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渡口 霁明感觉自己这一天一刻未歇,这才方到将军府准备安顿下来,不曾想文大将军当即就要组织对狄戎人的夜袭计划。 这建功立业着实不易。他在心底感叹道。 守军大营就在渡口城北,一行人抵达时恰巧碰上狄戎人一波偷袭使在城外的一部分守军吃了败仗,正仓促撤回营中。 文秉霖并没有派人去把尚在大营中的将领都叫过来,他不紧不慢在营地内走着,直到在几个正拿着干粮吃饭的伤兵面前他停了下来。 “这就是咱们守军大营里的伙食?”文秉霖半蹲了下去,询问着面前的几个伤兵。 霁明在一旁瞧着,发现这话一问出口,那几个刚才在将军府原本归属镇远将军的部下,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那几个坐在角落里吃饭的伤兵并不认识眼前新上任的文秉霖,但他们认得他身后那几个将领,因着什么原因,便支支吾吾没个下文。 文秉霖虽说在家赋闲多年,军中那些人有什么臭毛病,他还是最清楚不过的,只见他放轻了声音说道:“我是朝廷派来给咱们守军送储备吃食的,看你们还吃的如此简单,就想问问是否是储备吃食还不够,若是不够我也好回京禀名上级,再运些过来。” 听说是运粮食的人,那几个伤兵才放下些警惕:“随着战事吃紧,每日的消耗量也大,这伙食逐渐一日不如一日,我们这些底下的小兵也明白朝廷不容易,可是吃食跟不上,这又是寒冬腊月的,渐渐体力也跟不上,更别提同那群蛮子们打仗了。” 文秉霖点点头站起了身:“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尽快解决的。” 霁明瞧着越发紧张的那几个将领,又看了看文秉霖那肉眼可见阴沉下来的面色,暗道不妙。 离开了那几位伤兵,文秉霖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走向了不远处正生火支着的大锅处,他无视一旁厨子的呵斥制止,拿起勺子舀了勺汤,汤里自然没什么东西,只飘着几片烂菜叶子和少许谷物,别说这一碗喝下去身强力壮的士兵吃不饱饭,便是六岁孩童怕也填不饱肚子。 “是谁一直在管守军大营伙食的?”文秉霖突然开口说道。 霁明这才真正见识到了抚远大将军的气势,只见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厨子这会儿已经没了声,一旁有眼色的已经去将管理伙食的伙头军给交了过来。 那伙头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在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前来接管军务的抚远大将军,许是平日在军中作威作福惯了,和那一众原本属于镇远将军部下的将领们混的也有几分熟悉,面对穿着简洁的文秉霖,他语气嚣张道:“我就是这儿管事的,有什么问题么?” “朝廷运过来的粮食向来足额足量,我想问问你这位管事的,这军营中的伙食怎么就差到了这种地步?” “嘁,你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小头头,这里的事儿也能轮得着你管?能不能吃饱那也得大营中的士兵说的算,你何时见过我们渡口守军中有人反应吃食问题?他们都不说,你跟着热闹什么?” 一旁处于半看戏状态的霁明听的一愣一愣的,在西南之地待了这么多年的他知道,这些人一贯嘴脸嚣张,而且多半和官员们沾亲带故,便更没有什么顾忌。 只是今日这伙头军却是看走了眼,惹谁不好,非惹到刚刚出山的抚远大将军头上。 “来人,将此人给我扣起来。”只听文秉霖厉声说道。 随从小兵身手很快,还没等那伙头军反应过来,便将人按跪在了地上。 那伙头军还在叫嚷着:“你们敢这样对我?让我大哥知道了,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文秉霖皱着眉,一副听够了的样子,直接上去一脚踹到那伙头军胸口处,踹的后者疼的哇哇大叫起来。 “我倒要听听,你的大哥是谁?敢在军营里如此嚣张。” 一时间除了还在不停只哇乱叫着的伙头军,文秉霖周围五米之内出奇的安静,前期跟随文秉霖来的一些兵将和霁明一样等着看戏,而从将军府跟着过来的那些部将则面色难堪。 “怎么一个个都没话说了?”文秉霖面色严厉,突然大声道,“这人的大哥是谁,今日你们若说不出个一二来,全部革职处置!” 在一阵沉默后,一群武将中终于出来个敢说话的。 “这人是王新袁的拜把子兄弟。” “王新袁是谁?”文秉霖问道。 “禀将军,王新袁是渡口守军中的一个参将。” “现在立刻把此人押到我面前!” 文秉霖既没说“传”也没说“唤”,而是说了个“押”,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字一说出来,必定是新官上任的抚远大将军要“杀鸡儆猴”看了。 果不其然,知晓文秉霖身份的士兵很快便找到王新袁,并将其实打实“押”到了文秉霖面前。 文大将军黑着张脸,也不开口说话,而是向对待那伙头军一般,直接上去便是一脚,将那还没搞清事情前因后果的王新袁给踹了个半懵。 “我就说本将军走之前,这渡口守军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军纪严明,士兵们也不曾像现在看着一点朝气也没,原来镇远将军在此镇守多年,就养出你们着一帮货色来,平日里贪些粮饷也就算了,眼下狄戎人都打到城门口了,还只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口袋给装满了,改日渡口失陷,渚江以南不饱,我不知道你们这群黑心的家伙留着这么多银钱还能干什么,给狄戎人上贡吗?” 文大将军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直中要害,把在场原是渡口守军中的将领们含沙射影好一顿痛骂。 王新袁估计是回过神来,那伙头军五大三粗只知道横行霸道,王新袁作为个参将,脑子动的比他快,三两下便猜出了踹自己的到底是谁。 他赶忙跪在地下不停求饶:“将军误会了,末将并未克扣军中吃食,此人虽是末将拜把子兄弟,可末将也不知他平日里做了什么,实在是冤枉啊!” “冤枉?”文秉霖不屑的轻笑一声,“没有你撑腰,他敢在守军大营里如此横行霸道?军中那么多人吃不饱饭都不敢抱怨一声,依本将军所见,怕是你的头上还有青天大老爷庇佑着,才敢在此作威作福!” 王新袁神色慌张,使劲摇头道:“将军,真没有,这里是军营,谁敢也不敢一手遮天!” “有没有吾等心里自然清楚!”文秉霖一挥手,大声道,“来人,将这两人绑起来,连同守军大营里看粮食的,一并都斩了!” 话音落下,跪在地上的两个人瞬间吓破了胆,在一声高过一声的求饶声中,两人被拖了下去,留下的只有地上划过的泥土的痕迹。 霁明料到文秉霖会把这二人给处置了,但没想到那个还尚未谋面的粮食官也被一声令下给一并处决了。 这种事情霁明在西南之地见过一些,其实那粮食官未必和这二人是一伙的,只是苦于不敢揭露这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倒腾粮食。 想到这里,霁明不由得面露可惜之色,他觑着文秉霖的神色,觉得文大将军不至于将怒火烧到自己身上,这才凑过去一些,小声问道:“将军,那粮食官还尚未见过,将军怎么能确定此人和那二人是一伙的呢?” “他和这二人是不是一伙的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明知道渡口守军一度孤军奋战,后方在吃食上屡屡克扣,他身在军中掌管粮食的要职上,居然没有作为,我必定是要治他的罪的。” “可他未必是情愿没有作为的……” “臣懂殿下的意思。”霁明话说了一半,文秉霖便接话道,“臣就是要让守军大营里的将士们知道,如今这渡口城主将换了人,这军营里的规则自然与镇远将军在时不同,军中若有欺辱霸凌者,尽可向上呈报,若有人胆敢阻拦,杀无赦,若有人明知此事不报,亦同罪。” 霁明点点头,看着文秉霖转身而去的身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不愧是当年威震四方的抚远大将军,他想,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才重新出山带兵,亦是个不可小觑的狠角色。 就在霁明随着文秉霖整顿军务,在渡口附近积极布防的同时,霁月这边却依旧在宫中整日找乐子,此外,荀先生的归来让这位小皇帝在探寻风雅之事上再起了兴致。 倒也不是他霁月在皇宫里只知道玩乐享受,实在是多数时间舒太后不给他关心国事的机会。 就像兰亭说的那样,他虽将庄王遣去了前线,但舒太后也因此知道自己并非纯粹的贪图享乐之人,这样一来,舒太后便更加限制他接触朝政的机会。 如此一来,除了夏全在宫中的一些小道消息,和兰亭在宫外获取到的一些有限的消息外,霁月再也接触不到什么军情军务,便也只得无所事事起来。 这日,霁月从夏全处得知渡口那边打了场胜仗,使他兴奋不已,从他生下来记事起,大梁的兵将就好像对狄戎人总是无计可施,现在看来也不是无计可施,只是他们不愿意让会带兵打仗的人去打仗,能用银钱摆平的事情,那些个贪图享乐的官员们也不愿意费尽心神去琢磨着怎么打败狄戎人。 因着高兴,他特意请荀先生还有兰亭去了由他亲自布置的茶室里品茶闲谈。 霁月与兰亭谈事从来不避着荀先生,荀先生当了他这么多年的先生,霁月从心底里觉得荀先生是可信之人。 从实际上来说,荀先生对政治并没有什么兴趣,倒是觉得当今圣上很是可怜,因此平日里对霁月也格外纵容关照一些。 在这间不大不小的茶室里,霁月总是能将祖宗家法赋予他的等级观念抛在脑后,像今日夏全打听到了令他高兴的事情,他便非要拉着夏全坐在一起喝茶。 夏全拗不过小皇帝,战战兢兢坐在一旁,听着皇帝陛下怎么规划大梁的未来。 “依朕看,要是再连续打上几个胜仗,莫说打退狄戎人了,便是直接收复北边失地,怕是也不在话下!” 一旁的兰亭与荀先生对视一眼,慢悠悠地品了口茶,开口道:“陛下想法虽好,但此事做起来却难,或者说绝无可能。” 正在劲头上的霁月被兰亭这么当即泼了一盆冷水下来,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不悦:“定安什么时候惯会泼人冷水了?” 兰亭听出了小皇帝有些闹脾气的语气,语重心长道:“这话并非是臣泼冷水,而是前朝的大人们,决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第40章 越险 收复北边失地一事为什么是前朝那些老头都不答应的事情?霁月眉头紧皱,越来越不明白这群人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眼瞅着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一向打圆场的荀先生这时笑呵呵捧起了茶盏,品了口茶,慢悠悠道:“陛下切莫生气,定安此言并非无理,只是看那些前朝大人们的心中,究竟作何选择罢了。” “多谢先生替学生解释一二。”兰亭朝着荀先生做了个揖,又朝着霁月说道,“如今朝中形势过于复杂,为着各方平衡,收复北边失地一事,很难有所推进,就一如当年抚远大将军北伐失败,如今的朝臣,不想,也不能将北边失地再收归我大梁所有。” 这群尸位素餐的家伙。霁月在心里暗骂。 “如此一来,即便现如今那狄戎人不复当年之勇,居于劣势,我大梁也无法将其彻底赶回北荒,只能防守着他们不攻破这渡口?”霁月愤愤道。 兰亭深吸一口气,似是在考虑有些话要不要讲,末了,他看了看身边的荀先生和距离他们身后一点位置的夏全,这才开口道:“臣今日说出词话,恐向陛下泼了冷水,可有些事情,臣还是想与陛下说一说。” “但说无妨。” “臣以为,此渡口一战,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我大梁军队同狄戎人打个平手,两军旗鼓相当之时,朝堂上的那些大人们必定会开始主持议和,这样我大梁少赔些银子布匹,狄戎人也不至于空手而归,伤了两国之间的面子。” “竟可如此?”霁月瞪大了双眼,没控制住情绪,伸手狠狠拍向面前的茶几,放在那茶几上的几盏茶,因为剧烈的震动,茶水从茶盏之中溢了出来。 身后的夏全先一步反应过来,忙膝行两步上前,用袖子擦试着茶几上的水渍,口中说着:“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呐。” “陛下……”荀先生开口,试图平息霁月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可霁月一个抬手,示意他们谁也别说话,就一下子堵住了荀先生还没说出口的话。 “我大梁的肱骨之臣们……竟真至如此地步?”他有些艰难地询问道。 “禀陛下,这就是派定远大将军和庄王殿下出征渡口所付出的代价。” “代价……?” “陛下仔细想想,若是渡口大捷,完全将那狄戎人赶了出去,谁从中获利最多?自然是如今有北党人在身后扶持的庄王殿下。况且还有抚远大将军,大将军与谢贵太妃一事在京中流传甚广,虽不知真假,可这有些事情,传着传着,大家便都信了,不管抚远大将军是否和北党人有关系,眼下怕是除了北党人之外的朝堂众人,都将抚远将军自动划分到北党人里去了。” “这样一来,母后是不会让北党人连赢两步的……” “正是如此。”兰亭接着说道,“太后娘娘既不想看到北党人连赢两步,那舒大人,连带着后党那一度可以左右朝中局势的大人们,就更不会允许此事发生。这次若不是情势危急,他们亦不会屡屡让步,如此一来,在渡口这件事情上,若是让后党人再让出第三步,也是断断不可能的事情。” “即便如此,那北党人能甘心到手的功劳就这样硬生生被后党人毁了?” “北党人自然不会坐观其好不容易部下的局被毁掉。” “那如此一来,岂不解无可解?”霁月疑惑道。 “因此,这才是渡口一战最难的地方,我大梁军队的敌人不仅是狄戎人,还有我们自己的人。” 霁明到渡口城已经有七八日了,除了起初在渡口城外不过四五里的地方打败过两三次狄戎人的进攻以外,战况并没有实质性很是明朗的改变。 这和他预想之中的不一样,本以为抚远大将军亲自出山,到了守军大营又斩了几个人,在此立了威,后续的事情应该好办才对,可这么多天下来,那些守军大营原本的将领,看似对他们无比配合,实则却空有敷衍不办实事。 这些原本就驻守在渡口的守军将领们,全部是前任守将镇远将军的部下,此前虽然镇远将军被召回了京城,但余下的守将却依旧各司其职,一则是朝廷没有那么多现成的将领调动至此来替换这些人,二来这些守将久驻渡口,多少也对如何反击狄戎人有些个经验之谈,眼下再将这些人全部调走,那文秉霖可真真是要“两眼一抹黑”了。 不仅如此,就是被朝廷调来增援的东路大军也并不是和文秉霖完全一条心。 虽说这东路大军中的许多将领当年都是文秉霖带出来的,可也仍有不少人是这些年东路大军的实质掌握者张巨海提拔上来的。 按理说张巨海和文秉霖的品级相同,更不用说文秉霖这么多年还背负着不听朝廷命令被革职一事,如今前来增援渡口,这位犯过错的将军倒一跃成了主将,而他张巨海则是配合文秉霖的副将,这其中的个中滋味可想而知。 也正因此,渡口驻军和东路大军都各混各的日子,谁也不肯真正同将军府中坐镇的抚远大将军拧成一股劲。 霁明到底是年轻,这几日看着城外的狄戎人还时不时来骚扰,而城内一群将领还不紧不慢的样子很是焦急,他想用自己的方法让大家暂且摒弃前嫌,可那群老狐狸哪个也不会听他这么一个手无实权的王爷,他就只得整日去文大将军面前转悠,时刻提醒他要想办法赶紧解决了眼前的难题。 一踏进将军府的议事厅,霁明就察觉到了议事厅的气氛与以往几日的不太一样。 在此聚集的将领们看见他走进来,皆按照规矩敷衍的行了礼,见霁明坐定,一直翻看文书的文秉霖将手中的东西放置在了一边,开口道:“既然诸位都已至此,那我们就长话短说,今日我收到前线探子的来报,狄戎那边换了将领。” “莫非是这群蛮子害怕吾等了?” “此时换将,以卑职之见,应是求和的信号,毕竟之前那群蛮子之中领头的格日里一直同我等不对付。” 还没等文秉霖说明狄戎人那边具体换了谁做大将,下面的将领们就纷纷议论起来。 “诸位且先听我说完。”文秉霖说道,“此事恐怕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简单,虽说一直同我们不对付的那位格里日被狄戎那边换了去,可新来的这位大将,要说也是我的老相识,此人正是现如今狄戎国的第一武士呼兰图吉。” “竟是他?!” “怎么会是此人?” 下面的将领在此纷纷议论起来。 呼兰图吉这人的名字,霁明觉得陌生,又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他在脑海里拼命思索着相关信息,突然想到了关于此人的事情。 呼兰图吉乃是狄戎国唯一的柱国大将军呼兰阿术的儿子,当年狄戎人大举南下,占据了渚江以北的大部分地方,正是拜这二人所赐。 当年呼兰父子两人曾令大梁头疼不已,若不是后来呼兰阿术意外身亡,文秉霖天赋过人,硬是将呼兰图吉打到了大梁北都以北的区域外,如今这大梁是否还存在尚且都不好说。 此后文秉霖被召回京中革职赋闲在家,而呼兰图吉则回到狄戎国继承了其父的柱国大将军一职,且仍然对西边小国征伐不断,论战场经验来讲,如今的抚远大将军定是不如呼兰图吉多的。 如此一来,狄戎那边突然将呼兰图吉调过来当主帅,这分明是对渡口城志在必得。 这狄戎人的野心也忒大了。 “好了,诸位且静静。”文秉霖再一次将七嘴八舌的场面稳定下来,“狄戎人此举不善,虽说我当年是打退过他呼兰图吉,可今时不同往日,为今之计,只有我军上下齐力同心,才能将这块儿硬骨头啃下来。”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噤了声,霁明适时站了出来,抱拳对文秉霖说道:“我愿与将军一同击退那狄戎国的呼兰图吉,人在城在,人亡城亦死守不破!” 随着霁明铿锵有力的声音,那些昔日本就是文秉霖老部下的将领们纷纷站出来表示自己的忠心,随即,有更多的将领们纷纷效仿,一时间场面极其热闹。 文秉霖抱拳相谢,继而开始安排部署。 “呼兰图吉若想要拿下渡口城,只能向北门猛攻,战事已起月余,眼下北门虽受得住,可若是呼兰图吉带着自己的亲卫军来,此处恐怕也不好防守。”文秉霖展开地形图,手指自渡口城东向西划过,“为今之计,我等不能再将所有人力尽投置在北门防守,一来所增援来的人员甚多,若是全部挤在一处,不仅派不上用场,反而还使我们自己人束手束脚,二来,若是北门被攻破,我军再无第二个计划,只得坐等被生擒。” “那将军的意思是?”这么多日都不怎么说话的张巨海此刻开口问道。 “渡口东西连接的皆是险山,呼兰图吉不会想率领士兵翻越此地,是因为险山背后即是渚江,狄戎人本就不擅水战,再加之也无工具供其使用,而我们大梁的军队则不同,若是我等翻越东西两处险地,便可绕行数十里,从狄戎大军后方将其包围,到时我等便可两面夹击,消灭他们的大部分力量。” “将军说的虽然在理,可这两处太过险峻,我等如何能过的这险关?”一名将领问道。 “我当年驻守渡口时曾探过这东西山脉之险,奈何当年未曾将其路线全盘画出,便被召回京城,这几日我凭借着当年对这两处的记忆,绘制出了地图,此两处虽显,但若按照地图上的路线行军,却也能翻过去这山脉。” 随即,文秉霖便从桌案上拿出两张折叠好的白纸,他拿起其中一张:“巨海兄,西边这处便交给你了,你率领东路大军一半的人从西边包抄狄戎人。” 张巨海愣了一下,而后接过了那张图纸。 “原渡口守军并东路大军王弗麾下士兵,仍驻守渡口城,抵抗狄戎正面袭击。” “末将遵旨。” “至于东边,由我与庄王殿下亲自带领一路大军翻越山脉,从东边形成包抄。”说到此处,文秉霖扭头朝向霁明道,“不知庄王殿下意下如何?” 霁明被这议事厅里的氛围所打动,当即道:“我愿与将军同往!” 文秉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末了看着议事厅里的将领们,深深鞠了一躬,复又起身道:“我大梁之存亡,就看在座诸位的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给大家推荐一首歌,德永英明的《残雪》^_^
从议事厅出来,霁明径直回到了自己位于将军府后院的卧房。 方才众将士群情激昂,文秉霖身为统帅又说了几句激励人的话,便吩咐他们在今夜行动之前都将交予家人的书信提前写好,今晚在开始行动的同时,信使便携带着他们写给家眷的信件赶回各处,确保他们的家人能够收到他们“赴死”前的最后一封书信。 谁都知道渡口之战久拖不胜也不是办法,驻军和援军现在都在渡口城中,倘若战事旷日持久,便是每日需要的粮食补给,怕是都供应不急。 因此文秉霖在下了这道命令,由主帅及一种副将等高级将领打头阵,亲率士兵与狄戎人交战,只有把自己的命给豁出去了,其他士兵才愿意这样不惧艰险与那狄戎人拼杀。 霁明洋洋洒洒写了数张信纸,将其放在信封中封好,这是写给他的母妃以及妹妹的,霁明也不知道若是此番自己战死在沙场上,母妃会不会后悔当初将他支来渡口前线这个决定。 将信件放置在茶几上,距离夜晚的行动还有一阵子时间,他不想白白浪费了剩下这点时间,于是便收拾起了这几日因心绪不宁而没来得及收拾的桌案。 不太大桌案被一些书籍和舆图兼带两个匣子占的满满当当,此次前来他并没有带跟着自己多年的贴身随侍,因此自打到了渡口城起,霁明便开始独自一人照料自己。 将上层的书籍和舆图都放置在了一起,下面压着的一个不大的红木匣子终于露出了它的全貌。 这红木匣子打眼一瞧便可知是一个不俗之物,盒子上的雕花工艺只有在宫里才能寻得见。 霁明将手放在盒子上,缓慢抚摸着这红木匣子表面,末了才轻轻打开了这匣子。 匣子里并未放着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一个简单朴素的香囊,以及一封书信。 霁明伸手拿起香囊,这香囊虽简单朴素,但针脚却极其细密,所缝制之人大概精通绣工,才能有如此手艺。 只见他不紧不慢将香囊凑进鼻前,嗅了嗅这香囊的味道。 霁明本人惯不喜香味,因此不管是他的住所亦或是身上,从不沾香。但这香囊的香却与寻常的不同,让他闻起来并无排斥,反而还得一丝安心。 霁明闻了这香囊片刻,将其放下,又拿起了匣子内放置着的那封信。 写这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侄女华康郡主。 华康郡主自从得知霁明来了渡口前线,便派信使悄悄送来了香囊和这封信。 信里大意是她就认定了霁明这么个人,并再三重申非他不嫁,末了还分析了他们两人这段姻缘若是成了,能对朝中乃至天下有什么好处。 霁明看过这封信,只觉得小姑娘天真烂漫,许多事其实也不是那么难解决不了,而在于这事件有关的双方不斗个你死我活就解不开这局。 他也曾想过,若不是舒太后与母妃,后党与北党之间怨念深重,他也不至于同华康郡主疏离至此。 那时将华康郡主从那土匪窝里救出来,即使后来得知她是舒家的人,他也并不后悔,在澜溪镇同华康郡主待在一起的那三天,他亦觉得那是他在西南之地时为数不多能卸下伪装,极其快乐的日子。 奈何有缘之人到最后竟是孽缘。 这怪不得他,更怪不得华康郡主,只能怨这一切都是命。 想到此处,霁明拿出一张信纸,在纸上写下“郡主保重,他日与陛下大婚,臣定当献上贺礼”一句话后,将信塞进信封,连同原本的香囊和华康郡主的信一并放在了那红木匣子内,又一口气将匣子封好,一并放置在了茶几上。 霁明一气呵成做完这一切,信使便正正好叩响了他的房门,他拿着原本写给谢贵太妃和淑文公主的信,并着那个红木匣子一起递给了信使。 “这封信交给谢贵太妃,红木匣子交由太后宫中的小岚。”霁明吩咐道。 他并未直接吩咐交给华康郡主,而是给华康郡主的贴身侍女小岚,再由小岚转交给华康郡主,一则是为着闺阁姑娘家的清誉,二则也不想此事被谁传了出去再添油加醋,平白让自己沾上麻烦。 那信使手中本拿着两封信,听见了霁明的吩咐,赶忙先将霁明手中的信拿了过去,与另两封放在一起,又伸出另一只手接过了红木匣子。 这信使是专程往皇宫大内送信的,眼下渡口城里除了他一个皇宫里出来的王爷,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需要写家书往宫里送的,因此他有些好奇问道:“还有谁也要往宫里送信?” 那信使笑着解释道:“是抚远大将军,大将军吩咐小的将这两封书信一封交给陛下,一封交给太后娘娘。” 霁明点头示意,那信使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留下了他一个人站在原地一脸所思。 文将军为什么要给宫内写信? 按照常理,若是有军情呈报,主帅理应呈写奏折,而并非是让信使带两封信回去。 况且那信打眼一瞧与家书无二,根本不似公事呈报,莫不是文大将军与太后和皇帝之间还有何私事?亦或者说,他文秉霖其实也是后党中人? 可既然如此,当年文秉霖又怎会被一众后党人排斥,直接赋闲在家这么些年。 霁明思来想去,一时间也摸不透这各种因果,眼见天色渐暗,离行动时辰已然不远,他再无闲暇时间思考,暂将这一切抛之脑后,回屋穿戴起了铠甲装备。 霁月这几日来总是睡不好,许是因为那日兰亭说的那些话对他打击颇大,接连好几日夜晚,他都梦见了自己那不知道是哪一代的老祖宗质问他为何将他们霁家的江山给丢了。 任凭他怎么辩解,那老祖宗都不信他,反倒还怪罪他没有用,胆小怕事,只知道贪图享乐。 霁月自然不愿背上这口大黑锅,他老子留下的“好事”与他有何干? 可每每当他在梦中想要和老祖宗掰扯清楚时,总是会被老祖宗给一脚踹出梦境。 今日也不例外,当他猛地睁开眼醒来时,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伸手胡乱擦试了一下,又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拨开了靠着床外侧的帘子。 寝殿内依旧燃着烛火,霁月一看便知他这又是在大半夜被这梦给惊醒了。 “夏全?”他低声唤道。 这几日他总做噩梦,别的内侍夜晚服侍他,他都觉得不自在,唯有夏全在这里,每每当他做完噩梦还能说上几句话。 只是可怜了夏公公,夜晚只能守在霁月附近打盹儿,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听见霁月的声音,夏全从昏昏欲睡之中骤然清醒,他赶忙从地上坐了起来,熟门熟路将小炉子上一直温着的茶倒进杯中,又拿起一块手帕快步走至床前。 “陛下您这是又做噩梦了?” 霁月点点头,他伸手接过手帕,擦干了额头上的汗珠,又喝了口茶水,定了定心神,这才说道:“若这次渡口之战打的窝囊,怕是列祖列宗真的饶不了我了。” “哪儿能呐陛下。”夏全将茶杯和手帕搁置在一边,轻声说道,“大梁经历了二十年风雨飘摇,眼下全凭着陛下的魄力才勉强稳住局势,不至于任由一方做大,这是咱们大梁的好福气呐。” 霁月轻笑一声,台眼打量了夏全一番,用下巴指了指床沿,示意夏全坐下回话。 待夏全小心翼翼坐了下来,霁月接着道:“朕知你惯会说好听话,也知道若是朕让你说心里话,你也定不会诓骗朕,朕就是想知道,朕果真这般没用么?” “陛下。”夏全一脸坦诚道,“若是说以前奴才不知道陛下心里所想,光是看着陛下日常行事作风,或许奴才是会认为当今圣上不过是一届纨绔,而天下大权早已被太后娘娘尽揽,可自打奴才同陛下坦白了身份,奴才总觉得,那日奴才说的话,陛下是真的一字不差听进去了,况且陛下还有兰大人在侧,还有朝堂上那些蛰伏已久的大人们在侧,又怎能说陛下无用呢?” 听到“兰大人”这三个字,霁月原本紧绷的眉眼舒展了一些,兰亭确实帮了他很多,让他不至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但他却依然无法从困局之中彻底走出来,各方的掣肘让他连一场真正的胜仗都打不下来。 “朕再问你一个问题,若是有朝一日你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会如何?” 夏全的脸庞在寝殿里不明不暗的烛火照应下显得闲适又温柔,他思索片刻,回答道:“若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奴才要么便寻个山头,像爹爹当年一样做个闲云野鹤,要么便挣出个功名来,为大梁尽一份力。” “若是他日朕能说的算,朕就许你第二个愿望。” “陛下让奴才进朝廷做大官?”夏全掩着嘴笑了起来,“奴才一个阉人,这辈子怕是与这位置无缘了。” “哎,切莫这么说,阉人又怎样?阉人也是人,是人为何不可做官?”霁月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朕以后就要改一改这破规矩,总归是能让你这种有才之士做上官的。” 夏全拱拱手,权当谢了霁月的一番好意,末了又说道:“陛下既然如此看重奴才,奴才也借着今夜无人,向陛下坦白一件事情。” “哦?”霁月来了兴趣,“你竟还有事瞒着朕。” “此乃陛下能治罪之事。”夏全站了起来,复又在床边跪下,“奴才自在陛下身边伺候起,每月都要被召至康宁宫,向太后娘娘汇报陛下的日常。” 霁月闻言挑着眉,一时间没出声,直到夏全额角落下了一滴汗,霁月这才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大笑着服了夏全一把。 “朕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惊天大事,此事朕早就知晓了,左右你也没交代什么害朕性命的事情,且母后她老人家将这宫中所有人控制的死死的,你就算不想当这个眼线,怕是她老人家也不依你,这些事情朕都明白,你不用刻意同朕坦白。” 夏全站起了身,看着眼前的小皇帝笑的如此灿烂,不由道:“奴才本是想将事情说清楚了,若他日陛下想通过奴才给太后娘娘施点儿障眼法,奴才也好配合。” “朕明白了,他日若是真走到那一步,就还得拜托你,替朕承担些风险了。” “奴才不敢。” “好了,这大半夜的将你叫起来,也惹得你睡不成个好觉,朕心里舒服多了,你也快些接着休息去吧。” 夏全利索的将被子给霁月盖好,又放下了帘子,回身走到离龙床附近不远的角落坐了下来。 霁家的老祖宗啊,若是你们泉下有知,就别再为难这可怜的后辈了。 夏全在心底替霁月祈祷道。 作者有话说: 霁月这孩子属实有点儿人格魅力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