些凶狠的眼神盯得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霁月以为是夏全被打了板子有些迟钝,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便又换了个问法道:“他们都因朕的连累而怨朕,你呢?你为何还要过来送饭?” 夏全回过神来,望向面色认真的小皇帝,企图随便编个理由搪塞住眼前这位小祖宗。 “奴才们没有规劝陛下,这是奴才们的错,怎样受罚都是应该的,陛下乃天下之主,世间再也没有比陛下龙体安康更为重要之事,为陛下送来膳食,是奴才应尽的本分。” “狗屁本分!”平日里再怎么胡闹都不至于说出这话的霁月,今日终是忍不住,对这宫里整日虚伪至极的话语嗤之以鼻。 随着霁月的怒喝,夏全忍不住身子颤了下,他想不明白,自己都把膳食端来让小皇帝用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等着自己? 刚挨完板子本就虚着,还得来伺候这个难缠的主儿,自己这辈子到底是倒了什么大霉? 然而就算他站在这儿沉默的再久,霁月看起来仍旧是一副不问个明白不罢休的样子。 空荡荡的寝殿中一声叹息打破寂静,夏全直起身子,正视着霁月道:“奴才只觉得陛下不应该被人如此对待,旁人是什么心思奴才管不着,可奴才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些让良心过不去的事。” 听到这番解释,霁月本来严肃的表情瞬间变了个样。 他很是惊讶:“为何?明明你们一个个都……” “明明奴才们一个个都是太后娘娘的眼线,奴才却仍要如此。”夏全直接将这之中最令人费解的问题点明说了出来。 “陛下是为天子,乃大梁正统,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应至如此地步,奴才虽是个连阿猫阿狗都不如的人,但这点儿道理却也明白,更何况陛下心性纯良,奴才更是不忍一代天下之主被欺辱到这种地步。” 这是霁月第一次发现,整日跟在自己身边陪笑打哈哈的太监竟有着另一副样子,这副样子褪去了唯唯诺诺的表象,剩下的竟是所谓世家大族才有的“风骨”。 “你是……你怎么会这样想?”霁月有些呆呆的开口道。 “家父所教,不敢忘怀。” “可你们家明明在战乱之中……” “是,但奴才不敢忘记教诲。再者说,二十年前狄戎侵犯我大梁与陛下您又有何干?奴才虽只想在这宫中混口饱饭,让宫外的母亲和妹妹有衣穿有饭吃,可却也知道朝纲不稳,群狼环绕的大梁是要不得的,更何况陛下对奴才的恩情,奴才都记在心里。” 霁月一直黑漆漆又空荡荡的心听见了夏全这番话,猛的像是被锤子砸出了一条缝隙,一束光照进了他的心底,温暖的感觉让他的内心不再是空落落的。 “朕何时对你有过恩情?” “陛下自然不会记得这等小事,可奴才一直记得,陛下赏给奴才的银子,让奴才得空了出宫看望家人。” 霁月心中很不是滋味,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未多想什么,也没有拉拢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尚有家人在世,能多陪伴一刻便多陪伴一刻,才不致日后留下遗憾。 “可朕是个无能的,不能光复大梁,连这摇摇欲坠的江山都未必能守得住,实在……实在是辜负了你这片心意。” 夏全淡淡说道:”陛下都不曾尝试过,怎知没有可能呢?” “可朕什么也没有。”霁月迷茫道。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怎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呢?坊间巷口,百姓口中念叨的还是陛下,陛下又因何要说什么都没有呢?” 霁月从未去过宫外看过,当他从夏全口中听见“百姓”这个词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百姓……都是怎样说朕的?” 夏全笑了笑:“从旁人那儿听来的往往没有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来的真实,若陛下有机会,不妨出宫瞧一瞧。” 霁月陷入沉思,一时间寝殿中又恢复到刚才那般的寂静。 夏全看着小皇帝皱着眉头的样子,又回身看了眼门口,不动声色走到了桌边,将霁月吃剩下的菜重新放在了托盘上,又从怀中摸出了两小包油纸包着的点心放在了桌子上。 “陛下既然已用完膳食,奴才就不在此打搅陛下静心了。” 说罢,夏全自顾自行了个礼,端起托盘向外走去。 直到夏全伸手摸到寝宫的大门准备推开,霁月才将将回过神,他朝着夏全的背影大声问道:“夏全……不是你的本名吧?” 夏全推门的手停滞了一下,回身说道:“夏全这名字是入宫后宫中的老师傅给起的,陛下若问奴才本名是什么……”夏全顿了一下,似是那段记忆已经太过久远,有些记不清楚,“奴才本名唤做夏海诚。” 待夏全走后,整个寝殿彻底又静了下来。 霁月看着桌上放着的两包糕点,也没什么胃口,他拎起茶壶,倒了杯已经冷透的水,随意灌进了肚里。 “夏海诚……”霁月不自觉念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看见或听见过这个名字一样。 他站起身,匆匆走到位于寝殿后方辟出的一个小藏书室,开始翻起来上面乱七八糟的书籍。 尤记得有一阵,霁月对近二十多年来的那些庶族出身的名士很是感兴趣,皇宫大内那些士族自然是看不上这些出身卑微的人,霁月也只是图个好玩儿,便在舒太后的默许下让人去寻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杂谈带了回来,当作消遣读物瞧瞧。 他抓起架子上的一本书,翻了两页,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紧接着他有用手指着书里的内容,仔细看了两遍,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夏全本名如此让他熟悉的原因。 二十多年前,大梁皇室还未南渡之时,位于南北交界一带,有一位当地出了名的庶族名士——寻山先生。 此人才华横溢,曾被世人称作经世之才,只可惜终究是士庶有别,跨越不过门楣鸿沟的寻山先生最终也只得在村口做了个教书先生。 无人知晓寻山先生究竟姓甚名谁,只知在十五年前,大梁皇室南渡的第五年,南北交界之处战乱不断,寻山先生的挚友曾写信邀请寻山先生一家南下避难,但寻山先生本人却坚持留在那座小小的村子里。 再后来的事就无人知晓了,有人说寻山先生死在狄戎人的刀下,也有人说寻山先生带着妻儿真的住进了深山之中。 而霁月之所以觉得“海诚”两字颇为熟悉,正是杂谈之中记载了当年寻山先生写给挚友的最后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他的大儿子海诚时年五岁,聪明伶俐。 这样算下来,再加上霁月之前对夏全的了解,他心中非常肯定,夏全,不,夏海诚就是那位寻山先生的儿子。 霁月落寞和上了手中的书卷,呆呆地望着一个方向。 原来一直在身边伺候着自己的人竟还有着这样一段过往,若是当年他爷爷没有好大喜功被人撺掇着去北征攻打狄戎,若二十年前面对狄戎人的大举进攻时朝野上下都拿出一些魄力来,可能如夏海诚一般的人就不会过的像今日一样凄惨。 霁月有些怅然若失地行至窗边,伸手微微推了推闭合着的窗户,不料“吱呀”一声,窗户被推来了一条缝。 他这才想起,寝宫中的门虽然能从外面被锁上,可窗户却不能。 霁月小心翼翼地往窗外探了探头,发现原本应该由专人把手的位置现在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定是那帮人觉得自己被禁了足也去不了哪里,擅离职守找个地方吃酒赌博去了。 霁月盯着离窗户有一段距离的地面沉思着,突然之间,他的脑海之间浮现出一个他从未敢实施的计划。 自打昨日从皇帝的寝宫中出来,夏海诚又变回了那个人说话做事都显得唯唯诺诺的夏全。 这时候谁先去给小皇帝送饭,必然要遭受到其他一起受罚的宫人的白眼。 但夏全不怕,就算有人嚼舌根到太后那里,他也可以说在借机和小皇帝拉近关系,换取信任。 如昨日一样,他端着个托盘出现在了皇帝的寝殿门口,两侧的守门太监帮忙打开了大门,他笑着谢过便走了进去。 寝殿里还如昨日一般寂静,夏全走到小桌旁放下托盘,转身往龙床方向走去,准备去叫还在睡觉的小皇帝起床用膳。 只不过当他走到龙床跟前时,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 夏全先是小声叫了两句“陛下”,见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他大着胆子先开了被子的一角。 原本应该躺在其中呼呼大睡的人消失不见了,只留着一个靠枕孤零零的在被窝中间放着。 夏全内心暗道一声不好,又匆忙寻遍了整座寝殿,却也没有寻找到霁月的身影。 他再次回过身,看到寝殿后方的一扇窗户似是没关好,留下了一条缝隙。 夏全走到那扇窗边,轻轻推开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小皇帝怕是去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了。 他不动声色江窗户关好,没有再管桌上放着的饭菜,径直走出了寝宫。 一路上他面色与来时无异,但步伐却越走越快,直到经过上书房必经之路的拐角口看见了来找荀先生的兰亭,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兰公子安。”夏全上前毕恭毕敬行礼道。 兰亭没料到在这儿还能遇见小皇帝身边的人,他略带一丝疑惑问道:“公公怎在此处?莫非太后娘娘已经解了陛下的禁?” 夏全没急着回答,他先是环视了一圈四周,确定周围再无旁的人,这才凑在兰亭面前说道:“陛下怕是跑出了宫,还烦请兰公子帮忙在宫外找找!” 作者有话说: 现在出场过的有故事的人物已经可以凑成一桌打麻将了! 霁月:海诚兄,这就是你把饭端走不让我吃完的原因? 夏全:我这不还给您留了两包点心嘛!整天光吃不动对身体不好的陛下(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