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捷报 经前来报信的士兵这么一嗓子,那些本来才刚刚坐下来休息了片刻的的士兵们霎时有些乱了阵脚。 谁也没想到,行军了这么多天,才将将翻过孤鹜山脉到这山脚下,那边的狄戎人就闻着味儿找过来了。 霁明心中大惊,他赶忙将手中的水壶扔在地上,手掌撑地站了起来,周围的一些军士有的立马站了起来,还有的没回过神的,被一旁的同伴直接架了起来。 霁明径直走向不远处同样在休整的文秉霖。 只见文秉霖给亲卫们了一个眼神,几个亲卫便分别加快步伐朝文秉霖下属的那些带兵将领们走去。 “文将军,这是怎么回事?”霁明走上前适时问道。 文秉霖神情倒没有太惊讶,但也没有立刻回答他霁明这个问题,而是转头朝报信的那个士兵问道:“狄戎那边来了多少人?具体是谁带兵你们可看的清楚?” 报信士兵双手抱拳道:“回禀将军,狄戎人似是除了没将仍在攻打渡口北门的那一批人带过来以外,剩余的驻扎在渡口城北十三里外大约十五万人全都在朝我军方向前进,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读狄戎那边新换的主帅呼兰图吉。” “呵。”文秉霖闻言轻笑一声,这才转身对霁明说道,“这呼兰图吉果然是闻着味儿就找过来了。” 霁明听完还是一头雾水:“我们行进的如此隐蔽,这狄戎人怎会在此处发现我们的踪迹?” “渡口城中有些人见不得我们好,想让我们在此送命罢了。”文秉霖含糊说道。 此时再来反复纠结他们为何被狄戎大军发现了动向已经没有多大意义,霁明也只好按下心中的不解,询问起解决办法:“那我部眼下该如何?” 军中的数位将领已然都聚于此,文秉霖看了看站立在自己周围的人,底气沉着道:“按照原有计划向前行进两里,迎上那些个蛮子,剩下一部分队伍寻找地势较高的位置做伏击,若我没有猜错,现如今我们的三面都是敌人,如今只能做殊死一搏了。” 如此直面这场战争要比霁明预料的早上几日,原本在渡口城那几日,看惯了城外狄戎人偷袭的小打小闹,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是适应了行军打仗,可真到兵戎相见就在眼前的局面,他还是生起了一丝敬畏之心。 狄戎人擅御马,不像大梁的军队多为步兵,狄戎的军队里最多的是骑兵,因此他们刚抵达行进目的地没一会儿,便狄戎大军碰上了面。 此时天刚蒙蒙亮,除了马蹄声以外,四下寂静,两军并不是一见面就打作一团,因此,霁明站在文秉霖身边,微微眯眼,注视着前方一群骑兵之中格外不同的那个人。 “文将军。”只见对面那人骑在马上用着有些口音但极其流利的汉话说道,“不曾想这么多年后,我竟还有幸能与将军在战场上见到。” 文秉霖大笑一声,向前走上两步:“呼兰图吉,本将军也未曾想,这才几年的时间,你们狄戎可就又不老实想犯我大梁了。” “若不是听闻大梁朝廷这次把你派来了,其实我对攻打渡口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毕竟你们连支像样的军队都拿不出来,同你们大梁士兵交战没什么意思。”呼兰图吉狂妄道。 “呼兰将军说的好听,可眼下不是将我与我的部下团团包围住,同你这个看不上的对手交锋吗?” 呼兰图吉伸手抚摸了一下有些躁动不安的战马,学着大梁流行的行礼方式,对文秉霖做了个揖礼道:“从我随先父征战沙场十多年来,只在你文将军手下吃过一个打败仗,我承认彼时是我轻率,但如今我同以前不一样了,不知文将军被你们那个朝廷革职数年在家如何,不过今日一战,我呼兰图吉必当一雪前耻。” “当年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还敢在本将军面前说此等废话,今日一战,本将军让你呼兰图吉明白,别说是过了十年,就是再过一百年,你也仍旧是我的手下败将!” 南安皇宫内。 自从那日霁月从兰府回宫,他便不怎么爱搭理旁人。 其他宫人都没将此当回事儿,毕竟以前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他们下人只需更小心伺候些便是。 但夏全想的没这么简单。 他明白,这位忧国忧民的陛下既担心天下大势,又在琢磨着自己的前途命运。 在这两者之间作何取舍没想通之前,这位小皇帝竟然连平时最倚重的兰公子也疏远了几分。 对此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这样干瞪眼瞧着。 年节过完,南安城中渐渐有了春天的气息,连同日头落下的时间,也比之前晚了一些。 霁月沐浴完,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寝衣,一头黑发披在身后,他拿着本书,坐在凳子上,任由身后的夏全替他梳理着头发。 他近日已经不太看得进去话本子一类的东西了,但让他看那些三纲五常的大道理,他也不惜得去看。 眼前的文字渐渐变了形,霁月再也耐不住性子,将手中的书本扔到了桌子上。 “嘶。”他这样毫无征兆的一动,是夏全没有想到的,他的头发还在夏全手里,免不得被扯了一二。 夏全连忙跪在了地下。 虽然他现在在霁月面前足够得脸,但到底还是信奉着伦理纲常,小皇帝再怎么说也是君,该跪着的时候他还得跪着。” “奴才下手没个轻重,扯到了陛下的头发,还请陛下恕罪。” 霁月有些烦躁的看了跪在脚下的人一眼,他有些看不懂,明明他已将夏全放在了于他而言不同的位置上,为何夏全每次还一副唯唯诺诺的做派。 “行了行了,这儿又没旁的人,何必做这些无用的,朕被扯几根头发又不会出什么事儿。” “谢陛下体恤。”夏全嘴上说着,便站了起来。 霁月不再说话,又转过了身,似是等着夏全接着搭理他的头发。 夏全拿起梳子,刚梳上几个来回,大殿外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宫里的人还有没有规矩了?”方才才嫌夏全循规蹈矩惹自己烦的霁月这厢开始抱怨起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么?若是朕已安寝,此番必被这动静给扰醒了。” 夏全停下手中的活计,嘴上说着:“奴才去训斥那不长眼的下人。”一边往寝殿门口走去。 推开一扇门,夏全看见外面站着个很是着急的小内侍,还没等他开口责骂,对方便迫不及待先一步道:“夏公公,渡口前方有重大军情传回。” 这小内侍声音洪亮,惹得坐在寝宫里的霁月也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最近渡口前线一直没什么消息,亦或者是说,朝堂上的那些人精以及太后不允许他知晓与渡口战事有关的情况。 就像兰亭那日对他说的,他一道圣旨下去,已经显露了锋芒。 “让他进来吧。”霁月开口道。 夏全将人放了进来,那小内侍颇为机灵,知晓这个时辰扰了皇帝陛下的清净,进去就拜倒在地道:“奴才拜见陛下,请陛下恕罪。” “好了,军情要紧,你且起来细细说与朕听。” “抚远大将军那边来报,渡口此战大捷呐陛下!” “什么?”霁月听见“大捷”二字,多日来沉寂的目光泛起了一丝微亮,“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陛下。”那小内侍脸上堆着笑说道,“奴才是执机处那边的大人派来禀告陛下的,捷报直接送到了那些大人的手上,可是看的真真切切的。” “太好了!”霁月没绷住架子,站了起来,他双手背后在寝殿内来回走了几圈,又停在那小内侍面前,“具体是如何大捷的,你可知?” 那小内侍甚是机灵道:“奴才当时就在执机处内,也听了两耳朵,大概是说抚远大将军用兵出其不意,将狄戎大军主力基本上都牵制在了孤鹜山脉东边,虽然是将军以身冒险,但最后还是同从西边支援来的张巨海张将军一道将狄戎主力给打退了数十里。” “好啊!”霁月拍手称赞道,“不愧是抚远大将军,派兵支援渡口时镇还怕文将军久不上战场一时适应不了,不曾想这去了没多少时日,捷报就传来了。”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听着也很生欢喜呢!”那小内侍恭维道。 霁月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今日也算有功,夏全,带下去让他领上吧。” “奴才谢陛下赏赐!” 那小内侍被夏全带了下去,霁月回身坐到书案前,从一旁小柜中的暗格里抽出了一封信,展开看了起来。 那封信仍是那日霁月与兰亭产生争执的信,依照兰亭的分析,随着捷报的到来,朝廷里议和的声音大概在这几日里就会越来越大。 该怎么办才好呢?霁月仍没想好。 少了兰亭在身边,霁月已渐渐开始学会自己去思考,去分析。 若他不能公开支持将狄戎人彻底打回去的提议,那何处会是这件事情上的转机呢? 霁月的手指摩擦着有些粗糙的纸张,若是他暗中支持文秉霖的想法,来日庄王占据上风时,他还会得到一个善终吗?
次日一早。 霁月坐在宣政殿的龙椅上,看着下面交头接耳的朝臣们,今日朝会似是格外热闹,霁月心里盘算着,大概是渡口大捷已经在这群大臣之间传遍了。 伴着舒太后在帘后落座,大殿上总算是静了下来。 霁月等着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起头开始议渡口大捷的后续事宜,不出所料,舒太后的哥哥舒明远第一个站了出来。 “禀陛下,昨日渡口前线传来消息,我军大捷,已打退围困在渡口城北门外数十日的狄戎军队,且抚远将军同副将张巨海东西夹击,将狄戎主帅呼兰图吉所率大部队阵型冲散,已向将原本驻扎里向后迁了二十里远。” 霁月左手托腮,摆了一个坐在龙椅上惯常的姿势,漫不经心道:“此战我大梁大捷,都赖以你们这些肱骨之臣相助呐。” “臣等不敢当。”舒明远行了一礼,接着说道,“抚远将军连发两封急报,一封乃告大捷之事,而另一封则是狄戎人那边传过来的议和消息。” 话音落下,整个宣政殿中一片寂静,霁月昨夜已经掐准了今日议和之事必摆在台面上讲,但他不能先做声,因为身后还有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 “嘁。” 未等舒太后开口表明态度,偌大的殿宇内却响起了不屑的声音。 霁月打眼瞧着,只见当日渡口战事危机时那位耿直到让舒太后面子险些挂不住的大臣方南站出来开口说道:“此战乃大捷,宰执却不乘胜追击,反倒开始打算着和谈了,我大梁以及诸位尚在前线的军士难道就当了这冤大头吗?” “方大人,还请您在宣政殿上讲话注意分寸!”舒明远转身警告道。 “呵,舒大人,十年前就能将那狄戎蛮子打回老家,奈何有像您这样的大臣,硬是拖着抚远大将军的两条腿,拖到他被革职押回了京,留下了今日这般的局面,如今这是我大梁反击狄戎蛮子的好机会,舒大人一党却仍变着法子阻拦,我方某人想问,舒大人究竟存了什么心?对我大梁又存了什么样的心?” 方南不仅没听进去,反而无所惧怕般的直指后党一派最戳不得的痛处。 “你!”饶是一向以涵养著称的舒明远,此刻也不免涨红了脸。 与方南相近的大臣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好了。”久未出声的舒太后终于开口说了话,“方卿对狄戎蛮子之恨宣政殿中的诸位都深有同感,方才舒大人所说的,也只不过是将前线战报一一复述罢了,至于是接着打还是休战议和,是诸位要讨论出来的议题。” 众臣都瞧着方南,本以为舒太后这一番话给了所有人个台阶下,方南也应该给了这面子,默默回到队伍中去,谁曾想,此人听完舒太后这番话不仅没有谢罪,反而直接跪了下去。 “太后娘娘,今日在这大殿之上,有些话,旁人不说,臣来说。自先帝起,太后娘娘的母家,连同江南士族变愈来愈得势,谁得势谁失势,本也是世之常态,可自从南渡以来,士族专权,惹得大梁境内百姓民不聊生,先有十年前将北征的抚远大将军被强行革职押回京城,如今尔等又要故技重施,臣实在不忍大梁自断气数,还请太后娘娘束人束己,以正朝堂,以明天下!” “方大人!”方南的话音落下,周围那些平日里与方南说得上几句话的大臣低声厉呵道。 霁月看着宣政殿中场景,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他没想到一个对于大梁而言再普通不过的议和问题,竟然能掀起如此波澜,他更没想到,这大梁的朝廷上还藏有如此直臣。 “方卿如此说来,是在暗指哀家作为一妇人,祸乱朝纲吗?”舒太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霁月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杀意。 “臣不敢。”方南叩首道,“只是舒大人一党屡在抗击狄戎人一事上如此做派,这不得不让臣怀疑,舒大人一党的动机。” “哦?是何动机?” “不将军威朝堂放在眼里,将天下人置于股掌之间玩弄,只为满足自己的权欲,或是为了自己的权欲,不惜通敌叛国,这其中的种种,还需舒大人一一作答才好。” 一时间朝堂寂静无声,身处宣政殿的大臣们,连呼吸频率都减慢了不少。 “放肆!” 舒太后突然大声呵斥,引得坐在前面的霁月一惊。 “哀家听政,舒宰执辅政,乃是先帝在遗照里明着写清楚的,你方南眼下在这里大放厥词,是想说先帝识人不善,还是说先帝想把这江山拱手让人?!” “臣万般没有诋毁先帝的意思。”方南从容不迫道,“只是随着抚远大将军的捷报和狄戎议和一起发来的,不还有渡口守军张知遇通敌卖国的罪证吗?既然前两项他舒大人复述详细,怎的不将第三件事说出来?难道只是因为这张知遇是曾经的渡口守将镇远将军的属下,而镇远将军又是娘娘和舒大人的妹夫?” 此话一出,饶是一直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霁月,也逐渐坐直了身子,严肃起来。 昨日他听了那小内侍送来的捷报,只是想着会提起议和的事情,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场战役中,竟还有人通敌卖国。 不仅是霁月没想到,宣政殿中的多数大臣许是也不知道此事,一时间本寂静无声的大殿内又开始响起了零星的交谈声 “放肆!此事尚未查明,乃属军机,你方南在朝堂之上当众泄露军情,又该属何罪?”舒太后似是再也克制不住满腔怒火,“来人,方南泄露军机,按律当斩,给我将他拖出去,先杖责一百,也让大殿上的诸位大人看着,身为人臣要有为人臣的觉悟!” 那边方南看起来丝毫不惧怕,他仰天大笑,任由大殿侍卫将他拖走:“为人臣就要为大梁着想,为陛下着想,为百姓着想,今日太后娘娘将我拖了下去,熟不知这公道自在人心,太后娘娘是拦不住的!” 霁月眼看方南被拖出殿外,又看着他被架上刑凳,开始杖行。 刑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即使隔了很远的距离,霁月也能够听的一清二楚,他后背已生了层薄汗出来,不由得转身朝身后看去。 隔着帘子,霁月看不真切舒太后的表情,但他知道此事应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复又坐好,看向站立于殿中的一众朝臣,大部分人都偏着大半个身子向外看去,还有一小部分人则从袖中掏出手帕,不断拭汗。 满朝文武此时此刻,竟然无一人敢为这位直臣求情。 “方南此番言行失德,藐视君威自是最无可恕,即刻派人去将方府给控制住,他方南的一众家眷皆先受审,哀家要看看,他方南是何时不将君威皇权放在眼中了!”舒太后又猛然开口道。 众臣回身,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上一句。 “既然方南今日列举了哀家及舒氏一族如此多的罪状,诸位大人谁还有什么想说的,今日不妨全都说出来,也好让哀家时时提醒自己摆正位置。” 眼见外面还在受刑的方南已经被打的昏死了过去,有牵连到了所有家眷,这宣政殿上还有谁敢说舒太后说舒氏一个“不”字? 霁月此时才终于理解到了兰亭的一番苦心,他同那些北党人,经此大捷,都有些得意忘形了,让他们忘记了这么多年来,不管派系之间如何争斗,不管后党内部有无裂缝,舒太后及后党始终都占据着上风。 如此一来,硬碰硬连玉石俱焚都算不上,有的只是无谓的流血和牺牲。 要想成大事,还需暂且忍耐。霁月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太后娘娘,今日我等主要是为了狄戎提到的议和一事做决断,娘娘惩戒了满口胡话的方大人,就不必太过动怒,别耽搁了正事。” 半晌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才大着胆子说道。 霁月瞧了一眼,此人是他口中的酸腐老儒,也是暗自站在帝党这边的三朝老人。 “既然邓大人提了这事儿,哀家就想先问问邓卿家的意见,依邓卿所见,我大梁是该同狄戎人打到底,还是该同他们议和呢?” “禀太后。”只见这白头老人颤巍巍道,“依老臣之见,能花些银子解决的事情,何必搭上前线那么多士兵得到性命呢?” “邓卿家所言甚是。”太后的语气较之前缓和了些许。 “可太后娘娘……”三司副使褚温澜出列道,“议和所需银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呐。” “怎么?”舒太后的语调有些漫不经心,“皇帝和哀家将国家财政大权交与你们三司,你们竟说国库里连点儿银钱都掏不出来?” “臣没有……” “没有就好。”舒太后拍板道,“下旨让抚远大将军回京述职时将那狄戎特使一起带回来罢,方才邓卿家说的很在理,能使银子的事情,做什么要牺牲人命?”
这场朝会以方南被当庭杖毙,后党大获全胜为结尾。 散朝时,霁月特意看了眼依旧站在下面的文武官员,看见有些官员的手已握成了拳头,虽然无声,但不失为是一种沉默的反抗。 霁月深觉,此时除了后党一派,不管是北党也好,保皇党也罢,连同他这个皇帝一起,内心里都憋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将双手无声无息的交叠在袖中,狠狠掐了虎口一下。 这么多人都没办法的,你还需要再忍耐些。 跨过宣政殿的门槛,霁月一如往常,沉默的跟在舒太后身后。 “皇帝。”舒太后突然开口唤了霁月一声。 “儿臣在。”霁月应道。 “哀家想问问,今日之事,皇帝是如何看的。” 今日之事,指的是方南被杖刑至死,还是大梁答应同狄戎国和谈一事? 霁月不由得将神经紧绷起来。 “禀母后,儿臣看来,先同狄戎人和谈不是坏事,那些蛮子无非也就是想让我大梁多施舍他们一些金银财物,您和邓大人说的没错,能使银子的事情,就不要牺牲百姓的性命了。” “嗯,看来皇帝是听进去话了。”舒太后缓缓停下脚步道,“哀家还以为皇帝之前那么急着把庄王送去渡口,是想要同狄戎国一战到底呢。” 听着舒太后不紧不慢的声音,今日明明是个大晴天,但霁月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儿臣不敢。”他弯腰行礼道。 “不过,哀家要问你的不是这个,哀家想问皇帝,方南这件事情上,哀家处理的对么?” 霁月内心一紧:“方大人……罪臣方南污蔑母后及舅父家,看似为国为民,实则暗怀私心,母后没有下旨将此人诛九族,已经很是开恩了。” “是啊,光凭他撺掇着拥立庄王为帝这一条,就能做实了他乱臣贼子的罪名。” “母后……” 舒太后转身看向霁月,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甚是和蔼道:“哀家知道皇帝长大了,也想挑起重任了,但千万别落了他们那些人的圈套,最后替别人做嫁衣呐。” 霁月抬头与舒太后对视了一眼,,又将头垂了下去:“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好了,这天虽渐渐暖和起来,到底还是早春,春寒重,就别站在这里吹风了,过两日等抚远将军归京面见你的时候,皇帝就如同那日一般,直接下圣旨命令议和罢,十年前已经捆了他手脚一次,十年后若再这样,怕是他不会买哀家这个情面呐。” 话音落下,舒太后径直转身离开,只留下霁月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霁月前往上书房的步子越走越快。 今日这场朝会上遇见了太多事情,尤其是方南被当庭杖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被折磨致死,这让霁月产生了恐惧,也产生了对舒太后的屈服。 他一声不响的走了一路,直到走到上书房门口,他才抬头看见了那个一直站在门口,闲适自如的兰亭。 若是有朝一日,在朝堂上逼迫舒太后这件事交给拥立他的人去做,眼前这个人会不会也因此而丧命? 霁月没来由的想到。 仅是想到了这一瞬,再联想起宣政殿外滴下的鲜血,霁月就觉得自己马上要疯掉了。 他走上台阶,在兰亭面前站定,绷着脸冷声问道:“你站在这里做甚?” 兰亭看着霁月那张脸,就知道这人在闹脾气,明明那日霁月临走之前送了他一个玉坠子,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好似并没有因为那个坠子缓和多少,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感。 “禀陛下,臣在此处等着陛下下朝会,好一起进上书房内。” “嘁。”霁月冷言冷语道,“先前那么长时间你都是一早来了便先进殿坐着,怎么如今你兰公子反而讲究起这礼数来了?” 兰亭听着略微刺耳的话,眼睛偷偷朝夏全那里看去,后者一脸沉重摇了摇头,兰亭当即便明白了,今日朝会大抵是有大事发生。 “先前是臣不懂规矩,还请陛下赐罪。” “好了!”经历了朝会那一遭,霁月今日最听不得“赐罪”二字,“进来吧,别整日学那些酸腐文人的做派。” “喏。” 兰亭跟在霁月身后进了上书房的暖阁内,除却夏全忙前忙后倒水服侍的动静,他二人皆没有说话。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霁月抬头看了眼正在给兰亭道茶的夏全道:“你先出去吧,守好门口,闲杂人等无事不得靠近,要先等你通传。” “是,陛下。”夏全知趣的放下茶壶退了出去。 而后,暖阁内又是一阵寂静。 “陛下……”饶是向来喜欢清静的兰亭,此番也遭不住如此沉默的感觉,他有种预感,如果自己不先开口说话,就再也走不进霁月封闭着的内心。 “定安啊。”两人似是有恰到好处的默契,兰亭这边一开口,霁月便也开始张口说话,“今日朝会上,母后将北党的方南杖毙了。” 在说话的霁月没感觉到,可是兰亭却明明确确感受到了霁月在说出这句话是颤抖的嗓音。 “这……”兰亭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少年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去安慰他,只得张嘴又闭嘴,末了才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霁月朝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惨的笑容:“今日朝会上,舒大人提了狄戎国遣使欲与我大梁和谈,谁曾想半路杀出来个不要命的方南,硬生生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了太后与整个舒氏一族的短,如此一来,太后大怒,直接下了令,杖责一百,最后把人活活打死在了宣政殿外。” 一时间,暖阁内又静了下来,兰亭在消化着如此庞大的信息,可当他看见将脸埋入双手中的霁月,却又立刻站起身,走到这位帝王的身边,将手轻轻的放在了霁月的肩上。 “陛下这是,害怕了?”兰亭轻声问道。 “不,朕不害怕……”霁月瓮声瓮气的说,只不过片刻后,他声音更加颤抖道,“朕害怕,朕怎么能不害怕呢?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呐,说没就没,这让朕……让朕如何接受得了?” 兰亭无言,也说不出什么实质性安慰的话,只得默默轻抚着霁月的后背。 霁月将埋在手掌中的脸抬起来,他望着兰亭道:“那日我觉得你过于小心谨慎,也觉得若是能还大梁一个安宁,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可今日瞧见了,我方才察觉没有这么简单,朕浑浑噩噩活了这么些年,求的就是一个生,若是生不得,也不能死得其所,朕这一辈子算什么,又有何脸面去受天下人的朝拜。” “陛下如今,已经够勇敢了。”兰亭安慰道,“只是臣有一事想问,陛下如今,是否还坚持将这暗不见底的朝堂打破,还大梁一个真正的青天白日?若是陛下坚持,就应明白了方南的今天,只是这场朝堂斗争的开始,若陛下退却了,今日方南死谏后,眼下太后娘娘也不敢轻易动陛下了。” 霁月鼻子发酸,眼角湿漉漉的,但他没哭出来,只是有些哽咽道:“若是我退却了,还算是什么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他日若到地下见了老祖宗,我又该怎么交代?” “那臣就同陛下一道,共进退,誓要打破这后党一手遮天的朝堂。” 听着兰亭如此坚定的话语,霁月感到鼻子更酸了,他赶忙侧过脸,狠狠抽了下鼻子道:“你就不怕吗?” 兰亭失笑:“臣怕什么?” “丢了这条性命,或者让全家都丢了性命。” “臣不怕。”兰亭将一直轻抚着霁月后背的手挪开,郑重行了个全礼,“我西川兰氏一族并非苟且偷生之辈,只盼明君带我兰氏一族,重振大梁,到那时,便是倾尽我兰氏全族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霁月听不得如此不要命的话,他没头没脑嘟囔道:“你问过你爹吗,便将你们西川兰氏的性命全都交代出来了,也不怕他改日知道这话了揍你。” 兰亭笑道:“这正是父亲的意思。” “哦。”霁月闷闷道,“朕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臣多谢殿下庇护。” 经过这一番谈话下来,霁月的心情已然平复了不少,他整理了一下衣袖,扶着桌案站了起来,走到茶壶前,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说道:“虽然北党人想要扶持庄王上位,可今日一见,朕不得不夸赞这臣子的血性,假如北党之人都如方南一般,就是要朕让位于大哥,朕亦无所怨言。” “任何一方中人,都有好有坏,陛下也不必为方大人一人,就觉得自己可以不做在这把龙椅上。” “不过朕确实对这龙椅没多大兴趣。”霁月坦言道,“对了,今日朝会已定下抚远大将军归京,顺道把狄戎的使臣给带回来商议和谈之事,下了朝太后让朕来下这道和谈诏书,定安以为如何?” “抚远大将军归京?”兰亭习惯性用手指捻着衣袖,“或许有办法让大将军在渡口彻底将狄戎人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