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从问礼殿出来时,夜色已笼罩了整座皇城。 问礼殿内丝竹管弦之声仍不绝于耳,今夜在此彻夜宴饮的大臣们还在饮酒作乐,霁月掏了掏耳朵,想要挖出这繁杂扰人的声音。 他站在问礼殿的台阶上,负手而立,抬头看了眼夜空,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陛下。”这时一个声音在霁月身后响起。 霁月赶忙扯过夏全,将整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了夏全身上,又装作走不动路的样子,脚步蹒跚着,微眯着眼转过身去。 “舒……岳……岳丈大人!” 霁月一副醉酒的姿态,被夏全搀扶着,摇摇晃晃指着舒明远说道。 “陛下,今日虽是陛下的冠礼,可陛下饮酒饮的也太多了些,有失体统。” 从大梁北征失败,霁月大婚亲政到如今及冠之礼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的时间。 这四年中,霁月收敛锋芒,处处尊这位岳丈舒明远,不说让对方如何放松了警惕,却也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岳父大人见谅,朕……这时太过高兴了,这些年朕全仰仗岳父,才得以稳住朝局,如今朕及冠了,年岁长了,也能替岳父分担一二了。” “陛下乃袅袅的夫君,这些事也都是臣该做的,陛下不用客气。” “朕是发自肺腑的感激岳父,未大婚之前,母后将朕看惯的忒严了,什么也不让朕做,不让朕接触,自从岳父辅政后,朕可不是松快多了。”霁月说着,左歪右倒向前走了几步,“朕能有今日,真的……真的很感谢舒大人。” 舒明远见霁月这副没有骨头的样子微微皱着眉,可霁月嘴里说的全是好话,到底又夸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他便不再纠结着这些他看不过眼的小事。 “陛下这副醉态怕是不宜再续饮,快些将陛下送回寝殿安置罢。”舒明远径直吩咐夏全道。 “不!朕不回寝殿!”霁月大声嚷嚷着,“朕要去承宁宫看看皇后,今日皇后身子不适缺席了宴会,朕还要去看看皇后好了没。” 舒明远见霁月这副模样,心情更是愉悦。 不管眼前这位皇帝是真心在意他家女儿也好,还是为了讨好他装作在意也罢,左右都是一个听他话的傀儡。 “那就麻烦陛下多照看些袅袅了。” 霁月“嘿嘿”笑了一下,在夏全以及其他内侍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向承宁宫方向走去。 穿过乾安门,再也看不见问礼殿,霁月这才又恢复正常,步伐稳健的走在宫道上。 夏全暗搓搓揉着自己被霁月压的酸困的肩膀,心道霁月这些年身体长的也太快了些,自己差点儿就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了。 霁月已经不再是四年前那个志气未脱的孩子,他早已长得玉树临风,身量极其挺拔,眉目之间也越来越凌厉,带有一丝不可忽略的帝王之气。 他重新将手背在身后,不疾不徐的朝前走着。 霁月依旧不爱坐步辇,更爱在宫中行走。 那些服侍他的宫人对霁月醉酒与正常状态之间的突然切换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些内侍早已成为霁月在宫中的心腹。 此功劳要说还要算在夏全头上,夏全先前替舒太后做霁月身边的眼线,如今明面上又替舒明远监视霁月。 舒明远倒也不会全然相信夏全的话,但这给夏全身份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于是更多小内侍被收入他的麾下,替夏全办事,也就是替霁月办事。 “陛下,兰大人从青阳发来一封密保,连带着也送来了给陛下及冠的礼物。” 一群内侍距夏全和霁月约莫有三米远的距离,夏全小声的用着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到底声音说道。 “嗯,今日既然说了去承宁宫便也没了大半夜再回寝宫的道理,东西你都放置妥当了吧?朕明天下了朝会便回去看。” “陛下放心吧,一切都搭理妥当。” 四年来,兰亭一直在御史台安分的当着他的监察御史,北党人经过一番被舒明远的大清洗,已经锐气尽失,而兰亭作为同样来自北方的西川兰氏一族,趁此机会笼络了绝大多数剩余蛰伏着的北党人。 与此同时,舒明远又做了和其妹妹舒明安一样的选择,拉拢西川兰氏,让这个中立了二十多年的世家大族倾向自己,凭借着西川兰氏在士人中的声望,也就更加证明了虞川舒氏当权的“合法性”。 “定安在青阳的事办的如何了?”霁月向夏全问道。 “听送信的人说,兰大人在青阳等地已经收用了很多底层士族中人,还有当地高门望族中的一些家仆,还查出来了青阳安氏一族一些恃强凌弱的罪证,不过青阳安氏受舒氏的庇护,这些罪证此番也不能呈到明面上来。”夏全向霁月解释着。 自打霁月暗中积累自己的实力开始,他就同兰亭一个在外一个在内互相配合。 对内,霁月本人一来牵制着舒明远,二来他开始任用一些寒门士人做自己的书吏。 书吏无官无品,只是日常帮助皇帝誊抄一些奏章和和处理好的政务,自然对舒明远构不成什么威胁。 而兰亭则是在这四年内走遍大梁绝大多数地方,见缝插针的笼络当地那些小士族以及寒门人士。 他们二人一明一暗,看似没有关联,实则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格局。 前者誊抄机要一事本归高门士族子弟所管,可士族子弟只管享乐,并不在意这些小事,将其分配给了这些寒门士人,便是霁月和兰亭为扶持新的势力奠定的一个重要基础,寒门士人掌握的机要越多,实则是掌握了整个朝廷的核心。 而后者在地方拉拢不起眼的小士族,看似对地方豪族构不成什么威胁,殊不知地方豪族所辖的每一部分是由这些小士族所掌握的,一旦撬动了其中的一块儿砖,其他的砖便也随之松动,更不论高门望族多欺侮这些小士族中人,这些人早已等待一个将他们搬倒的机会。 除了霁月和兰亭一内一外,一明一暗的配合之外,远在西南之地的文秉霖也在暗中运作着。 西南之地被文秉霖整治的早已不再像从前一般,文秉霖秘密召集平民有意入伍者,暗中训练能够抵御狄戎的军队。 在四年前的那场大清洗中,早已暴露的禁军步军司和马军司的将领如数全部被贬黜到偏远之地,这虽然是对文秉霖在大梁军中势力的打击,但也给了他们别的机会。 天高皇帝远,即便舒明远有心盯着这些地方,也难免能被他们钻了空子去。 更不用说如今大梁各地驻军中,仍有当年没被舒明远等人拔出来的暗线。 如此一点点积累,只待一个契机,霁月就能开始撬动舒氏身后的第一块儿砖。 霁月一路筹划着接下来该如何,直到将要走进承宁宫,他才换上刚才那副醉酒姿态。 霁月嚷嚷着进了承宁宫的正殿,这里是成为皇后之后华康郡主的住所,霁月借着撒酒疯的劲儿,将正殿之中的宫人全都清退了出去。 他眯眼看着正殿大门关上,这才捋了捋衣袖,往内殿走去。 “咳咳。”霁月在内殿外面咳了两声,提醒华康自己来了。 “陛下进来吧。”华康的声音从内殿中传来。 霁月挠挠头,走了进去。 内殿中,华康穿着寻常的便服坐在茶几旁,见霁月进来,也不起身行礼,只给霁月比划了个手势,示意霁月自己坐下。 “陛下今晚怎么过来了?”华康倒了杯茶忒给了霁月问道。 “这不是遇见朕这岳丈舒大人了。”霁月接过茶,自己调侃自己,“现在满宫上下都传朕在内廷惧怕皇后,在朝堂上惧怕自家岳丈大人,真是被舒氏拿捏的死死的。” “呵。”华康轻轻笑了说,微微斜眼觑着他,“这怕不是陛下自己受益宫里人传出去的吧。” “妹妹这话就不对了,满宫上下都是你父亲的人,朕哪有这个本事?” “不同陛下说笑了。”华康一只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霁月,“最近狄戎那边有什么情况?” “听说呼兰图吉为狄戎国内部一些武将和大汗的弟弟所不满,不过狄戎大汗一味偏袒呼兰图吉,倒也没闹出多大的浪来。” 四年前荣国长公主嫁去狄戎国和亲,而狄戎老大汗却在两个月后亡故,按照大梁的风俗,淑文应该成为狄戎国太后,移居深宫,而狄戎国却遣使前来,说荣国长公主并未同老大汗举行狄戎婚仪,又因遵从狄戎父死子继的风俗,淑文应另加于狄戎新大汗察兰术。 这对于将礼教视为天地的梁人而言是无法接受的,而为了大梁暂时的安宁,他们也毫无办法,只能同意了狄戎那边的要求。 这新任大汗察兰术与呼兰图吉关系极好,因此在呼兰图吉为狄戎国内很多皇族与贵族忌惮之时,只有察兰术毫无保留的支持者前者。 “公主在那里还好吧?”华康问道。 “还不错,这察兰术好像对大梁的文化很感兴趣,所以对淑文也还算是以礼相待,只是察兰术到底也不止淑文一个女人,虽说淑文贵为正妻,但那些身为狄戎贵族的女人还是时不时会欺负她一下。” “公主也是受苦了。” “所以朕就琢磨着,既然呼兰图吉被狄戎内部的人如此忌惮,证明狄戎上下现在并非铁板一块,我们也可以寻个时机,离间他们一番,只要将呼兰图吉干掉了,剩下的事情便简单许多。” “那我父亲那里呢?” “舒大人这些年比朕这个皇帝还像皇帝,人处在权力巅峰久了,有些事情便不那么上心了。” “那就好,昔年他狄戎国想将我大梁搅乱了,今日也必定让他们尝尝这个中滋味。”华康说着话,站起了身,“陛下今日要留宿承宁宫?” 霁月苦着脸道:“是啊,话都给舒大人放出去了,若知道朕来了一圈又偷偷溜走,舒大人明天就要敲打朕了。” “那就又要委屈陛下睡榻了。” 华康熟门熟路走到床前,抱起一整床被子,将它们放在了一处屏风后面的矮榻上。 “你明日便将这榻给换了罢,换个大些的,朕这几年个头长了,这榻又矮又短,睡着委实不舒服。”霁月认命般的跟在华康身后,走到屏风后面。 “陛下再忍忍罢!”华康瞪了霁月一眼,“宫里的嬷嬷总是怀疑我同陛下不是真夫妻,最近三天两头问这问那的,我要现在再将榻换成个你能睡得舒服的,还不知道她们怎么想,又怎么去同父亲汇报呢。” “……” 霁月欲哭无泪坐在那张又小又矮的榻边。 一天下来他身心俱疲。 也不知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到头。 他可太怀念同兰定安同床共枕的日子了。 作者有话说: 一晃四年过去喽(手动狗头
临近年关时,兰亭总算赶回了南安城。 起初的一年,他为了避嫌,若非是重要的事情,他与霁月都在面儿上避着对方不见。 为了最大程度打消舒明远对他二人关系的怀疑,兰亭好自请去各地方巡查,表面上说是为了朝廷监视地方望族以及有不轨之心的人,实质上是兰氏一族向舒氏示好的最大诚意。 兰亭归京,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宫复命,而是趁着夜色前往舒明远的府邸。 “贤侄此番在外大半年的时间,瞧着人都黑了些,以前你可是南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风流雅士,如今尽让你做这些俗事,反倒是委屈你了。” 舒明远笑着在书房门口将兰亭迎进了房中,待两人坐下,舒明远指挥着侍女倒了茶水,便挥手让闲杂人等离开了书房。 “舒大人说笑了,定安自问只有这些能耐了,这两年能四处奔波,帮到些舒大人的忙,也是我的福气。” 舒明远这几年奉承的话听多了,可兰亭奉承他,他还是颇自得的。 大名鼎鼎的兰氏才子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得在他面前做小伏低,成为他舒明远手下的一枚棋子? “你我叔侄时间就不必说此客套话了。”舒明远笑吟吟的,“不知定安这次辗转了几个州,有什么意外发现没?” 舒明远所说的这个“意外发现”有着多层意思,其一乃是问兰亭在大梁各地中有没有发现北党勾结当地人的情况;其二乃是舒明远对各地豪门望族的戒备。 虞川舒氏这四年来权倾朝野,而舒明远本人也已经走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巅峰。 除了“皇帝”这个名号他还没有得到,剩下只要是皇帝能做的事情,他舒明远都能做得。 虞川舒氏登顶巅峰的同时,伴随而来的是曾经的后党,如今的南党内部之中的慢慢分裂。 舒明远为人甚是强势,他将虞川舒氏彻底做大之后,舒氏一族的族人不断在大梁境内的各个地方蚕食着土地。 就在霁月亲政的第二年,舒明远又借霁月的名号,在大梁全境推行农商令。 所谓的农商令,就是朝廷指定的人才能进行农业与商业的交易,而无权进行交易的寒门士族与平民百姓,只能依附于有此等权力的高门士族。 土地全为高门士族所有,其余人只能依附他们而活,而家庭或民间作坊生产出的手工商业品因为并没有承担交易的资格,便只能卖给特定的商行。 这些商行由高门士族把持,又形成了价格垄断,他们一方面用极低的价格收购或者挤压那些手工生产者,一方面又以高价卖给需要这些用品的平明百姓们,从中牟取极其高额的利润。 在这一过程中,舒明远实则是将整个大梁朝廷完全架空,朝廷不再平准民间物价,而是完全由着像虞川舒氏这样的高门士族随意胡来。 利益一旦大了起来,难免有“分赃不均”的地方,虞川舒氏的族人又仗着现在本家是大梁第一望族,渐渐谁的面子都不买了,只要他们看上的,就一定要到手,如此一来,南党之中也渐渐产生了分裂事态。 偏偏舒明远还居功自傲,不仅不对族人严加管教,反而放纵他们的恶行,使其他高门士族更加怨声载道。 舒明远并非不知道这些士族如今的怨气,但他对权力的痴狂让其不能放任任何一个高门士族成为下一个虞川舒氏。 于是他一边打压这些士族,一边又派人去暗中观察这些士族的动向,一旦这些士族有不对劲的地方,他马上就能反应过来,而后斩草除根。 兰亭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逐渐获取舒明远对他的信任的。 “眼下舒大人势头正盛,哪家没事敢随意触大人的眉头?此番我前去几州巡查,除了发现有些家族欺上瞒下,私自吞并些土地外,其余并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大人的。” “是哪些家私吞土地?”舒明远一挑眉,似是并不将此事当成一件小事,“今日他们敢私吞一两亩地,明日他们便敢做出别的事情来,做出此等事情的士族,更要多加防范。” 兰亭在内心冷笑,舒明远的野心未免也忒大了些,连皇族都不敢说天下地尽是他们的,反倒是一个企图颠覆皇权的野心家不知廉耻的说出这种话来。 “是定安目光短浅了。”兰亭附和着,“其实如今各地的大士族只是看着虞川舒氏做大,不甘心,想趁着一些机会多分一杯羹罢了,大人不如趁此机会,抓出这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家来,杀鸡儆猴看。” “哎,不着急,不着急。”舒明远露出了个阴险的笑容,“且让他们再肆意妄为一阵,我要看看,还有哪些人坐不住主动蹦出来。” 兰亭离开舒明远府邸时,已经到了宵禁时间,大街上除了巡逻的禁军,再也没有其他的商贾百姓。 兰亭自是不怕,他坐着舒府的马车,一路上也无人敢来找他的麻烦。 马车里燃着上好的金丝炭,让本寒冷不堪的车厢内如同春日般温暖。 兰亭双手拢在袖中,局中端坐着,双目紧闭,独自沉思。 这些年他没少在舒明远这里下功夫,初时他派人极其隐晦的接触了一众落魄不堪的北党人,因着西川兰氏和兰铮的名号,大部分北党人被他悄悄收拢起来,成为一股不小的隐藏势力。 在这之后,兰亭便投舒明远所好,极力的附和着他的一举一动。 舒明远也并非傻子,不是兰亭一附和他,他便信了这个年轻人的,舒明远给兰亭设置了一道又一道的难题,让兰亭背负着骂名,替他亲手办了许多肮脏不堪的事情。 如此一来,兰亭风光霁月的名声没了,舒明远这才满意的将兰亭当作半个自己人。 兰亭这次离开南安城大半年,明里是当舒明远的耳目,去替舒明远究查有二心之人,暗地里乃是帮助霁月扩大保皇派的势力。 残余下来的北党人已迫不得已成了保皇派,而地方高门士族之间的态度就成了霁月能否取得最后胜利的关键。 霁月和兰亭很有默契的配合着对方。 霁月在朝堂上选择彻底撒手不管,放任舒明远嚣张自傲,而兰亭则在地方不停的游说那些或不服虞川舒氏,或被舒明远打压的喘不过气的高门士族。 兰亭走访的地方越多,隐藏的保皇派也就逐渐变得多了起来,他们渐渐能连城一条线,一旦他日群起而攻之,虞川舒氏就未必能承受得住。 如今,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来发难,但这个时机必须选的非常合适,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够。 因为不论是北党还是保皇派,都没有第二次失败的机会了。 第二日下了朝会,霁月面上喜气洋洋的,如果不是方才舒明远又打着为了国库充盈的旗号请旨加税,夏全就真以为是今日朝会上发生什么好事才能引得这位年轻沉闷的皇帝这么高兴了。 霁月哼着小曲儿,抬腿跨过了一道门槛,朝会上那些事情让他很是恼火,他之所以还能有这样好的心情,不是因为他乐观,而是兰亭今日要进宫。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光明正大待在一起的机会。 纵使这些年霁月通过夏全在宫里收拢了一部分内侍和宫女,但外臣入宫到底目标太大了些,怎么也躲不过舒明远的眼线。 今日因着兰亭回京述职,两人才能如此不避人的见面。 霁月移步至上书房刚过一刻钟的时间,兰亭便前来拜见。 夏全看着皇帝那发光的双眼,呈了茶水以后自动带着两名内侍退了出去,还细心的将大门给掩好。 眼看着四下再无他人,霁月再也假装不下去端着架子的样子,站起身,直扑向兰亭的怀中。 兰亭被巨大的冲力撞的向后一仰,若不是抓住了桌角稳住了身体,险些要连人带椅子倾翻在地。 “陛下。”兰亭笑着,双手拢着霁月的后背,“大半年不见,陛下身量又长了些许。” “你发现了!”霁月握住兰亭的肩膀,两人离得极近,“我现在可不比以前那样瘦弱了,一手拎起一个内侍不在话下。” 兰亭见霁月整日活在舒明远的阴影下还能苦中作乐,很是欣慰。 “陛下这半年来如何?”兰亭问道。 “还行,就是舒明远越发过分,朝堂上的事情他尽数包揽便罢了,连我与皇后之间的事情也要管。” 兰亭憋着笑,看着霁月一脸懊恼的样子:“皇后娘娘可还好?” “还好罢。” 华康如今的样子也只能用“还好”二字来形容,毕竟人还好好或者,就是偶尔总是看着失魂落魄的样子。 “听闻狄戎国又有了新的状况?”兰亭继续问道。 “嗯,这次你回来,我正想同你好好说一说。”霁月放开兰亭的肩膀,但一只手仍拉着兰亭的手,两人一同坐下,他接着道,“狄戎那边不太平,呼兰图吉对外扩张,对内又支持他们的大汗察兰术推行梁礼,引得狄戎很多贵族和高官皆不满意,他们隐隐有逼迫察兰术让呼兰图吉交出兵权的意思。” “这倒是个好消息。”兰亭盘算着,“四年前之所以让舒明远得逞,就是拜呼兰图吉所赐,不将呼兰图吉除掉,我们就不能轻易动舒明远,狄戎那边越乱,对我大梁就越有利。” “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狄戎这次大乱起来,我们一可以借机将虞川舒氏从大梁的土地上翘起来,二来在将舒明远一党连根拔起以后,也可以趁机北征,将狄戎彻底消灭。” “如今不怕狄戎不乱,就怕这乱的火苗烧的不够旺,毕竟那察兰术也是个有才之人。” “定安莫担心。”霁月笑的神秘兮兮道,“我早有计划。” 作者有话说: 本章涉及了些许的古代经济问题,相信学过历史的同学应该不陌生。 舒明远发布农商令属于自掘坟墓的行为,他的本意在于让大的士族,用更接地气的称呼就是大地主们掌握一切,他们掌握了土地,也就掌握了土地上的所有劳动力,人口被他们归为自己所有,就不利于政府的税收。另一方面,大地主们又垄断了商业,这就彻底架空了朝廷平准物价的职能,这个做法是让所有平民百姓都没法活下去的。 如果舒明远是老板,那么他的员工这辈子既要给他干活,又要用从他那里赚到的钱继续买他产出的东西,这样天下所有的财富就全部落入了他的口袋里。 历朝历代走向灭亡的最根本原因就在于土地兼并问题,舒明远就在走这样的路。
第82章 鸣冤 兰亭看着霁月亮晶晶的眼睛,莫名想起了就在四年前,霁月遇见那件大事时,哭得眼眶通红的模样。 他究竟是从一个少年长大成为了一个青年,也背负起了更多东西。 兰亭心想。 “陛下有何对策?” “淑文偷偷遣人回了南安两次,与你在宫外安排的人传了消息进宫,那察兰术还挺喜欢淑文的,我想,能不能让淑文从察兰术身边下手,吹吹枕边风,将呼兰图吉先孤立起来。” 兰亭沉思片刻道:“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我认为语气吹察兰术的枕边风,不如让长公主殿下从记恨呼兰图吉的人那儿下手,这样长公主殿下也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还可以在察兰术身边留下一步活棋。” “还得是你呐,定安。”霁月眼含肯定的对兰亭说道,“我也跟着你学了这么些年了,却怎么也不及你想的周到。” “陛下谬赞了,只是那察兰术太过欣赏呼兰图吉,我想到了这点,才觉得由长公主去察兰术面前挑起这件事有所不妥。” “既如此,你那边情况如何了?出京走访了半年之久,可有什么进展?” “这四年里,臣已经将大梁境内走了个遍,不满虞川舒氏以及舒明远者越来越多,尤其是虞川舒氏曾经的支持者秦州闵氏,连年来对舒明远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听闻舒明远三叔家的小儿子,硬纳秦州闵氏家主的嫡长女为平妻,秦州闵氏状告到舒明远那里不成,反而被舒明远斥责闵氏家主纵容妻女在外抛头露面。” “舒明远可真是嚣张!”霁月听的很是气愤,没等兰亭将话讲完,便忍不住开口道。 “陛下息怒,我初闻此事时也很是愤怒,后才渐渐冷静下来,舒明远既然想要打压曾经依靠他的士族们,我就从秦州闵氏处下手,闵氏家主这次被舒明远惹急了,便有意与陛下交好,承诺来日陛下欲动虞川舒氏之时,他就要做宣政殿上第一个站出来的伸冤人。” 霁月道:“哼,舒明远和舒家这是自取灭亡。以前我还觉得太后她和舒家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现在才知道,若是那些年没有太后牵制着,怕是舒氏早就在自取灭亡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眼下只等狄戎那边乱起来,我们便可以按计划行事,只是有一事臣有些担心,如今禁军三司之中皆是舒明远的人,他虽不善掌控地方军队,却将禁军牢牢握在手中,若是改日真向其发难,舒明远必定会用禁军来威胁陛下。” “这倒也不同害怕。”霁月挑着眉毛,很是自信,“舒大人千算万算,就是把禁军三司的官员全都换了个遍,也忘了一点,三司不仅是由那些个将军将领组成的,更是由千千万万个普通士兵组成的,再者三司之中官职繁多,保不齐有那么几个是文将军手下的人,这一来二去,禁军中的兵将,也不完全都听他舒明远的。” “若是对上舒明远所掌禁军,陛下有几分把握?”兰亭问道。 “三四分罢。” “……” 兰亭皱眉不语,方才见霁月那副自信的样子,他以为怎么着也有个八九分,没想也不过是三四分。 虞川舒氏的仇家多,死心塌地依着舒氏的人也多,舒明远之所以敢这么猖狂,归根到底还是他目前仍有这个实力,以三四分的把握去对垒舒明远,兰亭心中有些许不安。 “怎么?定安嫌三四分把握太少了?”霁月笑着打趣,“想想咱们四年前还一分把握也没有,转眼间禁军一半快收归到我的手中,你还有何不放心的?况且真到万事俱备那一地步,远在西南的文将军也可以同时发兵,专打舒氏一个措手不及。” “话是这样讲的,可总归……总归过于冒险。”兰亭感慨道。 “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筹谋下去了。”霁月突然换上一副黯然伤神的表情,“舒明远权势已经达到了极点,我又不可能与皇后生出一个带有舒氏血脉的孩子,如此一来,连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有了,舒明远取我而代之的那天,怕是即将要到来了,若是我们先行一步,怕是之后就再难逆天改命。” “陛下的意思,我都明白。”兰亭看向霁月,温声说道,“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会努力保护陛下的。” 自打兰亭归京述职二人见了那一面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私下见面。 霁月每每想念兰亭之时,只能通过书信或者在朝会上多看两眼,以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他太希望能够赶快结束这四年的荒唐,真真正正和兰亭站在一起了。 时间来到四月,从渡口传来了一则消息,狄戎国内大乱,呼兰图吉领兵与贵族部落厮杀起来,最终被自己一个部下出卖,陷入了对方提前设好的圈套之中,战至力竭而亡。 这位狄戎国的天才将军就这样突然陨落了,此事引起了大梁朝臣的连番讨论,而霁月心里却清楚,呼兰图吉的死只不过是拉开了一个序幕。 倒是舒明远似是有所察觉一般,连带着数日在朝会上都皱着眉头,也不多说话,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思考着什么。 趁着狄戎内乱未平,霁月开始筹划接下来的事情。 他先是遣密使前去西南秘密知会了文秉霖,让其做好派兵北上的准备。 另一边,兰亭也如期将秦州闵氏的人安排进了南安城。 当闵氏家主闵裴丰敲响鸣冤鼓走上宣政殿那一刻,舒明远所有不好的猜想与预感全部落在了地上。 “臣闵裴丰拜见陛下。”闵氏家主一走上宣政殿便跪下叩手道。 “闵爱卿请起吧,朕记得你两年前才因为母亲去世丁忧回家,怎么如今却来皇宫门口击鼓鸣冤了?” “不瞒陛下说,臣……臣实在是窝囊啊!”闵裴丰没有起身,依旧跪在地上,又重重的磕了个头,“按理说臣丁忧在家,服丧未结束,是不适合面圣的,可是臣……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闵爱卿何出此言?难道是有谁欺负了你不成?”霁月明知故问道。 “启禀陛下,虞川舒氏乃至宰执舒明远大人实在是欺人太甚,臣的嫡女,被舒大人三叔家的小儿子强娶,那小儿子本就有一个嫡妻,为了得到臣的女儿,竟然四处散播臣女儿与其有苟且之事的谣言,强娶了臣女儿以后,又恬不知耻的将原配的妻子和臣女儿并称平妻,臣去找舒大人讨个公道,没想到他舒明远不但不管教宗族之人,反而还倒过来说是臣的管教之失,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啊!” 闵裴丰一席话说的铿锵有力,即便是话音落下,声音仍久久回荡在宣政殿内。 宣政殿上站着的文武大臣此时形成了两个极端,一派大臣埋首低头,一句话也不说,而另一派大臣则开始交头接耳,隐隐打量着舒明远和闵裴丰这一立一跪的两个人。 霁月倚在龙椅上,一手撑着下巴,用拇指摩擦着今早刚剃过的胡茬,他冷眼看着舒明远不屑一顾的样子,起身走下了皇座,将还跪在地上的闵裴丰扶了起来。 “闵大人起来吧,受了这么大的冤情,朕怎么再忍心你一直跪在这里回话。” 霁月将闵裴丰扶了起来,又看向一旁的舒明远:“岳丈大人,闵大人一席话可是句句属实?还是这之中……有什么误会在里面?” “陛下,他闵裴丰没有一句话说的是属实的!” 过去了这么几年,舒明远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愈渐强了起来:“明明是闵氏家教不严,叫出来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儿,屡次在诱惑我那远在秦州的侄儿,最后被闹的没办法了,才娶进门,还抬了平妻,谁知秦州闵氏竟还不知廉耻,倒打一耙,臣恳请陛下严惩秦州闵氏等人!” “你血口喷人!”闵裴丰听了这话很是激动,他双眼通红,拉扯住霁月的衣袖颤抖着说道,“若臣今日有一句话作假,老天便灭我秦州闵氏全族!” “哼,这话谁不会说?”舒明远不屑一顾道,“若老天真能应得了你,早该将你那水性杨花的女儿带到阎王爷那里去,也用不着让我侄儿背了这天大的黑锅!” “你……你!”闵裴丰瞪大着通红的双目,伸手指着舒明远,“好啊你,这十多年来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当我们心中都不清楚吗?你说的没错,若是老天真应得了,第一个劈死的应该就是你!” 闵裴丰又转而对霁月道:“臣一路躲避着虞川舒氏的眼线来到南安城,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今日臣就用这条老命,以证臣没有说一句假话!” 说罢,不等霁月和众人反应,闵裴丰骤然起身,一头往宣政殿中的金龙柱上撞去。 眼看着闵裴丰撞柱倒地,众人才反应过来,宣政殿上的场面更是混乱起来。 “闵大人!闵大人!” “快来人啊!还有一口气在,快传太医来!” 霁月看着这些人手忙脚乱的场面,觉得很是滑稽,这闵裴丰也是个狠人,为了让自己体现出被逼不得已必须严查的态度,竟真敢往柱子上撞。 霁月随手召开内侍,示意其快去将太医请来,而后又看着仿佛事不关己的舒明远。 “岳丈大人,闵裴丰虽在丁忧没有官职,但到底也是官身,且秦州闵氏也是望族,今日闹这一出,怕是让朕不得不查查其中缘由,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了。” 作者有话说: 舒明远这叫什么,没有皇帝的命却有皇帝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