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君剪韭——司马拆迁
司马拆迁  发于:2015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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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带着水滴,用手指抹了把脸,重又严严实实拉上车帘:“相信我。”

我觉得我现在不得不信了。

车架晃悠起来,这回是字面意思的在风雨中摇曳。我这辈子在这场雨里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山河破碎人就像风中飘絮,只是和他在一起,我既不惶恐也不零丁。我们坐在这个火柴盒子里,没有窗口,光透过帆布,光线都是橘红色。坐车变得坐船一般,外面波浪滔天,我们在马路上磨蹭奔波。我和他膝盖挨着膝盖,半湿的布料传递体温,磕磕碰碰,车夫在外面扯着嗓子问在哪下,他拉开粘胶车帘说路口,雨滴夹在风里立刻溅进来。

车刚停,他递过去钱跳下车,伸手像要扶我。我无视他的手利落从他身边闪过,他拢紧衣领跟在我身后追问:“要不要先喝杯东西,我请你?”

我才停下脚步,把伞撑向他头顶,说:“既然到苏州,你该请我上酒楼听评弹。”

他在我伞下顺从地答:“只要你想,我记住了。”

这条路上有不少吃吃喝喝的小店,卖热咖啡和明信片。今天这天气游人不多,我坐在店里桌前等Espresso,他再坐下的时候拿了一沓明信片还端着玻璃杯。热饮让杯壁上渗出一层小水珠。

他喝single shot latte,和牛奶有什么区别。我想想觉得他实在是小孩子,他喝了一口,两手捂着杯子取暖,然后转头问柜台闲下来的女孩子要笔写明信片。

雨渐小,他写了五张明信片,我反着不想读他字迹,我们出去转转。

很多店仍开门,卖旗袍卖香的,卖红木卖红茶卖瓷器卖缂丝,林林总总。多半是雕花的老木门,店旁的石板裂缝的多,从裂缝里长出花。门口摆几排大小各异奇形怪状的花盆,走过一座小石桥,街道一侧是店铺一侧是水,石桥畔一颗光秃但枝条繁茂的柳树临水,被吹得枝条乱舞。拂在一幢木质酒楼上,酒楼不开门,挂出牌子有黄酒桂花糖粥小笼汤包,诱人得很。

方忆杭走在我身边,忽然“咦”一声。一家卖真丝的店门口屋檐下坐了只大白猫,老板由着它蹲在木头门槛上门中央挡路,乍一看白得发亮,它后面店里是摆出来的淡绿色丝绸长巾,各种叠好的面料。长毛猫看着挺高贵,就是毛被淋湿了,凄惨又冷酷,扭着头,架子大得不像只四脚畜生。

那小子蹲下去,喵喵地学了两声,想逗猫递爪子到他手里。结果那落汤猫看都没看他一眼,抬起尾巴目不斜视踩正宗的猫步走掉了。他扑哧一笑,转头看看我,按着膝盖站起身问:“像不像你?”

我走上去和他并排打量那只猫。他几次看我,仿佛好奇我为何没嗤之以鼻。我面无表情,怪异地察觉到,我对他心底是纵容。

那天走着走着,天色变暗,雨还没停,偶尔看见个把撑着伞的人。我们吐的气变成白雾,走过一个幽静的院子驻足,不知是琴社还是会馆,门口挂块牌子,像我在雨中抽烟漫步似的,悠悠传出丝丝缕缕如烟如雾的乐声。

方忆杭在我身侧说:“你要找的,弹词。”指挂出的一块木牌给我看。

里头唱一出叫《小金钱》。

方忆杭告诉我:“这里有昆曲博物馆,和评弹博物馆。”语气里有几分欣慰和骄傲。他问要进去吗,我踌躇说不用,站在门口,他便耐心地等我,一同听那几句苏白的唱念。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又为什么不进去坐下喝杯茶过个清闲下午。

我忽然发现,这一切太美了,难怪苏州是出轨一夜情高发地。这些小桥流水,没有雪的江南,雨水冲洗洁净的石板,垂柳,茶楼,弹唱,像是檐角的滴水,不知不觉水滴石穿,在地砖上钻出一排洞来,也软化了我。我不想做梦,却确确实实步入了一个美梦。还没去看那些驰名已久我没走遍的园林,我已经目眩神迷。这种眩晕发生过一次,那时我和齐敬恒在威尼斯,我知道这是什么的预兆。

这唱腔像糯米一样,亲切又幽宛曲折,沿着旧人家白墙灰瓦,千回百转的厅廊。该是男声唱完,念了句白,琴声重启,换了抑着的女声。

我问方忆杭:“什么故事?”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说:“嗯,千金小姐后花园遇到定过亲的未婚夫,刑部尚书的公子落难,流落异乡,落到给人送柴。现在说到‘想你堂堂刑部佳公子,不读文章不做官’。”

我笑:“怎么都是男人落魄被美女搭救。那她怎么做,赠金给他考科举还是直接私奔?”

方忆杭也笑,看着我说:“不知道。只知道她看见他过得不好,她很心酸。”

他这话说的像看见我过得不好,他会心酸。

我过往觉得昆曲评弹好听是好听,无非是深宅大院里遮遮掩掩的消遣玩意儿,勾太太小姐们脸上飞红晕裙下绣鞋颤,套句词叫春心飘荡尘念顿起。我一贯氵壬者见氵壬。没想到又是经他的嘴,那些温柔缱绻,我视同儿戏的人世间的鸳梦缠绵,都从纸上琴里活过来,好像它们都是真的。

我有冲动在这里拥抱他,但我没动,我看着他,惜字如金地问:“饿了没?”

平江路上时不时有搭棚卖糕点的摊子,全是蒸笼,露出各色糕点,做成兔子,莲花,菱形造型的甜食,冒着热气。我不感兴趣,直到看见一家做鲜肉月饼,饼铛里码放一大片,猛一下饿透了,买一整盒来吃,不知不觉吃到还剩三四个。这家苏式鲜肉月饼上面鼓下面平,皮酥肉足,在炉里焐着肉汁还温热。我第一次想起拿吃的分给他:“不吃?”

他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其实点心我不吃肉馅的。”

他给我做饭的第一天,我说:你把我当兔子喂?

现在看来他不是故意,是习惯了。他常吃素,能长身高长点肌肉真是托基因和蛋奶摄入的福。我想起和李成成卓小姐吃涮锅那天,一人一锅,下的是活虾。服务小姐几只几只把活蹦乱跳的丢下锅,眼疾手快用瓷盖挡住锅面,人坐着感觉得到面前的虾蹦跳,咚咚咚,撞两三下才消停。

有些东西,就是吃到垂死挣扎才美味。

他当时吓一跳,后来服务小姐再要加虾,就做个不必的手势。服务小姐加给别人。

我问他:“你信佛?”

他说:“不是。”想了想又说:“可能我只是……特别伪善。看活的死在自己面前总会不忍心,但是等到做菜的时候,又希望肉、鱼之类尽量新鲜。”

他倒是心软。我想到佳奇,那小丫头现在的样子让人想不到她小时候看小说电影会躲着抹眼泪,下雨了蝴蝶嘛一定要让它进室内以免淋死。那时候她家长辈叹气,她心太善,以后怎么办。可现在不也理智地嫁了个她不那么爱但门当户对的小子。我和她没谈过心,有时我也想知道她一个人,内心里这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不叫伪善,人之常情。”

晚饭在得月楼,乏善可陈。饭后到金鸡湖畔散步,天黑透了,湖面极其宽广,岸上的灯光在水中拖出三倍长的彩色倒影来。鸟巢建筑不断变换着颜色,我们沿湖畔走,路过许多临湖坐在酒吧露天位喝啤酒的人。偶然抬头看檐外,忽然意识到我仿佛从未见过这样小的月亮。天高月小,它比点亮的烟头还要小,针尖大的悬在浩瀚的夜空。湖对面数十层的灯火通明的高楼隔着遥远的垂直距离贴在它下方地平线上,也渺小得像一排参差的米粒。我们背后被这个城市的灯光和人群包围,可面对的却是漆黑的一湖墨水和萤火似的月亮。

这个晚上,在冷风中,我过得很愉快。不想记得的事都被荡涤干净,电脑程序转移到幕后操作,桌面上简洁明了。

回到酒店,十点钟他问我要不要先在他房间坐坐。我虽然有点疲倦,但为这暗示躁动不已。我以为他太纯情以至于不敢在性上明确邀约,谁知道他留我下来,先拿出电脑,再外联电视屏幕。

我前一秒心猿意马想着酒店每间客房卫生间都备有的保险套,下一秒就坐在沙发上,对着屏幕大脑空白。我反应过来,第一个想法就是他要是想看爱情电影我立马走人,这他妈老套得长霉了。结果他放的是侦探片。

劳伦斯布洛克的《走过死荫之地》。

方忆杭在我身边坐下,说:“这个,我一直想看,错过上映了。”

我找茬:“所以你非法下载?”

他干咳一声,抱着抱枕一门心思盯片头制作公司制作人,装作听不见。

这本书我借来看过。我没办过市立图书卡,第一次拿齐敬恒的卡去借没借成,第二次就直接把齐敬恒拎去了。

我跟齐敬恒说这书不错,他说太冷硬了。我说你去看八百万种死法。

有时我觉得他写的是我眼里的纽约,有时又觉得这不是我眼里的纽约。我不知道方忆杭看的时候有何感想,他眼中的纽约又是怎样?

静心等待电影开始,马修斯卡德走出车内的阴影,然后我和方忆杭开始聊天。

他学数学,我认识不少精算统计毕业的人,和他完全不同。我原以为他读BA,被一堆年轻小姑娘挤在中间上一堂课。

我说你喜欢数学?你不是个纯粹浪漫的人吗。他回答,数学恰好是,最纯粹最浪漫,并且时刻需要勇气。他最后提醒我:“所以不要跟我玩牌,你不会赢的。”

这部片里没有埃莲娜,没有米克。马修斯卡德的最大的两个慰藉。我问方忆杭认不认识埃莲娜,他坦白说没看过小说,但是从主演转向动作电影起就是他的迷。他尴尬地补充道:“如果你推荐小说,我会看的。”

我心说他何必,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反过来想,有效吗?有效。我受不得别人这么对我好。他简直把我放在油锅上。

我和他聊了许多,应该说我听他谈起许多。他妈妈去世前给他留下信托,唯愿他这辈子有足够的闲暇和金钱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他的父亲对他说:回学校吧。他希望小儿子成为学者,在象牙塔内过相对纯粹的生活。毕竟方忆杭还有个异母哥哥。我首次去了解他的背景家庭。

记忆能被覆盖,片尾我对着阴郁的城市画面,想两小时前,提到劳伦斯布洛克,我想到拿齐敬恒的卡借书,跟他念书里的句子:八百万居民,八百万种死法。今晚之后,另外的记忆像喷漆一样覆盖,再提同一作者,我会否想到方忆杭让我联想到做爱结果坐下看电影。

他像水渗入我的生活填补我的记忆,一些细节模糊了,另一些日益清晰。我已经不记得初见时齐敬恒的衣着,但那天坐在李成成车上,隔窗玻璃瞥见他的那一刻,环境、声响、面容都被在记忆中被一支画笔描绘得越发细致。他身边枝叶萧瑟的树扎根进我脑海生根发芽,我能查看每片叶脉的痕迹。

我在套房里回想起他说“他过得不好,她很心酸”,那语气是他心声。没人会对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发这感慨,我和他之前一定见过,在佳奇带他来见我前——他认识我,才能有对比,得出不好。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习惯我的生活压抑不算什么,地球不会停止公转股票不会跌停板。没想到有一个人,直白到对我说,我过得不好对他是个问题。

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做不到。我仍需要时间。

我,不切实际,但我想多等一阵。我总错觉那个爱我的齐敬恒失踪了,万一有天他回来,发现我已经走开,他该多难过。

25

次日早在酒店吃自助。

九点来钟,我有点没睡醒,坐下就让方忆杭先去拿菜。服务小姐来加了红茶,他还没回,过了会儿,颇无所适从地端着盘子回来,后面跟着一人,我一看,姓关的阴魂不散。

关陆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韩少。”我寒暄地跟他握了下手。

他要请我和方忆杭吃饭,我婉拒。他走后,我打量方忆杭:“你和这人怎么熟起来的?”

方忆杭看看我,审慎地说:“没什么,就是在精石轩的时候,我帮他,推荐过几个雕件。”

我拿起茶杯,招手叫服务小姐给他兑茶,继续问:“你们聊了什么。”

他说:“最开始是股票,他问我赚了没。”他告诉我那天,就是我去见叶献明那天,关陆和他在等时接了个操盘手的电话,没避着他。我清楚,其实相当于稍微透露内部信息,给他送零花钱。

没想到这小子没去挣,关陆人情落空。我心情好多了:“然后?”

方忆杭说,他不那么确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薄荷糖,说:“呃,关先生塞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他说有人给他寄了一盒,这两天他见人就发。”

我说扯淡,刚刚怎么没见他发给我?方忆杭一时没说话,我越想越上火:“这他妈是调戏,调戏,你被人调戏了你知不知道?”

他在我对面拿着刀叉闷闷地笑。

我瞥了他一眼,今早真是没胃口,我把桌上的薄荷糖挥到一边。

他笑着问:“我们下午去吃船菜好不好?刚才关先生推荐了我个地方,在太湖上。”

结果我还是和他去了。

十点钟先去齐门路,陪他一路逛那些和田玉私人工作室。遇到投缘的,玉雕师或在店的师傅的亲友会留客人喝茶聊天,气氛很好,其乐融融。

外面一路水巷,今天无风无雨,垂柳静静的。灰黑的檐瓦,白的墙,挺有人文情调。一家扇子店里摆了套四季荷花的缂丝宫扇,他隔着玻璃罩去看秋冬,转头对我说:“留得残荷听雨声。”距离近,声音真像沙沙的雨。他说:“这个季节,拙政园远山楼就该是这样。”

他问我一直看玉会不会无聊,苏博近在眼前,我说随便你。他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贝聿铭的新馆倒是可以去看看,或许我会喜欢。

到下午六点,才去吃船菜。

船菜讲求新鲜,太湖的湖鲜捞离水就得做。游船停在岸边,进包间,四面都是窗,泡好茶,船也就开了,在一片暮色中向水天相接驶去。

包间的屏风是节选的韩熙载夜宴图,灯也是木架的悬挂式。我坐在那看窗外,渐渐船开到四面环水。方忆杭拿捏不定地玩着闻香杯,终于问我:“我能不能去厨房看看?”

我叫领班小姐带他去,领班还要先去问一声,过一会儿回来说今天只有三白是大师傅做,剩下的都是二厨的手艺。方忆杭想看,就领他出走廊去了。

我坐在桌前,待他回来,凉菜都上齐了。他坐下便跟我说见到了网篓里养的,还随船兜在湖水里的白鱼白虾,鱼鳞水光粼粼,白虾乳白似玉,实在美丽。我逗他:“偷师偷到没有?”

他想了想,说:“没有七、八年案板功夫学不来的。”

我说:“没关系。”不自觉地,口气就很温柔,他察觉到,不再惋惜,而是望过来。

这时船上的灯已经越亮越亮,光漫到水上。

桌中间摆放的看盘颜色鲜明,有白有绿有红,做的是糯米捏成的玉兔和天鹅,玉兔眼睛通红,耳朵或垂或立,抱着同是糯米做得莲蓉馅莲藕。看盘与看盘间用鲜花隔开,另一侧是白鹅在层层盛开的莲花型酥点和荷叶间依偎,相互啄毛,眼睛是黑芝麻点的。我以往以为日料摆盘更花心思,单说夏天吃鱼生,就看过一整块冰挖空,上面放置睡莲花瓣,将鱼生放置花瓣上的。今天总算又领略到江南风物的精巧。

热菜里,银鱼用来做羹。乍一眼看上去像一丝丝的柚子肉,半透明针一样的小鱼,无鳞无骨无肠,刚从鱼卵变成鱼苗似的。鱼是小的,莼菜也像微缩的荷叶,一朵一朵的小荷尖尖角,让烫熟的细小银鱼僵僵地藏在下面。喜欢的人当莼菜是至清圆融之味,不喜欢的说口感恶心,像鼻涕。

想到这个比喻,我也恶心到自己。去吃别的菜,有虾子茭白。别的地方虾熟了发红,太湖白虾一白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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