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流 这日一早下了朝会,霁月便兴致勃勃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以至于连一向不怎么拿正眼瞧他的舒太后都不由得盯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他两眼。 行至御花园,看见流芳亭,不,现在应该叫做兰亭上的匾额被更换一新,霁月仔仔细细站在匾额下欣赏了好一阵,然后向身后的夏全吩咐道:“这事儿办的不错,你和连夜赶造这匾额的工匠们都去领赏,还有,今儿个天气好,朕今日不想在上书房闷着,让兰卿来这儿与朕一同赏景吧。” 站在霁月身后的夏全,此时正躬身埋首,面上一副痛苦之色,他犹犹豫豫提醒着小皇帝:“陛下,这……把兰公子叫至此处怕是不甚妥当吧?” 霁月大步走入亭中,转身问道:“有何不妥?” “这……自然是怕太后娘娘和兰公子误会了。” 霁月朗声大笑,“母后怎会误会?只不过是亭子应景改个名儿罢了,天下之大,就算朕这御花园的亭子不叫这名儿,也保不准儿那个山林里的一座孤亭叫这名儿,难不成它们都冒犯了母后和兰卿不成?” 夏全面色为难,这小皇帝要是想找个理由犯浑,那还真是谁都拦不住。 “这……” “行了行了。”霁月不耐烦道:“什么时候朕说话都这么不好使了?叫你去请个人都请不动了?” “陛下,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啊。”夏全瞬间跪在地上,“您让奴才干什么,奴才自然是要全力去办的。” “那你就别在这儿啰嗦了,赶紧叫兰卿过来,免得错过了赏景的好时间。” 夏全别无他法,只得应了一声往上书房去请兰亭。 兰亭见到夏全时,只觉得这位看起来面善的公公脸色有些不好,还总是偷偷打量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瞬间有一种感觉,那皇帝叫自己去御花园赏景怕是没什么好事儿。 果不其然,兰亭一路上被夏全领着去了御花园,刚走进御花园看到不远处的那座小亭,亭中央挂着的匾额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待看清了那匾额上的两个大字,兰亭的内心颇感哭笑不得,原来他们的皇帝陛下今天诚邀自己前来御花园,明里上说着赏景,实则是一半挑衅他一半看他笑话的吧? 兰亭内心颇为无语,面儿上却很是端得住,他视线扫过那匾额后未作停留,径直走至亭中,朝着坐在长椅上的霁月行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霁月抬眼看着兰亭,发现此人从远处走至此,好似没瞧见那挂在亭子上的那块匾额一样,依旧从容不迫,倍感闲适。 任何人走过来定是能够看见那块匾额上写着的字的,他这位兰卿果真是好定力,自己都把他名字大咧咧挂在亭子上了,也没瞧见他脸色有何变化,怪不得太后娘娘要寻他来做自己的伴读,这兰卿想来在做面儿上功夫这件事情上颇有一手。 霁月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兰亭平身,“兰卿,你一路走来,觉得朕这花园如何?” “回陛下,臣一路走至此处,深觉这御花园奇花异草无数,种类虽多但却不至于杂乱,反而别有一番自然之美,臣只觉得陛下这御花园当真是这俗世之中不可多得的闲隐之处。” 哼,这人还这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提一嘴闲隐,好维持自己那虚伪的闲云野鹤之名。 霁月在心里默默吐槽着,面儿上却笑的灿烂,他看着立在自己跟前的兰亭,越发的想揭露他这超凡脱俗的虚伪外表。 “果真众人口中清风明月般的兰卿,身在此处都不忘留意那闲隐之地,朕这个在深宫中长大,整日接触凡俗琐事的人,真是自愧不如呐。” “陛下谬赞,陛下乃万民之主,心系天下,自然不会像微臣这等无所事事者一般,只会寻些所谓的闲隐之道。” 霁月心说,这人的道理说起来还真是一套套的。 他看着不卑不亢站在那儿的兰亭,招了招手,“兰卿快来坐下,跟在朕身边不用这么拘着,整日忙于遵循礼法那一套,旁人看着假自己也觉着累不是?” 兰亭闻言坐在了另一边的长椅上,他藏在袖子下那修长的手指捻着袖中的一根线头来回搓着,想着今日回府得好好问问那管衣服采买制作的管事,看他是从中拿了多少油水才会把这种做工的衣服给自家主子穿。 霁月冷眼瞧着他这位兰卿端坐在侧沉默不语,以为自己戳中了他的痛楚,便稍有些得意,接着说道:“依兰卿看,这御花园中除了奇花异草外,还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抑或是要稍加修改之处?” 兰亭松开手指间的那根线,回过神来,从小皇帝这番话中听出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这小皇帝怕是铁了心要把话题引到亭子上方那块儿匾额上,然后趁此机会冷嘲热讽自己一番。 想至此,他决定不如先发制人,反正皇帝陛下今天见不到效果估计要一直待在这儿跟他说些有的没的,今天虽说阳光充足,但到底说来也是冬日里,他可不想坐在这御花园里吹冷风。 “臣私以为,这御花园中一草一木,一石一亭,都别有一番风雅之味,若是说有何处还能稍作休整,以臣目前之识怕是不能说出一二,不过臣觉得,此种点睛之笔,莫过于这亭子上方的匾额。” 霁月微微挑眉,像是惊讶于兰亭会这样从容不迫地提起那块儿匾额,同时又有些好奇他究竟会做出如何反应。 “此话怎讲?” 兰亭对着小皇帝点头笑了笑,“微臣名字之由来,想来陛下不曾听闻,微臣母亲生臣那日,本在北都郊外的一座小亭赏景,不料胎动突然发作,臣父深觉臣必与亭子有缘,本想等臣满月之后将郊外那处无名亭改为兰亭,不料后来迁至南安,那郊外的无名亭终究未来得及更名,谁曾想今日在陛下的御花园之中再见此名,微臣当真是感慨无限,正所谓万事万物皆有轮回,当初未了之心愿,今日在此福地得以实现,可见这冥冥之中自有一番大道所在。” 霁月没想到这姓兰的看着他明着把自己名字挂在这亭子上,居然也不恼,末了还能说出一大堆恭维话来,把那什么大道都给扯出来了。 看来他倒是小瞧眼前这位兰卿了,本以为这人虽能端得住,但把人名字挂在自家花园亭子上这种事儿,换个其他人定是忍不了的。 尤其是这些看中风骨独存的世家大族们,平日看在他是皇室正统的份儿上还给他留两分薄面儿,不过真要对人做出这种事情来,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霁家除了那套虚的不能再虚的君臣纲常外,在这朝堂之上再无其他任何威信可言。 霁月看着那坐在他侧方脸上挂着淡淡微笑的兰亭,颇有一种被挑衅了的感觉,兰亭的微笑仿佛在告诉他,这种把戏是小儿才会搞出来的,激怒不了他这个南安城中出了名的雅士。 仿佛一下之间,霁月精心设计好的用来揭露兰公子虚伪假面的局变得毫无意义可言,反而让他自己看起来像个小丑。 霁月不露痕迹移开自己的视线,盯着亭外的小鱼塘道:“朕不曾想兰卿竟与亭子颇有缘分,这御花园中的亭子不过是随便改了个名儿,居然歪打正着圆了令尊多年的心愿,实在是妙哉。” 兰亭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待臣今日归家将此事告知家父,家父一定会倍感欣喜,若哪日有机会面圣,定当当面叩谢圣恩。” 霁月听着这套说辞心烦不已,他有些泄气的站起身,负手而立道:“兰卿身为朕的伴读,便也算做是朕的好友了,好友之间不必如此客气,朕看今日这御花园的景赏的也差不多了,也该回上书房做些正事了。” 兰亭保持着腰身微躬的姿势后退一步,让站起来的霁月先走出了亭子,而后他跟在小皇帝身后,看着那有些泄气的背影,内心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 要说这小皇帝一个人待在深宫里不得自在,还要时不时提防各方势力,整天过得提心吊胆的,满宫全是舒太后的眼线不说,现在还又安排进一个自己,当真是一点儿能隐藏秘密的空间都没有了。 都是可怜人罢了,他在内心感慨道。 夕阳西下时,兰亭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这一天下来可真不算容易,早上被小皇帝叫到御花园变着法子想从他身上寻些乐子,结果乐子没寻到,没如了小皇帝的意,这小皇帝回到上书房便又换上一副爱搭不理的态度对待自己,当真是让他哭笑不得。 虽说他能理解皇帝此举不过是发泄内心的不快,明面儿上既要给足舒太后面子,又要顾忌着他们这些世家大族,也只能在自个儿花园里捉弄一下自己这个“眼线”,好发泄一下情绪,如果自己不堪忍受能主动离开那就更好了。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罢了。 可在这纷乱世间,人人都身不由己,就是那位于权力巅峰的舒太后也不能什么都如愿,所以,他也必不可能遂了那小皇帝的心愿一怒之下去找舒太后撂挑子。 就算没有他兰亭,小皇帝的身边也会有别的人来重新顶替他这个位置,他想那小皇帝一定也知道,或许只是内心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兰亭叹了口气,这已经不知道是他进宫后第几次无奈的叹气了,他拢了拢衣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想要快些离开这充满了绝望与无奈的地方,然后回家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找回一些属于人间的烟火气来。 不过未等他走到宫门口,一个年长的太监便从宫道拐角处走了出来,拦住了兰亭的去路。 “兰公子好。”那太监行了一礼,捏着嗓音道:“太后娘娘吩咐,兰公子今日从上书房出来后不必着急回府,娘娘请公子前往康宁宫一叙。”
第7章 思量 兰亭随着那半路杀出来的太监往康宁宫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一直在思量着等下见到那位太后娘娘要是问起话来他该如何回答。 说起来霁月那点子小心思自己已经看出来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之由于自家这层和太后娘娘的关系以及自己进宫的各种缘由,他本应该把自己这两日看到感受到的一切直接原原本本汇报给那位太后娘娘。 况且那小皇帝早就认定他同太后是一伙的,这才百般刁难他,按道理自己也没必要替他掩盖什么。 可一想起白日在御花园里跟自己较劲儿的那个男孩,再一联想起他那在暗处独自落寞的神情和背影,兰亭就有些于心不忍。 自己到底也不是在朝堂玩弄权术的那些野心家们,没有这个心,也不想看着那小皇帝真的出了什么事。 再者舒太后再权势通天,也终究是比小皇帝大了一辈儿的人,先不说舒太后究竟能活多长,就是看着那小皇帝顺从的外表下隐藏着的那颗不甘的心,兰亭也会觉得这天下局势说不定哪天就会变上一变。 既然是存在着变数的事情,他又何必做绝? 想至此,他心里已然想好了一番说辞,跟随着太监前往康宁宫的脚步也不由得变得轻快了些。 行至康宁宫,引路太监打帘让兰亭进入暖阁内,兰亭看着端坐在榻上的舒太后,不卑不亢跪下行礼。 “臣兰亭,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安康。” 舒太后示意身边的贴身侍女将兰亭虚扶了起来。 “定安不必多礼,哀家和你母亲之间亲近,若不是那时你母亲嫁的远,现如今你也定要唤哀家一声“姨妈”的。 闻言兰亭并未惶恐着连道“不敢”,而是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舒太后指着一边早就预备好的凳子,比往日和煦一些道:“快坐下吧,今日哀家传你来,也无甚大事,只是听闻皇帝这几日做些了有损龙威的事情,那些宫人们真禀报起来半天也说不出个前因后果,而此事与你有关,将你传来说给哀家听听自然是比他人叙述的好。” 兰亭作了下来,对舒太后拱拱手道:“就臣近日与陛下相处的所闻所见来看,臣自觉陛下可能是因为年岁的缘故,还未脱离孩子气,因此总是有些许顽劣。” “顽劣?” “是的。想必娘娘定是听说了陛下将御花园中亭子改名的事情,以臣所闻所见来讲,陛下或许是有些小孩子心性,对于一个陌生的玩伴有些防备感,故会在这种事情上捉弄两下臣。” “哦?”舒太后面儿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定安就只是认为皇帝是在耍些小孩子脾气?” “以臣目前之感,想来陛下这样对臣,也是在树立一种君王的威严,告诫臣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能因着同娘娘的这层关系就肆无忌惮藐视君威。” “定安如此说来,还是皇帝不懂事,你是哀家亲自安排给皇帝的伴读,皇帝为了立君威便要百般捉弄与你,哀家看,他怕不是诚心与哀家过不去。” 要说近日天气甚是寒冷,坐在这暖阁之中应该是倍感温暖才对,可现下兰亭竟然冒出了一身冷汗,虚虚握着拳的手心里也是一片粘腻。 他不应该把这一切想的太过简单,舒太后身为一名女子却能稳住朝堂政局,怎可能是平庸之辈,任自己含含糊糊说两句就轻易相信,打消她心中的疑虑? 现如今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顺着舒太后的话说下去,等于做实了他刚才有意掩盖事实的说法,而不说,则会被视作自己的立场还不够坚定。 他抿了抿自己有些干燥的嘴唇,在心底里快速地想了一番较为中肯的说辞,刚犹豫着要开口,只听见舒太后说道:“不过皇帝毕竟也就算是个大孩子,许多时候哀家都以和朝堂那些老臣们相处的方式看待他,难免也会对他不公,定安万不可因哀家这三两句话心有顾忌,皇帝做了什么,你是什么感受,如实说出来就好,哀家也是怕皇帝整日没人约束着,走错了路,这大梁将来岂不是也会走上歧途?” 兰亭并没有因着舒太后的这番话就放松下来,他极力面作镇定,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有太后娘娘庇佑,陛下定将成为一代明君,我大梁也定将重新一统天下。” “好了好了。”舒太后摆摆手,“哀家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做的也不过是维护这大梁皇室仅剩的一点儿颜面罢了。” 兰亭垂首立在一旁,一副谨听教诲的模样。 “哀家看天色也不早了,今日就不留你用膳了,等你母亲改日进宫同哀家叙旧,你一同前来,就当是哀家补上今日的这顿饭。” “臣谢太后娘娘恩典。” “去吧。” 兰亭作揖行礼,缓步后退至暖阁珠链边,正想转身出去时,突然又听见舒太后叫住了自己。 “对了……” 兰亭内心一紧,隐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头。 他转过身面带微笑道:“娘娘时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此举终究是让你面子挂不住,但你也说,皇帝大抵是性子顽劣了些,所以定安切莫因为此事有了心结,如若今后再有此事发生,你可直接向哀家禀明,哀家自会去教训皇帝,他是哀家养大的,管教自己的孩子哀家还是绰绰有余,你万不用顾忌其他旁的什么。” “臣明白。” 舒太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随手拿起放在榻边的一小册子书看了起来。 兰亭恭恭敬敬退出暖阁,直到踏出康宁宫的地界儿,他才总算松了口气。 一阵凉风袭来,刺骨的冷意弥漫在他的全身,兰亭这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身上的冷汗浸湿了。 他打了个冷颤,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康宁宫,而后快步往宫门处走去。 康宁宫暖阁中。 随着兰亭的离去,舒太后悠哉地看着手中那关于狐仙鬼怪的志怪小说,懒洋洋的开口道:“石榴,你说这妙君的孩子,今日答的这番话是真是假?” 榻边立着的一名看上去比舒太后稍年轻些的女官柔声道:“太后娘娘这可是为难奴婢了,奴婢哪有这个本事。” “哀家看你现在是跟那些个宫人们学会打太极这套了,问些什么必先说是哀家在为难你们。” 石榴听见这番话脸上并无惧色,而是笑嘻嘻说道:“娘娘冤枉奴婢,只是依奴婢瞧着,那兰亭公子所言应是真假参半。” “怎么说?” “若是说兰公子所言句句为虚,奴婢看他也没这个胆量,但要说他有无对陛下有所偏袒,那应该也是有的。” “看来哀家与皇帝他哪边都不想得罪,最好是真做个闲散伴读,才遂了他的心愿,不过哀家本也未想他刚进宫就事事顺从,有些想法和小聪明也无妨,不要过了就好。” 石榴往舒太后身边又凑了凑:“娘娘,奴婢有一事不太明白,既然这兰公子真如坊间传闻那样不是个俗人,那定不会就这样死心塌地为娘娘办事,娘娘为何还要让这兰公子做陛下的伴读呢?” 舒太后放下手里拿着的志怪小说,一只手支着头,半倚靠在榻上,“你以为西川兰氏真的是因为南迁而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如今才无人在朝堂?当年妙君她娘家情愿把她嫁去那么远的地方,看中的就是兰铮的才智,只不过兰铮看透了士族之间的争权夺利,选择偏安一隅罢了。” “但西川兰氏若无一人身居高位,就算那兰铮大人颇有才华,于娘娘而言又有何益处?” 舒太后轻笑一声,“兰铮是带着一家老小远离朝堂,可该结交的名人雅士是一个都没少过,你看有多少掌权重臣遇见兰铮不夸赞敬重两句?西川兰氏虽在朝堂上无人,可名望终究还是在的。” “所以说娘娘想要让西川兰氏成为自己人,若是这兰亭公子可用,日后再给个一官半职,让他在朝堂上为娘娘效力?” “兰铮这老狐狸,这么多年来哀家也不是没明里暗里派人请他任职替朝廷分忧,不过是他总找些借口推脱,眼看着儿子长大成人了,这下算是没借口可用了。” 石榴从袖中竖起一个大拇指,连连夸赞道:“还是娘娘有办法。” 舒太后看着石榴这副鬼精鬼精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你这是打哪儿学来的?简直比你小时候在咱们府上那会儿还没规矩了。” “奴婢这不也是打小跟在娘娘身边服侍的,才敢这样大胆些。” 舒太后闭上了眼,幽幽的叹了口气:“在这深宫里,哀家也就放心跟你讲上几句了,舒家到了我这辈,女子多男丁少,眼看着我那弟弟的大丫头再过上两年也要及笄了,怎么说我也得物色一个出色的人选出来,眼下就看兰铮家这小子有没有这运气了。” 兰亭行至宫门口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去,等在宫门外的小厮看见自家少爷,赶忙跑了过来。 “少爷您今儿个怎出来的如此晚?再不回府怕是老爷夫人都要派人来问情况了。” 兰亭没作声,只是任由小厮虚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动的那一刻,他如脱了力一般,歪在车厢内,往日端庄典雅的形象不复存在。 他到底是年轻,被外界的赞赏捧得太过自信了,自信到以为只要自己编好一套说辞,太后娘娘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糊弄过去。 可他独独忘了,若不是太后决意让他们兰家为自己所用,他也不会进宫来当这劳什子伴读。 刚才在康宁宫暖阁内,舒太后的那番话着实让他冷汗不止。 舒太后明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却还说着“为皇帝好,怕皇帝走入歧途”这种话,分明是告诫自己思量清楚再说话,不然走入歧途的就会是他们西川兰氏。 虽说他们一族远离朝堂已十余载,但从小听父亲讲的那些大梁南北纷乱之时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之事的兰亭深感后怕。 舒太后是何人物?是朝堂众臣都无可奈何的角色。 如若真断定他兰亭或者他兰家不安分,整个西川兰氏该是何后果,一想便知。 可他当真要因此便“识时务”将他认为的,那小皇帝表露出来的想法全都说给舒太后听吗? 作者有话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呐。 舒太后:兰亭这小伙子不错,哀家想让他做侄女婿。 霁月:母后难道不是给朕选妃吗?
第8章 心软 霁月用完晚膳,伺候他的宫人将寝殿的蜡烛全部点燃,整个寝殿被照亮的如同白日一般。 霁月围着寝殿绕了一圈,挥了挥衣袖,屏退众人。 待宫人将寝殿大门关上,他迫不及待脱下外袍扔到一边的榻上,自己钻进了已经被宫人熏得很是暖和的被窝。 “唔。”霁月发出了很是舒服的叹息。 他将手伸至枕下摸索着,摸出了一本这几日让他看得欲罢不能的话本。 他没什么形象趴在床上,下巴搁在枕头上,津津有味地接着看起白日未看完的内容。 突然,只听见一声轻响,寝宫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霁月整个人迅速翻了个身,端坐在床上,微皱眉头,朗声道:“是谁在外面?” 声音刚落下,一个人影便顺着门缝溜了进来。 “陛下,是奴才。” 霁月放下话本,微微斜着身看了眼来人。 “夏全?今日不是你当值,你怎么这个时辰鬼鬼祟祟的来朕寝宫?” 只见夏全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龙床边儿上,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禀陛下,奴才今日的确不用当值,只是刚才在宫道上正巧遇见兰公子从康宁宫出来,奴才左思右想,觉得得把这事儿告诉陛下才行。” 霁月闻言把我在手中的书卷扔到了一边,“兰亭今日去了康宁宫?” “依奴才所见,应是如此。” 霁月轻笑一声,他今日白天才整了那么一出,晚上这人就跑到太后那里告状了吗? 他看着眼前的夏全,点点头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夏全行了个礼,“奴才告退。” 霁月看着夏全躬身往门边退去,快要看不见人影时,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来告诉朕这件事?” 已经要转身推开寝宫大门的夏全闻言一愣,他收回了推门的手,两手垂在身体两侧。 “回陛下,这是奴才的本分。” 霁月没有再说话,夏全等了一会儿,又告了一声“奴才告退”,便退了出去,重新关上了寝殿的门。 又只剩下霁月一人坐在这偌大的寝宫里。 他重新躺倒在床上,看着床帐内顶部垂下来的明黄色流苏,有些失神。 本分么?霁月盯着帐子顶部想。 其实他自知自己的一切言行举止都会被宫人们事无巨细禀报给太后那边,包括经常陪伴在他左右的夏全,也是那些宫人中的一员。 所以他刚才才会问出那个问题。 兰亭今日从御书房走后去没去康宁宫,到底去做了什么,夏全本可以完全不用说给他听。 可夏全却偏偏趁着夜色又回到寝宫同自己提了个醒儿。 霁月有些闹不明白,他用手捂着脸思索着。 夏全今天这一出,到底真的是他想要来提醒自己一下,还是被康宁宫那位太后娘娘释疑过才来说给他听的。 若是前者,他便有些好奇,在这宫中惯会依附强者而活的人为什么要来给他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皇帝提这个醒。 若是得了太后的受益,那这一切便可解释得通了。 今日他在御花园可算是当众给兰亭一个难堪,不管是自己闹脾气也好,还是作为君王想要立威也罢,说到底都是让太后她老人家不痛快,都是博了太后的面子。 夏全来提醒自己,分明就是太后在警告自己,警告这件事情她老人家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做得太过了会有什么后果他自己心里明白。 霁月不禁有些后悔,他是不是不应该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让满宫的人都觉得自己在和太后作对? 明明自己身边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牢牢盯着,也不差那兰亭一个人,可自己怎的就这样坐不住,硬是想要找些茬出来。 他让兰亭难堪了,自己的结果又能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霁月忍不住将附在脸上的手化作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往额头上敲了一下。 你有什么资格追求自由?有吃有喝还要什么? 霁月在心中质问着自己。 那些风花雪月是他内心的净土,而太后连这片净土也不愿给他留下。 他不应该这么贪心,妄想太后能给他留一线隐匿内心秘密的空间。 额角被自己那一拳敲得隐隐作痛,他用指腹轻轻按压着,嘴里发出“嘶”的声音。 可凭什么那不过只比自己大了六岁,虚伪至极的兰公子能够受到名人文士称赞,而他要一辈子幽困于这深宫之中,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看不见。 原来自己是如此渴望去看看那宫外的世界。 霁月缓缓闭上眼,在脑海中畅想着宫外世界的样子,这一刻对他而言,或许太后想要置他于何地,已经不再重要了。 兰亭回到家时,父母二人正坐在正厅的圆桌前,等着他一同用饭。 他先向父母问了声安,然后坐下与父母一同动起了筷子。 “定安今日怎么归家如此晚?”徐妙君柔声问道。 兰亭放下筷子,对着母亲说道:“太后娘娘今日召儿臣去康宁宫问了话,问儿臣这几日在陛下身边当差还习惯否,娘娘还问母亲您身体如何,说改日请您进宫一叙。” “说起来我也是好久没见过明安她人了,和她最深刻的记忆还停留在做闺阁小姐的时候。” “母亲这下有时间好好和太后娘娘叙旧了。” “是啊。”徐妙君笑道,“不过说来过了这么久,我们再也不能像少女时那样无忧无虑了,有些东西永远都回不去了。” 兰铮适时将手覆在妻子的手上,“妙君不必忧虑,有我和定安,你尽管进宫同太后娘娘叙旧就好。” 一顿饭用罢,徐妙君扶着丫鬟的手回了自己的院子,而兰家父子则去了书房。 兰亭与父亲兰铮在紧靠着窗边的小几旁坐下,等待小几旁放着的水壶中的水沸腾起来,兰铮沏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对坐的兰亭。 兰亭接过茶,抿了一小口,细细品味了一番。 “父亲烹茶的功夫还是那样的好。” “自从你进宫给陛下做了伴读,咱们父子俩都没有空闲下来好好坐在一起品茶了。” 兰亭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兰铮放下茶杯,扭头望向窗外赏着景,不紧不慢开口道:“今日晚归,是在宫中遇见什么事了?” “今晨进宫,陛下与儿子开了个玩笑,不料傍晚儿子将要出宫时,却被太后娘娘身边的宫人拦了下来,说是娘娘邀儿子前去康宁宫小叙。” “定是太后娘娘知道陛下做了些什么吧?” “的确如此,陛下的一举一动,皆在娘娘的掌控之中。” 兰铮闻言轻笑:“也难为舒太后非要让你进宫做陛下的伴读,她要的就是今日这样事情的发生。” “儿子有所不明,若是说太后一心不想让陛下过舒服日子,以她今时今日,不用儿子这个眼线,自然也能抓住陛下不安分的小辫子,何故还非要让儿子进宫?” “太后娘娘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呐,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能乖乖听话为她办事,或许可以说是,从一开始她让你进宫的目的就不在于能从陛下那里探查出什么。” 兰亭微微皱眉道:“莫非太后娘娘是想把我们兰家也拉下水?” 兰铮大笑两声,看着眼前的儿子颇为赞赏:“为父以前那些故事没白讲。虽说我不做官,兰氏的子弟日常皆低调行事,但到底是祖上留下的底蕴还在,舒太后就是看上了这点,才一定要把兰氏拉下水,而且拉到皇帝的对立面去。” “可陛下只不过是一个快十五岁的少年,虽就儿子近日观察,他绝不是一个甘心一辈子做傀儡的人,但凭借着他今时今日的境地,要想彻底摆脱舒太后的控制谈何容易?何必要在这件事上费如此多的心思。” “如果说朝中有重臣支持陛下呢?” 兰亭顿了一下,“儿子以为如今的大梁朝野内外只有想篡位的和想篡位但不敢篡位的。” “她舒氏一族已经安稳了二十多年了,一家独大势必会引起那些野心勃勃的政客们的不满,包括那些当年拼死护皇室南渡的朝臣们,当年若舒太后生下一个皇子被立为帝倒也无妨了,关键是舒太后无所出,眼看着霁家的江山不保,舒太后野心勃勃,那些自南渡以来一直保守观望的老臣当然不会再继续置之不理。” “所以舒太后就想这么一出,以防那些老臣联手我们兰氏?” “没错,我们兰家再不济,也是有些底子在的,更何况你外祖家在此也颇有名望,舒太后当然要防上一防,若我没猜错,舒太后之弟兴国公的大姑娘马上要及笄了,兴国公夫人正在打听有哪些士族适龄公子未婚,怕是有一桩姻缘正在等着吾儿呢。” 兰亭对父亲突如其来的打趣很是无语,他正色道:“看来皇帝陛下势必会看我不怎么顺眼了,即便我今日其实不曾对太后讲陛下的坏话。” “哦?你是如何对太后说的?” “儿子说陛下此举不过是孩子心性,并无甚恶意。” “结果被太后敲打了一番吧?” “确实。” “你为何不顺着太后的意思讲陛下的坏话呢?” 兰亭思索了一下:“儿子觉得再过些年,陛下或许能不再受制于太后,况且……儿子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 兰铮微微笑着,像是看破了自家儿子那点儿心思:“刚才你还对为父说凭借皇帝今时今日的境地,很难摆脱舒太后的控制,这会儿却又觉得皇帝或许能够不再受制于舒太后,以为父看,吾儿就是心软了罢。” 作者有话说: 迟来的更新,最近家里有人住院有点儿忙,没来得及顾上更新,多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